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帮主的是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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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所说的乔帮主不是丐帮的那个。乔帮主很年轻,估计比我小一些,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区里。没人知道他是做何营生的,只知道他经常吆五喝六地带着一伙一米九以上的光头,骑着挎斗摩托车出没在学校里,那摩托车的声音就像在嘲讽他们:秃秃秃秃秃秃,一共六个。但是乔帮主本人个子很矮,大概到我下巴,我们打球时常常正面对抗。跟乔帮主打球很危险,因为他动不动就要打人。他的是非观十分模糊。这是以前的事,后来他经历了一些其他事情之后,是非观翻来覆去地被扫射了一通,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是先说说以前的事吧。

有一年夏天,球场上来了个矮子,卷发浓眉,鼻直口方,看上去不像坏人。我们一起打了一会儿,一个小子不知道跟他怎么起了冲突,动起手来。那个卷发打架非常凶狠,他的进攻方式是完全放弃防守,一味强攻猛打,拳脚相加;但动作大开大合,且一往直前,决不后退,很快就把对方逼到篮球架子底下了。那小子栽了个倒仰,卷发问他:“服了吗?”北京人打架这点很烦人,最后非得问这么一句。你只要打过架就知道,问出这句来事情就完不了。果然,那小子起来又打了一阵,很快就又倒了。这次卷发没问他服不服,而是俯视着他,傲慢地说道:“在这学校里还没人敢跟我动手呢。”挨打的那个货扑腾着站起来退了两步,把食指竖在嘴边,边说边挥出去指向一旁:“那是别人儿!”这个动作一般是挨打的前兆。果然又挨打了,真是蠢死了。这时候来了几个秃子,动作很迟缓,呼哧带喘地跑了半天才到现场,连喊:“帮主!帮主!别打别打别打,自己人。”

篮球场上打架有几个好处,一是不打脸,二是不记仇,大家都知道是因为玩儿打起来的。打完架通常继续打球。后来打球时,我把挨打的小子换到一边,我来盯那个帮主。打到天黑,大家都散了,剩下几个人在场边抽烟聊天。那位帮主见刚才打架的对手坐在我旁边,慢悠悠地走过来,递过两根烟。“打得不错。”他说。也不知道是说打球还是打架。那个挨揍的比帮主个子还矮,我印象很深,因为他经常打架。他打球的方式非常独特,带着一股流氓劲,而且经常传出力大无比、速度惊人、角度匪夷所思的球,跟他不熟的队友不适应这种传球方式,总被砸到脸,砸完就要揍他。这人站起来,伸出拳头,拳心朝下,说:“我叫张凯,我也住这院儿,跟这哥儿几个都认识。”帮主跟他碰了一下拳头说:“我叫马乔。”

这肯定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是我记得没过多久,就常常看见这个张凯跟乔帮主一伙同进同出了。我当时想,这人不是姓马吗,怎么叫乔帮主?这种流氓地痞之间交上朋友,或反目成仇,一定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大概跟普通人吃过一顿饭就能算朋友一样,他们这个圈子打过一场架就能算朋友。果然,遵循着这个规律,我跟他们也成了朋友,因为在篮球场上动手打架是免不了的。一旦打起来,基本上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当时是一拨儿的就得向着打,非常乱套。我跟他们一起打过两三回架,基本上都是跟外来的人打。乔帮主事后跟我说:“你以后打架别瞎扔酒瓶子,多危险。”然后就叫上一大群人喝酒去了。我没去。

我本质上是个温和守法的好青年。所以我在他们的圈子里很边缘,一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只有张凯跟我走得比较近,因为我们打球的位置相似,配合最多,而他那种瞎扔的传球方式在我身上最能奏效。到我毕业时,我俩的配合已经出神入化,外校来的人经常被吓个跟头,有时甚至怀疑我们作弊了。下面这些事情是熟了以后才知道的。比方说,张凯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这真是难以想象——他爸爸是教授,妈妈是中学老师。而他自己则是一个染着黄毛、衬衫扣子永远只系一颗的痞子。我有一次问他:“你既不上班,又不上学,到底是什么情况?”他默默投篮不语。乔帮主搭话道:“人家是要出国留学的。”我大惊:“就你这德行还出国留学,你认得个六啊?”张凯劈手就把球甩过来,被我机智地躲过了。我又问:“你去哪国?”答说土耳其。我乐道:“我头回听说还能去土耳其留学。土耳其说哪国话啊?”张凯扑过来就要揍我,被乔帮主喝住了。

我起初还以为这事是扯淡的。结果没过几个月,张凯还真走了。送别仪式是在球场上举行的,打完最后一场球,他跟我们挨个碰拳,最后到乔帮主那儿,两人对视了半晌,在气氛变得无比暧昧的一刻,他说:“帮主,我爸妈就拜托你多照应了。”乔帮主说:“你爸妈就是我爸妈。”我又一次天真地以为这是某种场面话,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在球场上靠打架认识的朋友会走进家庭里,认识自己的父母,并在出国前将父母认真地托付给他。没有更靠谱的人可以托付了吗?后来我想了想,可能还真没有,乔帮主在学校的院墙里,很多方面还是说了算的。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得太快,有些细节我都没赶上,也没听说。一般来说按正常的剧情发展速度,不是应该拉一个飞机起飞的镜头,然后在淡出的同时给一个“半年以后”或“一年以后”的字幕吗?结果这件事在张凯走了没一个月就发生了:张凯的母亲急病发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这种事,我作为该圈子的边缘人,所知既少且晚,也没有参与,还是在球场上听人说的。虽说我一直没在球场上看见张凯,也并没有觉得奇怪。母亲病危这种时候就算回了国也不可能来打球。后来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回来。

乔帮主本人是这么讲的。说张凯的父亲给他打了个电话,严厉地禁止他回国,因为他刚刚在土耳其立住脚,这种时候不能请假,家里一切都有马乔照顾,不用担心。马乔当天晚上又给张凯打了个电话,说你赶紧回来,你爸说的都是扯淡,这么大的事你能不回来吗?可以想见,张凯处于进退两难之地,但这个决定按说也不难做。因为他母亲随时都可能没命不是吗?结果,最终他没回来,而他母亲一星期后去世了。

这回张凯回国了,这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选择。马乔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见谁打谁,有几次差点连我都打了。他说他觉得张凯这件事做得不对。我们宽慰他,孩子小不懂事,不敢不听他爸爸的话。乔帮主说:“你看丫像是听话的乖孩子吗?”我说:“换作是你,你怎么办?”乔帮主说:“不知道,我妈早死了。”

张凯办完丧事,歇了几天,也来球场上见过我们两回,但没打球。临走他又跟乔帮主托付了一番,还是那句话。严格来说,那句话稍微修改了一下:“我爸就交给你了。”妈没了,我们听了都觉得十分凄凉。乔帮主的表情转变了几次,显然他那个不大的脑仁儿正在激烈地运转着,分析这件事应该怎样应承。在他的是非观里,妈妈病危时不回来,等人都走了才露面儿,显然是大错特错的。但这毕竟是家务事。用“哥们儿”“兄弟”“瓷器”这些词来定义的人际关系中,应该干涉对方处理家务事的方法吗?按说不应该,但你要不就别托付给我呀!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就这么想。乔帮主说:“放心吧,你爸就是我爸。”我觉得他们大概做不成朋友了,这回真是场面话了。结果我他妈又错了。

后来发生的这件事,给张凯出了个大难题。这回他彻底蒙了,从头到尾就没出头,整个事情都是乔帮主料理的。乔帮主料理得不太好,出了不少乱子,这是因为他的是非观在整件事里发生了波澜壮阔的斗争。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有一天我们正在打球,忽然跑来个一眼看上去就是跟班儿碎催的秃瓢,呼哧带喘,对乔帮主说:“帮主,您快看看去吧,张凯家老爷子叫车给撞啦!”他这个“快”字说得又重又长,说的时候双目紧闭,两眼非常痛苦,说完整句话,还用力喘了几口气。乔帮主把球传给我,走到场边问:“在哪儿撞的,谁撞的,人跑了吗?”碎催说:“就在家属院里,没跑,让老爷子给揪住了!”

乔帮主带人赶往现场的路上,既不说话,也不跑,只是以较快的速度镇定地走着,像在奔赴沙场。跟在他身后,可以看到他并不高大的身躯平稳而坚毅地移动着,有一种随时会探臂膀拽出宝剑,或是一抬腿摘下虎头皂金枪的感觉。当然这是错觉,快到现场时,眼看黑压压一片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比比画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乔帮主没有摘这些兵器,而是顺手从旁边楼道口压三轮车的苫布上抄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走上前去。

“起开。”乔帮主说,“撞人的呢?”

张家老爷子须眉皆奓,以手指着一人道:“就是他!”

乔帮主一看那人,就把身后的砖头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光头,黑皮夹克,又高又壮,至少比乔帮主高两头。

乔帮主问:“是你撞的人吗?”

那人使劲摇了摇头,神情坚定地说:“根本没有,是老爷子自己摔的。”此人说话声如虎吼,说话时脖子脑门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乔帮主指了指他鼻子,又指了指地。

“跪这儿,”他说,“跟老爷子道歉。”

“哎。”汉子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平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光头汉子,是乔帮主平日里带的一票摩托车死党之一,咸呼之曰“老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帮人是干吗的,反正有几个也住在家属院里,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起来,十分扰民。这些人每个都有一米九以上,看上去很不好惹,我从没惹过。但是他们对乔帮主言听计从,法旨一下,如沐皇恩雨露,恨不得马上跪听宣读,这种场面我见过好几次,想笑也不敢笑。

北京的流氓打架,打赢了让人跪下道歉,这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酒馆挨揍,打不过人家,人家让我跪下,我不跪,鼻梁就此变成了阿德里安·布罗迪状。这是题外话。却说那日在撞人现场,乔帮主看见老六听话地跪下道歉了,气消了一些,让老六站起来讲话。老六无论是跪是站,张老爷子躺在地上,一直拉着他的裤腿,十分难看。

乔帮主蹲下身子问老爷子:“哪儿受伤了?哪儿疼?”老爷子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指指腰,摇摇手,意思是站不起来了。嘴里咝咝直吸凉气,额头渗出冷汗来。乔帮主面无表情,站起身来,问老六:“怎么回事,你说说。”

在场围观群众中,不乏我们法律系的学生,我们看到乔帮主这种公正、公平、公开的精神,又一次惊呆了——他竟然懂得不听一面之词!

到此为止,乔帮主的是非观还没有变得特别混乱,因为他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无从判断。等他听完老六的叙述,他就有点头晕了,老六是这么说的:

“我从西往东骑车来,老爷子从南往北出楼道门,走着走着不知道踩了个什么玩意儿,扑通一下子就摔倒了,坐了个屁股蹲儿。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骑过去了,赶紧熄火儿下车,跑回来看。我这一回来,老爷子‘腾’一家伙就倒地上了,我都蒙了!您瞧这不车还在那儿呢吗?”

老六说着,拿手一指,一辆挎子停在我们来的方向上。老头不等老六说完,每说一句,就大喊一声:“放屁!”据我所知,这老爷子也是大学教授,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不少人都认识他。据说他是教性学的。我觉得性学教授也是教授,应该有点文人的矜持,不应该喊“放屁”,更不应该躺在地上不起来。如果起不来,叫救护车不就得了?我这么跟乔帮主提议了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双眼冷如秋霜,对我说:

“这儿没你事儿。”

得得。

乔帮主等老六说完,老爷子也从“放屁”回到了“哎哟”,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这事儿还有人瞧见吗?”

他说话时,围观的人未必都认识他,也未必都服他怕他,但其语音腔调,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人遍体生寒。大家纷纷摇头。大学家属院有一个缺点,就是缺少乐于传话儿的婶子大娘,这些婶子大娘都分布在胡同杂院儿和田间地垄里。没有婶子大娘,这种场合十分尴尬,因为没一个人乐意说话。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可笑。

乔帮主一挥手:

“散散,都散散。”

人群自动向后闪出一个很大的圈儿。

乔帮主蹲下身对老爷子说:“您要不起来走两步试试?”

老爷子说:“不行,我腰估计折了,腿没知觉。”

乔帮主问:“那您想怎么着?”

老爷子哭了:“马乔啊,张凯不在,你可得管你叔儿啊!这小子开车在咱们院儿里横冲直撞,你也是知道的,哎哟,撞我这一下可不轻。哎哟。他得带我看病!还得付医药费。”

乔帮主应道:“行行,您放心,有我姓马的在这儿,他一步都不敢走。”说完他抬头问老六,“你说是吗?”

老六本来正在东张西望,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摆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大声答道:“是!”

这时候乔帮主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对我的智商造成了严峻的考验。他一手扶着老爷子的肩头,一手抚摸老人额头,做擦汗状,顺势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他扭过头来,突然冲我说:

“你打电话叫个救护车。”

我当时就慌了。我心说,这儿这么多人,好些都是跟你好几年的兄弟,你干吗非找我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啊?后来我问过他这件事,他说:“那年手机还不太普及,我就见过你在球场上使劲展览你那个破手机,不找你找谁?”我愕然。当时,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电话,忽然看到乔帮主捂着老头的眼睛,使劲冲我飞眼神儿,一边飞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喊:“让你叫他妈救护车,听不懂人话啊?”我简直冤枉透了,觉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要不就是乔帮主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拿起电话,拨了个114查号台,里面的姑娘问我:“您好,需要查什么号?”我说:“喂,急救中心吗?我叫辆救护车。”

我假装打电话的时间里,乔帮主站起身来,走到老头身后几步远,蹲下看了看。接着他又走回来,往这边溜达几步,蹲下看看。最后他回到老爷子身边,弯下腰,猝不及防地伸手往老爷子踝子骨下的大筋上掐了一把。

“Ouch!”老头大叫一声,差点没蹦起来,“浑蛋!你干什么哪?”

“哦,呵呵,没事。”乔帮主说,“我看看您瘫得彻底不彻底。”

接着,乔帮主在老头的骂声中,背对着他,陷入了沉思。背对着老爷子就是面对着我,我得以目睹了他脸上表情的精彩变化。当然,这些变化并不是做给谁看的,而是根据他的思维过程的不同部分,自动产生的五官位置和角度移动变化的组合。

一开始,他皱着眉头,面色凝重,抱着左胳膊,啃大拇指。

过了一会儿,他眉毛平搭,两眼突然放空,好像穿过我在看我后面的什么,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救护车来了。打114都叫来了救护车,那可真神了。

然后他的表情又变成了愤怒的门神状,眉头拧出一个疙瘩,让人特别想去揪一下。

最后他又困惑了起来,伸出手来插进乱蓬蓬的卷发,咔哧咔哧地使劲挠了几下,好像终于挠出了主意。

他转过身,回到圈里,一指老六,顺势把手往远处一挥:“你滚蛋吧,没你事儿了。”

老六如蒙大赦,跺脚甩开张家老爷子的手,推车点火儿就走了,突突突。老爷子急了,连喊:“不行!不行!你敢走!”其实以他的状态,人家走了他也不能站起来追,也不知道他在恐吓谁。乔帮主走过去,蹲下身,用一种特别温柔但是充满戾气的语调问:

“叔儿,您说实话,是他撞的您吗?”

老爷子一下就急了,腾地坐了起来,只是腿还保持着瘫痪的样子,姿势十分难拿。

“废话!”他说,“这么些人瞧着呢!我一出楼道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砰就给我撞翻了,正撞我腰上,这还能有假吗?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把犯罪嫌疑人放跑了,我这就报警!我报警他就是肇事逃逸,这是犯罪!咱们院,那法律系的老师都是海淀检察院的,我连他带你,一块堆儿都办喽!”

马乔摇摇手:“行行行,别嚷,气儿还挺粗。撞您哪儿了您给我指指。”

老头一愣,弯过胳膊指了指腰。

马乔说:“您是走路的时候被撞的?”

老头说:“是啊,平地就这么走着就给我撞倒了!”

马乔说:“您伸手我瞧瞧。”

老头伸出两手,神情惶惑,不知道马乔要干什么。

马乔看罢多时,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至此,他已经大致完成了是非观上的斗争,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就是要打人了,我见过那种表情。他要打人之前的那一刻,神态特别安详放松,打架就像度假,真令人羡慕。

有关这场交通事故及附带民事纠纷的是非曲直,马乔是这么说的。

首先,老六骑的那辆挎子,以前是他的。那辆车在兄弟们中间几易其主,大家都很熟悉,它是一辆入门级的小型车,前轮高不过60公分,算上挡泥板和牌照,也撞不到一个正常行走的人的腰,除非以骑马蹲裆式行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显然不可能在朗朗乾坤之下以骑马蹲裆式行走。

其次,车停在距离老头摔倒处十米开外,现场前后地面车痕如新,笔直三道轮胎印,浅虽然是浅,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唯有事故现场的一小块地方,被老爷子在地上辗转腾挪的身躯给擦干净了,车印在此中断了两条,而第三条还是笔直前行。也就是说,老六以高超之车技,撞倒老人的一瞬间,施展了挎斗三轮常见的“侧飞”技巧,令两轮及挎斗抬起,单靠一轮行驶,飞驰而过。仔细想想,即使是“侧飞”也没有这么酷炫,因为“侧飞”是抬起一侧轮胎,另外两轮行驶,不是开独轮车。

最后,如果是从后面撞倒,老爷子往前一扑,双手势必划破,但仔细观察,其双掌只有掌根有些许浮尘。按老六的说法,老爷子自己摔了个屁股蹲之后,他连忙停车赶了过去,想看看老人家受了什么伤,需不需要帮忙,结果因为自己长得太像坏人,激发了老人的正义感,老人贼起飞智,想出一计,想要将老六拿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那些掌根的土应该就是摔屁股蹲儿的时候蹭的。

马乔说完,回头环视,说了句:“没事儿了,都散吧。”

说完没有人走,大家都想看看这事儿怎么收场。马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耐心地补充道:“都他妈听不懂人话啊?”大家一哄而散,我也跑了。事情的后续是马乔在酒桌上讲的。他说,他把人轰散了,是为了给老爷子一个下台阶的场面,要不这个跟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就算栽在这儿了。饶是如此,老爷子站起来的时候,楼上还有几户开窗户在观望,跟马乔的眼神一对上,马上“啪”地把窗户一关,缩头消失了。

老爷子扶着腰,仰天长叹。腰是有点摔伤了,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了。

“唉,怨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腰啊!”老爷子叹道,“这都是因为啊,刚才那小子,实在太可恶了。你知道,他那个车——”

“得。”马乔一抬手,“不想听。”

说完,他像瑞奇·马丁一样把浑身上下的兜儿都拍了一遍,终于发现屁股兜里有钱。他摸出200块钱,卷成卷儿,往老爷子裤腰上一掖。“买点儿棒骨补补,”他说,“少吃卤煮,别脏心烂肺。”

酒桌上,我们请他翻译一下当时那些错综复杂的表情。他说:“哦?有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大伙儿就冲我起哄:“你学一个,乔爷解释解释。”我就先学了一个面色凝重、啃手指头的表情。

“哦,这个啊。我想起来了。”马乔解释道,“我当时在想,两人各说各的理,我该怎么把这碗水端平?一个是哥们儿,另一个是哥们儿的老子,这事儿不好办。”

然后我又学了一个两眼放空的表情,大家哈哈大笑,说你这不是乔爷,是傻逼。乔爷咳嗽了一声,大家不说话了。他解释说:“这时候我应该是在琢磨,车轱辘那么矮,怎么能撞着腰。还有其他的几件事。”

接着我学了那个怒如门神的尉迟恭表情。乔爷说:“哦,咳!这会儿我他妈想明白了,什么哥们儿的老子,就算是老子的哥们儿,也他妈得讲理!”众人喝一声彩,喝了一杯。

最后我又学了学乔帮主挠头的样子。乔帮主说:“这时候我应该是在发愁,这件事怎么收场。其实我很快就想出办法了,但是我马上就为另一件事发愁了,当时这件事还不是很紧要,但是我发愁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辙来。你们哥儿几个说说。”

大伙儿问:“什么事呀?”

乔帮主说:

“你们说,我跟张凯,还能算哥们儿吗?”

我们喝这顿酒的时候,张凯还没回来。这件事,马乔亲自打电话通知了张凯。张凯表示,既然老爷子没大事,就不回来了。但是既没有说“没事,那是老头子自取灭亡,你不要放在心上”,也没有责怪道“怎么说也是六十多的老人家,你不能给留点面子吗”,而是什么旁的都没交代,直接就“再见”了。

马乔叱咤江湖多年,却为这么件小事犯了愁,可见他的是非观十分混乱。要是我,是非观就很简单: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儿浑蛋,这种人当什么哥们儿?但我要是这么说,我也就当不成哥们儿了。实际上,在那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马乔的哥们儿,酒局上短不了我。大概是我在配合他满脸跑眉毛地暗示假装叫救护车的时候太机智了。

关于乔帮主跟张凯还能不能当哥们儿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下文,因为你基本上很难跟一个不回国的人当哥们儿。“哥们儿”这个词有很多外延,比较流行的就是“能一起吃饭的人(男)”。这跟发小儿不同,发小儿这个成就,你只要获得了,就不会被取消。现在如果站在乔帮主的立场上想一想,我的那些是非观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是我的哥们儿出了国,他老子在国内被车撞了,或者碰瓷儿讹人,我究竟应该站在哥们儿的立场上,还是应该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据说碰瓷儿这事后来乔帮主自己亲身遭遇了一次。我没在场,是听的转了好几手的描述,可能不太准确。当时乔帮主骑车过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老太太站在隔离墩处游移不定,看见乔帮主的车,扑过来便倒,嘴里还淌出暗红色流质来。乔帮主下车一看,还没死,就问她怎么了,因为他自己非常清楚,根本没撞着她。那老太太哭爹喊娘,非说“撞死人啦”,瞬间引起了围观。

乔帮主是这么处理的。

他蹲下来,指着老太太的鼻子,用那种温柔而充满戾气的声调,蔼然说道:

“你别跟我面前玩儿这个。你身上现在没伤,你我都知道。你要么现在站起来,马上滚蛋,留一个全脸儿;要么我现在就给你做点儿伤,把交通事故马上变成治安案件。治安这块儿我特别熟,真的。”

老太太专注碰瓷儿三十年,当然不会被这么两句词唬住,继续哭爹喊娘。在一般人的是非观里,打老人是不对的,俗话说七十不打,八十不骂。打女人也是不对的,会受到全社会的谴责。打老太太,同时犯了打老人和打女人两宗重罪,其罪当诛。老太太是江湖人,这点判断还是有的,基于这点判断,她没把马乔当回事儿,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实际上,一开始她在选择作案对象上就犯了严重的错误,通常骑挎斗的,以“对治安这块儿特别熟”的那一类人居多。

于是乔帮主就干了一件让所有人惊呆的事。他说:“我数三下,一,二……”“砰”。“三”没数完就给了老太太一拳,这回老太太鼻子里也流出了暗红色流质。他又在老太太胳肢窝底下踢了一脚,喝道:“站起来,滚蛋!”老太太立刻谢主隆恩,一蹦一跳地领旨下殿去了。

乔帮主环视四周,看了看正从包里掏手机的人们,拳心向上,平伸食指,挨个指了他们一下,上车疾驰而去。人们纷纷收起了手机,这件事就没有下文了。由此可见,乔帮主的是非观已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