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第五章 苏秦舌战稷下群士,齐王入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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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大造声势征伐宜阳,整个韩国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紧急向苏秦求救。

苏秦问清细情,断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赵一样虚张声势,当即坚定主意,回韩侯一封密函,大胆声称,三晋纵亲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阳,魏、赵就会同时发兵,从函谷、西河、晋阳三处攻击秦国。韩侯吃了定心丸,底气十足地调兵遣将,布置宜阳防御,全力迎战秦人。

与此同时,苏秦辞别魏王,再使楼缓打前站,自己紧随其后,策动四国合纵车马,浩浩荡荡地朝齐都临淄进发。

就在此时,齐都临淄发生一件大事:稷下学宫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学宫是齐国先君齐桓公田午(有别于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导起来的。当时,田氏初代姜齐,政权不稳,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设立别宫,纳贤养士。田因齐初继位时,淳于髡、邹忌、彭蒙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为稷下先生。当时威公淫于酒色,不理朝政,邹忌以琴艺觐见,淳于髡则以隐语点拨。威公大梦初醒,起用邹忌为相,整顿吏治,兴农重商,齐国随之大治。邹忌从政后,淳于髡为齐使赵,离开稷下。在邹忌的建议下,威公扩建稷下,重金纳士,天下贤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为学宫祭酒,待以卿礼,奉以重禄,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务;使上大夫田婴为稷宫令,沟通稷下与齐宫。到威公称王时,稷宫的规模已空前发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过十人,各自门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伤。楼缓上朝时,威王正在宫里与几位重臣商议发丧事宜,气氛甚是压抑。楼缓叩见已毕,大体说明来意,称四国特使苏秦三日之内将至临淄,朝见齐王,同时呈交四国约书和合纵檄文。

威王接过约书、檄文,略扫一眼,缓缓说道:“楼子远来辛苦,且回驿馆暂歇数日,寡人择日请教。”

楼缓再拜后退出。

见楼缓走远,威王目光转向田婴:“爱卿,还说方才之事吧。稷宫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国之瑰宝,兴齐之本。稷宫之事,乃国家之事。稷宫兴,则国兴;稷宫衰,则国败。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宫之失,亦当是国家之失。彭祭酒的丧事,要大办,可按上卿之礼厚葬。寡人要让天下人皆知,在我稷下,生有厚养,死有礼葬。”

威王出此慨叹,众臣莫不感动,尽皆折服。即使一向对稷下抱有成见的上将军田忌,也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微臣遵旨!”田婴拱手应道。

“稷下不可没有祭酒。关于此事,爱卿可有考虑?”

“微臣以为,”田婴奏道,“稷下藏龙卧虎,云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职,非德高望重者莫能为之。眼下稷宫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邹衍、许行、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等,皆有才具,唯资望不足以服众。微臣想到一人,或可服众。”

“谁?”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当即拍板,转向邹忌,油然叹道,“唉,寡人当年嗜酒如命,得亏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长夜之饮哪。”

“哦,”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微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道,“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溺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对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陛下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陛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微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陛下,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微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有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微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陛下已有定论,微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道:“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陛下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微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微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陛下,”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微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是的,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陛下有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战。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寝食难安哪!”

“陛下,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陛下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有劳爱卿了!”

“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陛下?”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条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陛下所虑甚是。微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陛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微臣也吃不准。”

“嗬,凑到一起了!”威王呵呵连笑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微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冷落了,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微臣欲使犬子恭迎特使,陛下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的话头,“就是他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御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一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御手忖估一下距离,回头大叫:“主公,主公——”

车上之人正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闻叫声,淳于髡睡眼惺忪地问:“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你咋呼个啥?”

“主公,”御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被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上道:“那你还愣什么?赶前面去。”

御手得令,扬鞭催马,四匹骏马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御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复又睡去,嘿然一笑,再次扬鞭。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远远甩在后面。

赶有十几里,远远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御手陡然看到迎面驰来一队车马。御手揉揉眼睛,待看清楚,回头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啥?”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面一看,果有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低头思忖,御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急又抬头,果然望见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御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公,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睬也不睬他。由于双方是相向而走,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御手停下来,回头望着淳于髡:“主公,别睡了,就要碰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于道旁。”

御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几个稷下先生。

御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御手小声说道:“是齐王陛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大吃一惊,赶忙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陛下驾临,冒犯王驾,请陛下治罪!”

威王急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陛下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威王点头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屈尊迎接?”

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唉,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说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陛下——”

远远望见尘土飞扬,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笑道:“好了,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笑着频频点头,算作招呼,陪威王一道步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甚是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道:“车上有篷,看不清!”

公孙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此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赶至齐王停车处,见有一车恭候于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的儿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过一揖,问道:“韩章见过田大人!”略顿一下,“田大人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亦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道:“田文见过苏子。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

“有劳大人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及诸位公子拱手道,“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陛下口谕,陪陛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及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秃子。”公子卬揶揄道。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做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别嘱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苏子及众位公子、公孙。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好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大人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请。”言讫,田文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御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连走十数日,皆是劳顿,早早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议至夜半。楼缓将稷宫之变细说一遍,苏秦叹道:“大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苏秦问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苏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处?”

田文点头道:“知道,离此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老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如此甚好,”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听听你们齐国的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二人起身,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孙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孙哙大喜,急道,“可否捎带在下?”

“公孙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孙哙急回房中,换过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田文报过家门,门人进去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乐师迎出来,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孙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微微抬头,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孙哙回礼,顾自转过身去,头前走了。

两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一个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上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公孙哙看到,亦走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听?”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欲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在身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名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孙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孙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老乐师颜色大懈,呵呵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道:“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孙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孙哙大窘。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孙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御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甚是有钱,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杀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微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觐见陛下?”

“不不不,”威王摆手道,“让他去稷下!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可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邀苏子同去。”

“微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忽然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一本正经地端坐于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深鞠一躬,连连拱手道:“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苏秦亦回一礼,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道:“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也回一揖,连声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之事进展如何?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田婴顿住笑,应道:“谢苏子念记!彭祭酒明日入殓,陛下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哦,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致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说完,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道:“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亦拱手道。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道:“诸位,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起盖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地砖,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苏秦一行赶到时,丧礼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大宗师”三字,皆是齐王亲笔所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个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即知他们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当是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他们刚一抵达,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苏秦打头,后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孙哙、楼缓,再后面是飞刀邹等随行诸人,在各自席位前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丧礼的田婴在一声锣响之后步入论坛,朝棺材及众士子各鞠一躬,声音略显沙哑:“诸位先生,诸位嘉宾,诸位士子,辛丑日子时三刻,一代宗师、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鹤仙去。今日申时,我们齐集此处,深切哀悼先生,缅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英灵叩拜!”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近两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哽咽,缓缓说道:“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陛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哽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哽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众人一看,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无不面面相觑。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急着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声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道:“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转,瞧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呵呵乐道:“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陛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佳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叫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邯郸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抡,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道:“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呵呵一乐,伸手携住苏秦:“苏子,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子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来此,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易推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苏秦这番开场白也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他身上。

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诸位先生,诚如淳于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的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

言讫,苏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仍在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道:“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道,“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上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人,众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慎到治黄老之学,为人厚实,学风严谨,多有著述,声誉可追彭蒙,从者两百余人,场地上,就数他身后的队伍最长。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赵人慎到求教苏子。”

苏秦还礼道:“慎子请讲!”

“苏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寻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过,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苏子合纵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国如何共生?”

“慎子所问,正是在下未来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时代,大道贯通,德化天下,无为而治,天下诸侯数以万计,同生共存,并无争执。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礼乐治世,诸侯皆能循规蹈矩,和睦共处。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天下始不治矣。世风日下,若使天下大同,当从治风伊始。因而,在下合纵,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东列国纵亲,化干戈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与秦和解,使天下纵亲,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异,教化人民,恢复礼乐;第三步,扬善抑恶,化私去欲,复兴道德,使天下归于大同。”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王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畏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道:“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是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非步孔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圣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有失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了一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问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陛下或感兴趣。”

“哦,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道,“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词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道,“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道:“微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思忖有顷,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黄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大夫。

由于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赶忙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哦,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呀?”田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哦,这么说,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御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不消一刻,二人径至稷宫,在祭酒淳于髡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老夫子吧?”

苏秦呵呵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着苏秦直走进去,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来,呵呵笑道:“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淳于髡摇头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的眼珠子四下一转,见并无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处?”

“远在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笑道:“有时候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身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似也听出味来,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说完,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大白天里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