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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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利之于人,甚矣哉!人情徇其利而蹈其害,而犹不忘夫利也。故虽敝精劳形,日夜驰骛,犹自以为不足也。夫利者,人情所同欲也。同欲而共趋之,如众流赴壑,来往相续,日夜不休,不至于横溢泛滥,宁有止息。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穷日夜之力,以逐锱铢之利,而遂忘日夜之疲瘁也。此何异大毫末而小丘山,非毫末果大,而丘山果小也。见毫末而不见丘山,若前驱而后迫耳。
然而商贾之子甘其食,美其服,饰骑连辔,织陆鳞川,飞尘降天,赭汗如雨。懁巧捷给之夫,借资托力,以献谀而效奔走。燕姬赵女品丝竹,揳筝琴,长袂利屣,争妍而取容。彼且矜夸智能,足以自便,意笼宇宙之化工,计穷人物之变态,与时俯仰,举材货低昂,在吾掌握中,持筹而算,百不失一,而不知其智能之小也。语云:“大知闲闲,小知闲闲。”盖谓是耶?
古者圣王重本抑末,贵农贱商,故赋倍于农。自汉武用弘羊计,置均输官,笼天下之货,贵卖贱买,商贾无所牟其利,而物价悉平,名曰平准。又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仕宦为吏,重赋税以困辱之。自后作业剧而财匮,匈奴数侵边,屯戍者多,边粟不给。于是募民输粟塞上,得拜爵除罪,复弛商贾之律,令佐国家之急。而贾人愈富,国用愈不足。乃用卜式,下缗钱令,用张汤、杜周腹诽法,以税民深者为明吏,自是商贾中人之家大率破产入官,不事畜藏,而贾人亦大困矣。唐初制租庸调外无征,法网疏阔。自置常平官,私积货物,贵出贱收。复以宦者为宫市使,命白望数百,抑贾人物,名为市之,实夺之也。
宋惩唐弊,置杂买务,用京朝官暨内侍参主之,以防侵利。若府库有备,令弗复市。至于和市,令出官钱以鬻于民而已。迨安石秉政,行青苗、均输法,春散秋敛,专以富国心。富商巨贾,皆疑畏骇愕,目视不敢动,而贸易之意穷矣。此皆本轻而末重,末重而不能支之患也。
明兴,关市之禁视前代尤详。舟车掌于钞关,为司徒属。竹木掌于抽分,为司空属。盐课有转运,有提举,而又有御史稽察之;茶课亦然。余皆领于司徒。即征商之法,纤悉具备已。余尝宦游四方,得习闻商贾盈缩。京师负重山,面平陆,地饶黍谷驴马果(军鸟)之利,然而四方财货骈集于五都之市。彼其车载肩负,列肆贸易者,匪仅田亩之获;布帛之需,其器具充栋与珍玩盈箱,贵极昆玉、琼珠、滇金、越翠。凡山海宝藏,非中国所有,而远方异域之人,不避间关险阻,而鳞次辐辏,以故畜聚为天下饶。
自真定北至永平,素称阨塞,非商贾出入之地。由广、大、顺、平,乃东西腰膂,南北舟车并集。于天津下直沽、渔阳,犹海运之故道也。河间、保定,商贾多出其途,实来往通衢。霸州、武清而东,仅有樵牧之利,无商贩之资矣。
京师以南,河南当天下之中,开封其都会也。北下卫、彰,达京圻,东沿汴、泗,转江、汉,车马之交,达于四方,商贾乐聚。地饶漆枲纻纤纩锡蜡皮张。昔周建都于此,土地平广,人民富庶。其俗纤俭习事,故东贾齐、鲁,南贾梁、楚,皆周人也。彰德控赵、魏,走晋、冀,亦当河、洛之分。而南阳下蕲、黄,入襄、郧,又与淮、泗相表里。若民物殷阜,汝宁为优,而水陆道里为便矣。
河以西为古雍地,今为陕西。山河四塞,昔称天府,西安为会城。地多驴马牛羊旃裘筋骨。自昔多贾,西入陇、蜀,东走齐、鲁,往来交易,莫不得其所欲。至今西北贾多秦人。然皆聚于汧、雍以东,至河、华沃野千里间,而三原为最。若汉中、西川、巩、凤,犹为孔道,至凉、庆、甘、宁之墟,丰草平野,沙苇萧条,昔为边商之利途,今称边戍之绝塞矣。关中之地,当九州岛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一,量其富厚,什居其二。闾阎贫窭,甚于他省,而生理殷繁,则贾人所聚也。
河以北为山西,古翼都邑地,故《禹贡》不言贡。自昔饶林竹銙旄玉石,今有鱼盐枣柿之利。所辖四郡,以太原为省会,而平阳为富饶,大同、潞安倚边寒薄。地狭人稠,俗尚勤俭,然多玩好事末。独蒲坂一州,富庶尤甚,商贾争趋。南则巴、蜀,巴、蜀亦沃壤,古为梁地。地饶姜栗蔬果丹砂铜锡竹木之器。东下荆、楚,舟经三峡,而成都其会府也。绵、叙、重、夔,唇齿相依,利在东南,以所多易所鲜。而保宁则有丝绫文锦之饶。泸水以西,松潘、威、茂,皆边境矣。
洛阳以东,泰山之阳为兖,其阴则青。襟带山海,膏壤千里,宜禾黍桑麻,产多丝绵布帛,济南其都会也。西走赵、魏,北输沧瀛。而川陆孔道,并会德州、临清、济宁之间。登、莱三面距海,宜木棉,少五谷,利在鱼盐,舟车牵挽,劳役无休时也。大江以南,荆、楚当其上游,鱼粟之利,遍于天下,而谷土泥涂,甚于《禹贡》。其地跨有江、汉,武昌为都会。郧、襄上通秦、梁,德、黄,下临吴、越。襟顾巴、蜀,屏捍云、贵。郴、桂,通五岭,入八闽。其民寡于积聚,多行贾四方。四方之贾,亦云集焉。沿大江而下,为金陵,乃圣祖开基之地。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辐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
自金陵而下控故吴之墟,东引松、常,中为姑苏。其民利鱼稻之饶,极人工之巧,服饰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于富侈者争趋效之。庐、凤以北,接三楚之旧,苞举淮阳。其民皆(此口)窳轻(曷曷),多游手游食。煮海之贾,操巨万赀以奔走其间,其利甚巨。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伙,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乡土而不知贸迁有无长贫贱者,则无所比数矣。
浙江右联圻辅,左邻江右,南入闽关,遂达瓯越。嘉禾边海东,有鱼盐之饶。吴兴边湖西,有五湖之利。杭州其都会也,山川秀丽,人慧俗奢,米资于北,薪资于南,其地实啬而文侈。然而桑麻遍野,茧丝绵苎之所出,四方取给焉。虽秦、晋、燕、周大贾,不远数千里而求罗绮缯币者,必走浙之东也。宁、绍、温、台并海而南,跨引汀、漳,估客往来,人获其利。严、衢、金华郛郭徽、饶,生理亦繁。而竹木漆桕之饶,则萃于浙之西矣。
江西三面距山,背沿江、汉,实为吴、楚、闽、越之交,古南昌为都会。地产窄而生齿繁,人无积聚,质俭勤苦而多贫,多设智巧,挟技艺以经营四方,至老死不归,其故人内啬而外侈。地饶竹箭金漆铜锡,然仅仅物之所有,取之,不足更费。独陶人窑缶之器,为天下利。九江据上流,人趋市利。南、饶、广信,阜裕胜于建、袁,以多行贾。而瑞、临、吉安,尤称富足。南赣谷林深邃,实商贾入粤之要区也。
福州会城及建宁、福宁,以江、浙为藩篱,东南抱海,西北联山,山川秀美,土沃人稠。地饶荔挺橘柚,海物惟错。民多仰机利而食,俗杂好事,多贾治生,不待危身取给。若岁时无丰食饮,被服不足自通,虽贵官巨室,闾里耻之,故其民贱啬而贵侈。汀、漳人悍嗜利,不若邵、延淳简。而兴、泉地产尤丰,若文物之盛,则甲于海内矣。
粤之东西,在岭海间,古称百粤。粤以东,广州一都会也。北负雄、韶,兵饷传邮,仰其榷利。东肩潮、惠,内寇外夷,为患孔棘。高、廉、雷、琼,滨海诸夷,往来其间,志在贸易,非盗边也。顾奸人逐番舶之利,不务本业,或肆行剽掠耳。
广以西,风气异宜,山高水驶,地利物产,优赡自足,桂林为都会。柳、庆盗区,行居苦其荼毒。思恩、田、宁,强悍尤甚。南宁、太平控遏两江,苍梧开府,雄镇一方。多珠玑犀齿毒瑁金翠,皆自诸夷航海而至,故聚于粤之东。其楩楠杞梓金锡藤葛,则产于粤之西矣。
滇南重山峻岭,泻涧纡回。会城之中,土沃饶食,不待贾而贾恒集,以丹砂朱汞金碧珍贝之所产也。临安、大理、永、鹤、楚雄,并称膏壤,商贾绝少。若元、临、永、丽,疆邻诸甸,风土迥异矣。然滇南取道贵阳,贵阳首思南,次镇远、石阡,而都匀、铜仁、恩州又其次已。郡邑官杂流土,民多蛮夷,水不涵渟,土无货殖,官军岁给,全赖他省,而况商贾万里来投,安能有固志哉!
余尝总览市利,大都东南之利,莫大于罗绮绢纻,而三吴为最。即余先世,亦以机杼起,而今三吴之以机杼致富者尤众。西北之利莫大于绒褐毡裘,而关中为最。有张姓者,世以畜牧为业,以万羊称,其畜牧为西北饶,富甲于秦。其它藉以富厚者,燕、周、齐、晋之郊亦伙矣。
夫贾人趋厚利者,不西入川,则南走粤。以珠玑金碧材木之利,或当五、或当十、或至倍蓗无算也。然茶盐之利尤巨,非巨商贾不能任。第市法有禁,西北在茶,东南在盐。茶禁通于西北之虏,而多产于东南,故其法久而可守。盐禁限于行盐之地,而在在有之,故其法拘而难行。且茶利食于人、榷于国者,什之一二;盐利食于人、榷于国者,什居七八。故原大则饶,原小则乏;上则富国,下则富民;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此其大经也。
吾浙富厚者多以盐起家,而武林贾氏用鬻茶成富,至累世不乏。《周书》云:“农不出则乏食,工不出则乏用,商不出则三宝绝。”此衣食之源也。
至西北互市与东南海市,其于国计民生损益利病,试两持而并较之,不啻天壤易判、黑白易分也。乃筹国者知互市之利,而不知海市之利,何不思之甚也?夫九边互市之初,始以纻币,今以金帛,而虏酋之交易惟马。余以纻币而易疲马,其利犹在中国,刺载而出,无伤也。今但售以金帛,是金入一去不返之虏,而以中国所衣之帛,易无用之驽骀也。不敌明矣。
矧虏酋桀骜难制,嗜欲无厌,今国家竭司农帑藏岁百余万,犹不免于苛求;傥一旦背盟,蹂我边境,狼心叵测,谁能御之?欲保百年无事,余未敢以为然也。若夫东南诸夷,利我中国之货,犹中国利彼夷之货,以所有易所无,即中国交易之意也。且缘入贡为名,则中国之体愈尊,而四夷之情愈顺。即厚往薄来,所费不足当互市之万一,况其心利交易,不利颁赐,虽贡厚赉薄,彼亦甘心,而又可以藏富于民,何惮而不为也?若曰夷数入寇,势不可通。岂知夷人不可无中国之利,犹中国不可无夷人之利,禁之使不得通,安能免其不为寇哉?
余以海市一通,则鲸鲵自息,必不若虏情之难料也。且互市所输,皆国家帑藏,即闾阎脂膏。海市所易,皆民间财货,无妨国计。互市有损而无得,海市有利而无害,主计者何不思也?
至于中国商贾之税课,虽国用所资,而多方并取,亦所当禁。盖以各处商人所过关津,或勒令卸车泊舟、搜检囊匣者有之,或高估价值、多索钞贯者有之。所至关津既已税矣,而市易之处又复税之。夫以一货物当一税课,有羡余,有常例,巡拦之需索,吏胥之干没,不胜其扰;复两税之,贾人安得不重困乎?余筮仕为南京工部郎,兼摄龙江上、下关榷务时,与侍御方克用同事。余语之曰:“古者关市讥而不征,征商非圣朝所宜急。顾缓急在人,讵谓今无善政哉!”方韪余言,相与弛商之什二。自后商贾乐赴,舟楫骈至辐辏,国课较昔反增十之五。以此见人心可以惠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