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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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对夜晚的恐惧其实来自对孤独的恐惧,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却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栋离医学院不远的大楼顶层套房,昨天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

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顺利出席,刚好有一位女同事帮她代了班。我似乎隐约瞥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的铁栅栏后,但我应该又是在做梦了,我总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我把童年扬弃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那里,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面包师傅之子道别;在那里,我把妈妈拥进怀里,向她承诺尽可能回来看她。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妈妈哭泣,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别过脸去。我不再是那个她需要全力保护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泪水,藏起她从未远离的悲伤。

我贴在车厢的窗户上。当列车启动,我看到吕克握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我的世界从此转向,本来坐上这节车厢的人应该是吕克,他才是对科学有天分的人。我们之间,那个理当照顾为别人、尤其是为儿子奉献一生的护士的人,本该是我。

医学系四年级。

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每个星期三和三个朋友打牌。

她常常写信给我,但我奔波在课堂与医院值班室之间,完全没空回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春、秋季各一次,她会住在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并逛逛博物馆,等我结束忙碌的一天。

我们会沿着长长的河岸散步,她边走边要我谈谈生活琐事,还给我许多建议——关于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医生必须做到的事;在她眼中,这和成为一名好医生同样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过很多医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视职业胜于病患的医生。我总是沉默地听她说。散完步,我会带她去一间她很喜欢的小餐馆吃晚餐,她往往抢着付账,每次抢账单时都说:“等你将来当了医生,再请我去高级餐厅吃大餐吧。”

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父母到了某个年纪总会变老,但他们的容颜会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就能浮现出他们昔日的脸庞,仿佛我们对他们的爱,能让时光停顿。

妈妈每次来都会做一项工作:把我的小窝恢复原貌。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在衣柜里发现一堆新衬衫,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

我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封当年我请妈妈写给我的信,和一张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

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她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着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妈妈离开后的隔周,我必定会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还会给我一堆刻不容缓的必读书单。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读物只有医学月刊,我每晚都会一边翻阅,一边准备实习医生国考。

我通常在急诊部和小儿科轮值,这都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我的主任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不喜欢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点点粗心或是犯一点儿小错,就会听到他的咆哮。不过他很无私地把知识传授给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每天早上,从查房开始,他会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们,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

休息时,我会飞奔到医院的餐饮部买个三明治,坐在院区的小花园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几个恢复期的小病患,他们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透透气。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块方形开满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转。

我在长椅上打瞌睡,读医学院是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一个四年级的女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从昏昏沉沉中拉了出来。苏菲是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几个月来,我们一起见习,相互调情却从未为彼此的关系定调,我们互称朋友,故意忽略对对方的渴望。我们都知道彼此没时间经营一段真正的关系。这个早上,苏菲第N次谈到她在照顾的病患——一个已经两周无法进食的十岁小男孩,没有任何病理学家可以解释他的病况。他的消化系统正常得不得了,没有任何症状证明为何会抗拒最基本的进食。这个孩子现在只能靠打点滴维持,而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即使会诊了三位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开谜团。苏菲完全对这个小人儿着了迷,迷到什么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为他的病找出解决之道。因为想要重拾我们每周晚上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光,即使没什么把握,但我承诺她会研究一下病历,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决方法,一副好像我们两个小见习医生比整个医院的医疗团队还来得聪明、厉害,不过每个学生不是都梦想着超越他的老师吗?

苏菲谈着小男孩身体的衰弱状况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在花园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专注地观察她,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依照规则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并脚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问苏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轮椅,并建议她把他带来这里。苏菲本来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坚持要她不要浪费时间。太阳很快就会消失在主建筑物的屋顶,我需要看到他。苏菲虽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屈服了。

她一走开,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诉她我要跟她说一个秘密,要她承诺为我保密。她专心地听我说话,并接受了我的提议。

一刻钟后,苏菲推着她的小病人回来了,他被绑在轮椅上,从他苍白的皮肤和消瘦的两颊可以看出他很虚弱。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更能了解苏菲多为他烦心。苏菲停在离我不远处,我从她眼中读出疑惑,她用无声的方式问我:“好,现在要怎么做?”我建议她把轮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长椅找我。

“你认为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把他治好?这就是你的神奇药方?”

“留点时间让他对她感兴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见得他会对她感兴趣?好了,到此为止,我要带他回病房。”

我捉住苏菲的手臂,阻止她离开。

“出来透气几分钟对他不会有害处。我相信你还有其他病人要探视,就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我会在这段休息时间看着他们。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苏菲走回儿科病房,我走近孩子们,取下把小男孩绑在轮椅上的带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阳的余晖。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游戏里,就如我们原先约定的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小人儿,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视线,什么也没说。他的影子如此纤细,依偎着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弯里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让我童年的影子回来,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没有一个孩子能捏造出我刚刚听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还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倾诉,我早已遗忘这种真情流露的感觉。

我把小男孩抱回轮椅,把小女孩叫过来,让苏菲一回来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边,然后我回到长椅上。

苏菲回来找我时,我告诉她跳房子冠军和她的小病人相处甚欢,她甚至成功地让他说出了心灵创伤,还答应让我帮他说出来。苏菲看着我,一脸疑惑。

原来小男孩很喜欢一只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两个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踪当晚,晚餐吃到最后,男孩的妈妈问全家人喜不喜欢吃她煮的这道“红酒洋葱炖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论他的兔子已经死了,自己还吃了它。从那之后,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赎罪,并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会。人们也许该在告诉孩子死了的人会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脸惊愕的苏菲坐在长椅上。现在我找出问题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决。

值完班后,我在抽屉里看到一张字条,苏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点按响了苏菲家的门铃,她让我进门,刚睡醒的双眼肿肿的,全身只着一件男装衬衫。我觉得她这身穿着实在很诱人,即使她身上的衬衫不是我的。

她在厨房为我煮了杯咖啡,问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个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烫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们都拥有成人所遗忘的语言,一种仅存于孩子间、方便他们沟通的语言。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会向那个小丫头说出心里话?”

“我是期望好运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机会,也值得尽力一试,不是吗?”

苏菲打断我,驳斥我的谎言,原来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着她的小病人期间,小女孩都在玩跳房子。

“所以是她的证词对上我的证词咯?”我回答,对苏菲微笑。

“好笑的是,”她强硬反驳,“我相信她的话大过于相信你的。”

“你能告诉我这件男装衬衫是谁送你的吗?”

“我在旧衣店买的。”

“你看,你跟我一样不善于说谎。”

苏菲起身,走向窗户。

“我昨天中午打电话给小男孩的爸妈,他们都是乡下人,完全没想到儿子竟然跟一只兔子感情那么好,更不懂为什么跟这一只特别好。他们完全没办法理解,对他们而言,把兔子养大,就是为了吃掉。”

“你问他们,如果有人逼他们吃掉他们养的狗,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责怪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也吓坏了。妈妈不停地哭,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不确定。试试看请他们找只年幼的兔子来,跟原来那只一样有点红棕色的,然后要他们尽快把兔子带过来。”

“你要偷渡一只兔子进医院?要是总医生知道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我可不认识你。”

“我绝对不会供出你。现在可以把这件衬衫换下来了吗?我觉得它丑毙了。”

苏菲洗澡时,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回家。她一小时后要当班,我则有十小时可以补眠。我们晚一点会在医院碰面,我今晚在急诊轮值,她则在儿科病房,我们都要值班,却在两栋不同的大楼里。

醒来时,我看到厨房桌上有一盘奶酪和一张小字条。苏菲邀我有时间的话,在她当班时间去看她。在洗盘子时,我意外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件她帮我开门时身上穿的衬衫。

我午夜时抵达急诊部,行政总管告知今晚很平静,说不定我原本可以留在家里不用来,她边说边把我的名字写在见习医生值班表上。

没人可以解释,为什么某些夜里,急诊部会爆满痛苦的病人,而某些夜里,又平静得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有鉴于我的疲惫,这样的待遇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苏菲来医院餐饮部和我会合时,我已经头枕着双臂、鼻子贴着桌子,累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用手肘推了推我,把我叫醒。

“你睡着了?”

“现在醒了。”我回答。

“小病人的那对乡下人父母找到稀有的宝物啦——一只红棕色的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样。”

“他们人呢?”

“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他们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儿科病房的见习医生,不是兽医,你要是能清楚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相信一定对我有很大帮助。”

“打电话给他们,要他们到急诊部来,我会过去接应。”

“凌晨三点的现在?”

“你可曾看过总医生凌晨三点还在走廊散步?”

苏菲从白袍口袋里翻出从不离身的小黑簿子,从中找寻旅馆的电话,我则朝急诊室的大门奔去。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带着兔子来医院,他们受到的惊吓不亚于苏菲。那只小哺乳动物被藏在男孩妈妈的大衣口袋里。我让他们进来,向行政总管声称在外省的叔叔和婶婶刚好来城里看我,她对我们选这么奇怪的时间进行家庭会面也没多加质疑,毕竟要吓到在医院急诊部工作的人,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

我带着这对父母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避开值班的护士。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妈妈解释了我希望她待会儿要做的事。走到儿科病房的楼层时,苏菲已经在等我们。

“我请病房的护士帮我去餐饮部的自动售货机买杯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要快点,她很快就会回来。我最多能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苏菲宣告。

男孩妈妈单独和我走进儿子的病房。她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唤醒他。小男孩睁开眼睛看着妈妈,像在做梦一样。我坐在床的另一端。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我对他说。

我告诉他,他们没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没有死,它有了宝宝,这个小坏蛋离家出走是为了跟另一只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会做出这种事。

“你爸爸在走廊上,大半夜孤零零地等在这扇门后,因为他爱你胜过全世界,就像他爱你妈妈一样。现在,你要是还不相信我,你看!”

男孩妈妈拿出口袋里的小兔子,放在儿子的床上,用手抓着它。男孩盯着这只小动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妈妈把兔子交给他,关系就此建立。

“这只小兔子没有人照顾,它需要你,如果你没有好起来,它就会跟着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须开始吃东西,才能有力气照顾它。”

我把妈妈留下来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请爸爸进去加入他们。我衷心期盼我的计划会奏效。这个看起来一脸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将我抱住,紧紧拥着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变成那个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后,我一到医院,就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是主任的秘书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办公室去。这样的召见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我匆匆留了几个字给苏菲。值班护士在三〇二号病房的床上发现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买,出卖了我们。

苏菲虽然向护士解释了一切,而且还以结果论来恳求护士对这帖见效的药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爱墨守成规,没有偶尔打破规范的智慧。规则能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安心,这实在很蠢!

反正我当年都已经能从雪佛太太周而复始的处罚中幸存下来,六年的学习生涯一共被处罚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个周六被罚,我在这家医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时,他们还能处罚我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去办公室见费斯汀教授,这位大人物已经确认今天早上会带着两名助理来查房,而我隶属在跟随他查房的学生群里。当我们走进三〇二病房时,苏菲一脸惊恐。

费斯汀查阅了挂在床尾的病历,伴随着翻阅声的是一连串沉重的死寂。

“所以这就是今早突然恢复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不是吗?”他向大家说。

精神科医生急忙吹嘘多日来实行的疗程有多大的疗效。

“那你呢?”费斯汀转向我,“对于他突然痊愈,你没有任何解释吗?”

“一点儿都没有,教授。”我低头回答。

“你确定?”他坚持。

“我还没时间研究这名患者的病历,我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急诊部……”

“那么我们得总结为,是精神科团队优异地执行了此次任务,并且把功劳都归于他们咯?”他打断我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费斯汀把病历挂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苏菲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气疯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头发:“孩子,我很高兴你好多了,我们会渐进地让你恢复饮食,同时,如果一切OK,几天后我们就会拔除你手臂上的针头,让你出院回家。”

查房依例是一间病房接着一间病房,查到楼层尽头时,学生就会解散,各自回到负责的岗位。

费斯汀在我想开溜时叫住了我。

“过来一下,年轻人!”他对我说。

苏菲朝我们走来,介入我们之间。

“老师,我为所有发生的事负全责,都是我的错。”她说。

“我不想谈论你所指的错误,小姐,同时我建议你闭嘴。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吧,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苏菲没等他说第二次,就抛下我孤单地面对教授。

“年轻人,规则,是用来让你们学会经验而不至于误杀死太多病人,而经验值则是让你们拿来打破规则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这个小奇迹,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出的蛛丝马迹。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释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释,我会很高兴,我只要求你给我重要的线索就好。不过不是今天,否则我就得处分你,而在我们这行,我属于结果论那一派。在这期间,你也该在实习医生国考时考虑小儿科。当我们很善于某件事时,浪费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说完这些话,老教授没有跟我道别就转身离开了。

值班结束,我忧心忡忡地回家。整个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无法找出这股不安所为何来。

地狱的一周,急诊部人满为患,我的上班时间习惯性延长为二十四小时。

星期六早上我跟苏菲见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我们约在一个公园,在孩子让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见面。

一到那里,她就交给我一只装满蛋、咸菜和罐头肉酱的篮子。

“拿着,”她对我说,“这是那家人送的,他们昨天把篮子放在医院给你,但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托我转交。”

“你保证这罐肉酱不是兔肉!”

“当然不是,是猪肉啦。蛋也都是新鲜的。你要是今晚来我家,我就煎蛋卷给你吃。”

“你的病人还好吗?”

“他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应该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我往后倒向椅子,把手枕在颈后,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苏菲问我,“三个心理医生用尽浑身解数想让他开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园相处不到几分钟,就成功……”

我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给出她会想听的合理解释。苏菲是个理性的人,但这正是她在跟我谈话的此刻,我最缺乏的东西。在我来不及深思前,话语就从我口中溜了出来,仿佛一股力量推动着我,促使我大声说出我一直不敢承认(甚至包括对自己承认)的事。

“小男孩什么也没告诉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

突然间,我从苏菲眼中认出抱歉的眼神,妈妈曾在阁楼中对我投射的眼神。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

“不是学业阻止我俩建立真正的关系,”她说,双唇颤抖着,“时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够信任我。”

“也许这正是信任度的问题,否则的话,你应该相信我说的。”我回答。

苏菲走了。我顿了好几秒,直到听到内心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着我是白痴。于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较幸运,就这样。我问对了问题,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问他是否失去过一个朋友,我让他谈论他的父母,从中引导出那只公兔的故事。总之,差别就在谈话的方式……这只是运气问题,我完全没有从中感受到光荣。你为什么要执著在这一点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渐康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在这小子的床边陪了无数小时,从来没听到他发出一丝声音。而你,你竟然想让我相信,你在几分钟内就能成功地让他对你述说人生?”

我从未见过苏菲这么生气。

我将她拥入怀中,而我没有留意的是,这个动作让我的影子交叠上了她的。

“我根本没有天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教授们不断向我重复这一点。我既不是爸爸梦想中的女儿(不,应该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又不够漂亮,身材太干瘪(或太胖,针对不同年龄层的标准而异),算是好学生但离优秀的标准很远……我从来不曾记得从爸爸口里听过一句赞美,在他眼中,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美好的。”

苏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诉说着秘密,让我觉得和她更亲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来,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

苏菲任由我把她带到白杨树旁,我们双双躺在草地上。在摇曳的树影下,气温微微偏凉。

“我爸爸在一个周六早上离开家,那天我正从学校做完劳动服务回家,因为开学第一个星期就被老师处罚。爸爸在厨房等我,告诉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里,我都在责备自己,因为我没有成为一个够好的儿子、一个让爸爸愿意为我留在家里的儿子,我花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搜肠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过的错,想从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里让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诉自己,如果我是个优秀的孩子、一个能让爸爸骄傲的孩子,或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他爱上我妈妈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须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责任,因为痛楚是对抗害怕遗忘他的脸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让我记得他存在过的唯一方式,更是让我觉得,我和班上的同学一样,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爸爸。”

“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

“你希望我们能互相信任,不是吗?这种一遇到情况失控就恐慌、一觉得失败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不是只有言语能让人听懂他人无法说出口的话。你的小病人极度孤独,再放任他日渐衰弱下去,他会变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伤,指引我走进他的心房。”

苏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间总是有些冲突。”她坦言。

我没有回答,苏菲抬起头看着我,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听着头上的莺啼,仿佛唱出对我的责备,怪我没有把该坦白的话说完,于是我鼓起勇气:“我多么想跟我爸爸建立关系,即使会有冲突摩擦。然而不能因为一个要求过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谓幸福,女儿就该和他走上同样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会懂得欣赏你这份职业的可贵。好了,你答应要在你家为我煎蛋卷的承诺还算数吗?”

苏菲的小病人没有出院。在他开始进食的五天后,并发症一一出现,我们被迫再度为他打点滴。一天夜里,他的小肠大量出血,急救团队用尽了一切方法,还是没办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后是苏菲出面,向家属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这个角色通常是由实习医生担任,但是当小男孩的父母走进三〇二病房时,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时,我正在花园休息,苏菲走来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紧紧抱住她。费斯汀教授之前在医院走廊上不吝给我的建议,此时萦绕在我心头,面对无力救治的病患和无力安慰的对象,我恨不得敲开费斯汀教授办公室的门,请求他帮助我,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们面前,她定定地看着我们,被我们的忧伤撼动。女孩妈妈走进花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呼唤她,小女孩走到妈妈跟前,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她的妈妈在长椅上放了一个纸盒,小女孩打开缎带蝴蝶结,从中拿出一个巧克力面包,妈妈则拿了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这个周末别排班,”我对苏菲说,“我要带你远离这里。”

妈妈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我们。我尽全力安抚苏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车程中,我不断重复要她不用担忧,但要见到我妈还是让她有些惊慌。她不停地整理头发,不是拉平上身的套头毛衣,就是抚平裙子的皱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长裤以外的服装,这种女性化的装扮似乎让她不太自在,苏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较男性化,也为她带来了安全感。

妈妈细腻地先向苏菲表达欢迎之意,才将我拥入怀中。我注意到她买了一辆小车,是一辆没花多少钱的二手车,但妈妈对它很有感情,还帮它取了个滑稽的小名。我妈就是爱随随便便为各种物品命名,我以前还曾经被她吓到过,因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壶,一边对着它说话,最后把茶壶放回窗台时,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还把壶嘴转向外,让它欣赏风景。她竟然还常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

我们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为了纪念一位年迈阿姨而被命名为“马瑟琳”的茶壶,再度派上用场,一个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已经等在客厅桌上。妈妈问了我们上千个问题,都是关于工作时间、烦恼及开心的事,而谈论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也唤起了她当年工作的回忆。以前从未在晚上回家后跟我谈论工作的她,平实地描述着她的护士生涯,不过她总是对着苏菲诉说。

聊天当中,妈妈不断询问我们预计留到何时,而总算不再交叉双腿、挺直背脊的苏菲这时终于开口营救我,轮到她回答妈妈上千个连珠炮似的问题中的其中几个。

我利用这个空余时间,把行李扛到楼上去。就在我爬上楼梯的瞬间,妈妈叫住我,说她已经为苏菲准备好客房,并为我的床铺好了全套崭新的床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那张床对现在的我而言会太小。我边笑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气很好,妈妈提议我们在她准备晚餐时,出外透透气。我带着苏菲探索这座童年的城市,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给她。

我们沿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疤痕已愈合,而我当年骄傲地题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树木纹理中:“伊丽莎白好丑。”

苏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们星期六的活动就是去超市,这念头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当她问到童年每天的活动,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

是啊,我长高了?这是当然的啊,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我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两颊的胡子没刮干净吧。没错,我真的变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里对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医学院的学生都病倒了,谁去照顾病人呢?

吕克妈妈高兴极了,拿了一大堆她认为我们可能会想吃的甜点给我们。然后她停止说话看着苏菲,向我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一副苏菲很美、我很幸运的神情。

我问她吕克的近况。我的老友正在楼上睡觉,面包学徒的时间与医学院学生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她请我们在她去叫醒吕克时帮她看店。

“你应该还知道怎样接待客人!”她说,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消失在门后。

“我们究竟该做什么?”苏菲问。

我走到收银台后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吕克到了,头发乱得跟打过仗一样。他妈妈应该什么也没跟他说,因为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样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脸颊上沾到的面粉。

从我离开后,我们就再没相见,而这长远的距离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两个人都在找寻适当的字眼、任何适合在这个场合的句子。距离已经产生,必须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们都同样腼腆。我向他伸出手,他对我展开双臂。

“浑蛋,你这么久都在哪里混啊?在我做出一个又一个巧克力面包时,你搞死了多少个病人啊?”

吕克脱下围裙,这下他爸爸可得独自应付面包了。

我们在苏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毫无所觉地,我们竟然默默走上当年友谊开始滋生的路途,在那里,我们的友谊曾经怒放、繁美如花。

学校铁栅栏门前,操场静静伫立。一株高大的七叶树树影下,我依稀瞥见一个笨拙的小男孩在扫落叶,老旧的长椅上已坐了人,我真希望能走进去,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间去。

我将童年抛在这里,七叶树默默见证着,我曾使尽全力逃离童年。在八月中旬,每颗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总是许下同样的心愿,我曾如此祈愿脱离这具过于狭窄的身躯,然而,为何在这个午后,我如此想念伊凡?

“我们曾在此做了许多荒唐事啊,”吕克用刻意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还记得我们有多好笑吧!”

“也没有每一天都这样吧?”我回他。

“是啊,是没有每一天都这样,但还是……”

苏菲轻咳,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再陪我们两个,而是想趁着太阳下山前的余晖,到花园走走的念头诱惑着她。她很确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要直走就对了,而且,她也想趁机陪陪我妈妈,临走前,她如是说。

吕克等她走远了,才吹了声口哨:“你不无聊嘛,浑蛋,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样,可以念书,还能骑骑旋转木马做做梦。”他说着,叹了口气。

“嘿,医学院可不是游乐场。”

“现实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总之,我们两个工作时都穿白袍,也算是有共同点吧。”

“你快乐吗?”我问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这样也不容易,我学了一技之长,开始赚了点钱,还帮忙照顾我小妹,她长得可真快。面包店的时间蛮辛苦的,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快乐的。”

然而,昔日你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芒却仿佛快要熄灭。我感到你似乎在责怪我离开,怪我就此抛下你。

“我们一起过一夜,如何?”我提议。

“你妈妈已经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里?你们俩交往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吕克。

“你不知道你从何时开始跟她约会?”

“苏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样。”我喃喃地说。

事实上,我真的没办法回溯我们第一次接吻应该算是什么时候。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别时,我们的嘴唇就这么滑过彼此,但我得记着问问她,是否她也认为这就算是我俩的初吻。还有一次是我们在公园散步时,我请她吃冰激凌,当我用手指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力时,她吻了我。或许我俩的友谊就是从那天脱轨的。不过,记得第一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想跟她共筑未来吗?”吕克问,“我指的是比较严肃的东西。啊,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也许比较冒昧。”他立刻道歉。

“以我们没日没夜的时间来说,只要一周能共度两个晚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回他。

“当然,不过即使没日没夜,她还是挤出时间跟你共度周末,还跟你回这个穷乡僻壤来,这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你不该把她丢下跟你妈妈独处,而在这里跟老朋友闲话家常。我也希望能有个‘真命天女’,但学校里的漂亮女孩都离开老家,逃得远远的。而且,谁会想跟一个晚上八点睡觉、半夜三更起床揉面团的人共度一生?”

“你妈妈还不是嫁给了面包师傅?”

“妈妈不停地告诉我时代变了,即使大家还是要吃面包。”

“今晚来我家,吕克,我们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点就得开始工作,我得睡觉,否则我没办法做好工作。”

吕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儿去了?你把我们昔日的疯狂藏到哪儿去了?

“你放弃当市长的梦想了?”

“要搞政治,可得受过一点儿基本教育啊。”吕克嘲讽地回答。

我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长长的。求学期间,我总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几次非自愿的情况下,这种罕见的情况曾经发生,但我都会立刻把影子还给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刻意领先他一步之遥,因为太珍惜这个朋友,所以我不想听到任何他不想对我说出口的秘密。

吕克完全没看出端倪,虽然在我身前的影子已经不再是我的,但他又如何能相信?我们的影子现在看起来身形相当。

我在面包店门前与老友道别。他再次拥我入怀,告诉我他多么高兴能再见到我。我们真应该隔三差五互通电话的。

吕克坚持要送我一盒甜点带回家,他捶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为了让我回忆昔日的美好时光。

晚餐中,妈妈和苏菲主导谈话内容。妈妈个性谨慎,她问苏菲的问题都与我的生活有关。苏菲则问她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别人在你面前谈论关于你的话题,真的让人很不自在,尤其两个主角还装做一副忽视你就在她们身边的样子。妈妈直说我是个安静的小男孩,但她略过我曾在童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宣称我从未让她失望过。

我喜欢看着围绕妈妈嘴角与眼周的细纹,我知道她很讨厌它们,但这些细纹却让我觉得心安,我从她脸上读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痕迹。回到这里,或许我想念的并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妈妈、我们相依的时光、星期六午后的超市生活、一起分享的晚餐、偶尔相对无言却更能感受彼此的亲密,很多夜里她都到我房间陪我,她会靠在我身旁,把手滑进我的发中……光阴转瞬即逝,这些最单纯的瞬间,却隽永地牢牢铭刻在我们心底。

苏菲向妈妈谈起她无力救回的小男孩,谈起全心付出后,却必须面临挫败时,抵御悲伤的艰难。妈妈则响应她,面对孩子,要放弃急救得承受更大的痛苦,有些医生或许调整得比较快,但她认为,对每一位医生而言,失去一名病人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也曾自问过,我选择读医科,会不会只是期望着有一天能治愈妈妈人生中的大小伤痛。

晚餐过后,妈妈悄然退席,我带着苏菲走向屋后的花园。夜色温柔,苏菲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谢谢我将她带离医院几小时。我则为妈妈的唠叨向她致歉,抱歉没能带她度过一个亲密的周末。

“你还能找到比这里更能让我们亲近的地方吗?我跟你谈了上百次我的事,每次都是你听我说,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今晚,我感觉到好像稍稍弥补了一些落差。”

月亮升起,苏菲提醒我今晚是满月。我抬起头看着屋顶,石棉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走,”我对她说,牵起她的手,“别发出声响,悄悄跟我走。”

到达阁楼,我请苏菲蹲低身子,好从屋顶下钻进去。并肩坐在天窗下时,我吻了她。我们在上面待了很久,聆听着包围我们的静默。

睡意席卷苏菲,她和我道了晚安。在合上阁楼的掀门时,她对我说,如果我的床太小,我可以到她房里和她共枕。

屋里再也没有声响。我打开一个纸盒,在挖掘童年珍宝之际,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我的手缩小了,仿佛一个被我抛弃已久的宇宙,又在我周遭重组。几道月光掠过木地板,我恍然起身,头却撞上一根梁柱,跌回现实。然而,在我身前却出现了一抹影子,影子渐渐拖长,细微得犹如一抹笔迹,它爬上行李箱,我几乎以为它就坐在那里。它看着我,挑衅地等着我先开口。我也僵持着。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影子对我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们都在等你。”

“你们在等我?”

“这是当然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

“我到昨天都还不知道我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你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吗?那个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是我们的密使,我们需要你。”

“你是谁?”

“我是班代表,即使这个班已经四散,我们还是持续关注着你,影子老去的方式和人不同。”

“你们对我有什么期待?”

“他曾帮你从马格的魔爪下逃离了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他如何用大量的笑话、大量的欢乐来填补你的孤寂时刻?还有他陪你从学校走回家的午后时光,你们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

“有天晚上,在这阁楼里,你看着我送你的照片问着:‘这些爱都消失到哪里去了?’现在,换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这份友谊付出了什么?”

“你是吕克的影子?”

“你跟我以‘你’相称,不就表示你知道我是谁的影子吗?”

月亮朝天窗右边偏移,影子从行李箱上悄悄滑向木地板,身形越来越纤细。

“等一下,先别走,我该做什么?”

“帮助他改变人生,带着他跟你一起走。要记得,过去你们两个人中,想要当医生的人是他。一切还来得及,当我们喜爱某样事物时永远都不会嫌晚,帮助他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你一向最懂他的。很抱歉我得不辞而别,但时间稍纵即逝,我也没有选择。再见。”

月亮已经完全偏离天窗,影子在两个纸箱之间隐去。

我关上阁楼的掀门,走到苏菲房里,我滑进她的床,她偎向我再度沉沉睡去。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了许久。雨开始落下,我听着雨滴敲在石棉瓦上的滴答声,和野蔷薇围篱里传来的树叶沙沙声,这幢屋子夜里的每一种声响,都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苏菲醒来时应该已经九点,几个月来我和她都不曾睡过这么久。

我们下楼到厨房,一个惊喜正等着我们:吕克和妈妈坐在餐桌前聊天。

“通常这个时间我已经睡了,但我不能还没道别,就让你们离开。拿着,我帮你们带了些小东西,我今天一早想着你们时,特地烘焙了一炉特制面包。”

吕克递给我们一个装满羊角面包和牛奶面包的竹篮,面包都还是温热的。

“如何?”他亲切地问,边看着苏菲享用。

“嗯——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牛奶面包,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她回答。

妈妈抱歉说要先告退,她还有花园的园艺要处理。

苏菲又抓了一个羊角面包。我从吕克的眼中看出,我女朋友的好胃口为他带来很大的满足感。

“我的兄弟是个好医生吗?”他问苏菲。

“他不算是脾气超好的医生,不过,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她说,嘴巴吃得鼓鼓的。

吕克想知道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他要全盘了解。当苏菲告诉他我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时,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向往这样的生活。

接着换苏菲问他我们昔日的荒唐事迹,那些学校铁栅栏后的童年往事。吕克不顾我向他抛去的眼神,径自向苏菲谈起我碰上马格的悲惨遭遇、更衣室的柜子情节、他如何帮助我每年赢得班长选举,甚至连工具间的火灾事故都讲了。在高谈阔论之间,吕克的笑声又变回当年的他,如此率真,如此有感染力。

“你们几点离开?”他探问。

苏菲午夜当班,我则是次日早上,我们坐中午过后的火车回去。吕克打着哈欠,努力对抗疲倦,苏菲上楼收拾行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会回来吗?”吕克问我。

“当然。”我回答。

“试着挑星期一回来,如果你可以的话。面包店星期二休息,你还记得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一个真正的夜晚,我会很开心。我们这次相处的时间不多,我希望你继续跟我聊一些你在那边的事情。”

“吕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为什么不去试试机会?你以前一直梦想要读医学院。在申请到奖学金前,我可以帮你在医院找份担架员的工作糊口,你也不用担心房租的问题,我租的套房虽然不大,但我们可以一起住。”

“你要我现在重拾学业?你要向我提议也该早在五年前啊,老兄!”

“就算你比同届的晚了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过有人去看病时会问医生的年龄吗?”

“我会跟比我年纪小很多的人同班,我可不想成为班上的马格。”

“那就想想所有会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丽莎白吧。”

“那是当然,”吕克一脸陶醉地回应,“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喂,不要再让我做梦了。这样幻想几分钟,我会觉得很棒,但等到你搭上火车走了,我会更难过。”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想想看,这可是攸关你的人生啊。”

“还攸关我爸、我妈和我妹的人生,他们都需要我。一辆只有三个轮子的车子,就注定会摔进沟里翻车。你没办法体会什么是一个家庭。”

吕克低下头,把鼻子埋进咖啡碗里。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这样说。兄弟,事实是,我爸不会让我离开,他需要我,我是他老来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没办法在夜里起床时,接手面包店。”

“二十年后,吕克!你爸要二十年后才会那么老,而且还有你妹妹,不是吗?”

吕克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我还真想看到我爸教会她做面包,是她指挥我爸还差不多。他从不对我让步,我妹却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吕克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开心再看到你,下次回来不要再让我等这么久。总之,即使你某天成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级地段的豪宅里,你的家,永远都在这里。”

吕克给我一个大拥抱,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他:“你几点开始工作?”

“你问这个干吗?”

“我也在夜间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那我在急诊时,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只要看着时钟,就能想象当下你在做什么。”

吕克用一种荒谬的神情看着我。

“你问过我,我们在医院里做些什么,该换你告诉我你在烘焙房里的生活了。”

“凌晨三点开始,我们制作主面团,要把面粉、水、盐和酵母充分和匀,面团才会发得好。第一次揉匀后,要让面团发酵,使酵母在面团里产生作用。凌晨四点左右,在等待面团膨胀的静置期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天气暖和的话,我会打开正对面包店后面小巷的门,在门口搁上两张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着喝杯咖啡。通常这时我们不太交谈,我爸总借口说不可以制造噪声,要让面团休息,但主要是他要休息,现在的他很需要这片刻的小憩。喝完咖啡,我会让他在椅子上、背靠着石墙睡一会儿。我则进屋去把碎屑打扫干净,再把放面包的麻布铺好。

“爸爸进来时,我们会准备做二次发酵。我们把面团切成等份、加工塑形、用小刀片轻刮每个面包,让它们看起来有漂亮的裂痕,最后就放进烤炉。

“每个夜里,我们重复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挑战,结果从不相同。天气冷时,面团要花较多的时间才能发酵,必须再加入热水和酵母菌;天气热时要加入冰水,否则面团会干得太快。每个步骤都一定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出好的面包,不论外面天气如何。面包师傅讨厌下雨,这会让工作的时间延长。

“六点钟,早上第一炉面包出炉,我们等面包稍稍冷却,就送到面包店。大致流程就是这样。不过啊,兄弟,你要是以为光靠我跟你说的这些,就能当上一名面包师傅,那你就大错特错啦。记住,这就像我没办法凭着你描述的医院生活,就能当上一名医生一样。好了,我真的得去睡了,帮我吻别你妈,尤其是你的女朋友。她看着你的神情真的美呆了。你很幸运,我真心为你高兴。”

吕克离开以后,我走到花园里找妈妈,她正蹲在玫瑰花丛前,之前的雨把花儿打得东倒西歪,她正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

“我的膝盖好痛啊!”她边站起来边呻吟,“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你真该多待几天,好好恢复精力。”

我没回答,只顾看着你对我微笑的眼睛,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像小时候要向学校请假那样,帮我出具一份请假证明,就如你从前能原谅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缺席。

“你们两个很相配。”妈妈挽着我的手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没接话,她就继续自言自语。

“否则你昨晚也不可能带她去你的阁楼。你知道吗,我听得到屋子里的所有声音,我向来都听得到。你离家以后,我有时会爬上去,很想你的时候,我会推开阁楼的掀门,坐在天窗前。不知道为什么,待在那上面,我会觉得你离我更近,仿佛透过窗户看出去,我就能感受到在远方的你。我已经很久没有上去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我的膝盖很痛,而要在那些杂物堆中前进,得要手脚并用爬行。哎哟,别摆出那种表情,我保证,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你的纸盒。你妈妈有很多缺点,但可不是个冒失的人。”

“我没有责怪你。”我对她说。

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要对自己诚实,尤其是对她;如果你感受到的不是爱情,就别让人家有期待,她是个好女孩。”

“干吗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是我儿子,而我了解你就像从前一样。”

妈妈要我去找苏菲,她则继续修剪玫瑰。我上楼走到房里,苏菲支着肘倚在窗边,眼神空洞。

“如果我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会不会怪我?”

苏菲转过身。

“课堂的话,我可以帮你抄笔记,不过你星期一晚上要值班,我没记错吧?”

“没错,这就是我要请你帮的第二个忙。能不能请你跟上司说我生病了,不严重,只是咽峡炎,但我想休养以免传染给病人。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我不会怪你,你很少看到你妈妈,多陪她一晚她一定很开心。而且我自己坐车回去,就有更多时间可以帮你想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妈妈很开心我比预期中晚一点儿回去。我向她借了车,送苏菲去火车站。

苏菲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登上车厢前又给了我一个调皮的微笑。火车车窗是封闭式的,我们没办法像从前那样,透过开放的车窗大声道别。列车启动,苏菲向我做了个手势,我在月台上一直待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灯在眼前消失。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回到家,妈妈就忧心忡忡地问我。

“没事,你在担心什么?”

“你把回程时间往后延,又抛下女朋友,难道只为了多陪妈妈一晚?”

我坐到妈妈身边,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你。”我对她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好吧,我希望你晚点会愿意告诉我你在忙些什么。”

我们在客厅吃晚餐,妈妈准备了我最爱吃的菜——火腿贝壳面,就像从前一样。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看着我大快朵颐,却完全没动餐具。

我正准备收拾餐桌时,妈妈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说碗盘可以晚点再洗,她问我愿不愿意邀请她到我的阁楼去。我陪她走到顶楼,爬上梯子,推开阁楼的掀门,然后我们一起在正对天窗的位子坐下。

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出长久以来一直哽在喉咙、不吐不快的问题:“你从来没有爸爸的消息吗?”

妈妈皱了皱眉。我从她眼中再度看到护士的眼神——那种她要看穿我是否隐瞒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为了逃避历史课或数学课的小考,而推托说生病了时的眼神。

“你还常想着他吗?”她问我。

“每当急诊部出现大约是他岁数的男人,我总会担忧,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会自问,如果他没有认出我,我会怎么做。”

“他一定马上就会认出你。”

“那他为何从不来看我?”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原谅他,也许太久了。这让我当初脱口说了一些让我后悔的话,但那是因为我还爱着他。我从未停止爱着你爸爸。当爱恨交织时,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情,一些过后会自责不已的事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离开了我,我最终接受我得为此负上部分责任。但最让我绝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会过得幸福。我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为我爱他如此之深。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知道跟你说这些,会让你觉得妈妈是个过时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男人。如果我现在再遇到他,我会谢谢他送给我世上最宝贵的礼物,那就是你。”

这段话,不是妈妈的影子告诉我的秘密,而是她的心底话。

我把她拥向我,告诉她我爱她。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我事先调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起床着装完毕后,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家,走上通往学校的道路。这个时刻,整个城市如同一片荒漠。面包店的铁窗遮住了橱窗,我走过去,悄悄转进相邻的小巷。微光中,五十米外,一扇小木门静静挺立,我盯着,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四点钟,吕克和他爸爸从烘焙房走出来,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墙放了两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吕克帮他倒了杯咖啡,然后两个人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吕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闭上了眼睛。吕克看着他,叹了口气,捡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焙房去。这正是我等待的时刻,我鼓足勇气,向前走去。

吕克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几乎不认识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们都得轻手轻脚不发出声响,这个夜里醒来、下午沉睡的男人让我害怕,我想象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们从功课上分心抬起头,他就会在我们头上飘来飘去。这位面包师傅我从来不曾好好认识过,我却得将我课业上一部分的勤勉、让我得以逃过几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处罚,归功于他;没有对他的恐惧,我无法准时交出那么多的作业。今夜,我终于要与他面对面,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并且自我介绍。

我担心他会吓得跳起来,引起吕克的注意,于是敲了敲他的肩膀。

他微眯着眼睛,看起来没有太过惊吓,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对我说:“你是吕克的哥们儿,不是吗?我认得你,你苍老了一点点,不过没变多少。你的好朋友在里面,你可以去跟他打个招呼,不过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还多得很。”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来找吕克的。面包师傅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向我比了个手势,要我到较远的巷子等他。透过微敞的烘焙房木门,他大声向儿子说他得去活动活动双腿。接着,他就来和我会合。

我们走到巷子另一头,吕克爸爸没有打断地听我把话说完后,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你现在可以滚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气愤自己把受托付的任务搞砸了,这还是头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旋开锁孔。功亏一篑,灯光亮起,妈妈身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

“其实,”她对我说,“以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偷偷摸摸翻墙出门了。”

“我只是随便走走,我睡不着。”

“莫非你以为我没听到你稍早的闹钟声?”

妈妈打开煤气阀,在炉上烧开水。

“现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说,“坐下吧,我帮你煮杯咖啡,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多留一夜,尤其要谈谈你在这个时间,到外面做了什么。”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说了与吕克爸爸的会面。

当我说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经过后,妈妈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不能这样干涉别人的人生,就算是为了对方好。如果吕克知道你去见了他爸爸,说不定会怪你。这是他的人生,而只有他一个人能决定他的人生。你必须顺应事实,放手成长,你没有必要医治好在成长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每个人,即使你成为最顶尖的医生,也做不到这样。”

“那你呢?这不是你终其一生所努力的吗?你每天晚上疲惫不堪地回家,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亲爱的,”她边说边起身,“我想你遗传了你妈妈的天真和你爸爸的固执。”

我搭早晨第一班火车,妈妈送我去车站。在月台上,我向她保证很快就回来看她。她笑了。

“你小的时候,每晚我帮你关灯时,你都会问我:‘妈妈,明天什么时候才会来?’我回答你:‘不久后。’每次合上你的房门,我都确信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你。到了你我这个年纪,我们的角色互换了。好了,‘不久后见。’我的小心肝,好好照顾自己。”

我登上车厢,从车窗中看着妈妈的剪影随距离淡去,火车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