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风筝写下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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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我被大量的工作吞噬,浑然不觉时光流逝。每个星期三,苏菲会和我一起共度,纯友谊式的晚餐,偶尔看场电影,将彼此的孤单抖落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吕克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全是趁他爸爸坐在椅子上、靠着面包店的墙打瞌睡时,他抽空写下的只言片语。苏菲每次都会把其中提及我的几行给我看,吕克总是致歉说没有时间写信给我,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方式,好让我知道他和苏菲的书信往来。
套房里很安静,甚至对我而言太安静了。我有时会环顾四周,我们三个人曾经在这里共度了那么多个夜晚,一起盯着厨房半掩的门,期望吕克从那里冒出来,端着一盘面或他拿手的焗烤。我曾答应他一件事,也认真地遵循了。每个星期二及星期六,我会上楼探望邻居,花一小时的时间陪陪她。几个月后,她向我保证,我已经比她的亲生孩子还要了解她的人生。探访有个好处:本来拒绝吃药的她,在面对我所代表的医学权威下屈服了。
某个星期一晚上,我因为许下的一个愿望得偿所愿而大大吃了一惊。一回家,我就在楼梯口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开房门,我就看到吕克穿着围裙,地上摆了三副餐具。
“啊,对了,我先前忘了把钥匙还你!不过我可不想待在楼梯口等你回来。我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焗烤通心粉,你可以边吃边告诉我你的近况。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张地邀请了苏菲。对了,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厨房,我得去洗个澡,她再过半小时就到了,我却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至少先跟我道声好吧。”我回答他。
“千万别打开烤箱!一切就交给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钟。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衬衫?”他边说边在我的衣橱里乱翻,“咦,蓝色这件不错。你记得面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赶过来的。我在火车上狂睡,所以糟得像只蟑螂一样。不过重回这里的感觉还真是特别。”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兴。”
“啊哈,终于说出口啦,我还想说你会不会说出来呢!还缺一条长裤,你应该有长裤可以借我吧?”
吕克脱下我的浴袍丢在床上,套上他选好的裤子。他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把一绺掉落在前额的头发整理好。
“我应该剪头发了,你觉得呢?你知道吗,我开始掉头发了,这好像是遗传造成的。我爸的头顶已经秃得像专给蚊子降落用的飞机场一样,我想我的头顶很快也会继承到秃出一条飞机跑道。你觉得我这样如何?”他转过身来问我。
“你想知道的应该是依‘她’看来如何吧。苏菲一定会觉得,你穿我的衣服性感极了。”
“你在想什么啊?只不过是因为我很少有机会脱掉围裙,难得一次盛装打扮,我很高兴,如此而已。”
苏菲按门铃,吕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闪烁的火花,比我们童年时成功恶整到马格的时候耀眼多了。
苏菲身穿一件海军蓝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当天下午在旧衣店买来的。她问我们对她这身带点复古风的打扮评价如何。
“超适合你。”吕克回答。
苏菲似乎对他的评价感到很满意,因为她完全没等我回答,就随着吕克走进厨房。
用餐时,吕克向我们承认,他有时也会怀念当初学生生活的某些时刻,但他立刻澄清说,绝对不是解剖室,也不是医院的长廊,更不是急诊部,而是那些像我们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过晚餐,我留在家里,这一次,是吕克到苏菲家里过夜。离开前,他承诺春天结束前会再来看我。然而,人生总是常常事与愿违。
妈妈在之前的一封信里宣称三月初会来看我。为了她的到来,我提前在她最钟爱的小餐馆预订了位子,还坚持跟上司协调,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车站接妈妈下火车,车厢里的乘客都走光了,妈妈却不在旅客群当中。突然,吕克出现在月台上,他一件行李都没带,僵直地站在我对面。从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经崩溃,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吕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说出他准备好要说的话。
一波人潮将我包围,是一群要朝车站大门前进的旅客。我真希望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在我的世界瞬间停摆的此刻,还能觉得地球可以继续转动,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吕克说:“兄弟,你妈妈过世了。”我顿时感到一把利刃狠狠割裂了我的五脏六腑。当呜咽将我攫获,吕克把我拥进怀里,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当时在月台上迸出一声嘶吼,一事打从童稚深处呐喊而出的号叫。吕克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倒卧在地,他低声对我说:“叫吧,尽情叫吧,我就在这里,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从前每天早上你所做的那样。我再也嗅不到你衣服上适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与你分享我的快乐与忧伤。我们再也不能互相倾诉,你再也无法整理插在客厅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为你摘来的。你再也不会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来袭时你披在肩上的克什米尔披肩。你再也不会在十二月的雪覆盖花园时点燃壁炉。你在春天还未来临前离去,毫无预警地抛下我。在月台上得知你已不在时,我感觉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单。
“我妈妈今天死了。”这句话,我重复了上百遍,却不论说了几百次都无法相信。在她离世当天缺席的遗憾,我永远都无法摆脱。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吕克向我说明了事发经过。他先前向我妈妈提议,要到家里接她,送她去坐火车,所以是他发现妈妈冷冰冰地倒卧在门前。吕克虽然呼救,但为时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辞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关百叶窗时昏倒,因心脏停止跳动而骤逝。妈妈躺在花园的土地上度过了最后一夜,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们一起坐上火车回去。吕克静静地看着我,我则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着妈妈曾经多少次坐车来看我时,欣赏过同样的风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欢的小餐馆的订位。
她在殡仪馆等着我。妈妈真是体贴得令人难以置信。葬仪社的负责人告诉我,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里等着我,肤色苍白,绽放着一丝安心的微笑,这是妈妈的方式,用来告诉我一切都会顺利度过,而她一直看顾着我,就像当初开学第一天那样。我把唇印在她的脸颊上,献给妈妈最后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远落下。我整夜都在为妈妈守灵,如同她曾经守护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青少年时期,我们总梦想着离开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却换成父母离开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只能梦想着,能否有一时片刻,重新变回寄居父母屋檐下的孩子,能抱抱他们,不害羞地告诉他们,我们爱他们,为了让自己安心而紧紧依偎在他们身边。
神甫在妈妈的墓前主持弥撒。我听着他讲道,他说人们从来不会失去双亲,即使过世后,他们还是与你们同在。那些对你们怀有感情,并且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你们,好让你们替他们活下去的人,会永远活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消失。
牧师说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他们的呼吸之地,你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童年老屋的百叶窗将会永远合上,你就会陷入连上帝也无法感受的孤寂里。
我从未停止思念妈妈,她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看到一部电影,会想到她可能会喜欢,听到一首歌曲,会想到她会哼唱。而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闻到一个女人路过时,空气里飘来的香味,也会让我想到她;我甚至偶尔还会低声跟她说话。牧师说得有理,不论信奉上帝与否,一位母亲绝不会全然死去,她会永垂不朽,在她爱过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换我养育孩子时,也能在孩子心中赢得永恒的地位。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礼,就连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现。他胸口披挂着皮绶带,这个笨蛋竟然成功选上了村长。吕克的爸爸为了参加葬礼而关了店。女校长也来了,她已经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还惨,而且一直称我为“我的小亲亲”。苏菲也来了,吕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车赶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带给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队伍解散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从未离身的照片,一张爸爸抱着我的照片。我将它放在妈妈的墓前,为了在这一天,最后一次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在一起。
葬礼过后,吕克用他的老厢型车把我载到家门口,他最后买了这台当年租的同款汽车。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谢谢你,你跟苏菲留步吧。”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尤其在这样的夜里。”
“我想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这里,而且,我还能从墙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证,即使她睡在墓园,我也要与她共度这最后一夜。”
吕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笑了笑,对我说:“你知道吗,在学校里,我们全都迷恋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件事。”
“她不是班上同学的妈妈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连笨蛋马格都喜欢她。”
这个笨蛋成功地让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下了车,看着他驱车远去,才走进屋内。
我发现妈妈并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医疗文件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我拿起来翻阅,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显示的日期,我就全都明白了。她所谓的与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过;她从冬季末心脏就有问题,在我和吕克及苏菲到海边度假的期间,她正入院接受检查。她编造了这趟旅行,因为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学医的目的,原是为了照顾妈妈所有的病痛,却竟然没察觉出她已经生病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她准备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的冰箱前,眼泪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礼全程我都没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为她希望我不要在众人面前失态。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细节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深爱的人已经不在的事实;床头桌上的闹钟仍在滴答作响,一个枕头落在凌乱的床边,一张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壶立在厨房的窗台上,壶嘴面向窗户以便观看花园,而摆放在桌上的,还有吃剩的淋了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这里,消散在这栋满是回忆的屋子里,回忆里有着关于妈妈、关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妈妈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个盒子,在满月的夜里,我爬上阁楼。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显的地方,盒盖上有一张妈妈亲笔写的字条。
我的爱:
上次你回来时,我听到你爬上阁楼的声音,我相信你还会再来,所以把我们最后的约会订在这里。我很确定你有时还会与你的影子交谈,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为这让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时候,你去上学时,我会借着帮你整理房间的名义,走进你的房间,整理床铺时,我会拿起你的枕头,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过离家五百米,我就已经想念你了。你看,一个妈妈的心就是如此单纯,永远都在想念着她的孩子;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你们就占据了我们全部的思想,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们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远远谈不上是一位最优秀的母亲,你却是一个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儿子,而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这个盒子属于你,它本来不应该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谅。
爱你并且会一直深爱着你的妈妈
我打开盒子,从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给我的信,在每一个圣诞节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我在天窗前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月亮在夜里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紧紧拥在胸前,喃喃地说:“妈妈,你怎能如此对我!”
然后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边有妈妈的身影,她对着我又哭又笑。月亮继续巡视人间,而妈妈的影子渐渐隐去。
我完全无法入眠。我的房间如此安静,隔壁房间再也不会传来声响,我曾经习惯的声音已经消失,帏幔的褶皱悲伤地纹丝不动。我看了看手表,吕克凌晨三点休息,我想去看看他。这个意念驱使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关上家门,任由步伐带领着我前进。
我转进小巷子,隐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劲。我不想打断他们,于是转过身,继续走着,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走到学校的铁栅栏门前,大门微敞着,我推开门走进去,操场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至少我这么以为。就在走近七叶树前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凡正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过来坐在我身边。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应该有很多事可以聊。”
我在他身旁坐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参加了你母亲的葬礼。我很遗憾,你妈妈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因为我到得有点晚,所以站在送葬队伍的后头。”
伊凡来参加妈妈的葬礼让我非常感动。
“你到学校操场来干吗?”他问我。
“我没有半点想法,我过了很难过的一天。”
“我知道你会过来。我不只是来参加你母亲的葬礼,我还想来看看你。你仍然拥有跟从前一样的目光,虽然我一直相信这一点,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想趁着回忆消失之前,赶紧回溯,以寻回一些回忆。”
“你后来怎么样了?”
“跟你一样,我转换了生活领域,建立了新生活。但你当年还是小学生啊,你离开这个学校和这个小城之后做了什么呢?”
“我是医生,嗯——差不多算是啦。不过我连自己的妈妈生病了都没有察觉,我自以为能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出一些不易察觉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比他们更盲目。”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事,却没有勇气说出口,你可以相信我,跟我说,我绝不会出卖你。也许今夜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昨天失去了妈妈,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她的病情,而今晚,我在阁楼里找到她之前藏起来的我爸爸写给我的信。人们一旦开始说谎,就再也不知如何停止。”
“你爸爸写了什么给你?如果这不是隐私的话。”
“他说每年我领奖时他都会来看我,他总是远远站在铁栅门后,我竟然曾经离他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他没再说别的吗?”
“有,他向我坦承他最后放弃了。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我的母亲,然后和她有了一个儿子。我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似乎跟我很像,这下子我有了一个真的影子。很有趣,对吧?”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在他最后一封信里,我爸爸谈到他的懦弱,他说他想为新的家庭建立未来,他从未有勇气要他们接受他的过去。我现在知道,他的爱都到哪里去了。”
“你从小与别的孩子的不同之处,就是你有能力感受不幸,不仅仅止于你自身涉及的,也包含其他人遭遇到的。而你现在只是长大了。”
伊凡对我微笑,接着向我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童年的你遇上了长大成人的你,你认为这两个你会不会相处得很融洽,进而成为同党呢?”
“你究竟是谁?”我问他。
“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一个被你解放自由的学校警卫,又或是在你需要朋友时虚构出来的影子,全都取决于你的定义。我欠了你的恩情,我想今夜是清偿的好时机。说到好时机,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到过的浪漫邂逅吗?我记得你当时正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爱情幻灭。”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那天也蛮低落的。”
“你知道吗,所谓好时机,也适用于重逢时刻。你应该去我的工具间后面晃晃,我想你留了某样东西在那里。某样属于你的东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起身,走到小木屋后方,但即使我望遍四周,也找不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听到伊凡的声音,叫我要仔细寻找。我跪在地上,清澈的月光照得满地清晰如白昼,但我仍然一无所获。风开始呼啸,一阵狂风卷起灰尘,吹得我满脸都是,连眼皮都合上了。我找到一只手帕擦了擦眼睛,才得以重见光明。在上衣口袋里(正是我穿去听音乐会的那一件),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位大提琴家的亲笔签名。
我走回长椅,伊凡已经不在了,操场又再次空无一人。在他刚才坐过的位子上,有一只信封被压在一颗小石子下。我把信拆开,里面有一封影印的信,印在一张非常美丽但因岁月而略略泛黄的信纸上。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重读这些字句。也许正因为妈妈在信中写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将来能开心地茁壮成长;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让自己快乐的工作,不管我人生中作出什么选择,不论我会去爱或是被爱,都希望我会实现所有她对我寄予的期望。这一次,也许正是这些句子,解放了一直将我禁锢在童年的枷锁。
第二天,我关上家里的百叶窗,又和吕克道了别,坐上妈妈的旧车,我开了整整一天的车。傍晚,我抵达了滨海小镇。我把车停在防波堤前,跨过老灯塔的铁链,一直爬到塔顶,然后取下我的风筝。
一看到我来,小旅馆的老板娘露出比上次还抱歉的脸色。
“我还是没有空房间。”她叹了口气告诉我。
“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来看一位寄宿的老人家,我知道该到哪里找他。”
布夏太太坐在扶手椅上,她起身走过来见我。
“我没想到你会兑现承诺,真是惊喜。”
我向她坦承我不是来看她的。她垂下双眼,看到我手中的袋子,又瞥见我另一只手中的风筝,然后笑了。
“你很幸运,我不敢说他今天神志清楚,但还算是状况良好。他在房里,我带你过去。”
我们一起上楼,她敲了敲门,我们走进小杂货店老板的房间。
“里奥,你有访客。”布夏太太说。
“真的吗?我没在等人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
我走近他,把我可怜兮兮的老鹰风筝拿给他。
他凝视了风筝好一会儿,然后脸庞突然亮起了光彩。
“真有趣,我曾经把一只长得很像的风筝送给一个小男孩,他妈妈很吝啬,不愿意送他这份生日礼物。为了不让他妈妈不开心,小男孩每天晚上都会把风筝寄放在我这里,第二天早上再拿走。”他说道。
“我欺骗了您,我妈妈是一位最仁慈的女士,如果我向她要求的话,她会把全世界的风筝都买下来送给我。”
“其实啊,我知道这是那小子捏造的谎言,”老先生没有听我说话,继续接着说下去,“不过小家伙一副拿不到风筝就很难过的神情,让我忍不住想把风筝送给他。唉,我看过很多小孩子站在我的小杂货店前渴望它。”
“您能不能把它修好?”我兴奋地问他。
“应该要修好啊,”他对我说,好像只听到一半我所说的话,“像现在这个样子,可就飞不起来了。”
“这正是这名年轻人的请求,里奥,你也注意听一下话吧,这样很伤脑筋啊。”
“布夏太太,既然这是这名年轻人来找我的原因,与其在这里教训我,不如去帮我采买修理风筝的工具,这样我就能立刻开始动手。”
里奥列出他需要的工具清单,我拿了单子就往五金行冲去。布夏太太陪我走到门口,悄悄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刚好可以顺道经过烟草店,她就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在一小时后返回小旅馆,两项任务都完成了。
小杂货店老板跟我约了第二天中午在沙滩见,他无法保证什么,但他会尽力。
我邀请布夏太太共进晚餐,我们谈到克蕾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当我陪她走回旅馆时,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个主意。
我在市中心的小旅馆找到一间空房,头一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中午,我站在沙滩上,小杂货店老板准时在布夏太太的陪伴下到达。他展开风筝,骄傲地向我展示,翅膀已经补好,骨干也已修复,尽管我的“老鹰”看起来有点残破,但仍然重现了光彩。
“你可以试着让它飞一小段看看,不过要小心,它毕竟不是当年的飞鹰了。”
两个小的S,一个大大的8,风筝顺着一阵风飞了起来,线轴快速转动,里奥不断地鼓掌。布夏太太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脸红了,她向他道歉,但仍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虽然我们孀居,”她说,“可不代表我们不需要一点儿柔情。”
我谢过他们两位,就在沙滩上与他们道别。我还有一大段车程要开,而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赶回去。
我打电话给主任,借口因办理妈妈的丧礼需要比预期多一点时间,所以会晚两天回去上班。
我知道,人一旦开始说谎,就很难不继续下去。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我也有我非得如此不可的理由。
我在下午时间出现在音乐学院,警卫马上就认出了我。他的喉咙已经痊愈,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我问他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这一次,我要找的是克蕾儿·诺曼最近的音乐会时间和地点。
“我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如果你要见她,她就在一楼走廊尽头的一〇五教室。但是你得再等一会儿,这个时间她正在教课,课程要到四点才会结束。”
我的穿着并不得体,一头乱发,胡子也没刮,我想了上千个理由阻止自己过去,我还没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最终我还是抵抗不了想见她的渴望。
她的教室是透明的玻璃隔间。我站了好一会儿,从走廊上看着她,她正在教一群小孩子。我把手放在玻璃上,其中一个学生转过头,一看到我就停下演奏。我赶紧低下身,手脚并用像个笨蛋般狼狈离开。
我在街上等待克蕾儿。她一走出音乐学院,就把头发绑起来,提着书包走向公交车站。我尾随她,仿佛追逐着她的影子。阳光照在她身后,她就走在我前方,距离几步之遥。
她上了公交车,我坐在第一排,转头望向窗户,克蕾儿则坐在后方的坐椅上。每次公交车靠站,我都感到一阵心跳加速。经过六站以后,克蕾儿下车了。
她走到街上,完全没有转过身。我看着她推开一栋小建筑物的大门。几分钟后,四楼——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楼的两扇窗户点亮了灯,她的身影在厨房及客厅间穿梭,她的房间正对着院子。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等待,双眼须臾不曾离开她的窗户。六点钟,一对夫妇走进大楼,三楼的灯亮起。七点,是一位住在二楼的老先生。十点,克蕾儿公寓的灯熄了。我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带着满心的欢欣喜悦——克蕾儿一个人住。
次日清晨,我回到原地,早晨和煦的风微微吹拂,我带来了我的风筝。才刚展开,“老鹰”的双翼就鼓了起来,然后快速飞起。几个行人饶有兴味地停下脚步观看,然后才继续赶路。修补过的老鹰风筝沿着建筑物正面攀爬而上,还在四楼的窗户前旋转了几圈。
当克蕾儿注意到风筝时,她正在厨房泡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吓得把手上的早餐杯摔碎在地砖上。
几分钟过后,大楼的门打开,克蕾儿朝我冲了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着我微笑,把手放进我的手里,不是为了握我的手,而是要抓住风筝的手柄。
在城市的天空里,她用纸老鹰画出大大的S和无数个完美的8。克蕾儿向来擅长在空中写诗,当我终于看懂她写的句子时,我读出:“我想你。”
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太阳升起,我们的影子肩并肩拖长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看到我的影子倾身,亲吻了克蕾儿的影子。
于是,无视于我的羞怯,我摘下眼镜,模仿影子的动作。
就在这个早晨,远方防波堤旁的小小废弃灯塔里,塔灯仿佛又开始转动,而回忆的影子正低低向我述说这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