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 避纱帽绿野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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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 避纱帽绿野娱情
诗云:
市城戎马地,决策早居乡。
妻子无多口,琴书只一囊。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滞,回头是战场。
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古语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予谓无论治乱,总是居乡的好;无论大乱小乱,总是避乡的好。只有将定未定之秋,似乱非乱之际,大寇变为小盗,戎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难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职为民,发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所以极谙居乡之乐。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极谙市廛之苦。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不亏别人,倒亏了个善杀居民、惯屠城郭的李闯,被他先声所慑,不怕你不走。到这时候,真个是富贵逼人来,脱去楚囚冠,披却仙人氅。初由田?社师起家,屡迁至方外司马,未及数年,遂经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后止。
诸公不信,未免说我大言不惭,却不知道是句实话。只是这一种功名,比不得寻常的富贵,彼时不以为显,过后方觉其荣。不象做真官受实禄的人,当场自知显贵,不待去官之后才知好运之难逢也。如今到了革职之年,方才晓得未乱以前也曾做过山中的大老。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略摘几句,略拈几首念一念,不必论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与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这山中宰相的说话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诗里面有“田耕新买犊,檐盖旋诛茅。花绕村为县,林周屋是巢。”“绿买田三亩,青赊水一湾。妻孥容我傲,騷酒放春闲”之句。七言律诗里面有“自酿不沽村市酒,客来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拥诙谐史,乱竹篱编隐逸花。”“裁遍竹梅风冷淡,浇肥蔬蕨饭家常。窗临水曲琴书润,人读花间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赋成,不是有因而作。还有《山斋十便》的绝句,更足令人神往。
诸公试览一过,只当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处枉顾一遭,就说此人虽系凡民,也略带一分仙气,不得竟以尘眼目之也。
何以谓之“十便”?请观“小序”,便知作诗之由。“ 小序”云:笠道人避地入山,结茅甫就,有客过而问之,曰:“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不便何?”道人曰:“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
耕便
山田十亩傍柴关,护绿全凭水一湾。
唱罢午鸡农就食,不劳妇子閩田间。
课农便
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
凭几课农农力尽,何曾妨却读书工?
钓便
不蓑不笠不乘筰,日坐东轩学钓鏊。
客欲相过常载酒,除投香饵出轻闞。
灌园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
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汲便
古井山厨止隔墙,竹稍一段引流长。
旋烹苦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
浣濯便
烷尘不用绕溪行,门里潺盢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爱洁,沧浪逼我濯冠缨。
樵便
臧婢秋来总不闲,拾枝扫叶满林间。
抛书往课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寒素人家冷落村,只凭泌水护衡门。
抽桥断却黄昏路,山犬高眠古树根。
还有《吟便》《眺便》二首,因原稿散失,记忆不全,大约说是纯赖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虽不敢上希蓬岛、下比桃源,方之辋川、剡溪诸胜境,也不至多让。谁想贼氛一起,践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掷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这番僭妄之词,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现任司马、山以内的当权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荣,反寻乐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说个不到乱世先想居乡的达者,做一段林泉佳话、麈尾清谈,不但令人耳目一新,还可使之肺肠一改。人人在市并之中,个个有山林之意,才见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种言势言利之书,驱天下之人而归于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间,直隶常州府宜兴县有个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访得名字,官拜侍讲之职,人都称为“殷太史”。他有个中表弟兄,姓顾,字呆叟,乃虎头公后裔,亦善笔墨,饶有宗风。为人恬澹寡营,生在衣冠阀阅之乡,常带些山林隐逸之气。少年时节与殷太史同做诸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只是不利于场屋,曾对人立誓道:“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场只好进五六次,若还到强仕之年而不能强仕,就该弃了诸生,改从别业。镊须赴考之事,我断断不为。”不想到三十岁外,髭须就白了几根。有人对他道;“报强仕者至矣,君将奈何?”呆叟应声道:“他为招隐而来,非报强仕也。不可负他盛意,改日就要相从。”果然不多几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时文讲章与镂管穴孔的笔砚尽皆烧毁,只留农圃种植之书与营运资生之具,连写字作画的物料,都送与别人,不肯留下一件。人问他道:“书画之事与举业全不相关,弃了举业,正好专心书画,为什么也一齐废了?” 呆叟道:“当今之世,技艺不能成名,全要乞灵于纱帽。仕宦作书画,就不必到家也能见重于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桩难事,十分好处只好看做一分,莫说要换钱财,就赔了纸笔白送与人,还要讨人的讥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听了,都道他极见得达。 他与朋友相处,不肯讲一句肤言,极喜尽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来,终日见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胁肩馅笑之辈,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关名节、迹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于挥麈谈玄,挑灯话古,一发是他剩技,不消说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爱同骨肉,一饮一食也不育抛撇他。
他的住处去殷太史颇远,殷太史待他虽然不比别个,时时枉驾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脚步轻贱杀了也比平人贵重几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两次,把七八次写帖相邀,也就是折节下交、谦虚不过的了;何况未必尽然,还有脱略形骸、来而不往的时候。况且宜兴城里不只他一位乡绅,呆叟自废举业以来,所称“同学少年多不贱”者又不只他一个朋友,人人相拉,个个见招,哪里应接得暇?若丢了一处不去,就生出许多怪端,说:“一样的交情,为什么厚人而薄我?”呆叟弃了功名不取,丢了诸生不做,原只图得“清闲”二字,谁想不得清闲,倒加上许多忙俗,自家甚以为耻,就要寻块避秦之地。况且他性愛山居,一生厌薄城市,常有耕云钓月之想,就在荆溪之南、去城四十余里,结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薄田,自为终老之计。起初并不使人与闻,直待临行之际,方才说出。少不得众人闻之,定有一番援止。
暂抑谈锋,以停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