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第九章 遏横势,苏秦奔走救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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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早有准备,但在得知魏人确切出兵的音讯后,韩国朝野仍旧一震,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莫说是说话做事,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步伐节奏更是加快许多。
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里踱步,头勾着,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
“王上?”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声音很轻,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自己已经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
“爱卿,”宣王这才回过神来,顿住步子,“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你说,为今之计,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顿。
“爱卿呀,”宣王忧心忡忡,“这些寡人全都晓得,可……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是庞涓,何以敌之?何人可拒庞涓?韩举吗?申差吗?”
“臣愿为主将,抗拒庞涓!”
“你……”宣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公仲侈。
“王上难道信不过微臣?”
“这、这、这,”宣王苦笑一下,轻轻摇头,“爱卿呀,这是领兵打仗,动刀动枪的,爱卿你……”又是一声苦笑。
“臣晓得,”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擅长刀枪,却可运筹帷幄。”
“敢问爱卿,当以何策应对庞涓?”
“深沟壁垒,以逸待劳,虚与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声,“何人来援呢?楚人吗?齐人吗?赵人吗?”
“正是。”
“唉,”宣王长叹一声,“爱卿呀,你是老臣了,怎会如此率真呢?楚人与我向来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时机若不合宜,则龟缩于城内,时机若是合宜,就出关扰我,犹如饿虎在侧;邯郸战后,赵人受创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齐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孙膑暴死,无人可拒庞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作此想。臣以为,魏人伐我,楚、赵、齐三国必会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爱卿请言其详。”宣王倾身过来。
“魏人欠账不还,恃强伐我,已失天下公义。失天下公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国纵约未解,魏却一再缔结敌国,伐约国,是明欺纵亲,已失天下正义,失天下正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无义字,何况今日?”
“王上所言极是,”公仲侈沉声应道,“莫说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亦无义战。然而,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用兵伐国,总少不得些由头。魏人失义,未战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辩,望他道,“前面两个皆是义字,其三当是利字了。”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应道,“三晋互攻,利于强秦,不利于齐、楚。齐、楚不利,必不肯坐视,前番齐人围魏救赵,可见此理。三晋之间犬牙交错,相互依存,唇亡而齿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谊,先伐赵,后伐韩,赵人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这就使人向齐、楚、赵求救!”
“以臣之见,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国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国出手相救,又不让寡人出面相请,爱卿呀,你究竟想让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应道,“不乱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六国共相,洛阳人苏秦。”
宣王心里一动,抬头问道:“苏相国何在?”
“应该仍在邯郸。”
“快马知会苏秦!”
“臣遵旨。”
“还有,拒魏之战,爱卿若为主将,何人可为副将?”
“韩举。”
根本无须知会,苏秦早于魏国出兵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是公孙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孙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显然,庞涓、张仪合作伐韩,在魏国已经不得人心。
苏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势而言,能够遏制庞涓的,只有孙膑。想到孙膑,苏秦眼前立时浮出那粒药丸。先生托童子捎药给孙膑,显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这一预案,苏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孙膑若是复出,于庞兄就是终结。
想到终结二字,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苏秦也是无可奈何。张仪怂恿,庞涓恃强,二人勾连,非但有碍于纵亲大事,且已成为天下祸源。而这一切,竟然源出于当年自己对张仪的刻意举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秦苦笑一声,微微闭目。一切无不是作孽,一切也无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阳街头鬼谷子初见自己时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验证,苏秦不得不相信天命了。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苏秦又岂能违背天意?
苏秦冥思一夜,终于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苏秦说走就走,秋果怔住了。
眼见苏秦已经走近院门,而飞刀邹的车马早在府门外等候,正自发愣的秋果突然间大叫一声“等等”,返身回房,于片刻之间匆匆收拾一个行囊,拔腿追出。
“果儿?”苏秦盯住她。
“我也要去!”
“晓得为父这是去哪儿吗?”苏秦苦笑道。
“不晓得。”
“不晓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晓得你去哪儿,可我晓得你是出远门。我……我不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秋果嘴巴噘起,“果儿想定了,从今往后,你到哪儿,果儿就跟到哪儿。”
“这这这……”苏秦急了,“为父这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能成?”
“义父,”秋果寻到词了,“就是因为颠簸跋涉,果儿才要跟去,义父身边不能没有果儿,果儿身边也不能没有义父。”
听到秋果的声声“义父”与关爱,一种别样情愫由苏秦内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
“果儿,”苏秦凝视她道,“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临淄,千里赶路,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跟在身边,一路辛苦不说,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为父到临淄安定下来,就让你邹叔回来接你。”
“邹叔?”秋果冲飞刀邹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邹大哥。邹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车上,身子轻轻一纵,人已稳稳地落在苏秦对面。
飞刀邹回她一笑,扬鞭催马。
“果儿,”苏秦不无惊讶地盯住她,“你会武功?”
“是哩。”秋果做个鬼脸,“果儿只会一功,空中飞人!”
“这功夫好啊,何时学的?”
“上次义父赴燕之时。义父讲好一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月,果儿闲下无事,就向袁大哥拜师学艺,袁大哥问果儿欲学何艺,果儿说,只学一艺,空中飞人。方才露一小手,让义父大人见笑了。”
“飞得好。”苏秦冲她竖个拇指,“说说看,为何要学这一手?”
“万一有人行刺义父,果儿轻轻一跃,就能为义父挡住暗器!”秋果偎依过来,仰脸望着苏秦。
“果儿……”苏秦心中一颤,“你千万别傻,不会有人刺杀为父的。”
“果儿是讲万一。”
二人说说道道,不消七日,车马驰入定陶,在一条小巷外停下。飞刀邹前去歇马,苏秦、秋果径入巷子,敲开一扇柴扉。
开门的是木实。
二人随木实走进后院,见孙膑与瑞梅不无悠闲地坐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赏正在蹒跚学步的孙楠。女儿孙菊拿着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木球,在孙楠前面变着法儿勾引,孙楠不动,她也不动,孙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见就要追上,孙菊又退几步,孙楠急了,朝前一扑,却被孙菊闪开,一跤跌个嘴啃泥,哇哇大哭起来。孙菊扔下木球,急赶过来扶他,却遭孙膑一声轻咳喝止。孙菊复退回去,将球重新捡起,在孙楠眼前晃动。孙楠抬头,扭头看向瑞梅,瑞梅将头歪向一边,再看孙膑,孙膑眼睛闭上。孙楠无奈何,止住哭声,爬几步,复站起来。
苏秦轻轻鼓掌。
“苏兄!”孙膑扭头,惊喜道。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孙兄,见过嫂夫人。”
孙膑夫妇回过礼,目光落在秋果身上。
“孙伯,孙娘,果儿这厢有礼了。”秋果深深一揖。
“你是秋果?”瑞梅问道。
“正是。”秋果应道,“果儿早听义父讲起孙伯和孙娘,今日得见,是果儿万幸。”
瑞梅走到秋果跟前,端详一时,赞道:“好俊的妹子,难怪苏秦总是念叨你呢!”
“真的?”秋果一脸惊喜,追问道,“义父何时念叨我了,他是怎个念叨的?”
瑞梅呵呵一乐,将苏秦如何讲她几番救他性命之事,由头到尾叙讲起来。孙膑晓得苏秦此来有事,见二人聊得火热,示意木实推来轮车,自与苏秦回到客堂说话。
“苏兄此来,可为韩国之事?”孙膑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将眼前局势略述一遍,拿出朱威书信,道,“这是朱威托公孙衍捎来的。张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这也称病不朝了。张兄与孙兄合力连横,坏我纵亲,致使战祸不断,天下难安。庞涓今又伐韩,生灵再度涂炭,纵亲已复入危局。能制庞涓者,眼下只有孙兄,在下此来,就是谋议如何救韩之事。”
“唉,”孙膑扼腕叹道,“真正是命运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与庞兄之间,看来再无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虑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处之兵,这个苏兄可有考虑?”
“不瞒孙兄,”苏秦应道,“赵国尚未从邯郸之战中恢复,可以出兵,却不足力战。楚王驾崩,尚在治丧,眼下孙兄能用的怕也仍然只有齐兵。”
“就情势观之,魏国已是强弩之末,武卒也已过时,可惜庞兄不悟,仍旧好勇斗狠,不识时务,一味重温吴起旧梦。在下能得齐国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孙膑欲言又止。
“孙兄请讲。”
“桂陵一战,五都之兵对魏国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惮,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无人可服,若与魏战,田忌将军必须回来。”
“田忌将军眼下在楚地宛郡,屈将子是楚人,在下已使木华知会屈将子,由屈前辈出马,亲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们在此地等候田忌吗?”
“还有一个难关,就是齐国宫廷。桂陵一战而胜,于齐国来讲,黄池之辱已报,今要齐国再度出兵,我们尚须下些功夫。再就是邹相国那儿,他是绝对不会同意出兵的,何况我们又把田将军请回来,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眼下顾不了许多,在下这就与你赶赴临淄。”
楚威王终归是死在丹丸上面了,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虚子的仙人所赐,据说服后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楚威王连服三月丹丸,看起来真还有股鹤发童颜的味道,甚至一度雄风复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长,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仙人溜走,各路神医毕至,汤针齐下,终是无力回天。威王于这年夏至日薨于让他享尽人间极欲的章华台上。
三日之后,熊槐登临大位,南面称尊,大赦天下,诏令楚国各地治丧。在楚国,为王治丧是特大事件,远甚于伐国,负责治丧的自然是令尹昭阳,而为昭阳前后操劳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国、深通中原礼仪的秦国上卿陈轸了。
自苍梧子事件之后,陈轸在楚宫失宠,无论是威王还是太子,对他皆抱成见,一如既往地待见他的只有昭阳一人。但于陈轸而言,得昭阳一人已是足矣。楚地虽博,不过三氏,而三氏之中,时下掌握大楚权柄的仍旧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况眼下的陈轸年届五旬,早过了纵横天下的年龄,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个安身之处,混个体面,挣口饱饭,于愿已足。
陈轸正在为昭氏忙活,陡然接到一封秘密送来的秦惠王手书,手书中先是一番客套话,之后恳请他务必为秦再做二事,一是设法拦阻田忌回齐,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国。随书而来的,是一百金锾及些许秦地宝物。
望着惠王的亲笔手书,联想时下局势,陈轸忖道:“这两个使命皆与魏国相关,想必是张仪那厮在背后鼓捣之故。魏若伐韩,齐人必救,而可以领兵者,非田忌莫属。今田忌在楚,张仪那厮让我留住田忌,不过是增加些齐人出兵难度。而让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与我争相,让我颇多不快,此番他被张仪挤走,流落楚地,我还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看来这是气量小了。惠施以这般年纪,仍旧不回宋国颐养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欲借大楚制秦与张仪一搏。唉,天以惠子赐我,我却在昭阳跟前屡屡坏他事情,真正不该哩。”
想到此处,陈轸执笔蘸墨,复书一封,书曰:
臣得大王手书,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张仪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仪,而仪不容轸,大王听任张仪逐轸奔楚,致臣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护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见于此书。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尽力;至于逐惠子,臣则有请。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驱逐,与轸同命运于楚,共为客卿,轸实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请另委他人。区区私情,望王垂怜。轸再拜叩请。
陈轸写毕,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赠百锾及珠宝分作两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连同密函依旧放回秦王送来的精致箱笼里,贴上由他亲笔画押的封条,交给仍在厅中等候回书的秦人。
送走秦人,陈轸长舒一口气,换下一身服饰,信步走向昭府。
韩宣王并未听从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写下求救血书,使信臣分赴齐、楚、赵三国。楚王宫中皆在治丧,韩使无奈,只好手举韩王血书,学样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阳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韩使连跪三日,滴水未进,二目泣血,楚人皆议。昭阳害怕闹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韩使,亲手收下韩王血书,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请陈轸与惠施,谋议此事。不知怎的,昭阳对惠施印象不错,只是碍于陈轸说辞,未能及时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应用度,皆是昭府一力周济的。
陈轸不请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返身去请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阳大步走出,见过礼,将韩王血书摊在案上,道,“魏人伐韩,韩王血书求救,楚宫大丧,我王无暇顾及,韩使哭于在下舍前,数日不弃。在下无奈,只好收下血书,至于如何应对,在下不才,特请二位高贤谋议。”
陈轸拿过血书审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时,端坐于席,闭目不语。
“敬请先生赐教。”昭阳晓得惠施已有定见,拱手点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礼,道,“魏人前番伐赵,这又伐韩,从小处讲,是邦国之争,从大处讲,是纵横之争,主谋皆是秦国张仪。张仪与苏秦共学于鬼谷,各执一说。苏秦论纵,张仪则持横论。横,于秦人有利;纵,则于楚人有利。横成,秦将主宰天下;纵成,楚可号令诸侯。”
“以先生之见,我当救韩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与不救,则取决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当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问先生小理。”
“小理胁从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连,结为横体,前番伐赵,可为谋齐,此番伐韩,当是谋楚,是以齐人当救赵,楚人当救韩。”
“哦?”昭阳趋身,“请言其详。”
“齐人雄居东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间,因泗下与河间皆是弱国,齐人腾挪有间。齐人所忌者,乃是三晋。三晋若合,西不利于秦,东不利于齐。是以三晋从苏秦合纵,齐人顺从,使三晋相合之火烧向西秦。秦人连横,助魏人灭赵伐韩,目的也是合三晋。三晋倘若并入一魏,其火必烧东齐。齐人惧之,是以全力救赵。”
“伐赵可解。只是,魏人伐韩,缘何就成秦人谋楚了呢?”
“魏人伐韩,必攻郑与阳翟。宜阳韩人必倾力救郑,救郑必虚,秦必乘虚攻之。宜阳为乌金、黄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乌金、黄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阳所产则供三晋,甚至远销齐国。换言之,秦人脖颈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阳,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过来还能掣肘三晋,影响负海之齐。”
昭阳看向陈轸,见他已放下韩王血书,拱手道:“惠子主张救韩,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远瞩,在下叹服。”陈轸拱手应道,“在下以为,于纵横计,大人当救韩;于楚计,大人当坐观三晋之争;于大人计,则当全力治丧。”
昭阳闭目思索,有顷,道:“二位不愧是高贤,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惠施告辞,陈轸亦站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还留,正自迟疑,昭阳扬手道:“上卿留步。”
陈轸就势坐下。
昭阳送走惠施,返身急道:“陈兄所言三计,颇合在下心意,只是陈兄之言过于简略,在下愚拙,还望陈兄详加譬解。”
“大人所惑,可为最后的‘于大人计’?”
“正是。”
“敢问大人,”陈轸眯眼问道,“昭氏一门是得意于先王呢,还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这……”昭阳略作迟疑,道,“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门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为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驾崩,新王南面,楚国往小处说,是新老交替,往大处说,是改地换天。天地更换,大人居中,能不适应天地之变么?”
“请问陈兄,在下该当如何适应?”
“楚宫大事,是治丧。大人当务之急,自然也是治丧。至于韩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听,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绝对不会乘虚攻伐宜阳的。”
“为何不会?”
“宜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事既开,韩人早有所备,秦人攻之,必伤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账却是会算的,至少眼前不会冒此风险。再说,秦王巴不得韩人全调过去,与魏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惠施说出此话,当是不知秦王。”
“陈兄说得是。只是,韩魏相争,韩必不敌,如果郑城、阳翟二地真被庞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
“大人不必忧虑,韩人之难,自会有人相救。”
“不会是齐人吧?”
“齐人不得不救。”
昭阳长吸一口气,良久,道:“请言其详。”
“齐若不救韩,韩人必败。韩人若败,魏势增强,只会对齐人不利。”
“是哩。”昭阳捋须应道。
“然而,齐人救韩,无论是胜是败,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仅是楚人挂记,齐人、魏人也是馋涎欲滴。齐人救韩,齐人败,宋地归魏;魏人败,宋地归齐,唯有楚人作山上观,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上卿可有妙策?”
“对楚有利的只有一种局面,不使齐人出兵。”
“这……如何才能使齐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陈轸沉声应道,“孙膑已死,齐国若是救韩,则须起用田忌。是以轸劝大人,万不可放田忌回齐。”
见陈轸绕来绕去,最终绕在田忌这里,昭阳松出一气,笑道:“上卿善谋,却不知战,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远远不是庞涓对手,前番胜在桂陵,是孙膑之功。”
“轸不这么认为,”陈轸应道,“田忌虽非庞涓对手,却也是列国骁将,与庞涓两战,一败一胜。庞涓虽强,魏势不再,尤其历经邯郸、桂陵二战,魏势堪称强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庞涓用兵,借的当是秦力。借力伐国,力必不逮,何况魏国无端伐韩,起的是无义之师,未战已先失势。韩人保家卫国,必将拼死一战。两军相当,稍有外力,战局就可改变。然而,田忌若不回齐,齐就无决胜把握,齐王就会忌惮庞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齐,齐王或会出兵,齐、韩合力,或可克魏。齐人克魏,齐势必强,回头再与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国近仇,只在陉山,田忌战魏,当利楚国才是。陈兄试想,田忌若胜庞涓,在下正可顺势收回陉山。田忌不胜庞涓,齐魏两伤,在下则可乘机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计,抑或更合大人心意。”
“陈兄请讲。”
“只要田忌不回齐,齐人就不会救韩。韩国近无大争,元气尚存,魏则不然,韩、魏当可匹敌。二国相争,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韩不敌魏。无论是何结果,将军都可趁韩、魏无暇他顾之际,舍弃陉山,袭占襄陵。襄陵离韩境较远,魏人无论是胜是负,尽皆不能两顾。将军若得襄陵,一可报陉山旧仇,二可保全韩人,三可踢开魏人,进逼宋境,只与齐人争宋。”
“陈兄所言甚是,”昭阳应道,“只是,田忌与景舍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听闻此人现居宛城。宛城离此颇远,在下鞭长莫及,如何拦他回齐?”
“大人不必拦他,”陈轸应道,“田忌好歹也是名闻列国的骁将,今来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篱下呢?骁将该当大用,大人可奏请大王加封田忌为上庸君,使其镇守上庸。上庸地处汉中,是西北边邑重镇,又在屈家辖区。田忌与景府相善,与屈府却是陌生。田忌屈尊来楚,寄人篱下,今得将军举荐,对将军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举,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举三得的美事呢。”
陈轸条分缕析,能够想到的他几乎全部提到了,听得昭阳连连点头,不无叹服道:“甚好,就依上卿。”
齐都临淄,苏秦将孙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宫觐见。
齐宫仍由太子秉政。苏秦说以援韩之事,辟疆让他回府听旨,召邹忌、田婴、段干纶、张丐等重臣入宫谋议。
“诸位爱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道,“韩氏有难,数日之前,韩王写来血书,求救于我,今六国共相苏秦再来,亦为救韩事宜。救,还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复韩使并苏子?兴兵役民,国之大事,辟疆拙浅,不敢擅专,敬请诸位议个方略。”
辟疆说完,良久,没有人接腔。
诸臣之中,邹忌位重不说,又在前番与魏之战中失去爱子,听到又与魏战,且前朝老臣张丐在场,脸色略略阴起,瞥一眼张丐,两眼闭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田婴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将,见邹忌这样,知其仍在为前事纠结,咂吧几下嘴,亦闭口不言。剩余二人,一个是段干纶,一个是张丐,虽在朝中皆是闲职,却个个位列上卿,专议难决之事。段干纶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时被拜为国师。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宠,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选择离开,段干朋至齐,被桓公拜为上卿,其子段干纶承袭其位,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齐厚遇。张丐则为桓公时旧臣,当年楚王结鲁公伐齐,张丐奉命使鲁,一番口舌令鲁公不再出兵,楚人见鲁人不动,亦退兵休战,创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话,今已垂暮,早已不问国事。此番议事,辟疆特召他来,一是想听听他的说辞,二也是借他威望压制邹忌,因他近日越来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场冤案,而邹忌则是这场冤案的发起者,涉魏诸事,不能听他一人。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须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国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亦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矣!”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道,“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道:“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迈过脸,看向庭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田婴此话,却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此话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道。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陛下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地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着他傻笑,涎水从下巴上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
威王只是对着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候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这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王上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苏秦点头允过,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分析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陛下病情是齐宫最大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显明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停下。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呵呵笑道,“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道,“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在寻啥哩?”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道:“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么?在下有鼻子,有眼,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么?”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伊人哪,”淳于髡呵呵一乐,“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快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道。
话音落处,淳于髡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子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道,“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子,老光子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道:“孙……孙兄……这……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孙兄!”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所以赠送死药,是为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言讫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方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孤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又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仍然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多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是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
田忌仓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为去郢都,就必须求见昭阳,而他与昭阳在泗下交过几阵,在两军阵前更是讲过不少过头话,再加上庞涓的粉面之辱,这阵子求上门去,万一昭阳有所奚落,岂不是自寻尴尬?几经周转,田忌径到南阳,投奔景翠。景翠之父景舍与田忌之父相善,景舍过世时,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驰楚凭吊,送来重礼,景翠不无感动,回以答礼,两家后辈就这样建立起联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听闻田忌来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赶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齐位置颇高,景翠无法安排职衔,也不想去求昭阳,加之田忌不想在楚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游玩,夜夜笙歌,偶尔研究兵法战阵,日子过得倒是惬意。之后威王驾崩,景翠赴郢奔丧,田忌迷上乌金,拜师求艺,白天跑矿山和炼炉,夜间研究合金技术,计划亲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剑与一杆乌金长枪。就在田忌在炉膛前干得热火朝天时,楚宫陡然来人,宣读王旨,封田忌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户,三个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继位的楚国太子熊槐,史称楚怀王。田忌研究过熊槐,认为他还算勤于朝务,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荐举。
无功而受封地,田忌颇为感叹,真切认定熊槐是个能君。想到自己一生从未与秦人交过锋,上庸虽然偏远,却是抗秦前沿,田忌也还欣喜,就在谢过恩后,收拾行囊,与几个心腹从人并一个颇识道路的景翠门人于三日后离开宛城,驰往上庸。
不消数日,三辆轺车赶到穰邑。穰邑原为邓国地盘,楚文王时,邓公为楚所灭,楚人在此封君设县,建成重镇。楚国封君极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绝大多数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身居异乡,田忌晓得如何保持低调,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时那般兴师动众、招摇过市。驰入穰地后,天色向晚,田忌驱马入穰城,未从景翠门人之见前往拜谒穰君和县尹,见街边一家小客栈还算干净,停车栖居。
夜色渐深,田忌沐浴已毕,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数人求宿。来客显然手头不太宽裕,要求只住在偏厅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饭也不吃,只求几碗白水,拿出自做干粮在廊下啃食。廊下与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钱,显得不太高兴。听声音,观衣着,田忌断出是几个墨者,而对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让从人交代店主安置几个房间并一案饭菜,费用由他结算。
店主高兴,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绝,匆匆吃过,其中一人要求见见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绝,也甚想结识这些墨者,就穿衣正襟,备好茶点,将他请进客堂。
求见者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子。
屈将子报过名号,田忌先是惊愕,后是长揖至地,道:“屈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田忌福薄,无缘得见,不意老天开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荣幸之至。”
“非老天开眼,而是老朽一路寻访大人,跟踪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还礼道。
“前辈一路寻访?”田忌更是惊愕,“可为何事?”
“将军请看此书!”屈将子从袖囊中摸出一书,呈给田忌。
是苏秦手书。
田忌读毕,眉头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声,道:“苏子要晚辈立马赶回齐国,引兵救韩,这……”
“将军有何忧虑?”
“不瞒前辈,”田忌长叹一声,“在下做梦都想回齐,更不说再战庞涓了。只是,晚辈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齐,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军勿忧,”屈将子应道,“今日之齐已非昨日之齐,据老朽所知,齐王得知将军出奔楚国,孙膑病故,再没出雪宫一步,一应朝事全部推给太子料理。太子晓得将军委屈,有意为将军洗刷冤情。再说,将军身家皆在齐地,齐王并未因将军出走而有丝毫加害,将军蒙冤,若想洗刷清誉,只有回齐才是上策。老朽年迈,苏大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让老朽白走这一趟的。”
“谢苏子抬爱!”田忌望空拱手,面现难色,看向屈将子,“苏子心意,晚辈不是不领,而是另有隐情。苏子善于辞令,却不知军情。苏子要晚辈回齐不难,难在晚辈再与庞涓开战。黄池之战,晚辈一直以为庞涓胜在侥幸,是以心中不服,备战多年,图谋复仇。直到桂陵一战,晚辈才知深浅,每每思之,总不免心惊肉跳。不瞒前辈,莫说是齐国技击难抵魏国武卒,单是晚辈,就与庞涓差距甚远。桂陵之战胜在军师一人,实非晚辈之功。今军师已故,在下……”
“军师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么?”田忌大瞪两眼,紧盯屈将子,“前辈不会是……”
“孙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当与苏秦赶到临淄了。”屈将子言讫,将孙膑如何诈死之事,大略讲述一遍。
田忌惊喜交集,大是叹服,有顷,拿出楚王命书、印玺,再现难色,道:“在下蒙景兄举荐,楚王厚爱,刚刚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赶往任中,若是回齐,楚王、景兄这里如何交代?”
“老朽已经查明,此番举荐将军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阳。”
“前辈如何晓得?”田忌惊问。
“将军前脚离开,景翠门人后脚捎信回来。听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让将军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经迟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问道:“昭阳为何荐举在下?”
“因为他不想让你回到齐国,与魏决战。”
“他为何不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渔人,昭阳想必不愿拱手让给将军与齐人吧!”
田忌闭目沉思。
“将军,请听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爱讲利字。将军在齐立身立业,所利在齐,齐国乃是将军根本,客居他乡,终非久计。自将军走后,齐三军无人可治,孙膑虽可筹策,治军一无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军若是不回,庞涓就无人可治了。”
“前辈之言,田忌敬从,只是……”田忌略略一顿,“如果昭阳真的不想让晚辈回齐战魏,必有防备,也必过问此事,晚辈如何才能避开昭阳监管,安全离开楚境呢?”
“将军勿虑。”屈将子应道,“离楚之计,苏大人早已谋定,将军请借只耳朵。”
田忌伸过头来,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这般,田忌连连点头。
翌日晨起,三辆轺车并田忌从人继续前往上庸,几个墨者则别过店家,离店而去。
墨者队伍里,其中一人换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进发,过涅阳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国方城,绕过鲁关,来到墨家大营,在此歇息数日,复入韩地,田忌并众墨者扮作贩卖陶瓷的定陶客商,夹在一行宋国商队中,由韩入魏,经由大梁,在庞涓眼皮之下安然穿过,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实守候于此,一行人继续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济入齐,车轮滚滚,驰往临淄。
三辆轺车则一路西行,又走旬日,陡然间就地蒸发。田忌的封印、楚王命书等,连同一封田忌亲笔辞书,则被遗留在一家客栈里,被楚人发现后层层上报,紧急呈送昭府。
昭阳闻报,召来陈轸,将一应物什指给他道:“诚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齐了。唉,真叫个防不胜防啊!”
“走了也好,”陈轸显得倒是轻松,“你我这下可以观看一场旷世好戏喽!”
“什么好戏?”
“齐魏大战呀!”陈轸一脸向往,“庞涓结张仪,大战苏秦结田忌。”略顿一下,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只可惜孙膑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战中原,绝对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孙膑活着,庞涓必败,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国之恨了。”
“呵呵呵,”陈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经记不起了。倒是觉得,庞涓这人还是有才的,算是个当世英雄。苏秦对张仪,当是匹配,孙膑死了,田忌对庞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阳点头,“请问先生,这出好戏行将上演,在下总不该只作壁上观吧?”
“将军若有兴致,可以从韩使所求,奏请伐魏,楚、韩、齐三国合力制服庞涓,一可永除祸害,二可捞些油水,免得这场逐鹿之战中,楚国连汤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阳以为然,当即入宫,将田忌遗留之物并辞书呈奏怀王,告以陈轸之言,建议从韩之请,起义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怀王初立,正欲兴兵树威,当即准奏,命昭阳为主将,景翠为副将,靳尚为监军,点方城、宛城之兵六万,兴师伐魏。
张仪接到秦王之信,说是陈轸只答应挽留田忌,并未答应逐走惠施,苦笑一声,忖道:“陈轸这厮是个人物,还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个惠施,楚国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济,有此二人在侧,必有大成。陈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国,何况有昭阳做靠山,动他须花力气;但惠施尚无根基,我当想个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国才是。”
张仪闭门谢客,苦思良久,猛地想到一个主意,于次日凌晨奏请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则吊唁楚国先王,二则结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张仪所奏,命能言善辩的中大夫冯郝使楚。冯郝将行,到相府辞别张仪,张仪吩咐他至楚之后如此这般。
冯郝直驱郢都,经过方城、宛城时,沿途见到车来人往,兵马在集结,粮草辎重在调动,一片出战迹象。冯郝几经打探,得知楚王已经旨令援韩,遂使快马急报张仪,同时快马扬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时,递上国书,假作不知楚国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义吊唁楚国先王,献上一份厚礼。
初掌权柄的楚怀王急于树立自己在邦国中的形象,对列国使臣尽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战的魏王使臣,不仅收下冯郝重礼,且还留他共进晚宴。
席间,冯郝拱手问道:“使郢路上,冯郝遥见兵马粮草不绝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猎,冯郝好奇,敢问大王这是……”顿住话头,征询目光望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笑应道,“听闻贵国的演兵场上也是杀声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欢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猎,请问使臣,难道你家大王这是在效法幽王、自娱自乐吗?”
冯郝眼珠子一转,拱手赞道:“大王犀利,冯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韩王蔑视我邦,我王欲向韩王讨个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韩王送来血书求救,韩、楚睦邻多年,韩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缔结姻亲,今亲家有求,寡人该当做个声势,是不?”
“当然,当然!”冯郝连声应道,“不过,冯郝在此也想恳请大王,做个声势可以,切莫过于当真。另外,大王若是对缔结姻亲有所兴致,无论是待聘公子还是待嫁公主,魏室尽皆不缺,冯郝愿意保媒。”
“哈哈哈哈,”怀王爆出一声长笑,“好哇,好哇,当真好哇!寡人后宫也还缺人,敢问使臣可愿保媒?”
“冯郝荣幸之至。”冯郝拱手应道,“不过,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请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冯郝,俟冯郝回魏,另为大王觅一良媒。”
“哦?”怀王倾身问道,“良媒何人?”
“相国张仪。”
“张仪?”怀王回身,伸手捋须,有顷,“嗯,寡人与此人倒是有过交往,也还晓得他,是个能臣。听闻此人几经周折,终赴秦地,位极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离秦赴魏,再拜相国,欲结庞涓伐赵建功,未曾想兵败桂陵,害庞涓差点丢掉性命,可有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冯郝坦然应道。
“请使臣赐教。”
“据冯郝所知,张相国在楚时,助楚灭越,在秦时,先助秦师拒六国之师于函谷关外,后亲引秦卒,以区区三万军卒在一年之内攻灭巴蜀,建下不世之功。这又赴魏,引魏师伐赵,取大国之都。至于桂陵之战,是庞将军未听相国妙策,擅自引兵与齐主力作战,且又轻兵冒进,方才中了孙膑圈套。”
“寡人愚痴,敢问相国是何妙策?”
“轻兵渡河,避实捣虚,由河间直插齐都临淄。”
怀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竖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冯郝再次拱手,“抛开运筹帷幄,张相国还有一个擅长呢。”
“哦?”怀王身子再度趋前。
“逐人。”冯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国不乐见者,尽皆受逐于相国。在秦,公孙衍败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怀王微微点头,“不过,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赶走的,听说离楚时,此人还很狼狈哟!”
“大王有所不知,张相国一向为人磊落,处事光明,谋阳不谋阴,逐人也是逐在明处,而在贵国,有人却擅长躲在暗处,下作伤人,相国是虽败犹荣。”
张仪在楚遭遇,怀王尽知,是以对冯郝所论,不仅未加批驳,反倒认可,轻叹一声,换个语气道:“唉,张仪之才,寡人颇为欣赏,只是此人弃秦投魏,却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冯郝应道,“何况相国本是魏人,相国先父更是魏臣,为魏喋血疆场,相国回魏效力,也算是尽忠报国了。再说,我王识才,也待相国不薄呢!”
怀王复叹几声,想是在为楚国错失张仪惋惜。
冯郝看准机会,拱手道:“提到相国,臣有一事奏请大王。”
“请讲。”
“临行时,相国挽郝之手,特别叮嘱,要郝代向惠相国问好。冯郝初来楚地,人地两生,欲寻惠相国问安,又担心他顾及……”冯郝略略一顿,省去后面言辞,直入核心,“听闻惠相国已得大王重用,冯郝斗胆请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问候之语,捎与惠相国。”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话不难,不过,你可回禀张仪,就说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国地大物博,多养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冯郝一定将话带给相国。”冯郝拱手道,“大王供养惠相国,足见慈爱;大王不用惠相国,足见圣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讲不快,讲之,则恐冒犯大王龙威。”
“使臣有话,但讲无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为不智。”
“如何不智,请言其详。”
“敢问大王,惠施之才,比张仪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圣明。”冯郝顺声应道,“惠子虽然不及张仪,仍旧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来投王,王若用之,张仪必会心生芥蒂,有朝一日,仪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却会因此芥蒂而另换门庭,或会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偿失。大王若是不用,则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贤不用之名。这仅是从张仪与大王方面考虑。至于惠子,因被张仪逐走,对仪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与张仪私底下相善,必生贰心。”
冯郝巧舌如簧,且不无道理,怀王沉思有顷,拱手道:“敢问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听之。”冯郝拱手还礼,“惠子为宋人,听闻宋王对他颇为器重,曾诏告国人以惠子为贤,此事天下传为美谈。惠施与张仪不睦,今也传遍天下。今为大王计,郝以为,大王可使人直接护送惠子入宋,亲写书信向宋王举荐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张仪,张仪在得知大王是为他而不纳惠子时,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今已穷途末路,大王荐之于宋,给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国近无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国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怀王大是叹服,传旨摆酒,与冯郝宴饮至夜深。
怀王谕旨经昭阳之口传至惠施。惠施闻听,黯然神伤,一刻也不愿多待,当夜收拾行囊,甚至没向昭阳辞行,翌日鸡鸣时分便悄然出郢。
待陈轸从邢才口中得知实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轸二话没说,当即备下驷马之车,朝北紧追。足足追有三十余里,方才望到惠施一行数辆马车,正在辚辚而行。
“先生留步!”陈轸扬鞭追上,大声叫道。
惠施喝叫停车,但屁股没动,只在车上抱拳道:“上卿是来送行的么?”
陈轸下车,趋至惠施车前,抱拳道:“在下非来送行,是来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还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陈轸急切说道,“在下问过令尹,说是大王听信冯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冯郝使楚,必是张仪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觉得,以先生之才,为何要处处受制于那个奸诈小人呢?只要先生愿意,在下可使昭阳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听昭阳,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张仪。”
“呵呵呵呵,”惠施轻笑数声,“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与张仪无关。”
“先生?”陈轸愕然。
“不瞒上卿,”惠施应道,“在下适楚,是冲楚王而来,欲借大楚之力,与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说,”陈轸长吸一口气,“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仅听一面之词即逐在下,是谓不聪;张仪去秦相魏,欲挟三晋以制楚,楚王目无所见,是谓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机,在下穷途来投,此王不召不见不说,这又不问明细加以驱逐,是谓不智。如此不聪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这要走了,也就无所顾忌,接连吐出心中块垒。
“呵呵呵呵,”陈轸这听明白了,连笑数声,应道,“就在下所知,不聪不明不智之王,天下无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辅十年,何以这就一日不愿留楚呢?”
“正因为老朽辅佐魏王十年,这才一日不愿留楚了。”
陈轸略略一怔,肃然起敬,拱手道:“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国?”
“正是。”
“可要辅佐宋王?”
“唉,”惠施轻轻摇头,“楚王已不可辅,何况宋王?人生苦短,岁月蹉跎,老朽已届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余生之乐,当是回归故里,与那庄周争执名实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实为一时之愤,徒生笑矣。”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无他言,老朽这要上路了!”不待陈轸回言,扬鞭催马,启动车辆。
望着渐去渐远的一溜车尘,陈轸嗟叹不已。
大魏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杀奔韩境。马嘶车驰,尘土飞扬,整齐的军靴踏地声震耳欲聋。先锋武卒清一色的秦制乌金甲兵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韩国境内,烽火迭起。
与此同时,公仲侈、韩举引领的五万韩兵早已在郑城之北的华阳一带利用地势,扎好阵脚,正面迎击庞涓。
面对弱敌,庞涓拥有足够的自信,因而仍旧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样,兵对兵,将对将,在沙场上见真章。
两军对垒,青牛率先挑战,连斩三员韩将。韩兵正震恐中,一彪军斜刺里杀出,清一色铁甲武卒,直冲韩军右肋。韩阵右肋以劲弩利矢迎击,但由韩国自己的乌金等物铸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极其有效地拦挡了这些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长枪逼向胸部,韩军惊恐情绪蔓延,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反倒冲乱自家阵脚。庞涓挥旗,中军乘势从正面掩杀,韩军抵敌不住,完全气泄,连退三十里方才稳住阵脚,计点军马,伤亡逾万,辎重兵器损失无数。
庞涓也不急追,魏军镇定自若地保持队形,沿衢道缓步推进,径直迎向韩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韩军凭借地势复战,再度不敌,复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韩军连败,公仲侈不敢正面御敌,下令放弃野外,退守郑城,依托城池作最后抵抗。
庞涓大军接踵而至,不急不缓地将郑城四面围定。
与此同时,南面百多里之遥的阳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领的左军攻伐。
阳翟不仅是韩国次都,更是商业大邑,有军卒逾三万,两战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魏军围城,白虎与白起亲上城头,协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贾无不气恨魏人赖账不还,纷纷捐钱捐粮,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躯抗御魏人。
经过数日搏杀,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尸体,却连一次也未攀上城头。公子嗣震怒,再欲强攻,庞涓驰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将阳翟四面围定,断其粮食。阳翟是个商城,粮食全靠商贾,储备不多,庞涓显然是想困死韩人。
在韩魏生死搏杀之际,田忌、孙膑双双出现在齐宫里。
百官为之震惊,尤其是相国邹忌,见到孙膑,以为是见鬼,又见田忌,立时气冲脑门,身子连晃几晃,一头栽倒于地。御医紧急施救,邹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被宫人送回府中安养。
参加此番廷议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几个要臣,段干纶、张丐、田婴和邹忌之外,多出了苏秦、孙膑、田忌三人。
邹忌晕病回府,田辟疆苦笑一下,道:“关于救韩事宜,诸位且议,待议出方略,由上大夫专程禀报相国!”
田忌鼻孔里冷冷一哼,别过脸去。
“诸位爱卿,”辟疆直入主题,“魏军已入韩境,韩国烽火四起。韩王血书告难,寡人已经知会韩使,允准救韩。”
众人相顾,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辟疆环视诸人,目光落在孙膑与田忌身上,“回复韩王血书之时,寡人心中尚无底数,今日上天助我,军师复活,田将军归来,寡人觉得可以一战了。是以眼下诸位所议,不是救与不救,而是早救还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为,”段干纶率先说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迟了,韩人或会屈从于秦魏之势,弃纵入横。”
“臣不以为然,”张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韩、魏初战,兵锋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韩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还要听命于韩。纵观魏人,大有破韩之志,韩人面临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诺,必将一搏。是以臣以为,待韩、魏双方兵疲,我再出兵,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苏秦,苏秦看向孙膑,道:“臣附张老所议。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问孙膑。”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道,“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威王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呆症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即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即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之前,执其手道:“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略略一想,道:“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长吸一口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连声大气也不敢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才算吁出一口气,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来到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望着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非是不服,弟子是心里有事。主公,”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吃的!”牟辛似乎完全灵醒过来,竖拇指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必定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陡然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赶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报与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何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邹忌嘴巴咂吧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