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总搞民族主义，动不动就说我们这个民族又站起来了，我就想，我们这个民族是什么时候趴下去的呢？

这一想才发现是从19世纪60年代趴下去的，那时候的世界很有意思，不光是中国，全世界都在一个特别转型期。当时咱们中国被打趴下了，开始转型了，开始自强了，开始洋务运动了，其他的国家一看，也都开始干这些事了，所以咱们就讲讲19世纪60年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先总结一下，然后再分门别类地来讲一讲19世纪60年代的国家、艺术、文学、科技、经济等，都很有意思。

首先，我觉得19世纪60年代是人类的一次高潮，当时整个世界进入了一个大高潮，只有中国和奥斯曼土耳其是低潮。或许你应该这么理解，每当这个世界要进入高潮的时候，都是有国家要付出代价的，人也一样，你到了高潮的时候，一定有其他倒霉蛋正在为你的高潮付出代价。总之咱们那时候比较倒霉，和奥斯曼土耳其是世界高潮的代价，一个东亚病夫，一个西亚病夫。

蒸汽机发明以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了最高潮，第一次工业革命带给人类昂扬向上的力量，所有东西到19世纪60年代都达到了最顶峰、最高潮。因为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电就来了，这电来了以后，就开始孕育第二高潮，第二高潮到“一战”前，差不多又到了一大顶峰，这时人类就开始作了，最后作得不行了，只好打仗了。

所以19世纪60年代是蒸汽机时代的最高潮，或者叫作黑暗时代的最高潮吧，也可说是英法统治世界的最高潮。而1870年以后，人类进入了有电的光明时代，世界也变成了列强世界，但在19世纪60年代的时候，世界还没有列强，只有两强，就是英国和法国。

19世纪60年代，所谓的列强都还在各自的娘胎里孕育着，这其中包括了19世纪60年代孕育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大魔鬼，就是德国，德国当时已经孕育得差不多了。

19世纪60年代，普鲁士先后打败了丹麦，打败了奥地利，最后打败了强大的法国，到德意志帝国成立时期，世界离开了英、法两强的时代，这就是19世纪70年代的开始了。

除了德国，还有意大利，一个撒丁王国统一了意大利，这时又一个列强在19世纪60年代的尾巴上诞生了。

19世纪60年代上半叶世界特别倒霉，跟中国差不多一样倒霉，当时世界上有两个无比庞大的国家，在爆发着令人发指的内战，就是中国跟美国。

中国的内战规模比美国还大一点，正在搞什么呢？三场内战加一场外战正在同时进行。那时候的中国也真是够倒霉的，以前也倒霉过，但从来没有19世纪60年代那么倒霉。三场内战，一是南方的太平天国起义，二是北方的捻军，三是西北的陕甘回民起义。一场外战就是英法联军侵略中国，还火烧了圆明圆。

美国有一个纪录跟中国差不多，就是美国的内战，南北战争，也是在19世纪60年代，打死了75万士兵，这个数字虽然跟中国死了几千万人不能比，但75万这个数字并不准确。现在南北战争已经过去150年了，各种纪念杂志我都看了，2013年是林肯发表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150周年纪念，于是重新校订了南北战争的士兵死亡数字。

我从小看书的时候，记得南北战争的死亡士兵数是62万，到前年才突然说不是62万，是75万，不知道是从哪儿刨出来了十多万人的尸体，还是在哪儿找到了一本人名册，总而言之，官方的统计说75万士兵死于南北战争。民间死了多少人无法统计，因为美国那时候地广人稀，不像中国是中央集权国家，为了让老百姓纳税和征徭役，一直有严密的户籍制度和保甲制度，美国是个民主国家，它勉强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县，连自己有多少个市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人口了，所以具体死了多少老百姓，不得而知。

美国还打过印第安人，1898年美西战争打过西班牙，紧接着参加了“一战”，紧接着又参加了“二战”，“二战”以后又韩战、越战、伊拉克、阿富汗，等等吧，所有这些战死的人加一起，都没有美国南北战争的时候死的人数多。中国也一样，中国在19世纪60年代之后，又打过甲午战争，打过八国联军，还有各种内战，北洋内战、国共内战，日本人来了又跟日本人干了14年，日本人走了以后，又是解放战争，中国在19世纪60年代之后，所有战争中死的人加在一起，也没有60年代那么多。

所以19世纪60年代的时候，中、美两国都创下了一个死人纪录。但之后的两国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方向，美国经过内战的大浩劫之后，突然昂扬向上地、一发不可收地追上了英国、法国、德国，超过了所有世界列强，到19世纪末期的时候，美国已经是世界上工业第一、GDP第一的一个令人发指的超级大国。所以19世纪70年代之后，世界列强不但加上了德国、意大利，还加上了一个美国，美国也登上了国际历史的舞台。

但另一个哥们，它就没有美国这么争气了，在1860年的时候，中国被英国、法国狂揍，揍完了以后赔款，签订各种不平等条约。

日本其实也签了这些一模一样的东西，黑船事件以后，日本也被迫开放通商，也赔了人家不少银子。荷兰也去跟日本签了不平等条约，中国那个时候好歹还没跟荷兰签过不平等条约，在19世纪60年代的时候，还只有英国、法国和美国，以及刚才漏掉忘记说的俄国。

俄国也是19世纪60年代蹿上历史舞台的，但其实俄国还不能算是一个列强，俄国当时是一个以说法语、听西欧的音乐、穿西欧的衣服、贵族们都以去过西欧尤其是巴黎为荣的这么一个国家，它自个还没搞清楚自个是干吗的呢。但是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俄国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光荣的、骄傲的了。总之，19世纪60年代，每个民族都开始认识到，原来我们是一个民族，原来我们是有一个国家的，这个国家是由我们这个民族组成的等。所以19世纪60年代开始，或者其实应该说是从1848年革命的时候就开始了，欧洲各国开始有了民族意识，然后各个国家也都开始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它们就产生了一种空前的自豪感。

19世纪60年代，俄国废除了农奴制，当然紧接着后来美国因为南北战争，北方赢了，也废除了奴隶制。奴隶制这个东西，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是人类第一个正式成形的制度，但其实好像也不是，因为有很多地方一直也没出现过奴隶制，还有好多地方到现在还有奴隶制，反正咱们权且按马克思的说法，全世界的主要国家，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肃清了奴隶制。继俄国之后，1862年，林肯发表了《解放黑人奴隶宣言》，美国的奴隶制也被废除了。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在19世纪60年代末的时候，全世界的主要国家里大概只有巴西还存在着奴隶制。所以南北战争之后，一帮死硬分子绝不向北方投降，你要是以南方的观点看，他们就是烈士。最后这些坚贞不屈的农场主、绅士，拖家带口都跑巴西去了，因为只有巴西还有奴隶制，所以巴西到现在有一个少数民族，这少数民族的名字特别逗，叫Confederados，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美利坚邦联国就是Confederades，他们那儿还有一面旗帜，叫血痕旗，上面有十几颗星，反正在巴西他们坚持搞自己这一套，最后在巴西也成了少数民族，估计他们现在也挺后悔的。

奴隶制时代结束后，全世界的民族都有了自己的民族意识，也有了国家的意识。日本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日本之前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国家，日本人以为自己是好多好多国家，总之在日文的汉字里，“国”这个字的意思是，我封你在那个地方，你是个侯，或者你是个公，在日本叫你是个“大名”，你的那块封地就叫“国”，所以日本有这个国，那个国，好几十个国。

所以19世纪60年代开始，日本被打开了国门，认识到原来我们这个是一个民族，是一个国家，我们要奋起，所以，尽管和中国的遭遇差不多，但日本并没觉得那是不平等条约，反而很感谢列强帮我们打开了国门，所以中国和日本这俩国家的皇帝，心态真的很不一样。

日本天皇以前一点权力都没有，天皇他们家在京都那儿待了六百多年，也没什么权力，都习惯了，日本天皇就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权力的人，我就在这儿赏赏樱花、赏赏风景。突然列强打开了国门，老百姓开始说，你看，那一定是幕府无能，总得有人出来负责。

天皇一下子特高兴，我六百多年都没权力，拜西方所赐，拜黑船来了所赐，我突然有了权力了。于是明治天皇睦仁就从京都跑到东京去了，就是江户，天皇跑到江户去了，他的心态是，西方人太好了，我得好好谢谢他们，他们让我从京都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变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

所以日本对西方的态度是非常好的，并在19世纪60年代开始进行明治维新，也跳上了世界的舞台，所以19世纪70年代开始，这世界就不是英法的世界了，而是英法加上德国，加上美国，加上俄国，现在又加上一个日本，这个列强的格局基本上都是在19世纪60年代孕育并诞生的。

19世纪60年代是英、法的世界，也是剧变中的世界，这时候中国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死了近一亿人，当然这也不算最根本的变化，中国后来连续遭受天灾人祸，有时候饿死也能饿死好几千万人。但不管怎样，中国至少也在那个时候开始产生了民族和国家意识，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转变。

在19世纪60年代之前的上千年间，或者说有记载历史的大概两千年间，反正肯定没有五千年，“五千年”这个数字是咱们自豪的时候说的，大概也就两千年吧，两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认识到我们是一个国家。那我们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呢？我们这两千年来，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天下，天下都是我的，国就是我封给你的那块地，我封你在那儿，你就是齐国，我封你在那儿，你就是鲁国，至于我，我就是天下。

所以中国人一直说亡了天下，夺了天下，大家来争天下，反正争的不是国，争的是天下，总之我们就是把自己当天下看待了两千多年，直到19世纪60年代，被列强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我们才明白自己错了，我不是天下，天下也不是我，我是天下的一部分，我是一个国家。

今天大家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很惊奇，这不是常识吗？从我生下来那天，对着这地球仪一看，就知道那只鸡是你，但鸡背上还有一个比你大一倍的东西，那肯定不都是你的。但19世纪60年代以前，中国觉得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只是跟我的亲疏程度不一样，除了我自己之外，有的人是我亲生的，有的人是我的儿子，比如朝鲜、越南，有的人是我的侄子，比如琉球、缅甸，还有我各种各样的亲戚，北边来的就是狄，南边来的就是蛮，东边来的是夷，西边来的是戎，不管你是表亲，还是堂侄，反正都是我的孩子，你要一进贡，我很高兴，不愿意进贡，来跪一下也行，你跪都不愿意跪，距离有点远，我就派人拿张纸给你，说我任命你那地方是一个国，国是我这天下下边的一级单位。

反正两千年来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从来没觉得还能有什么是能和我平起平坐的，就像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一样。直到19世纪60年代，人家列强跑北京来烧了圆明园，占了紫禁城，皇上跑到热河，回来以后我们才终于意识到，这帮列强不是来夺我这个“天下”的，他们打完烧完就走了。

皇上就开始琢磨了，这列强为什么回去了呢？那时候无论是“二十四史”，还是《资治通鉴》，告诉我们的流程都是这样的，列强占了北京，就得改朝换代了，皇帝跑到热河，清朝就变成北元了，皇帝也变成元顺帝了。可这帮列强居然上船回去了，还让皇帝重新回北京，这是怎么回事？大家不明白，互相问，这帮外国哥们是干吗的？他怎么就没有把这天下变成他的？

因为大家早都习惯金来了占了汴梁，于是就成立了新的国，然后我们就跑了，后来蒙古来了，就成他的了……反正最后绕来绕去，总算搞明白了，说人家是一个国，人家来咱们这儿不是要改朝换代，不是要把北京占了，人家没别的目的，就是来揍你一顿。来揍你是为什么呢？因为你说话不算数，你以为你跟人家签的是一本诏书，你可以不照着那上面的要求做，但人家认为那是一个条约，你签了条约，你就得照着做，你不做，人家就来揍你，揍完就回家了。

所以那个时候清朝还下过一个非常非常神奇的圣旨，大概是“兹承认大英帝国是一国家，是和我们平等的国家，允许大英帝国自治，允许大英帝国和我大清平起平坐”。这个诏书一下，有两层意义：第一层意思是，我允许了，大英帝国才可以自治，我允许了，你才不再是我的藩属或进贡国，而是一个跟我平等的自治国。其实这道圣旨还有一个更深远的意义，就是说，我承认了你和我平起平坐，等于我承认我不是天下，因为至少天下已经出现了一个跟我平起平坐的大英帝国了。那我现在是谁呢？

我是谁这件事很重要，原来我是中国，我只是一个国，接着就有了新的说法，叫万国，因为那时候咱也不知道到底外边有多少个国，其实也没有一万个国，那时候全世界加一块，我看也没有三十个国家。反正中国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天下，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是一个国家，而且我还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