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焚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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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夫楼是一栋楼,是由著名的爱国者邵逸夫先生捐赠修成的大楼。
问题是,逸夫楼不只有一座。事实上,你永远说不清楚,到底全国有多少座逸夫楼。总之在你的一生里,无论在哪个城市居住,至少会碰到一到两座。它和解放大道、人民广场、维多利亚社区、普罗旺斯婚纱摄影一样,已经成为中国每一座城市的标配,无处不在。
所以,当刻着“逸夫楼”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惊骇,而是温馨。在那一瞬间,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还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暗恋、初恋、失恋、移情别恋等诸多阶段的欷歔往事,大家都浮现出追忆的怀旧神情。
“这个图书馆……也是逸夫楼?”我最先恢复清醒,开口问道,然后意识到,这问题问得有点蠢:老王被打晕在那里,无法回答;郑大姐还在火堆那边养伤。这时候,我身后一个人窸窸窣窣地从一堆书底下钻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看他手里拿着个收音机,就知道是祝佳音。祝佳音吸了吸鼻涕:“这座图书馆是仿苏式建筑,已经有40多年历史,不过在15年前翻修过一次,是邵逸夫捐赠修建的,后来也以逸夫楼来命名。”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祝佳音一昂下巴:“你以为首都的建筑是随便建的吗?西直门桥为什么那么复杂?13号线为什么要在北苑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站?南城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发展不起来?中轴线上为什么不准建高于太和殿的建筑?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首都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胡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先进去再说!我们宣武人,可没西城人那么懦弱!”田骁一马当先,就要往里闯,却被邵雪城一把拽住:“小心点,这里面虚实未知,要留神。”
邵雪城这话说的,颇有些熟门熟路的感觉。他意识到我们的疑惑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知道。”刚才是他的血沾在门上,电子锁才自动开启的。这没法不让人产生联想,这栋逸夫楼,和邵雪城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难道我们逃难到这个地方,并不是个巧合?
我看了一下四周,刘月、小影、徐茄、李超四个人吸食精神鸦片,神志不清。王大鹏、龙傲天和郑大姐在外头火堆旁,老王晕倒在地。目前还能活动的人,只有邵雪城、我、田骁、徐聪,外加一个神经兮兮的祝佳音,十停已经去了六停一五三八四,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把他们扔在这里,会不会冻死啊?”徐聪有些不忍。邵雪城道:“给他们多烧些书,一时半会儿应该影响不大。”我们挑了些文学类的册子,尤其是一大批现代诗集。这类书留白多,油墨少,烧起来味道轻,而且不会有什么人心疼。我们把火堆弄得旺旺的,又把那几个人摆好取暖的姿势,这才来到入门处。
邵雪城在前,田骁、徐聪和祝佳音鱼贯而入,我则负责压阵。我们一行人过了那块石碑之后,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向下甬道,空气微微带有腐朽的味道,显然许久未曾通风了。借助《知音》火炬提供的光亮,我看到两侧砖壁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电影海报,无一例外都是邵氏出品,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年轻时英姿飒爽的刘家强。
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越往下走,温度居然越高。我们已经在寒冷中度过了数日,饱受低温之苦的身体对温度变化异常敏感。现在的温度变化,至少证明地下二层书库是一个比上头温暖的地方,即使它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值了。
通道不长,但非常曲折,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转弯。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们会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中心。祝佳音在我前头一路絮叨,我问他在说什么,他说他在根据坡度与步伐计算深度。根据他的计算,我们现在已经深入地下大约20米左右了,早已经超过普通地下二层的高度,即使是文艺地下二层,也到不了这么深。
“你觉得下面会是什么?”第一次,我认真地请教祝佳音。
祝佳音稍微放慢了脚步,与前方三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老马,自从灾害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就算你们觉得我可笑,我也一直在思考,现在我已经有点明白了,拼图还没拼完,但轮廓已经有了。你这一次愿意听我说吗?”
我保持着沉默,跟随着他的步调朝下走去。一本《知音》已经快烧光了,我又换了一本《人之初》,不过这本上头沾着不少黄黄的痕迹,不太好烧。
“你想想看,港台在大陆做慈善事业的人很多,比如李嘉诚、霍英东、郭台铭,他们捐给大陆的钱不比邵逸夫少,可为什么只有逸夫楼随处可见?不,不是随处可见,简直就是无处不在。为什么只有邵逸夫有这样的影响力?是他喜好名望,还是别有深意?在每一座城市都建起至少一座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大楼,这在我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国家为什么允许他这么做?”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答案,祝佳音迅速接着说:“大家一直在说,国家在下很大一盘棋,都说得舌头生了茧。可是所有人都搞错了重点。重点不在于国家如何下这盘棋,而在于国家在下的到底是什么棋?围棋,军棋,还是象棋?”
“呃……”我倒真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你说是下什么棋?”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当我看到逸夫楼三个字的时候,所有的点和线都连上了,我一下子就醒悟了。国家在下的这一盘棋,是跳棋!”
“跳棋?”
“你仔细回想跳棋的规则,它与其他棋类完全不一样。其他棋的目的,是为了吃光对方的子,必要时还要牺牲自己的子。但跳棋不一样。跳棋不在于吃子,它的目的是要把己方所有的子都顺利地移动到指定位置去,一个都不能少。比起其他棋类的无情,你不觉得跳棋才符合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吗?”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国家下的这盘……呃……跳棋,是为了让所有人都顺利度过灾难?”
“没错。”
“可这跟逸夫楼有什么关系?”
“其实答案一直摆在那里,只不过你们都不去看。”祝佳音忽然高举起火把,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张照片。这是一栋和图书馆类似的五层小楼,正门写着斗大的三个字:逸夫楼。
“看这张照片,注意看楼身上标记的铭牌。”
我随着祝佳音的指点,看到在照片上的小楼一二层之间,挂着一个铜铭牌。我想起来了,每一栋逸夫楼,都会带着一个铭牌,上面会写明是邵逸夫先生捐赠。祝佳音让我再仔细看,我才发现,原来铭牌上的中文下方还有一行英文。
“绝大多数中国人在看这个铭牌的时候,只会看中文,把英文忽略掉,答案摆在眼前而不自知。”祝佳音带着讽刺说道。我一脸惭愧地瞪大眼睛,努力去看,终于从照片上辨认出来,那是邵逸夫的英文名:
Run Run Shaw。
邵……邵跑跑?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这个细节我从前可真没注意过。
祝佳音道:“Run是跑,而且重复了两次,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示。这就好像是紧急逃生通道的标示一样,给大家暗示,一旦发生危险,就往这里跑。要不为什么每一座城市里都有逸夫楼呢?”
“也就是说逸夫楼是一个紧急避难所?”我屏息宁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避难所。”祝佳音冷笑,“Run Run Shaw只是一个表层的符号,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暗示。逸夫楼三个字,你想到什么没有?”
“……不就是捐赠者的名字嘛!”
“把这三个字看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念一遍。”
“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逸夫楼E-Flow……”
“停!对,就是这个。香港人喜欢将英文单词本土化,比如Showhand叫做梭哈,Strawberry叫做士多啤梨,Plum叫做布冧。同样道理,逸夫楼要表达的意思就是E-Flow——注意,因为这是内地,所以采用的是普通话发音。”
“E-Flow?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原来就一直在想这东西是什么,当门开启的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了!”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在甬道里发出很大回响。前头三个人纷纷回头,问我们到底在干啥,我说在听祝佳音分析局势,他们三个都笑了笑,没再追问。
我被这似是而非的阴谋论推理搞得头晕目眩,祝佳音却兴奋得很:“Run Run,是要躲避灾难,所以E是指extinction,是足以令人类灭绝的大灾难啊!”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那E-Flow呢?”
“顾名思义,E-Flow当然就是指应对大灾变而设置的相关流程。比如末日广播,就是E-Flow的一部分;末日种子库,也是其中一部分;而逸夫楼,则是E-FLow最关键的核心它要保护的,是人类的种子。邵逸夫先生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用心良苦啊……”
“你是说,在这个地下会有一个末日基地?”
祝佳音点点头:“在进门之前,我只有三成把握,但现在我有八成。”说着,他手里的收音机忽然发出一阵高频杂音,像是人的尖叫,随即又消失了。祝佳音面色大变,急忙调试几下,抬头道:“不会有错,在我们的脚下,一个功率强劲的电台刚刚启动……”
“如果真是末日基地的话,那么咱们十三个人真的是有救了。”我喜道。
祝佳音却摇摇头:“你不明白,如果单纯只是保存人类的末日基地,国家不会绕这么个大圈子。别忘了,刚才只有邵雪城能开启这道门,我们都不行,这是为什么?还有,每一个末日基地,都会有一名值班员。这个基地的值班员毫无疑问是老王。按照道理,老王应该在灾难发生时,尽快带领我们进去,可他却千方百计阻拦,不惜牺牲自己,这又是为什么?”祝佳音眯起眼睛,望着前方似乎走不到尽头的甬道,轻轻道:“地下二层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别的用意,我暂时还猜不透。”
“祝佳音。”
“啊?”
“你《达·芬奇密码》看太多了。”
我们又继续前行了十多分钟,前面的三个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我和祝佳音赶过去,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位老人,慈祥而悲悯。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看,猜错了不是?”我悄悄对祝佳音说。祝佳音却信心十足地指着画像道:“错不了,这就是邵逸夫先生,前一阵我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他老人家。”
“可末日基地在哪里呢?”我问。可祝佳音也答不上来。
邵雪城紧皱着眉头,把手上缠的带子解开,伤口贴在画像上轻轻摩挲。当画像全部被染红以后,整个画框忽然翻转,露出一个小巧的电脑屏幕。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数字:20013/100000。前面一个数字还在缓慢地跳动增长,但速度非常缓慢。
这时候,从天花板上传来一个声音:
“逸夫楼第874号,启动。”
随着几声轻微的齿轮转动声,我们前方的墙壁猝然分开,里面的日光灯也同时开启。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而一尘不染的纯白大房间,它的正面是一个超大液晶屏,还有一个类似操作台一样的东西,但上面只有两个按钮。在房间的后面,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库,库门上写着标准的阿拉伯数字编号,看起来存量颇丰。
祝佳音兴奋地嚷道:“你看!你看!我猜对了!是末日基地没错!”他高兴得要发狂。大家没时间祝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可是却纷纷惨叫着反弹回来,原来在那舒适的屋子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一道玻璃墙。
“你们距进入逸夫楼第874号,还差79987个知识点。”天花板上的声音冷冰冰地提示。
“什么知识点啊?”徐聪莫名其妙地大喊道,试图再一次冲击,可还是失败了。这玻璃墙的硬度,似乎不输给钢铁。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幸福却无法触及更痛苦的事情了,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邵雪城甚至咬破手指把鲜血涂在墙上,那玻璃墙却始终无动于衷。气急败坏的田骁狠狠地踢了玻璃墙一脚,反而疼得哇哇直叫。走投无路的我们,只好寄希望于祝佳音。这个原本被人当做神经病的家伙,现在却成了救世主。
祝佳音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问我们:“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数字的跳动,和某种频率很像?”
田骁急道:“别卖关子了!”
祝佳音道:“这像是,书本在火焰里燃烧的速度。”我们面面相觑,祝佳音解释说,每本书从投入火堆里到彻底变成灰烬都需要一定时间,我们临走之前扔进火堆一大批现代诗集,根据这些书的开本与材质,以及火堆的旺盛程度推算,彻底焚毁的时间与刚才那个数字跳动的速度接近。
“我有个想法,我的天呐……如果得到证实,那说明这个末日基地的设计者真是太疯狂了……”祝佳音喃喃自语,“你们快回去书库,给我取五本旅游类的书,要‘一生必去×××’为开头的那种,再拿三本高等数学,一本《全本金瓶梅》,一本《荆棘鸟》,还有一本《尤利西斯》,快去!”
现在谁也不敢怠慢他,田骁和徐聪急忙跑回去,一会儿工夫就抱着一摞书下来。祝佳音拿起一个杂志火炬,先烧掉一本《一生必去的全球一百个美景》,屏幕上的数字增加了几个;然后他又烧掉了一本《线性代数》,屏幕上的数字猛然减少了,而且减少了一百多个。我们都不敢插嘴,盯着他一会儿烧高数,一会儿烧旅游指南,忙得不亦乐乎。
祝佳音忙了一阵,把剩下的书放下,站起身来,对我和邵雪城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先听好的。”邵雪城不动声色。
“我已经搞清楚进入末日基地的方法。设计者给这个基地安装了一套知识评估准入系统。”
“这是什么鬼东西?”
“简单来说,设计者不希望末日基地变成一个菜市场,只有那些对人类文明存续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避难。而判断这些人价值的方法,就是看他们对人类知识体系有多么深刻的了解。”
“怎么了解?谁他妈的是全才啊?”田骁怒气冲天。
“你不一定要了解全部知识,但你必须要知道哪些东西对文明存续最重要,哪些不太重要,哪些完全不重要,有一个重要性的排名。”祝佳音用手指了指上头,“这个逸夫楼是建在图书馆之下的,馆藏的所有书籍,就是一个个小砝码。我们的焚书举动,都被书中的芯片传递到这里的计数器来。每烧掉一本对延续人类文明不重要的书,就会增加相应分数;每烧掉一本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书,则会减少相应分数。如果我们想进入末日基地,就必须证明给电脑看,我们能够准确判断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直到凑够十万知识点。”
“我们现在已经完成20%了?”邵雪城望着数字,若有所思。
“感谢成功学和励志类,但我们烧掉的那几本字典,却扣了不少分数。在这个体系下,烧错书的惩罚,可比烧对书的收益要大得多。”
“问题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徐聪问。
祝佳音拿起地上残留的几本书,侃侃而谈:“我刚才拿几本书做了实验。烧高等数学的惩罚很严重,可见理工科类对人类文明存续至关重要,这个判断很符合常识,所以这类书是绝对不能烧的。可是,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根据我做的实验,烧掉《一生要去的全球一百个美景》,每本加了5分,不太高,说明设计者厌恶这类书,认为它们毫无价值;然后我烧了《荆棘鸟》,得了7分,烧了《尤利西斯》,得了10分,说明设计者对澳大利亚文学和意识流心存畏惧,但毫无敬意;可当我烧掉《全本金瓶梅》后,却被扣了15分,设计者应该是很喜欢读它……”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田骁听得有些不耐烦。
“你还没明白吗?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个该死的设计者的读书品味、习惯、性格和个人偏好,要比他的基友更了解他!然后在20万本书里挑选出他最不喜欢的书烧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祝佳音大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