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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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初期,有个宰相赵普,就是陈桥兵变的时候起哄的那个。此人气狭量窄,阴狠歹毒,为了整老对头卢多逊,不惜搭上一个魏王赵廷美,给他扣了一顶大帽子,送了他的性命。我们知道,一般来说,这种神经病都有某一方面的偏执。比方说,赵普的偏执就在吃上。据野史载,赵普爱吃羊腿,为了吃到正宗的小山羊腿,甘冒奇险,与当时正在跟宋朝打架的契丹(辽)进行贸易,走私小山羊。一国宰相,千金之躯,竟然在战时通敌买小山羊,只为了吃人家的腿,这像话吗?赵普走私了小山羊之后,就在自家后院用炭火烤羊腿吃,结果招来了其他的吃货。史料记载,赵匡胤活着的时候,有一回听说赵普家的小山羊不错,事先也不通知,就直接跑到人家里来吃。赵普一看太祖来了,吓了个半死,正要解释山羊的来历,只听太祖说:“你不要慌,先别开饭,我还约了晋王(即太宗赵光义)。”赵普用一条走私羊腿招待了两代国君,这种伟大的吃货,正是古今一般同。

如今吃货很多,当中大部分都标榜自己有着赵普这种“钓我馋虫者,虽远必吃”的精神。我认识这么一对夫妇,每逢周末月底三节两寿,辄驾车远游,或山西,或陕西,或辽东,或河南,只为了去吃一口当地的美食。到了地方,开车找到吃饭的地方,吃吃吃。吃完也不游玩,回酒店一睡,晚上吃夜宵,第二天吃早饭,绝不落(là)空。赶回北京的时候,还得带回点儿小吃来。这么一趟,光加油、保养、过路费就得多少钱?每问之,拊掌笑曰:“人活着,不就是一天三顿喂这张嘴吗?”你无法反驳。

有关喂嘴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几年前听说过的人。当时她是个姑娘,我是个小伙儿,现在我已当了爹,她还是个姑娘。她将永远是个姑娘,一个爱说爱笑,爱玩爱闹,更无比执着地爱吃的姑娘。她是我听说过的最伟大的吃货,也是最倒霉的吃货。

这个孩子是我在游戏圈时,接触过的一家网游媒体的编辑,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有一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网名。大多数网名都说不出口,这也没什么新鲜的,她这个网名叫“缘枉衾衫”,一听就是从网络小说里摘的,估计还是后宫一类的小说。我不认识这个姑娘,所以没直接问过她,后来我还是从她领导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的出处,很有意思,这是后话,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说这个姑娘一生的故事。她的一生很短,很快就能讲完,反正她领导用了一顿饭工夫就给我讲完了。

在游戏圈,不少人认识这个姑娘,因为她的网名太矫情,大家叫不出口——其实圈里所有人都这样,包括我——于是每个人都另有一个“花名”,说白了就是绰号、小名儿一类的东西。这个小名儿一般是从其网名或真名的一部分演化而来的。一开始,大家叫她圆圆,大概是取其首字。她嫌土。然后大家又叫她姗姗,约取末一字。她又嫌怯(qiè)。后来大家叫了一阵子亲亲,结果这个词因为某个不雅视频,衍生出一些性行为的意味来,她急眼了,大家只好又给她改名。网名一共四个字,用了三个都不行,最后大家只好叫她汪汪,她欣然接受了。

汪汪从小爱吃,视美食如生命。她根本不需要朋友圈(她没能活到朋友圈时代)里转的那些养生教材来告诉她早饭的重要性。对她来说,一天三顿饭是基础,五顿是正常水平。如果因为加班耽误了早饭,她就要怒提离职,领导还得好言安慰,因为她工作能力强,一个顶十个,走不得。

现在我们需要补充的是,为什么说她是一个最倒霉的吃货。

据说,八九岁的时候,她得了哮喘。哮喘这种病很烦,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粉尘作业,不能接触花草,不能吃咸腥食物。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得了病还得忌口!这太要命了。现在我有了儿子,我渐渐了解孩子从多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了。到八九岁上,小孩子已经有非常鲜明的口味上的喜好了。一般来说,一个人一生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在这个时候早就完全形成了,甚至其中隐藏了间接影响到现在还没吃过、以后才会接触的东西的因素。

得了哮喘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做值日,因为扫地会有粉尘。但代价也是惨重的:不能吃咸菜和咸鸭蛋。据汪汪姑娘自己交代,小时候她跟姥姥一起住,姥姥是讲究的北京老太太,早饭必是粳米粥,六必居的好咸菜(疙瘩、螺蛳、咸菜丝或酱八宝),半个冒油的咸鸭蛋连壳切开,用筷子一点一点挖着吃。多年以后,跟同事加班吃夜宵时,汪汪曾经给大家讲过:六必居的酱货里,最妙的是咸菜丝。必须腌得恰到好处,切两寸来长,色泽棕红,薄如蝉翼;挑起一根对着光一看,两头厚,当间儿薄,微微透着些亮儿;撒上白芝麻,调几滴大名府小磨香油,使筷子一拌,香味儿立马出来了。这东西能就粥,能就豆汁儿,还能下馒头包子,妙用无穷。而咸鸭蛋呢,切的时候必得连壳儿一起,一刀下去,咔嚓带响,接着蛋黄儿里的油就顺着刀口滋滋往外冒。金圣叹云:“咸菜丝与鸭蛋黄同嚼,有火腿味道。”同事听了,诧异道:“不是豆腐干跟花生米吗?”汪汪拍桌道:“咳,都是穷人吃的东西,差不多一个意思。”

可惜这些她都只能旁观而不能下筷子。家里管得很严,说不能吃的,一口都不让吃。有多少回,她都想去偷咸菜疙瘩啃着吃,还让同学从家给带过咸鸭蛋,结果被老师发现没收了。老师在课堂上没收一个咸鸭蛋这种场面,我这种职业编故事的都想不出来。

尽管如此,从小学到高中,汪汪都是一个胖姑娘。她太能吃了,如果我把她写成怎么吃都不长肉的完美形象,不但读者看了气坏,对逝者也不尊重。至于她在九泉下是否愿意听到别人说她是个胖子,那我就管不了了,她又不认识我,我这都是听说的。

胖子的故事在高中时终结了。高二体检时,汪汪查出了糖尿病。

这种糖尿病跟现在我们身边常见的那种不同,被称作“I型糖尿病(青少年糖尿病)”,是一种自身免疫疾病,无法治愈。查出来之后,汪汪问老师:“不能治愈就是要死的意思吗?”老师笑道:“不是,死不了,跟正常人一样,只是有些小地方需要注意一下。”汪汪听了,向老师展示了酒窝,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在她看来,只要不死,就能继续吃好吃的,得点怪病算什么,又不是没得过。她这时候脑袋估计已经受到了影响,智商不太够用。正常人应该问问老师需要注意哪些小地方吧,毕竟不能治愈听起来还是挺可怕的。老师后来把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诉了她爸爸,汪汪听了之后,从此就不喜欢爸爸了。

因为爸爸跟她说:

“从今天开始,所有甜的都不能吃了,还有高热量的也不能吃。”

当然,这只是口头上的简略表达,实际上则有一张类似报纸的鸿篇巨制,上面清清楚楚分门别类地列出了什么不能吃。

这时候汪汪姑娘已经17岁了,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花有些丰满,玉有点圆润。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没有尝试,包括爱情。但这都不是最大的打击,最大的是:在她已经尝试过的无数种她愿意用一生去热爱的食物中,有一小半被列入了禁食清单。

在此之前,她是一个连吃荷包蛋都要放糖的姑娘。

她也不需要跟人争论西红柿炒鸡蛋放不放糖,粽子是甜是咸,她不争吵,不辩论,她嗤之以鼻。

结果她变成了她嗤之以鼻的那种人,什么都吃咸的,最后被逼无奈,连豆浆都喝咸的了。结果她发现,咸的也挺好喝,这是最让她沮丧的。

但是,以她的性格,世上没什么事能长久地让她沮丧。很快,汪汪姑娘就发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觉得世界对她还不错,至少还能吃炸酱面吧!她愿意吃一辈子炸酱面。她还爱吃虾。年轻的她曾经天真地问一位政治老师:

“世界上有没有尊崇虾的宗教啊?或者说虾是主神,我愿意加入这个宗教。”

老师说:“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哪个宗教吃自己的主神和偶像,一般都只有他们不吃的。比如,印度教不吃牛肉,相传牛是他们主神的坐骑,很了不起。”汪汪撇了撇嘴说:“那算了,我只要躲着点不吃虾的宗教就行了。”

后来的一年里,发生了三件事,彼此之间有一些关联,有必要在这里交代一下。

第一件事是,因为得了I型糖尿病,汪汪快速地瘦了下来。虽然瘦得不是很健康,但毕竟底子好,所以看起来骨肉匀称,配上天生的白皮肤和一头黑得像PS过的头发,梳上一对马尾辫,穿上白色运动背心、蓝色短裤,简直脱胎换骨。她拿一张那时候的照片给同事看过,一个动漫频道的男同事看完,一把抢过去,跑到厕所里不知道干什么勾当去了。

第二件事是,因为脱胎换骨变成了班花,她收获了一个男朋友,尝到了爱情的滋味。爱情这东西虽然不太容易找到良品,但只要找到了,就能享用很久,口感丰富,回味悠长,比所有吃的都美味。这是一般人的看法,但汪汪的看法有一点不同:“只能说,跟油焖大虾的味道差不多!”

第三件事是,她的男朋友不吃虾。汪汪第一次听说这事,马上就哭了,眼角撇成八点二十,流着眼泪问道:“为什么?虾是你们主神的坐骑吗?”男朋友哭笑不得,答说因为过敏,别说吃了,一碰虾米须子就要全身起大红包。汪汪不高兴了,甩着双马尾闹将起来,场面十分尴尬。不过闹了没多会儿,她就恢复了理智,一抹眼泪,用力握了握拳,对男朋友说:

“你真可怜,不能吃虾,这比我不能吃咸菜丝、咸鸭蛋和糖要可怜一万倍!我再也不觉得孤单了!”

后来在饭桌上,汪汪给同事们模仿了当时男朋友的表情,大家笑翻在地,可惜我不是她的同事,没有看到。

汪汪就是这样一个达观的吃货。她总能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满足的点,只要这个东西还能吃,其他就都不叫事儿,说明世界对她还算公平。毕竟世界上还有不能吃虾的人。关于这件事,她跟男朋友讨论过几次。男朋友博闻强记,属于脑内植入了百度百科的那种少年,我们年轻时都多少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他说:

“你知道弹坑效应吗?”

汪汪摇头说不知道。

“弹坑效应,”男朋友竖起食指,“就是说在战场上,如果一发炮弹在你身边爆炸,没把你炸死,那么你应该立刻跑到这个弹坑里。因为从统计学上讲,另一发炮弹落在同一个弹坑里的概率非常非常小。”

汪汪眨眨眼睛,问:“啥意思?”

男朋友把嘴抿成了一字形。“就是说,”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得了一个不能吃某种东西的怪病,这种病就是一个弹坑,你应该不会再得另一种了,放心吧!”

汪汪又眨眨眼睛说:“我已经得了两种了呀。”

现在我们知道,高中生的统计学水平很一般,且常常牵强附会,他想表达的根本不是弹坑效应,弹坑效应必须取决于主观意志。他要表达的更贴近于墨菲成功定律的某种反向应用。但这有什么意义呢?人家两个人还是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一个觉得自己很屌,一个觉得男朋友屌爆了。唯一的问题是两个人在一起既不能吃糖也不能吃虾。但是其实只要我们冷静回想一下就会发现,高中生谈恋爱跟我们成年人完全不同,没什么机会整天黏在一起,吃了这顿想下顿。他们的恋爱过程基本上就是一起写写作业什么的。

与常见的校园恋爱文学结局不同,两人并没有因为高三毕业而分手,因为男朋友太跩,想考什么学校就考什么学校。他说,你随便报吧,我跟你报一个学校就行了。为了保险起见,两人都没报第二志愿,要么同生,要么同死。结果当然是同生了。

大一入学体检的时候,第一项检查的大夫问汪汪:最近有没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这主要是为了快速找到检查重点。汪汪举起手来说:我手指头尖疼。又抬起脚来,用手指着说:我脚指头尖发麻。大夫皱了皱眉头,问她有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答说没有。大夫说,那你需要看一下尿酸。汪汪急道:早上不让喝水,现在没尿。大夫气得七窍生烟,怒道:不是查尿!是查血。

结果一查血,尿酸超标,有临床症状,转到人民医院复诊,确诊为痛风。汪汪大惊道:“痛风!这不是老太太得的病吗!”接着她脑袋又凉快下来,自言自语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哮喘和糖尿病也是老太太得的病,我八九岁就得了。”

然后她不等大夫开言,就做出一副经验丰富的表情说:

“大夫,我就问一件事,痛风这个病……”

“当然能治。”大夫打断她说。

“不是,咳。我不是问您这个!我是想问,痛风这个病,忌口吗?有什么不能吃的吗?”

大夫把表情藏在眼镜片的反光里,不敢看这个真诚的吃货的眼神。

众所周知,痛风乃忌口之王。得了痛风,你首先该问的不是不能吃什么,而是有什么还能吃。

大致说来,痛风不能吃的有:豆制品、肥肉、大部分鱼类、海鲜;各种酸性食物及饮品(如食醋);动物内脏;菠菜等部分蔬菜;茶、酒、咖啡;花生、腰果、芝麻(芝麻酱)等。

拿吃面食来打个比方吧,如果一个人得了痛风,那么他吃饺子不能吃三鲜的,不能蘸醋;如果他吃面条,夏天不能吃麻酱面,冬天要吃炸酱面,不能吃肉丁儿干炸,面码儿不能搁黄豆。早上起来吃早点,不能喝豆浆,甜咸都不行。豆汁儿焦圈儿就别琢磨了。一应小吃,诸如卤煮灌肠、炒肝爆肚,全都报废。基本上,她已经不能再做一个活生生的北京姑娘了。

这么一想,痛风这个病不是给北京人设计的吗?

汪汪姑娘,爱吃的汪汪姑娘,好不容易接受了咸豆浆的汪汪姑娘,打算吃一辈子炸酱面的汪汪姑娘,想要把虾奉为主神的汪汪姑娘,有哮喘和糖尿病的汪汪姑娘,现在得了痛风。

当天晚上,她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饭,琢磨了很久应该吃什么。他们起先找了一家素菜馆,进去一看,是做仿膳的,能把素的做成荤的。后来没吃这个,倒不是因为贵,而是几乎所有的菜品都是用豆制品做,痛风不能吃豆制品。然后他们想去吃烤串,但一想,羊肉不能吃,难道烤耗子肉吃吗?何况烤海鲜也不能吃,腰子一类的内脏也不能吃。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了,却不能喝啤酒!这叫什么世界?想到这里,汪汪姑娘精神崩溃,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男朋友见了,十分难受,但脑内知识有限,解决不了痛风应该吃什么的问题。其实两人可以去吃个比萨什么的,普通的肉蛋奶还是可以吃的,西餐是痛风患者的好朋友。但他们太年轻,又太穷,知识和钱包都很贫瘠,面对重挫,险些一蹶不振。

汪汪问男朋友,说好的弹坑呢?

男朋友说,你知道范弗里特吗?

汪汪说,不知道。

男朋友说,那算了。

哭了多时,汪汪突然霍然站起,喝道:“靠!还让不让人活了!干脆放弃治疗吧!”男朋友听了,没有制止,也没有赞同,面无表情。汪汪仰起头,两拳竖在脸侧,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俄顷,男朋友说:

“就一顿。”

“好嘞!走着!吃啥?”汪汪跳了起来。

这是一个坏主意。事实证明,放弃治疗永远不像文艺片里描述的那么美好。既然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们就得按事实去还原它。那天晚上,两人去吃了一顿自助餐,具体吃了什么,汪汪姑娘没有讲,但我们可以从后果分析出个大概。人们常说,吃自助餐的高级水平,是扶着墙进、扶着墙出;而至高无上的境界,则是扶着墙进、担架抬出。果然,伟大的吃货们吃出了至高无上的境界,他们中的一个被担架抬了出去。

多年以后,在汪汪姑娘的病榻前,男朋友问她:“那天晚上你哭着说的那句话,我没听懂,到底是什么?”

汪汪又哭了,她给男朋友把那句话翻译了一遍之后,男朋友也哭了。

没多久,汪汪就去世了。这些私房话,当然是她男朋友讲的了。大概是要料理些留在公司的遗物之类的,男朋友跟她的领导总算相识了一番,两个大男人喝了顿酒,抱头痛哭了一番,这种情景我不想讲。现在该讲讲汪汪去世前的事。

汪汪毕业后上了三年的班,过得十分凄惨可怜,但她自己却不在乎。她以前无论得什么病,总能找到一样吃的,能支持她活下去。这是一种博爱的吃货,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如今标榜自己是吃货的人,大多都是些装样子的货,他们主要吃的是情怀。像猪肉大葱包子、小米儿粥就咸菜丝这种美味,他们享受不来,因为这种东西无论用什么滤镜拍,也拍不出好看的糖水片。他们只想吃卖相精致、环境幽雅、背后有故事、老板最好是gay的馆子,令人十分无语。我想,应该把他们一个个脑揪于地,掼至汪汪姑娘的坟前,喝道:“跪下,给祖师奶奶磕头!”可是这有些过界了,因为人抱着什么目的去吃,是人家自己的事。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拆不穿一个装×的人,也救不活一个作死的人。

这些已经扯太远了,一扯这些我就很生气。回头说咱们的书。等到得了痛风之后,汪汪姑娘基本上找不到什么能吃且好吃的东西了。她还是很乐观,过得挺高兴,因为她能从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里发现美,发现爱,发现精神力量,让她不自暴自弃。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得了痛风就要自暴自弃?天下有那么多痛风的人哪。我就要当一回人民教师,教育教育你说:“你得同时得哮喘、I型糖尿病和痛风,还得是一个伟大的吃货,才能提这个问题。”

后来这几年,汪汪基本上靠喝粥和吃蔬菜度日,有时候吃些西餐,就算改善生活。一般的痛风食谱还不适合她这种复杂的情况。有趣的是,在什么都不让吃的日子里,她发明了一种精神胜利法。她在饭口时喜欢走在大街小巷上,闻饭馆酒肆里传出来的味儿。站在一家馆子门口,听得帘子里刀勺一响,刺啦一声颠起勺来,汪汪姑娘就闭上眼睛,仰起脖子,仔细分辨。

“腰花儿。唉,好些年没吃了!火还行,料也新鲜。就是收拾得不太干净,差点意思。”

说完,摇摇头走了,去下一家接着闻。

她的同事见了,都说她得了神经病,因为这里面已经有些玄学的味道了。这就跟网上说的那种hi-fi爱好者能听出来所用电能是风力还是火力发电一样,玄乎其玄,我也不乐意相信。但是这是一种对“吃”这件事最朴实、最真挚、最执着、最无奈、最深的爱,我信这个。

闻了没几年,她又查出了大毛病。这几年她没有参加体检,因为她觉得不体检没事,一体检就倒霉。事实确实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躲了三年,最终被男朋友抓去体检了一回,因为他发现汪汪姑娘吃东西的时候总打嗝,有时候咽不下去,就会在饭桌上发起呆来。你想想,她都沦落到喝粥、吃白灼青菜了,还有什么难咽的?男朋友觉得不对劲,就拉着她去检查。

食道癌。

有关食道癌的事情我不想多讲,我爷爷就是食道癌没的;这样会让故事有一点不完整,希望读者原谅。反正你们也不指着看这个过瘾,这是个挺惨的事儿。得了食道癌的人,吃喝难以下咽,时常呕吐,有时吐血。因为营养不良,人会快速消瘦,接着发生转移,手术也很难切干净。现在食道癌和胃癌的患者平均年龄越来越小,跟生活环境、抽烟喝酒、加班熬夜、饮食卫生都有关系。有人说吃烫的东西容易得食道癌,我比较相信,因为我爷爷就酷爱吃烫的。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卖过凉粉,可能有的人没见过凉粉是怎么做的——刚出锅的时候是半液态的,一大锅热凉粉。听过马志明、黄族民那段《对春联》就会知道这个:上联“小老鼠偷吃热凉粉”;下联“短长虫盘绕矮高粱”。我爷爷见着出锅的热凉粉,就得烫烫儿地来一碗,久而久之就落下了病,有这个可能性。

汪汪姑娘的病来得很快,没多久就住院,几个月就没了。我不愿意讲她死的事,这件事在游戏圈当时还挺出名的,不少人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汪汪姑娘原先那个土气十足的网名的来历,另一件是她在病床上给男朋友翻译的那句话;这两件事我都摸清楚了,现在要讲一讲。先说第一件事。

她的领导给我讲这件事时,我曾经问过他:“这孩子的网名是谁给起的,到底什么意思?”他反问我:“谁的网名不土啊,现在大家都说不出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用那么个网名。”后来我读了些古典文学,自以为懂了些文字,扬扬得意地去跟她领导聊天,说我知道了汪汪姑娘那个“缘枉衾衫”的意思。我说,衾者,被子也;衫者,衣服也;枉,徒然,空,白,枉然,枉自。唐·崔道融《读杜紫微集》:“还有枉抛心力处,多于五柳赋闲情。”所以,结合起来就是说,缘分虽然有,但是只到脱衣上床的份儿,其他一切皆是枉然,不能白头偕老。汪汪姑娘的领导听了以后,打了一百多个字的哈哈哈,笑道:“你天天批判别人过度阐释,你自己这就是过度阐释你知道吗?我告诉你,缘枉衾衫是怎么来的。”缘枉衾衫,原来不是这四个字。原来的四个字是:“源网侵删”,他要求每个编辑都必须写在每一张引用的图片下面,防止侵权。解释起来,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

“图片源自网络,如有侵权,立即删除。”

这太令人失望了。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在那个放弃治疗的晚上,秋风正凉,落叶成行,汪汪姑娘和男朋友两个人走在放弃治疗的路上,终于下定决心:“去他妈的,吃一顿好的再说!”于是他们去吃了自助餐。在这顿饭里,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汪汪姑娘的男朋友突然急性过敏,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全身起满了恐怖的红色大包,接着发起癫痫来,口吐白沫,从椅子上重重摔倒,人事不省,被救护车抬走了。

汪汪姑娘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守了好久,男朋友悠悠转醒,身上插着无数根管子,往身体里打药和盐水。汪汪姑娘看男朋友醒了,立刻哭了起来,就跟有人在背后捅了她的开关一样。

“我以后再也不吃了,”她说,“我什么都不吃了。”

这句话还算说得清楚的,因为她才刚刚开始哭。接着她哭上了瘾,号啕大哭起来,嘴撇成一截香蕉形,哇哇地边哭边说:

“我呜昂咿啊哦哦哦。”

这句话,别说是男朋友了,就是她亲妈来了,估计也听不懂。

很多年后,在汪汪姑娘就要离开她深爱着却又放弃了的这个充满美食与不幸的世界时,男朋友想起这句话来,探身到她耳畔问她:

“那天晚上你哭着说的那句话,我没听懂,到底是什么?”

我估计,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了,所以汪汪姑娘才能准确地知道他问的是哪句话。她想了想,眼角流下泪来,顺着脸蛋滑到枕头上。她已经没有力气号啕大哭了。

“我是想说,”她张开嘴唇,轻轻吐着气,“我不想让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