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第五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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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王马的终极大赛于翌日后晌申时擂鼓。
赛场人山人海,人众逾万,将个偌大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条打着几道大弯的并驾车道。许是赛事注定一面倒,投注并不如意,几乎所有参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马赢上,王马赔率低至注十赔一,田府之马,赔率却高达注一赔十。
申时整,比赛开始,首轮是上驷,双方上驷入场,上大夫田婴亲自擂鼓开赛,随着一通鼓响,两辆战车绕赛场飞驰,一时间,马蹄飞扬,尘埃腾起,先后绕场角逐十圈,王马整整领先五个车身,毫无悬念地获胜。次轮中驷,王马再赢,领先两个车身。胜负已判,第三轮堪称友情赛,王马下驷御者不知是实力如此,还是想卖个顺水人情,不过拉开田府下驷一个车身。
场上欢声雷动,众臣起立,先向威王贺喜,再向田忌贺喜。
田忌眉开眼笑,不无得意地向众亲朋拱手回礼,口中不住重复“同喜”二字,不见半丝挫败之感,似乎败给王马是件荣誉之事。
赛事至此结束,上大夫田婴宣读年度赛事终判,而后是威王颁发王命诏书,将各都邑参赛名单悉数列入王命,张榜昭示,再后是威王、太子分别代表王室,依据赛事约定规制,向冲入五都决赛、终极决赛及挑战王马者颁发王室奖赏。由于赏金是要称重的,在这赛场不好兑现,依据规制,就用王室特制丝帛取代,每张丝帛上分别标注赏金数目,以王玺印之,获牌者可持此帛到各处赌庄兑取现金。
田忌领到标有五百赏金的丝帛,不无光鲜地绕场行走,向山呼的观众频频挥手,再向每一个道贺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陪同孙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绕场走到此地时,一则风头出足了,二则望到苏秦招手,就将丝帛收起,大步过来,在苏秦、孙膑身边坐下。
苏秦着士子装,不见一丝官样。孙膑坐在轮车上,头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脱脱一身野人装饰。附近观众渐次散去,只有飞刀邹守在二人身边。
“三战皆北,”孙膑冲田忌道,“田兄不以为耻,反以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几声,“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马虽为千里挑一,王马却为胡地进献,多为万里挑一。这且不说,大王更得伯乐后人孙悦助力,厩中多为千里良骥,在下这能击败邹忌,赢得我王五百赏金,已是于愿足矣!”
孙膑轻叹一声,摇头。
“孙兄?”田忌吃一怔。
“敢问田兄,”孙膑紧盯他道,“可曾想过赢大王一次?”
“不曾想过。”田忌苦笑一下,做出个怪脸,“再说,想也白搭呀!”
“若是有机会赢,将军难道也不想吗?”
“这……”见孙膑认真,田忌长吸一口气,盯住他,“孙兄,你……”伸手摸他额头,“咦,没有发烧呀!”审他一时,看向苏秦,指自己心窝,“苏兄,孙兄这儿,不会出毛病了吧?”
不待苏秦回话,孙膑接腔道:“田将军,在下再问一次,想不想赢王马?”
“想想想,”见孙膑语气有变,田忌急了,迭声叫道,“在下睡梦中也想啊!”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直望过来,“上中下三驷,其等级由何人评定?”
“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无人专门评定,是参赛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说,”孙膑敛神屏息,缓缓说道,“你这就去对大王讲,你不服此赛,三日之后,愿与大王再赛一场,在下保证将军击败王马。”
“击败王马?”田忌咋舌自语,显然是说给孙膑和苏秦,“这是不可能的!”略顿一下,又觉得不妥,又补一句,“上驷差三个车身,中驷差两个,即使下驷,人家不当回事了,也还差一个呢!”
“我有宝驹,可以胜他。”孙膑一字一顿。
“你有宝驹?”田忌震惊了,“孙兄快讲,爱驹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你露出只言半字?”
“国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孙膑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道,“既是宝驹,又怎能轻易展露呢?”
“这……”田忌显然不信,看向苏秦,半是拆穿孙膑,半是玩笑道,“孙兄在那山坳里一住三年,据在下所知,从未出过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宝驹,在下怎会不知?”
“田兄这是不知孙兄了。”苏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见苏秦也来帮腔,不好再讲什么,眼珠子一转,“按照比赛规程,胜负已决,纵使我想复赛,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恳请,怎知大王不肯?”孙膑语气进逼。
“这……”田忌终是胆怯,再次看向苏秦。
“孙兄讲得是,”苏秦鼓励他道,“你这就去向大王恳请,就讲三日之后,再赛一次,看大王如何处置?”
“若是田兄赌以千金,大王必定应战。”孙膑将他逼入墙角了。
“赌以千金?”田忌倒吸一口气,“千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孙兄不会是想让我上上下下数百口子喝西北风吧?”
“在下修正一句,可恳请每轮千金,三轮比赛,三千金豪赌。”
田忌惊呆了,再无一句应腔,只将两眼圆睁,一会儿看看孙膑,一会儿看看苏秦,似乎这二人在演双簧,设局诱他害他。
“统领千军万马之人,当该不会在意这三千金吧?”孙膑半是哂笑。
“当然不是!”田忌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卖光,也不值这三千金啊!”
“这不是有了五百金吗?”孙膑朝他怀里的丝帛努下嘴,“至于另外五百金,将军府库中不会凑不出吧?”
“这才一千!”
“另外两千,在下与苏兄各揽一千,将军还有何说?”
“苏兄?”田忌看向苏秦。
“将军难道信不过在下与孙兄吗?”苏秦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威王,“要赛就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见孙膑、苏秦步步进逼,坚持复赛,田忌虽然吃不准,却也是后退无路,只得横下心来,赌二人的人品。
这般想定,田忌酝酿会儿胆气,一步一步地走近威王。
大赛结束,观众大多散去,威王已经起身,正欲摆驾回宫,包括太子、邹忌、田婴等一应大臣也都起身,竖枪般候于旁侧,静等威王起驾。
田忌拦在案前,伏地跪拜,朗声叩道:“启禀我王,臣有奏。”
威王复坐下来,瞄他一眼:“爱卿请讲。”
“今日之赛,臣输而不服,斗胆祈请与我王再赛一场,恳请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声如洪钟。
众臣面面相觑。即使威王,也是惊怔,捋须良久,倾身向前,一脸狐疑道:“爱卿,你……可是当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铿锵。
威王长吸一口气,再次捋须,身子坐直,目光依旧不离田忌:“爱卿呀,不是寡人不肯应允,是……就今日观之,你的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战,只会输得更惨。”
“臣另有良马。”
“哦?”威王来劲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孙悦,见他也是诧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过,寡人之马,轻易不会出战,倘若出战……”
“臣请一赌。”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这个!请问爱卿,欲赌几何?”
“愿赌千金!”
“田大将军,”坐在威王另侧的邹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怂恿,“向王马挑战,与我王作千金之赌,断非寻常儿戏,望将军三思。”
“相国大人,”田忌不软不硬地回应,“你我同朝多年,可曾听闻田忌儿戏过?”
“启禀我王,”邹忌重重点头,看向威王,揖道,“上将军方才所请,既非儿戏,臣奏请我王恩准。”
“准爱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婴,“上大夫,今日之赛,田忌将军输而不服,请求三日之后复战,寡人应战,依旧分上中下三驷,三局二胜制,赌以千金!”
“臣斗胆祈请,赌资每一轮千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体般不顾一切地顺竿子再爬,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威王也是发蒙,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盯田忌一眼,转对田婴,一字一顿:“拟旨,依田忌将军所奏,三日之后在此复战,赌资每轮千金!”
田忌既已出尽风头,却又这般不顾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称其另有良马,若是真有良马,焉何关键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输定后,这又拿出补失?再说,田府有多少良马,齐国有多少良马,经过两年赛事,他邹忌也早略知一二了。此番大赛,田府出战之马已是最优,断不可能于陡然间生出比之更强劲的千里之骏!
邹忌闷坐于室,越想越无头绪,忽地想起公孙闬,使人召请。
“公孙先生,”邹忌亲手为他斟上一盏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战皆北,仍求复赛,称其另有良马,且愿赌以每轮千金,岂不是以卵击石、鬼迷心窍么?老朽拙浅,有请先生譬解。”
“回禀主公,”公孙闬谢过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孙闬所料,田忌提请复赛,断非一时之昏,而是另有奇谋!”
“是何奇谋?”邹忌倾身以问。
“主公所弃之谋!”公孙闬语气极是笃定。
邹忌心中一堵。
所弃之谋即公孙闬在赛前所进之以中驷换下驷之谋。想到在今日赛场上,田忌三战皆败于王马,仍旧那般显摆,邹忌有点后悔未听公孙闬之言,否则,绕场说“同喜”的就是他邹某了。
“你是说,”邹忌闭目有顷,“田忌会以中驷换下驷?”
“不,是以下驷换上驷,依次类推!”
邹忌深吸一口气,豁然洞明。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将一败而二胜,这想必就是他敢赌以千金的底气所在。如此绝妙主意,断非田忌所能谋出,定是此人身边另有高人,而这个高人,也当是苏秦无误了。苏秦为赵求救,而田忌与庞涓有羞辱之仇,苏秦必是游说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战心。
邹忌越想越觉透彻,再观眼前公孙闬,非但无猥琐之相,反倒现出一个堪比苏秦的旷世奇才来,真正叹服起淳于子慧眼识人了。
“先生既已识破其谋,”邹忌拱手揖道,“可有应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孙闬回以一揖,“闬以为,主公可有两策应之,一是觐见大王,奏以田忌之谋,让大王及时调整王马,击败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倾尽家财,赌田忌之马获胜,主公或可得到一笔巨财。”
邹忌闭目思考,良久,脸上现出一丝阴笑:“谢先生良谋,不过,本公一不想奏请大王调整王马,二不缺钱财。”
“想必主公另有奇谋了?”
“哈哈哈哈!”邹忌爆出数声长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邹忌收住笑,一字一顿,“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谓也!”
“主公?”公孙闬有点茫然。
“先生且看,”邹忌眼中射出两道阴光,“若那田忌未从先生所断,亦无良马备用,三日后复赛,必输三千金,以田府所积,多不过千金,若输三千金,其家产败尽不说,空贻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断,以其下驷对王马上驷,以其上驷对王马中驷,以其中驷对王马下驷,就是欺君。依据齐法,欺君之罪,当诛三族。田忌得三千金而受诛三族,再贻天下笑耳!”
“主公远谋,公孙闬叹服!”公孙闬拱手长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邹忌一字一顿,看向公孙闬,“虽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驹,速来报我。”
“敬受命!”
齐都雪宫,威王双眉凝起,在厅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辟疆两只眼珠子,只跟着威王转,对面孙悦,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席。
“哈哈哈哈,”齐威王陡然住脚,长笑几声,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紧老拳,迭声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声问道。
“看到苏秦了吗?”威王乐呵呵道。
“苏秦?”辟疆大惑不解,“苏秦怎么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后是有苏秦在撑着,如若不然,借他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罔顾一切,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儿,”威王由衷赞道,“这个苏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来搬兵,本为水火之急,却又不急不躁,因他晓得寡人与那魏罃必有一拼,这个邯郸,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两只大眼扑闪着,似是仍未完全领会父亲。
“这且不说,此人竟然吃准寡人赛马是为备战,坐庄聚赌是为筹款,这又担心寡人款项筹得不够,方使田忌杀寡人个回马枪,将这场赛事用足,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旧不解道,“苏子用心虽好,却也是走的险棋,起码是把田忌将军逼上绝路了。依田府之马与王马比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赛一百场也是个输。”
“唉,”威王长叹一声,“这也正是寡人为难之处。赛场胜负,依苏子之智,显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准的是,如果再赛,寡人是只能输,不能赢啊。”
“为什么?”
“因为寡人赢不起啊!”
天下赛事,竟然还有赢不起的。辟疆大睁两眼,显然不解。
“疆儿你看,”威王扳起指头,“如果复赛,田忌必输,这个常识,天下人无所不知,是以众人定会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马赢上。按照十赔一的最低赔率,万金注本,庄家当赔千金,若有三万金注本,寡人当赔多少,这个账谁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赔不赚,这个马会岂不也是白办了么?”
辟疆万没料到船在此地弯着,对威王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这且不说,苏秦这还吃准一事,晓得寡人即使赢了田忌,也会拿他毫无办法。他的家财只有那么多,若是输光,周济他的仍旧是寡人哪!”
“认赌服输,父王缘何要周济他呢?”
“不为别个,只为寡人在征伐魏国时,总不能拜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为将吧?”
“父王是说,”辟疆恍然有悟,悄声问道,“俟赛马结束,我们就发兵救赵?”
“唉,”威王敛住笑,轻叹一声,“事情没有这般轻易。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为父内中一直在扑腾,欲待赛事结束,前往太庙卜一卦呢!”
“父王是为此战忧心?”
“是呀,”威王眯盹一双老眼,声音缓慢,“我虽备战八年,兵员库粮充足,车马数量也占上风,但魏有庞涓与他精训出来的数万武卒,不可小觑,田将军恐怕不是对手。此战我必须取胜,因为寡人输不起,齐国这也输不起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二字:“是哩!”
“孙爱卿,”威王转向孙悦,换过话题,“与田忌复赛之事,可有办法给田忌个脸?”
“大王是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假吗?”孙悦歪头问道。
“这怎能成?”威王摆手。
“臣无良策,”孙悦轻轻摇头,“臣目测其速,田府之马,上驷九百六十里,中驷九百里,下驷八百五十里;而大王之马,上驷千里,中驷九百五十,下驷九百。无论上中下三驷,十圈下来,相差尽皆不止一个车身。”
“要不,再选匹好马给他,让他赢个下驷?”
“前番卖给相国之马,是臣新近觅得,众臣不知。其余王马,臣属皆知,若是转手予他,就等于公告我王作弊。”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苦笑一声,“算了,让他田忌劳心去吧。既生胆儿挑事,当该有个圆场,寡人犯不上为这事儿操心。”
两天过去了,到第三日头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访孙膑。
梅园中的那株老梅树下,瑞梅衣着宽松,醉心于眼前的一把老琴。孙膑与苏秦对坐于席,闭目倾听。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坐在苏秦怀中,头发被剪成个小桃尖儿,歪着脑袋看妈妈一起一扬地拨弄琴弦。
此情此景,纵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鲁莽不得,耐住性子候瑞梅把一曲弹完,方才重重咳嗽一声,远远叫道:“二位仁兄,好生开心!”
“呵呵呵,”孙膑冲他招手,笑笑,“在下与苏兄候将军多时了。”
田忌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过来,声音急切:“明日就是复赛,敢问孙兄,你的宝驹何在?”
“就在将军的马厩里。”孙膑又是一笑。
“马厩里?”田忌摸下头皮,怔了,“咦,在下刚从马厩里出来,不曾看见一匹宝驹呀!”
“你那马厩里不是宝驹,难道关的是一群驽马不成?”孙膑反问他道。
“那是在下的宝驹,不是孙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赛,是将军挑战王马,非在下挑战王马,上场的该当是将军的宝驹呀!”
“孙兄,你……”田忌气结,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孙膑好声安抚道,“在下已经关照过仇归,这几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阵,有的是力气。”
“这这这……孙兄害我。”田忌扭头欲走,后面传来苏秦的声音:“田兄留步!”
田忌只好顿住,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苏秦亦出一笑,“大战未启,胜负尽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来,听一曲雅弹呢?”指向身边早已摆好的席位,“田兄,请!”看向瑞梅,“嫂夫人,请为田将军弹曲俞伯牙的《高山流水》,为将军壮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两手抚琴,七弦铮然出声,错落有致。
再次被逼到墙角的田忌只好苦笑一下,朝她略略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了。”走向席位,扑地坐下,硬起头皮听琴。
“你是说,”邹忌紧盯公孙闬,“三日来,田家马厩里一如往常,不见一匹新马?”
“是哩。”公孙闬悄声应道,“这且不说,今日后晌,田忌往投稷山深处一个山庄,闬假作迷路,混入庄中。见那苏秦并一膑人在梅园里听一女子奏琴,闬打问一个孩子,方知那苏秦连日来一直伴那膑人,无一刻擅离。且闬已探知,三日前决赛,那膑人也在场上,坐在轮车中,由苏秦和一个汉子陪伴,显然,那膑人非比寻常!”
“膑人?”邹忌深提一气,“难道他是……”断住话头,脸上满是诧异。
“主公?”
“公孙先生,”邹忌略略摆手,缓缓吐纳,调匀气息,“你或是对的。叫家宰来!”
公孙闬喊来家宰,邹忌吩咐他清理库财,提三百金前往赌庄,押田府之马。
三千金堪称豪赌,整个齐国为之疯癫,赛场几个赌庄门前车水马龙,押注之人日夜不绝,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近三倍。截至申时,上大夫田婴欣然透给威王,举国注本已逾三万金,几乎清一色押在王马获胜上,因所有参注之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
押田府赛马获胜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成侯邹忌,另一个是靖郭君田婴的世子田文。邹忌深信公孙闬之断,欲在此赛中大捞一笔,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则是在咨询苏秦之后才下注的,所注百金完全是押在长久以来对苏秦的信任上。
申时将至,赛马场上万事俱备,人潮涌动,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齐威王、太子辟疆及齐国所有重臣皆来观战,威王还特别邀请淳于子、慎子等稷下先生,让他们分别坐在主观台上,推波助澜。
主观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侧是邹忌,另一侧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两侧坐了。
“爱卿,”眼见时辰到了,威王转向田忌,微笑道,“虽然事已至此,若爱卿反悔,寡人仍会网开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赌赛。”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开弓即无回头箭,臣大言既出,何能反悔?”
“既然如此,就请亮出赌资吧。”威王笑笑。
田忌吩咐几个壮汉分别抬着两只箱子,搁在看台上,打开箱盖,指金子道:“千金在此,请我王验看。”
“咦,不是赌三千金吗,怎么只有千金?”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儿。”田忌坦然应道。
“呵呵呵,”威王盯他一眼,笑出声来,“爱卿这是胜券在握,吃定寡人了。来人,摆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两个壮汉抬上两只大箱,摆在看台上。
“爱卿,寡人也摆千金,至于另两千金,暂且寄在爱卿身上。”言讫,威王看向邹忌,“邹爱卿,今日之赛,寡人请你监察执法,赛场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张榜之赛事规程为准,任何人不得违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领旨!”邹忌揖道。
“时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婴。
田婴点头。
“开赛!”威王一字一顿。
田婴击鼓,两辆战车得闻号令,并驾齐驱。驰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个车身,第二圈,落下五个车身,待王马驰完十圈,冲向终点时,田府之马仍旧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场上嘘声一片,风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诧异,看向田忌,“这就是爱卿的上驷吗?怎么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认赌服输,千金赌资呈王笑纳。”田忌看向执法者邹忌。
邹忌摆手,两名执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两只金箱分别抬到威王身侧。
第二轮开赛,王马中驷与田忌之驷并肩齐驱,一直驰完前五圈,仍旧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现,田忌之驷竟然领先王马半个车身,且优势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时,领先王驷整整一个车身。
威王震惊,观众惊呼,投注王马的看客无不擦汗。唯有邹忌阴阴一笑,在田婴宣布胜负之后,吩咐兵士将田忌输掉的千金重抬回来,搁在田忌身边。
第三轮开始,复演第二轮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时开始超前,到第十圈结束,再次领先王马下驷一个马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马师孙悦,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邹忌又出一声阴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千金移至田忌身边。
全场哗然,一些倾尽家财投注王马的看客不顾体面,在赛场上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人向田忌贺喜,因为没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没有人会料到是此结局。
至于田忌,再没有像上次赛输时那般志得意满地绕场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脸上不现一丝喜感。眼见观众散尽,邹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启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声叩道:“臣田忌有奏!”
“爱卿,”威王虽输却喜,乐不合口,“奏就奏了,你这跪地磕头又为哪般?”
“臣请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爱卿请起,寡人晓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场输赢嘛,何来死罪之说?”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这个寡人倒要听听了!”
“实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赛,臣之所以获胜,是因为用了一个计谋。”
“我说的嘛,”威王捋须,拖长声音,“就爱卿厩中的那几匹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马呢?说说看,你用的是何计谋?”
“臣以下驷对王马上驷,以上驷对王马中驷,以中驷对王马下驷,弃一保二,是以胜出。”
“嗯嗯嗯,”威王闭目有顷,连嗯几下,再次捋须,“好计谋,好计谋呀,寡人心悦诚服。请问爱卿,此计必是出自某个高人吧?”
“臣请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语数句,威王大是惊讶,喃声道:“嗨,真正没想到哩,寡人一直以为在背后倒腾的人是苏子。”略略一顿,对田忌,“爱卿,有请孙先生前往雪宫觐见,寡人摆宴恭候。”对邹忌,“邹爱卿,随寡人回宫,见识一个高人!”
在田忌将孙膑的轮车推向雪宫时,威王已在宫门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邹忌左右分立,毕恭毕敬。
孙膑正欲下车拜见,威王已抢一步,按住孙膑,从田忌手中接过轮车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携力下,将轮车抬上殿前九级台阶,亲手推动轮车,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轮车停稳,孙膑已用结实的两臂弹出车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动作之利,速度之疾,使在场诸人无不惊诧。
因失去膝盖,孙膑行不成跪礼,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孙膑叩毕,威王已反应过来,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搀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不瞒先生,”威王久久凝视孙膑,油然叹道,“得知先生受庞涓陷害之事,寡人数夜未眠,不止一次与邹相谋议搭救先生,却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误先生。后来听闻先生不知所终,几番使人打探,有说投水自尽,有说被秦人救走,有说被庞涓暗害,凡此种种,哪一个终结都让寡人心疼。万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此非常时刻露面,实乃上天佑我负海之国啊!”喜极而泣,以袖抹泪。
“大王,”孙膑也是喜泣,哽咽道,“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爱,更得大王为刑余之人劳心费神哪!”
“能得先生,胜得十万雄兵。”威王赞叹一句,看向众人,“不瞒诸位,别的不说,单是先生在此赛马会上,教田将军以偷梁换柱之计,让寡人输掉这场比赛,于我大齐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评功,莫说是邹忌、田忌,即使已知就里的辟疆也觉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过几声,“这场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孙膑,指向几人,“孙先生,这几位都是寡人心腹、齐国立柱,这替寡人解说一二。”
孙膑连连揖手,声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将军欺君罔上,已铸死罪,大王非但不责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见圣明矣。”
“呵呵呵,孙先生,莫夸寡人,但说寡人输马之利。”
“诸位大人,”孙膑向三人一一拱手道,“膑虽无知,却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军进此偷梁换柱之计,是膑忖知大王办此马会,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为小赢?”田忌急问。
“再赢上将军一次。”
“大赢呢?”
“输给上将军。”
“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过邹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大王,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连笑几声,“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若赢上将军,仅得三千金,若是输给上将军,得的就是三万金。上将军你这算算,是三千金多呢,还是三万金多?”
想到国人疯狂押注王马胜,而王马却意外败给田府,所有注金尽归庄家,而庄家后台又是大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无叹服。
“不瞒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赛毕,寡人本以为万事大吉,万没想到爱卿不服,当场提出复赛,着实让寡人惊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机会再赚一笔;惊的是,爱卿这般不识相,若是再败,岂不坏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败,大王得赢三千金,当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坏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金不假,赔付下注人的又岂止是三千金哪!”威王解释一句,转向邹忌,“说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这想问问邹爱卿,你怎会不押王马,而押上将军呢?”
“回禀我王,”邹忌老眼珠子一转,笑应道,“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输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军。”
“啧啧啧,”威王竖起拇指,连赞几声,摇头叹道,“爱卿呀,你这一押倒是发财,却让寡人白白赔上三千金哪!”
众人皆笑起来。
“诸位爱卿,”威王屏息敛神,一脸严肃道,“你们说说,在这负海之国,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说,寡人什么也不缺,却这般急切、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赚大钱,又是为何呢?”
吃此一问,众人倒是怔了,一时面面相觑。
“看来,”威王看向孙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问了,这对诸位讲讲。”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孙膑见众人皆望过来,拱手应道,“以草民愚断,大王借此聚财,是为筹备军费,与魏一战。”
孙膑说出此言,众人先是震惊,继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为与魏决战,田忌率先反应过来,心情激动,伏地叩道,“臣意已决,将今日所得千金,外加一千赌本,悉数捐赠国库,充作伐魏之资。”
“臣亦有奏,”田忌话音未落,邹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尽皆捐赠国库,与魏一战。”
“好爱卿,好爱卿啊,”威王喜不合口,连连拱手,转对内宰,“辰光到了,掌灯,为孙先生,为诸位好爱卿,摆宴!”
灯火亮起,金石声响,丝竹鸣奏,轻歌绕梁,长袖舞庭。一行二十几个宫人络绎上菜,美酒佳肴摆满几案,君臣数人把酒言欢。酒过数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绘声绘色地开讲苏秦、淳于髡等人解救孙膑的过程,听得众人唏嘘再三,不胜嗟叹。
欢宴已毕,夜色已深,威王却余兴未尽,旨令撤去音乐,送走诸臣,独留孙膑于宫,移椅于后花园中,就着月光促膝相谈。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孙膑,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题,“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孙膑拱手应道,“若论兵事,草民倒是有说。”
“敬请言之。”
“先祖孙武子有言,”孙膑侃侃而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应道,“何以察之,请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并无恒理。战而胜之,则可存危国而继绝世。战而不胜,轻则削地割城,重则危及宗庙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乐于用兵者,无不亡,贪利而战者,无不辱。何以至此?原因无他,兵非所乐也,战非所利也。”
“敢问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兵既非所乐,战既非所利,将兵之人何以取胜?”
“非乐于用兵之人,断不轻启战端,必先备而后战。足备而后战,城虽小而可久守。非为利而战之人,断不贪财恋地,必得义而后战。得义而后战,兵虽寡而战力强。守而无备,战而无义,将兵之人若想取胜,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连连点头,“再问先生,备足而战,因义兴兵,就能确保无败吗?”
“不能。”
“那……何以取胜呢?”
“知胜之道,先祖孙武子早有断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将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复最后一句,略略闭目,再次点头,“孙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从盘中摸出干果,缓缓剥起果壳,边剥边问,“寡人问个细事。若是两军相峙,旗鼓相当,将帅对峙,阵势尽皆坚固,谁也不敢擅动,该当如何是好?”
“可使勇将一员,引轻兵锐卒奇袭敌阵侧翼,不计胜负,探其虚实,观其应对,相机而动,或可觅得战机,取得大胜。”
“用兵众寡,可有讲究?”
“有。”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孙膑两手撑地,离席趋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礼。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过一问,先生何以行此大礼?”
孙膑直身,拱手道:“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大王仍有此问,堪称明君。”
“明君不敢当,”得此褒语,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乐道,“是先生方才教我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谨慎呢?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可用诱敌之计,即顺从敌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队形散乱,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弃守为攻,与我决战。”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当如何?”
“可用退避之计,即避其锋芒,全师而退。退师之时,当备足后卫,皆持长兵锐器,配以弓弩,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势,我可据险守御,拖垮强敌,待机击之。”
“势均力敌呢?”
“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战机,突袭成功。若是敌方并未上当,不肯分散,我当按兵不动,再候战机,若是敌出疑兵,断不可击。”
“以一击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地利均等,战力相当,战而败北,又是为何?”
“阵势无锋。”
“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
“威且信,一以贯之。”
“善哉,先生策论!”威王听得兴奋,由衷赞叹道,“兵势无穷,尽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趋前,捉住孙膑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过来,“因齐还有一问,请先生据实以告。”
“大王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倘若与魏开战,我可有胜算?”
“有。”
“胜算几何?”
“六成。”
“听闻庞涓治兵严谨,大魏武卒稳重如山,不可撼动,我当以何胜之?”
“马。”
“马?”威王心头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孙膑,目光充满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当是先生提议了。”
“正是。”
“如此说来,与庞涓一战,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些许干果,难成敬意,请先生品尝!”
“谢大王!”孙膑拱手谢过,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亲剥之果,草民不敢独享,这欲带回寒舍,与妻儿同沐君恩。”
听到寒舍与妻儿,威王自也听出话音,轻叹一声,吩咐内宰:“夜色已深,护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时,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谋议邯郸之事。”转对孙膑,拱手,“也请先生翌临。”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议,草民可否不来?”
“这这这……”威王急道,“寡人励精图治九年,只为与魏一战,只是忌惮庞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无惧矣。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拜先生为将,引军救赵伐魏,先生不来,如何能成?”
“谢王厚爱。”孙膑纳头拜道,“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先生不肯为将,何人可敌庞涓?”
“田忌。草民请为幕僚,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顷,一口否掉,“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拜田忌为将,先生为军师,旨令三军事务,唯先生之命是从。”
“谢大王垂爱。”孙膑拱手谢道,“臣还有一请。”
“请讲。”
“臣为军师之事,暂不张扬,以免妄生事端。”
“悉听先生。”
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在静房里坐定,心里却是不静,越想越犯刺。
邹忌并不贪财,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金,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作为一代贤臣,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黄池一战,田忌蒙受奇耻大辱,回国后蔫过一阵,藏在乡野种地,邹忌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快活,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越王无疆大军压境,田忌因之再获重用,之后又与燕人对垒,田忌连下十城,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
作为文官,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邹忌才华横溢,志却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若能使主高枕无忧,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乐业,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大多唯他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相克,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当然,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往深处说,二人所争,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读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宫卫,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先后征伐过楚、赵、燕、宋、鲁等国,屡战屡胜,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邹忌则出身寒门,怀才入宫,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为相邦,勤政十年,使齐大治,库有余粮,民有修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增建广厦万间,大庇列国寒士,传为天下美谈,成就一代贤相之名。起初,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但随着位尊权重,邹门皆贵,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势力,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二人各执一端,唇枪舌剑,天长日久,也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
正自闷坐,家宰敲门,报说公孙闬求见,似有事情。邹忌打个惊愣,打起精神,走出静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孙闬贺喜主公了!”公孙闬一见面就拱手道贺。
“喜从何来?”邹忌一时怔了。
“三千金哪!”公孙闬乐道,“农家十亩之田,五亩之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难得一金,主公于瞬息之间,举手之劳,便得三千金,岂能不喜?闬冒昧而来,一为沾个喜气,二为喝碗喜酒,三为讨个喜赏。”
“摆酒!”邹忌吩咐家宰,转对公孙闬,指客席礼让道,“先生请!”
二人坐定,邹忌盯住他道:“先生此来,酒可以喝,却不是为喜。”
“哦?”
“不瞒先生,”邹忌笑道,“三千金虽有,但已不再属于老朽,约在一个时辰前,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用作伐魏军资了。”
显然,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惊愣一时,方才缓过神来,拱手再贺:“主公高风亮节,为国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将垂佑,闬道贺主公了!”
“唉,”邹忌苦笑一声,摆手叹道,“什么为国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讲这个,”邹忌略略一顿,盯住他道,“你来得倒好,老朽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主公请讲,闬但听吩咐。”
邹忌将宫中之事约略讲述一遍,复叹一声:“唉,不瞒先生,养鹰的被鹰啄瞎眼,整桩事情,老朽从一开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请举办赛马会,大王当廷准奏,老朽晓得大王好马,就没往他处多想。今年赛马大会,大王加码赌钱,老朽曾有琢磨,以为是王室借此敛财,断没想到是为伐魏筹款,看来,大王始终未忘黄池之辱啊!”
“是哩。”公孙闬顺口应一声,倾身问道,“敢问主公,大王伐魏雪辱,抑制魏势,当是好事,主公不喜反忧,可是因为田忌将军得志?”
“非也。”邹忌摇头,“若是只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忧心,只为一事,眼下伐齐,于国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断,与魏开战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刚猛,又在庞涓治下全年训练,连番征战,纷纷练出胆气了,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齐兵,养尊处优不说,这又分作五都,散漫惯了,怕是不敌;二是一旦征战,战士就有死伤,元气就有损伤,积储就会耗光,外敌就会乘虚,若是楚人争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无以应对;三是武人得志,必穷兵对外,不利内治。国不治内,亡无日矣!”
“主公既有三忧,何不直言谏王?”
“如何能谏呢?”邹忌摇头,“老朽谏王,必观其气,必察其势。今日观察,大王处心积虑,一心报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耻。邯郸被围,纵横决战,苏秦告难,军情火急,耽搁不得。齐魏此战,不得不打,老朽别无他法,只有捐款响应、顺遂王意了。”
公孙闬陷入长思。
“公孙先生,”邹忌一双老眼盯过来,“观你谋事,不失机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苏秦求救,大王廷议是否救援,田忌与老朽各执一端。田忌主张出兵,老朽建言坐观,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搁置争议。不想老朽误断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尴尬,还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气了,”公孙闬拱手应道,“为主公竭诚尽力,是臣职分。闬以为,就眼下而言,主公处境非但不尴尬,反倒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邹忌身子趋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大王必会再议救赵,主公可主张出兵,且力荐田忌为将。田忌为将,若是战胜,主公则举荐有功。若是战而不胜,田忌只能面临两个结局,一是战死疆场,二是伏荆殿前,曲挠而诛。无论出现何种结局,主公都是赢家。至于战士死伤、齐国库储之类,本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与人为难呢。再说,主公已经进过谏言了。”
邹忌冥思良久,拱手道:“谢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边,早晚侍从。”
“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逮,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不一时,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压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中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么?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义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报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道,“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随声应和,有几个则把目光投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直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制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辞,“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吁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摇头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道。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过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叩见我王,叩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过一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处,听琴赏梅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于申包胥,因为臣子天生不会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两声,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不合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道,“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道,“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汇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也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守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也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有顷,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昊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让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言讫,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这个容易,”孙膑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治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