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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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小屋还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规矩就不会变,咱 们抱团取暖。

有缘就惜缘,缘深就当族人,来者可以拖着理想,可以背 着希望,可以扛着命运,也可以只是为了钱。

 

钱不钱的和俗不俗蛋关系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可果子的那句话——没资格谈论理 想时,先好好去挣钱。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个信念。

 

 

命运的属性是什么?

—命运善嫉,釜底常抽薪,波澜平地起。

难道没有例外吗?

—没有,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哈哈,我不服也不信。 ^

——孩子,不急,失意、挫败、急转弯、厌离心、退转心……种种欲扬先抑你都必将经历。 ‘

 

能逃吗?

——不能。

会疼吗?

——会。

会有多疼啊?

——有时好似髙原反应,有时堪比剔骨剜心。

 

有万能解药没?

——没有,因果自受,解它做甚?

那有没有锦囊妙计?

——有,不过四个字:坦然受之。

这么简单?

——简单吗,若真简单的话,为何能做到的人万中无一?

如果我做到了呢?

—做做看,做到之前,先别BB。

那么你做到了没?

…………

——问什么问?打哭你信不信!

 

(一)

 

最难坦然的,莫过于小屋一进入倒闭倒计时的大冰的小屋。

双手抄兜,晃晃悠悠。

小屋坐落在五一街尽头。

若干年前,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所在,杀人越货好地界,云淡风轻水渥潺。 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

 

好安逸的老街。

老时光零零星星堰塞在墙壁夹角处,青蝇振着小翅膀,嗡嗡地飞去飞来。

流浪狗蜷缩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直安静到路的尽头。

 

路尽头有家花圈店,也卖棺材。

若干年前,我叼着烟,蹲在门前,兴致勃勃地看人钉棺材。

 

我帮他们敲了一会儿钉子,他们送了我一只小花圈。

哎呀我去,真他喵的好看,小呀么小花圈。

 

那家花圈店,后来改成了一家小火塘酒吧,名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是个坑。

 

挖地三尺,棺材大小的一个坟坑,为的是以邪攻邪。

来往的客人坑里一跳,挤坐在一起,头顶是降魔书,面前是避风烛台,墙壁上

挂满了钟馗韦陀忿相护法四天王天……

搁酒的桌子用的是棺材板,还是以邪攻邪。

 

斯是陋室,黄泥抹墙,红泥焙砖,屋顶漏雨懒得修,听歌的客人撑着伞。

雨季来临,鼓就不用敲了,伞上的扑簌雨水声,就是最好的鼓点。

烛光昏黄摇曳,蜡泪成塔,年复一年,那时候也懒得安灯泡,正好省电。

钱也懒得收,有六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可以免单,不论喝多少酒,银子爱给不

给,随您的便。

 

小屋独特的气场和规矩,自然不招庸众待见,经久不衰的是闹鬼的传言。

也罢,以邪辟邪,岸然君子莫作停留,孤魂野客入我门来。

 

所谓孤魂,不少是流浪的艺人们,也有画师也有诗人也有歌者,和昔年的拉萨 浮游吧一样,小屋是流浪歌手收容站,背着吉他推门进来的管酒管饭。

孤魂野客的品类后来越聚越多,生物多样性原则在12平方米的小坑里滚动循 环一有失意巨贾,有过气明星,有听着歌听着歌就休克的晚期病人,有喝着

 

酒喝着酒就被便衣带走的,说是通缉犯……

各色人等停停坐坐,往来穿梭,一个故事一首歌,一杯酒一个夜晚。 杯酒慰风尘,如是许多年

诗曰:

十年滇北复山东, 知交老友且零落, 忽忆昔年火塘夜,

时无俗人论俗务, 倥偬数栽倥偬过,今昔又是一岁尽,

来时雾霾去时风。 江湖少年尚峥嵘。 大冰小屋初筑成。

偶有游侠撒酒疯。 何日始兮何日终。 新酿青梅为谁盛。

…………

 

时光变迁,诡异变传奇,积淀的人气终于带来了好生意,每晚门外都排长龙,

屋里塞得罐头一样满。来的年轻人多了些,但浪客散人并未见少,六〇后和

九〇后促膝坐在一起,一起哄笑,一起沉默发呆。还好,氛围没变。

 

变了的是房租,12平方米的屋子,房租从一年四位数变成了六位数,一度压得 我喘不上气来。

于是开始收酒钱: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

钱不提前收,出门再交钱,喝了多少凭良心给,穷学生可以借此逃单。

逃单人不多,每天也就十来个,大都不是穷学生……

 

也有来者坐了一整天,大呼过瘾感醒值。也有客官交钱时嫌贵,说超市里一

瓶酒才卖三元钱。我说:那您、去超市里喝吧,让收银员唱歌给你听……

他们笑着走了,两天后过来道歉:抱歉哈,去了古城其他酒吧,才知道此地运

营成本高,酒价平均是五六十元一瓶,而且还要半打一打地买。

他们在小屋里重新坐下:为表歉意,给我们先来一打。

不卖!

说好了的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你一次要那么多干吗?

要喝就一瓶一瓶地喝,大冰的小屋再小也是丽江五百强企业,任你是谁,规矩 不能坏。

给你们一人一瓶酒,自己起开,乖乖坐着好好听歌,慢点儿喝,不然打哭你信 不信?还有一点变了。

 

收容原创歌手的原则升级了一点儿: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喝酒自己 拿,但只要有缘留,不管是半个月还是半年,都开始发工钱。 是的,都是义工,义工凭什么就不给人家发工钱?小屋里没有免费劳动力,这 里的义工的“义”,不是义务而是义气。

 

若干年来,小屋收留过数以百计的歌手。

和情怀无关,只想让那些缺乏生存技能的孩子多一个屋顶来挡风避雨。12平方 米的小酒吧,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11个歌手,最高的时候工钱每月五位数。 管我挣多少,挣多少我发多少我乐意。

我就这样,我还不这样。

你来打我呀你来啊你来啊。

 

凭什么一个底层歌手只能住地下室、吃着方便面、苦大仇深才能写出好歌来?

他小众,他就活该饿着?小屋想让他们既能吃饱了饭,又能写歌。

凭什么一个歌手只会放低姿态,放低尊严才能有机会靠音乐上饭?

在小屋里,歌手最大,客人只要影响了歌手唱歌,立马撵出去。

 

这些歌手未必都是有天分的,也未必都是技术全面的,但音乐有门槛吗?有及

格线吗?既然喜欢,他们为什么无权利去追求?

喜不喜欢,有没有权利去喜欢,和出身无关,和天分也无关。

 

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只不过找到这首歌,需要米饭和 时间。

我也穷过的,也曾一度是个流浪画师、流浪歌手、电视台里打杂跑腿的小剧 务。我也曾因为不想放下尊严而被人扇过耳光,踹过琴盒,打断过肋骨,盒饭 扣了一脸。

 

我比谁都知道缺乏机会、缺乏资源会让一个人多么无奈地搁置自己的理想,所 以,收留每一个长期歌手时,小屋都要求他们答应两个条件:

 

1.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不要怕嘲笑,不要轻易放弃创作,能做到就留下, 没信心就拜拜。

 

2.出世与入世的平衡方为王道,永远不要远离生活。

不要因为自己搞艺术就盲目鄙视金钱,再高大上的精神追求也需要物质基础的

支撑,靠本事吃饭不丢人,留下就认真工作,一边等理想慢慢清晰,一边好好 挣钱。

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小屋并未承载什么伟大的情怀,也没想培养什么民谣大师,只是想让事情是它

本来该是的那个样子而已。

人来人往,留下或拜拜,聚合离散,如是许多年……

 

当真是命运善嫉,有一天忽然发现小屋离倒闭不远了。

没错,倒闭。

并非经营不善,我也并非受之坦然。

 

(二)

 

他是进入倒闭倒计时前,小屋收留的最后一个义工歌手。

2016阵年初,大冰的小屋,夜半时分。

街头方静,人群未散,棺材板上的风花雪月还未卖完。

他盘腿坐在卡垫上,十指修长,吉他横抱,叮叮咚咚地拨弹。隔着水汽模糊的

小玻璃窗往里瞧,一片昏黄一抹白,油画中才有的那种古典白衣少年。

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大男孩。

不笑不说话,一笑闪闪发光一排牙,高露洁广告一样。

半旧的衬衫,衣领雪白袖口也雪白。利落的圆寸,冷不丁地侧面看,

我X,匆 匆那年彭于晏。

男孩叫果子。什么果?开心果,他自己说的。

 

老木门吱吱嘎嘎推开,新来的客人们在门口拥成一坨,一个个腼腆地探着头,

打量着满坑满谷的人:哎呀满了呀,没有座位了……

果子抱着吉他,笑嘻嘻地招呼:坐嘛,挤一哈(下)嘛,挤一挤又不得

(四川 館,不会)怀孕。

 

这么清秀的男孩,说的却是花椒普通话,煞是好玩。

川人惯摆龙门阵,言语间自有独到的幽默,他自己微笑而已,周遭的人反倒笑 成马。

还没完,他一本正经地拨弄起吉他,用川普唱道: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大冰 的小屋来,收留流浪的小孩,啤酒一瓶40块,与我一起开怀……

 

新客人们嘻嘻哈哈挤进来,打着拍子跟着和:……寂寞午夜说拜拜。

歌声是个好东西,破矜持消腼腆,拉近距离不要脸。

惜好好的一首小虎队的歌,七嘴八舌忽快忽慢唱出了12种调门来,中国的基 础音乐教育普及工作真失败。

 

我叹了一口气:会唱这歌的不是七〇后就是八〇后,你看看这一张张老脸,

还自称小孩? “孩”字后面还不加儿化音……心理建设咋都这么成功的说。

 

正摇头呢,一旁有个姑娘忽然开口,幽怨感慨:黑灯瞎火找了半天,好不容易

找到了小屋,可惜,今天冰叔却不在了……

我去,分分钟打哭你个九〇后老女人信不信!

我是烧了还是埋了,坐化圆寂了还是英勇就义了?谁说我不在?我和你们一起

挤进来的好不好?这不刚潜伏到你背后一米处的角落里吗?只不过领子竖得

高,帽檐儿压得低,灯光暗,没一个人发现。

 

果子也没发现。

但果子却冷不丁地说:在哦,谁说冰叔不在?

一堆逗人一下子全都精神起来了,真的在呀!在哪儿?在二楼吗?是在写

书吗?快把梯子撤了别让他溜了,快找个盆儿来把他扣住,别让細了……

他们喊:快说快说,在哪儿在哪儿?

 

果子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众人齐刷刷顺着那根手指看。

他指着片墙说:大冰挂在墙上。

一堆客乐得前仰后合,纷纷抻长脖颈子去瞻仰“遗容"。

他又热心地补刀:边边上,雪地裸照那一张,光着沟子露着点,还捂着小 丁丁……

 

众人啧啧地咂嘴,对我的身材评头论足,还伸手去抠一抠摸一摸,摸得我浑身

一个哆嗦又一个哆嗦’鸡皮挖瘩此起彼伏,销魂得难以言说。

我想给果子来一个过肩摔,大头朝下那种。

本是美好的青春纪念,生生给我说成了电车痴汉,好好一间大冰的小屋,

活活给我搞成了大冰的小污……

 

没等银牙咬碎,果子又开始继续唱歌。他龇着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牙,

琴弦扫得 飞快: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迷失夜空独自飞翔

那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找个方向作死地去闯

moneys, 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让我扑肩翅膀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头顶的乌云装满雨雪冰霜,雷电擦过我的翅膀

没有什么可以逼我返航,妈妈还在等我带回干粮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 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让我扑扇翅膀 我的前方……

 

真能瞎编,money还有复数?

蛮有趣的一首歌,为了钱而奋斗?

 

尾音的那一句,他猛扫一下琴弦,手自然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啪地攥住桌

上一罐风花雪月,拉环噗的一声掀开,泡沫四溢,高高举起。

他一脸灿烂地喊:唱得真好听,来,兄弟伙,一起走一个。

还有自己夸自己唱得好听的?城会玩,九〇后的世界我读不懂……

客人们却不见怪,一屋子人都把酒擎了起来,有的喊:唱得好!有的喊:再来一个!

 

冬夜的街头幽冷,小屋里没有生火,却暖得人微微冒汗,所有人的眉眼都是弯

的,好欢乐。

透过摇摇晃晃的人堆夹缝,我认真地看着这个大男孩,:不错,是个好歌手。

不论是说话聊天还是弹琴唱歌,重口味也罢小清新也好,他拥有他个年纪理所

应当的简单快乐:將人曾经拥有,而后终将失去,并且永不重复的简单快乐可是,果子。

 

不知道一个小时后,你是否还乐得出来。

有个信封,在我的裤兜里整整揣了两天。

 

一个小时后小屋打烊,锁好门后,我会把它塞进你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

开。惭愧也好,遗憾也好,你的目光我的背影,都交给夜色吧,这样能少点儿尴尬。

你一定不晓得,这其实是你在大冰的小屋的最后一个小时。 信封里装好了一个月的工资

外加一笔路费费。没开玩笑,正式辞退。

 

(三)

 

需要走的不止果子一个人。

 

要走都走,老人儿一个不留。

莫怪爷们儿无能,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钱分了,字号你们拿去,各自寻一个新码头,各自立柜摇旗。

叹什么气,人在招牌在,爷们儿这辈子已经开赔了五家酒吧,不差再多倒闭这 —个。

 

天大地大,此处若不容我们,那就让小屋这块招牌别处生根。若别处也不容我

们,那就去往别处的别处,中国这么大,我就不信了。

谁说咱们是逃……说不定开枝散叶加盟连锁,最后还能上个A股新三板呢。

什么是新三板?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好好唱歌就可以了。好吧我也不是很懂。

 

都不要有压力,钱赔了算爷们儿的。

若说叮嘱,只希望大家记住一规矩,江湖一脉,穷则独善,达则兼善,

不论是挣是赔,都要善待每一个踏进门里来的有礼貌的歌者

有缘就收留,缘深就 认臓人。

 

若能把这个矩牢牢坚持,小屋不死。

酒斟满吧,自此天各一方,四散天涯。他日再聚,人或许不会这么齐了。

所有人都安置好了。

都懂我,都没有告别,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走时悄悄,都是单程票。 只剩下果子。

 

散伙饭时没喊他。

他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他并不知道,一间小小的流浪歌手根据地,盼着它倒闭的人可真不少。

 

你不惹事事惹你,许多年来,小屋在丽江,一直不招某些人待见。

翻白眼的有同行一生意差同行看不起,生意好惹同行嫉,没关系,都可以 理解。

嚼舌头的有客栈管家——只要给酒吧带客人,全古城的酒吧都给客栈返点,就

你们小屋例外?不给返点也行,凭什么不让我们装装大爷?全古城的酒吧都给

我面子,就你们小屋例外?等着,网上化名骂死你丫的。

骂就骂吧,只是遗憾,骂又骂不到个点儿上……

 

真正不待见小屋的,是开淘碟店卖手鼓卖盗版碟的,不是所有,是某些。他们恨恨地给客人洗脑:

大冰的小屋装X,开酒吧居然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唱的歌能好听吗?听歌时还不让说话,装什么清高?贩卖情怀!邪教聚会!

 

他们恨我’我不恨他们,只不过瞧不起而已,十年如一日地獅他们的生意, 越恨我,坏得越起劲。

喵了个咪,打着卖手鼓的名义卖盗版碟,美其名曰传播原创,多少原创歌手的 生计就是这么被坏掉的。

顺道还败坏了手鼓这门手艺:

招几个小姑娘培训三五天,穿着所谓民族服装往门里一坐,一边敲鼓一边媚 笑,敲他妈又不会敲,手鼓乱敲成架子鼓的节奏,还敢把路人教,教又不好好 教,进价几十元钱的鼓几百上千元钱卖给傻瓜才是王道,顺便搭售盗版碟,还是黑胶。

◎越是真正的旅游者越懂得去平衡生活

越是理智的旅游者越明白去平视生活

越是资深的旅行者,越不会煽动人盲目辞职退学去流浪,只把旅行当生活

 

 

◎若想此生不枉此行,请先清楚该往哪儿走,怎么走,哪种完整,怎样完整 想不清楚别慌走,山洪雪崩泥石流若想清楚了,那还等什么等?前途风光正好,追风赶月莫停留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信念 没资格谈论理想时,先好好去挣钱

◎其实真实的人生本就琐碎,如何去桥接、过渡、贯穿,看你自己的喽 每个人都是编剧,每个人都是导演,每个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纪后, 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观众 想演什么样的戏、看什么样的戏,你自己说了算 真实的故事自有万钧之力,潮来汐往,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也不问,故事讲完了,一个时代也就结束了

◎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改变你的生活。不过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辈子

 

◎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

 

◎所谓小善缘:小就是不深不浅,善就是天性使然,缘就是聚合离散

 

◎这个时代把旅行捧得太高,许多人受了误导,总以为走得越远越好, 于是把穷游当人生,认为所有的美好都在远方’于是盲目地辞职退学 去流浪,没有能力只有臆想,在臆想中给自己营造个人英雄主义情怀 盲目大多换来肥阜泡,许多人最终除了虚空什么也得不到

 

当贼当到这个份儿上,简直让人敬仰。

为了掩盖不会敲,他们把盗版音乐放得震天响,动次打次跟着敲,还对口型跟 着假唱,乒乒乓乓从中午震到午夜,从2008年震到2016年,生生毁了丽江好几 条街。

 

几百年的古城,本不允许高音喧哗、噪音吵闹,不扰民的正规手鼓店本也不 少,可大多被那些盗版碟店挤对死了 一他们见缝插漏铺天盖地蔓延席卷,几 乎要将舒古城毁掉。小屋也快被毁掉了。

 

在蚕食了四方街、七一街后,噪音终于占领了曾经云淡风轻的五一街。

 

小屋是古城最后一家老火塘,许多年来不用音响不用麦克风,只清唱全古 城唯一一家。

一直以为这种低吟浅唱可以一直娓娓延续,直到我和歌手们都慢慢变老,直 到丽江大冰的小屋和当年拉萨浮游吧一样,能够代表一个时代。

但肉嗓子怎能压得住音响,不被带跑调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诠释原创?

 

是我天真了,老说捐精卖血也要保住小屋。

我从未料到,最终将小屋压垮的不是房租,而是门外乱七八糟的鼓声和震天的 盗版碟音乐。

有人劝我:你虽是文氓,但孬好也算个作家,千万别像当年那么冲动。

……懂,明白,当了作家如果还雛弄棒,终归不是好宝宝。

有人说:投诉!天天投诉曝音扰民。

……投了,但这条街和其他街的经历一样,管理人员来了立马清静,人一走,

音量照旧。执法不可谓不苦口婆心,也不可谓不严,但全古城那么多噪音源,总不能-个人守一家店。

也有人说:其实只要也安上音响喇叭对着干,就无所谓吵不吵,要吵大家都 吵,看谁的音量高。

……拉倒吧,如果那样的话,小屋还叫小屋吗?直接叫小污得了。

 

我向来反对别人指责古城太商业化。

商业和商业化没有原罪,只不过,在抵达合理有序的商业化状态前,古城必经 —场漫长的无序。

她不需要谩骂,需要的是时间,爱她就给她时间。

雨季再长终会晴天,但在此之前,身为一个受过她恩泽的人,必须接受这场漫 长,也必须理解这场漫长。

 

既然理解,就要面对现实。

小屋实难熬过这场漫长,江湖事江湖了,与其等着城门被攻破,不如启动自毁 程序。

辞退果子,亦与此有关。

 

(四)

 

遣散费在裤兜里焐得潮热,我献在角落里听果子唱歌。

万幸,还没出两个月的试用期,感情还没那么深,可以狠下心来随便找个理由 直接打发走了得了……

可找什么理由呢?说他唱得不好?

这不明显扯淡吗?

 

和其他人一样,果子也是背着吉他忽然出现的。

那日阳光正好,他半旧的衬衫白得耀眼,笑嘻嘻的一张脸探进门来,大声问: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我苦笑一声:换个梗吧,光这个月就已经有十几个人和我说同样的话了…… (此句的由来,参见《阿弥陀佛么么哒》一书里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文,慎读,打倒QQ空间文艺青年小S!)

他倒也机灵,挠挠头,改口道:我有music,你有money吗?

 

我捏一个拳头,关节嘎巴嘎巴响:再不好好说话,打哭你信不信?

他倒也不趟尬,笑嘻嘻地取出吉他,门外一坐,自弹自唱起来。

说也奇陸,他一开口,日光愈发耀眼起来,过路的人和狗都停下了脚步,有的 默默眯起眼,有的默默抱起了肩,有的默默摇起了尾巴一好干净的声音。

两首歌唱完,我慢慢走出门去,拍拍他的肩:好了别唱了,留下吧,晚上一起 吃烤鱼。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用力地捉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以为他会说:谢谢老板。

结果他说:月薪不能低于5000……

当着满街的人我能说不吗!除了点头我能有别的选择吗?诸位爷都散了吧,堵 着家门口,我们没办法做生意……

小屋留人看缘分,并不问歌者的履历,12平方米的屋子是一方自由国度,自有其规矩

果子的来历我们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只知他是爱说成都话的贵州人,爱穿白 祕,歌声很干净,永远笑嘻嘻,领工资时很积极 加班也很积极。

领加班费时更他妈积极!

 

比如这会儿,明明可以打烊了,他还是不舍得停止加班。

果子正在唱他的小清新:

 

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就像老鼠有天也会也会也会爱上……猫咪

莫名其妙我还为你提着行李,送你上了十点半的末班飞机

她说她要离开,唉,我说我会等待,哈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再下来

她说她要离开,嘿,我说我会等待,哈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再下来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下来……

 

明明是一首讲离别时备胎有多哀怨的歌,却被他唱得春暖花开,一屋子的客人 都嘿嘿哈哈地跟着合唱,没心没肺灿烂成一片。

 

掌声过后,有人夸:听果子唱歌,像晒日光浴,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也有人开口说:就是就是,还是听果子唱歌舒坦,以前我半夜来小屋听大冰唱 梵呗,听得我嘴里苦,胆汁都倒流了。(你㞗汁怎么不倒流?!)

 

那人继续BB道:大冰书里写过的歌手,好像经历都特别沧桑坎坷,小屋的义 工歌手好像也都是苦大仇深的……好像只有果例外。

(其他歌手招你惹你了?!)

 

那人瞪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听大冰吹牛B,小屋的每个义工背后都有个传奇故事。果子,你的歌忧伤又阳 光,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是理想吗?(兄台,你的嘴肥厚而繁忙,面临的事故是什么?是补牙吗?)

满屋子的人开始跟着起哄架秧子:果子果子,我们要听故事,快给我们讲讲你 的故事。

 

他们喊:果子,你怎么走神了?

他们笑:好了,别假装调弦低着个头啦,看把你给为难的。

果子也笑:讲就讲嘛,有啥子为难……

他微微低头,理了理半旧的白衬衫,又笑着说:可是我的故事里没有理想,全 都是关于钱。

 

(五)

 

故事里的果子是个投胎小能手。

故事里的果子有许多钱。

他说他上小学三年级时,手头的钱已有五万。不是过年攒的压岁钱,只是他日 常没花完的零用钱。他说他老爸来钱容易,搞建筑搞房地产,小半个城市都是他的工

 

果子的爸爸高中毕业,从工地小工一路干到包工头,再摇身变成土豪大老板。 原始积累的过程像极了他盖的那些楼,平地而起几乎是一夜之间。

 

越有钱越想赚钱,他醉心生意,天天早出晚归,夜夜应酬到大醉。和别的父亲 一样,他自然也关心儿子,每天见面必问:今天要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天天给。他养儿子的方式就两个字:给钱。

有时累了,他歪在真皮沙发上,爱马仕手包整个扔过去:儿子,自己拿。

拿得少了张嘴就骂:宝器(傻),没出息,老子的钱不都是给你挣的吗?

 

那时的孩子流行玩四驱车,一个车的顶配需要2000元,果子眼睛都不眨地掏 出钱来,随手指了指:给我来三个车车。玩具店的老板吓着了,别的小孩花60元买个四驱车都要父母陪着,这孩子一 个人顶别人100个。老板不敢卖给他,怕钱是偷来的。

 

后来又卖了,旁边有人告诉了他这是谁的儿子。

这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不畸心。

小学毕业,果子已是近驰名的小恶少,年纪轻轻耍上了大哥。

那时每天都有人代他写作业,还帮带早餐,学校篮球场只要他去了,呼啦啦让 出好大一块空地。他那时网罗了一帮兔崽子,按人头发工资,组团在校园收保护费。

钱他当然不缺,就是想耍牛X,钱不是目的,欺负人时的快感才是,高他一头 的他也不惧,照欺负不误。

他常领着人把高年级同学打得满世界跑,边跑边尿裤子,边跑边捂着嘴哭,连 声救命也不敢喊。

这样的坏小子,当然无心学习,上课几乎就是为了逃课,逃也要逃出花样来, 在老师目子底下逃走才叫有面儿。老师刚一转身写板书,他就兔子一样蹿起 来,手指塞进嘴里嘀里里一个呼哨,四五个帮凶瞬间蹦上窗台,眨眼间就越过 操场翻到了校门外。

 

帮凶们帮得很积极,因为有现金奖励。

老师的胃疼也被气得很积极,每天上课时都提心吊胆,久之,被逼出了一副侧 着脑袋写板书的能耐,以及颈椎炎。

说也奇怪,旷课那么多,成绩却不见落,一直在中游徘徊。

念成绩排名时,老师摘下眼镜摇摇头:果子,你但凡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一点 儿的话……

底下的学生在笑:老师,果子刚又翻窗户跑了。

又指着窗台上的人民币说:他还打赏了小费给您。

 

初中时,全校最富的是果子,比老师富,比校长富。

四驱车当然不玩了,什么新鲜他玩什么,架子鼓、电吉他、烧油的遥控直升 机,满满一屋子高达,限量版运动鞋也是一屋子,一水儿海外代购的。别人还 没混到黄钴买家时,他早就是某宝皇冠买家了。

他还组织了十几个半大小子,采购了西瓜刀十几把,学着《古惑仔》里的造型 用毛巾绑在手上,按人头发完打架费就拉出校门外打群架。

 

最狠的一架是和高中生干,青瓜蛋子下手没轻重,伤了好几个,他自己也伤 了,结结实实一钢管砸在他肩上,离后脑两寸不到。

老师根本管不动,喊家长也没用。

果子妈妈从很年轻时就开始当少奶奶,半生都活在麻将桌上,和大部分少奶奶 —样,逛商场和打麻将就是人生。

如果逛街shopping分段位,她铁定是黑带九段,如果四川麻将有学位,她板上 钉钉是博士后。除此之外,她啥也不懂,啥也不会。

 

她自己几乎也是个孩子,自然也管不了孩子。

果子惹的祸,她只会赔钱摆平,果子没被开除,全靠送礼搞定。赔钱送礼时是 不出面的,她没怎么踏入过社会,人情世故不懂也不屑,于是只管掏钱,办事 全靠牌友。

掏钱她不心疼,心说,反正家里的钱花不完,反正果子爸又能挣,反正挣来 的钱自己家人不花,也会被外人花了去……妈皮(四川方言粗口),那个小 狐狸精!

 

果子爸那时犯的是有钱人的通病,一周有三天不着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 养了别的女人。果子那时和他爸的感情始终不深,这或许是最大的原因。

家里的东西砸碎了又买,买了又砸,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吵归吵,养家的钱还 是照给的,包括给果子的钱也没停。

果子爸不懂怎么和家人交心,自己做下了初一又做下了十五,也没什么脸面教 儿书故人,只是一味给钱,买一个耳根清净。

 

果子只当他是台提款机,无限透支的那种。

家不成家,爹没爹样,儿子也眼瞅着快成土匪了。

偶尔麻将桌上果子妈叹口气,身旁的牌友立马阿谀:莫操心,男孩子嘛,不怕 小时候多养出点儿悍性,这样长大了才敢闯敢拼。

她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接着又叹气:天天打架,都没见他守在屋里头陪 陪我……

牌友出损招儿:听说现在爱打网络游戏的孩子都不爱往街上跑,都老老实实 待在家里。

 

果子妈点赞,好主意!

果子一脑袋扎进网络游戏里,甚少出门胡闹,自此只在线上廝杀。

獅驼岭派的130级无级别限制的斧头一把三万元,他买起来眼都不眨,浑身 上下都是无级别限制的装备,那个游戏叫< x x西游》,他半年就砸进去近 十万元。

反正家里有台人肉提款机,不花白不花。

他聪明,之前再怎么胡闹,学习成绩也一直保持中等,但自打玩上网游后,彻 底给全年级垫了底。垫完初中垫高中,一垫就是三年,直到高三。

 

高三他念了两年,高考也考了两次。

第一次高考只考了语文就跑了,他惦记着家里电脑中的网络游戏,勇武组比武 大会即将召开,他想拿那个状元,因为有面子。果子妈懵懵懂懂,只觉得儿子终于乖了一点儿,急眼的却是果子爸,高考都 翘?这可还行!他毕竟书只念到高中,怕儿子也只能念到高中,于是没收了电脑,亲手拆成一 地零件。

 

魔高一丈,零件被果子偷走,重新组装继续玩儿。

果子爸不常着家,果子掐着曰子数规律,每次都在爸爸回家前几个小时把电脑 重新拆成零件。

第二次高考前四个月的一天,果子电脑拆晚了,连主机带屏幕被爸爸扔到了楼 下,他家住的是高档别墅,独门独院,倒是不用担心把路人砸着。

 

果子爸凶他:你这么不成器,老子的产业将来交给谁?你必须给老子上成大学! 骂归骂,他并不知道孩子的教育问题其实往往都是家长教育方式的问题。

骂了也白骂,转天爸爸在果子被窝里翻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最新款的。

 

果子有钱,他自己买的。

笔记本一撅两半,刺啦冒火花,满满一兜子私房钱被翻出来,当面烧掉。 爸爸指着果子:你瞪什么瞪,你不服气是吧?你服气是吧!

一拳封眼,接着一顿暴打,果子被爸爸打出了一脸的血,实木地板上滴滴 答答。

 

妈妈立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被吓傻了。

打完了吗?并没有,果子被拖进洗手间,不是洗脸,是剃头发,血迹斑斑 的光头。

爸爸一边撕扯着割头发一边吼:长记性没!服了没!

三天后,果子爸自己服了了。

 

果子包下了整个网吧,他稳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在门外等 我,等我打完这一局,我自己走出去让你打。

又说:今天你不打死老子,老子不是你生的!

打了,没死。

 

后来又打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一直打到第二次高考前一个月。 果子爸放弃了,算了,大学不上就不上吧,来公司上班。阴错阳差,考上了。

所有人都奇怪,连果子自己都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考上了呢?

考得还挺不错:四川大学锦城学院2010级财会系财务管理专业。

果子爸醉醺醺地拍果子的肩膀:你狗日的还凶(厉害)呢,这样子你都可以考 得起……

果子把肩头的手拿开。

说吧,你以后每个月给老子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给多少花多少,这对父子一贯的风格。

果子大学第一个月花了两万,第一个学期花掉了中等收入人家一年的生活费。 大学生活到底让人长进了一些,他那时对网游的痴迷忽然减弱。

因为喜汉上了跑车和美女。

 

(六)

 

果子端起酒润喉,暂停了吹牛B

他面上浅浅的笑意,半分愧色都没有,淡然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没人说话,小屋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半晌,有人悄悄打了个哈欠一-0K,真是个够无聊的故事,真是个脸皮够厚 的讲述者。

 

打哈欠的人是我。

本以为收留的是个流浪歌手,实则是个闲得没事干的啃老族。

你既然家里那么有钱,何苦一本正经地和我谈工作待遇,还月薪不能少于 5000元……

有意思,真有意思,小屋一世英名,收场前的最后一个歌手,居然是个跑来体 验新奇生活的富二代。真是个完美的句号。

 

想想人家的出身背景,再摸摸自己裤兜里那个信封。

妈的智障,我还打算给人家发遣散费。

 

我还以为给人家的遣散费足够多。

 

咕嘟咕嘟,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果子抹抹嘴,左右看看。 他客气地说:既然开了头,那就一口气讲完吧,谢谢你们的聆听哈。

没人接茬儿,客人们尴尬地互相看看,大眼瞪小眼。

我气笑了,聆听个屁啊,差不多就行了孩子,照顾一下国情,别继续炫富了。

 

算我走眼,怪我太相信直觉,硬把人和歌画等号,错把没心没肺认成简单 快乐。

也罢,人家的心理素质既然那么好,我他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就打烊 吧,把他喊到门外,辞退的消息直接宣布了得了。

 

我刚要起身,冷不丁地,灯忽然暗了,果子抬手摁灭了开关。

 

他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故事还是关于钱,我关了灯讲吧,不然不太好意 思说……都讲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屋里一片骚动,所有人都被他的情商感动了,看来人间极品真不是一般人能 当的。

我气得笑出声来,讲吧讲吧,讲讲你爸爸后来给你买的什么跑车。

 

他半天没说话,还挺会卖关子的。

屋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听见他轻轻地说:后来梦醒了,忽然就醒了。

 

他说:后来爸爸死了,忽然就死了。

 

(七)

 

梦醒时分,2011年4月16曰。

 

果子说:

 

2011年的4月16日中午,我终于选好了那辆车的配置,打电话催我爸汇款。 我爸说没问题,只要我能把大学念完,想买什么东西就给我买什么东西。他说 现在正在喝酒应酬,一会儿散席就安排人把钱打过来。

 

我等了一个下午,钱一直没到账,我爸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晚上十点,电话终于通了,里面哭声一片,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死去活来:赶 快回贵阳,你爸不行了。

爸不行了?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飞机,全是空白。

亲戚在医院门口接我,他让我先别哭,说我妈妈已经哭不动了。我没哭,我脑 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走到病房门口,一群人围坐在里面,我妈还哭得动…… 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进去……

 

医生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妈妈死活都不去。

医生告诉我说:你妈非说你爸还有呼吸,让我们继续抢救,还一直要求转 院……你爸现在有呼吸,是因为戴着呼吸机。

他让我签了一张单据,说是死亡证明。他说:昨晚送过来时就已经不行了,死 因是脑梗,准备后事吧。

 

我不敢去看我爸,一直待在病房外,坐地上抱着头,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边空白一边奇怪,我怎么一直没哭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我站到病房里来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没过一会儿,人全都出去了,我妈也被架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和我爸待着。病 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嘀嘀滴的声音,我爸脖子上延伸出一根助呼吸的管 子,浑身弥散着浓重的药味和酒气。我碰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爸死的时候48岁。

 

果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当时站在床前不停地哆嗦,我爸死了,就躺在我面前,可我怎么一滴眼泪也 流不出来?我掐自己的脸,再摸爸爸的脸,不是在做梦,我爸爸真的死了?

 

那以后谁赚钱养家?我和我妈以后该怎么办?

 

那种感觉,就好像还没来得及背降落伞,就忽然被人从飞机上端了下来……不 停地失重下坠。

从未预料到的场景结结实实地摆在眼前,这一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发 蒙,什么也做不了,连怎样才能哭出来都不会了。

 

发木的脑子里只嗡嗡旋转着一个念头:那以后谁给我和我妈挣钱?

 

(八)

 

一蒙就蒙了许多天。

灵堂7天,流水席24小时开,道士做法,满眼的青烟白花。

来的人很多,哭的人很少,许多人匆匆赶来,站到果子面前试探性地问:你爸 爸临走时交代过什么没有?有遗嘱没?他眯着眼睛回答:我爸去世得太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

 

来者怀疑地盯着他瞧,一脸的阴晴不定。

果子说:我蒙了好几天,直到头七最后一天……麻烦上门了,有人大闹灵堂索 债,掀翻了一片花圈。我吓了一跳,终于清醒过来了,原来我爸欠别人这么 多钱,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和我妈都傻眼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会欠别 人钱?

 

公司账上的钱根本不够还,当务之急是速速筹钱,不然人家不让我爸入土为 安。我和妈妈戴着孝跑工地,跑所有与人合作的项目,担所有人都一个口径:按合同办。

 

好吧,那就按合同办吧’能拿到应急的钱就好。

 

可帮忙的亲戚说:很多东西是不会写在合同里的,有很多是口头协议、人情协 议,如果全照合同处理,你爸爸的生意根本不可能赚到钱……

我和妈妈什么都不懂,除了按合同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果然被说中了,一分钱也没拿回来,帮忙的亲戚见没拿回钱,眨眼也不见了。

 

这还只是开始,刚刚好话赔尽,勉强把白事办完,法院的传票就来了,一次就 来了六张。

我和我妈被传票吓坏了,难不成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会被告上法院? 那在亲戚朋 友面前我们还能有什么脸面?

赶紧想办法,应该也有不少人欠我爸的钱,如果把钱封寸回来,或许能过了这 一关。

 

不讨债不知人情冷暖。原来这世上,讨债比讨饭难。

整整讨了两周,脸色看尽’一分钱没讨回来。别人一句话就把我们将死了:你 拿出证据我就给你钱,拿不出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妈妈气哭了:你当初借钱时,难道没给果子爸打过借条吗?那么大一笔钱,说 赖就赖了吗?

人家手一摊:借条呢?你没找到借条,我就不欠你家的钱。

明明我们是债主,可他们却像是在呵斥乞丐。

 

印象最深的是我爸的一个好兄弟。他家住的四层别墅是让我爸爸垫钱修的,入住 那天还请我们一家人去吃过饭,当时他白酒一干就是一大杯,指天骂誓要为我 爸两肋插刀。

 

他那时候还殷勤地给我剔鱼刺,跟我爸说,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他还热情地喊 我妈大嫂,说长嫂如母。

我和我妈抱着最大的希望去了他家,结果防盗门怎么也敲不开。

客厅里明明有电视机的声音,窗帘缝里明明有光透出来。

我和我妈站在门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妈妈气哭了一次又一次,眼泪擦干,还要接着跑法院。我陪她坐在法院调解室 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受人唾骂。别人欠我们的钱要不回来,我们欠别人的钱却不知道该怎么赖。那些平时逢年 过节来家坐坐的,问你成绩怎么样的叔叔阿姨,如今拍桌子瞪眼睛,除了一副 赶決还钱的嘴脸,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妈妈半辈子活在麻将桌上,人情世故方面不懂,翻来覆去只会哀求,哀求到最 后她也急了,她喊: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他们一句话顶回来:别扯以前,今天只说钱!

 

我们家是一夜之间变赤贫的。

四辆车全被扣,积蓄存款也全部给爸爸抵债了,我自己存的钱也没保住。家里 好几处房产也卖了,从家具家电到手表首饰衣服,能卖的全卖了,包括妈妈的 麻将桌和麻将牌。卖来卖去,一干二净,欠款大头终于还清,零头还差20多万元。

 

这个世界,看你笑话的人永远比在乎你的人多。

妈妈找要好的牌友借钱,没一个牌友肯接电话,没一个回复短信。

万般无奈,找亲戚们借这20万元,借了一圈,亲戚全变路人……别人知道你 还不起,知道你翻不了身,别人怕拖累,别人已经不想再和你当亲戚。

 

十几个亲戚处借来的钱总共不到一万元。

亲戚打发叫花子。

 

(九)

 

唯一没卖的是郊区的一间小公寓,我和妈妈最后的栖身之所。

 

家徒四壁,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经常听到妈妈梦里的痛哭声。

 

那天夜里,妈妈又在哭,我悄悄起床,躲到厨房里抽自己嘴巴子:20万元, 刚好是你上一个学期花掉的钱。我一下接一下地抽我自己:你还想买车呢你, 你爸爸死的当天你还想买车呢你!

现在怎么办?把这个小房子也卖了抵债吗?然后怎么办?流浪街头去要饭? 卖了这个房子,就不用去要饭了吗?家里決要断水断电,已经凑不出半个月的 菜钱……

 

门忽然响了,都凌晨四点了,谁这么用力地端门?听动静好像不止一个人。 他们好像喝了酒了,凶神恶煞般地喊:滚出来!没钱还就拿房子还!

他们一边喊着开门开门滚出来,一边玩命地踹门,一声比一声响。

 

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妈妈光着腿裹着被子跑出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拽 住我的胳膊,哆嗦着问:怎么办?妈妈吓得快瘫倒在地上了,她养尊处优了半辈子,从未遭遇过这种场面。 我使劲用肩膀抵住门,苦苦哀求:各位大哥,现在已经很晚了,实在不方便开 门,你们明天再过来好吗?求求你们了……

 

僵持了整整一个多小时警察才来,应该是隔壁邻居嫌扰民,报了警。警察在门 外训斥了几句,我和妈妈躲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好了, 终于结束了,抢房子的人散了。

 

我刚把妈妈抉上床,门又响了,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不是踹,明显是在用肩 膀撞。

我慌忙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可他们说:你们这是私人财务纠纷,你们自己解 决吧。然后电话就挂了!当时整个心都冷了,想喊想骂,却不知道该骂谁,骂 什么。

 

门被撞得咔嚓响,声音明显不对了,我赶紧跑过去用力抵住门,一侧头,妈妈 也跑过来了。

她嘴唇咬着,一边哭,一边和我一起用肩膀抵住门。门每被撞一下,她就摇晃 —下,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花了。

 

不知怎的,我眼泪唰地下来了……我爸爸死那天我没哭,讨债受辱我没哭,现 在我是真想哭了。

眼前一秒钟就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再反应过来时,厨房里的菜刀已经跑 到了我手里,我正发疯地劈着门。一边劈砍,一边喊:门不用你们撞,我自己 劈开!谁敢进来我连他一起劈开!门外终于安静了,菜刀深深地嵌在门板上。

 

妈妈已经吓得哭不出来了,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鼻涕眼泪把头发糊了一脸。 我跪下,抱住她,她惊恐地想挣扎,我使劲把她搂紧,脑袋塞进她怀里,嗷嗷 地大声哭出来。

 

原来落魄的滋味是这样的,原来家徒四壁无力还债的滋味是这样的。

换作半年前,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我们一家人会慰区区20万元逼疯。

太难受了,我宁可自己从没在那个富有的家庭里生过长过,这样就不用生吞这 巨大反差带来的折磨。

 

我心里想:已经是绝路了,死吧,干脆死了吧。

哭完了就去死。

 

(十)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门又开始响了。

 

我心想:也好,拉个人陪着我们一起去死。

刚想抬头,妈妈死死地把我的脑袋抱住了,她可能猜到我想干吗了,呻吟一 样地,又哭起来了。我掰她的手指,用力推她,正挣扎着呢,门被轻轻敲了 两声。

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

 

—大片天光涌进来,已是清晨了。

一个阿姨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问:你们还好吗?我没来晚吧?

她吃惊地端详着嵌在门上的刀,失声喊道:我的天,千万别做傻事!

那个阿姨是爸爸的一个普通朋友,算是生意合作人。

貌似那是爸爸投资过的最小的一笔生意,小到可能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一笔小生意。

 

那个阿姨说,我爸之前和她合伙整了两个门面,我爸死的时候,门面刚刚装修 完。他们当时口头协议,赢利将来一人一半。

 

 

她急切地说:我让懂的人估了一下,门面估值70万元左右,但现在着急出 手,别人只肯出60万元,而且只能先付一半。

她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0万元,赶紧拿去应急。

又捂住心口说:我的天,幸亏没来晚……

 

如果那个阿姨没出现……万幸她出现了,所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

30万元的救命钱,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那笔钱保住的,不仅仅是我和妈妈最 后的小房子……爸爸在九泉之下该庆幸还是该脸红?

 

那么多推心置腹的人闭门不见,那么多称兄道弟的人眨眼翻脸,悬崖边唯一 伸手的,居然是个普通朋友,那个门面她完全可以不转,那笔钱她完全可以 不还……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爸爸呢?

 

就算他不是这么匆忙地辞世,就算他提前做好了安排,那该来的这一切报应, 我和妈妈难到就能躲得开?

好了,不多说了,我对那个阿姨感恩一辈子。 她是好人,给了妈妈钱,续了我一条命。

 

(十一)

 

大梦醒来,一切归零,往日荣华,今日云烟。

债还完了,门修好了,那接下来呢?

 

果子说: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几天,有一天凌晨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我说我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你信吗?

 

我跟我妈说:妈,我走了。

我说:妈你别激动,我不是去杀人越货抢钱……

我说:还债剩下的钱,妈你留着生活,给我一张火车票钱就好,其余的你不用 管了。

她点点头,说:你想走就走吧。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那你住哪儿?你哪儿来的钱买饭?你饿着了怎么办? 我帮她擦眼泪,说:总会找到办法的,实在没办法了我再回来……

 

妈妈说:那你能不能别走,剩下的钱有近100万呢,咱们省着花,还能花上几 年……咱们接着去要账,咱们再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几张欠条,说不定会 有人良心发现……

她神情惶恐,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一下子犹豫了,又迈不动腿了。

 

最后还是走了。

走之前,妈妈拖住我的胳膊问:那我怎么办啊?那我该干什么去?

我搂住她说:妈妈你别哭了,所有的报应都是活该。咱们只能靠自己了,不论 是你是我,都必须从零开始了。

她哭:除了打麻将,我什么也不会啊……

 

我说:妈妈,现在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

 

果子离开贵阳时,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张单程票。

四年半后,他背着吉他,来到了大冰的小屋门前。

 

几年来发生的故事他没细说,甘苦自知,大抵不过是漂泊。

他擦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摆摊儿卖过烟花,夜场里打过工,琴行里也打过 工,学过吉他也教过吉他,大学里开过吉他班……

 

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他都会从每个月的收入里分出一半,汇给妈妈。

与孝顺无关,果子的从零开始并非励志鸡汤,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救赎和侮改。果子说:妈妈现在也有工作,也在挣钱几年前,收到果子汇来的第一笔钱后,妈妈在电话头问:不是偷来的吧? 她哭:我儿子没有不管我,我儿子能养我了。

 

她说:别劝我,让我痛痛快决哭吧,哭完这一次,都不会再哭了。

 

妈妈当天哭着去了职业介绍所,求了人半天,求来了一份工作。

妈妈也长大了,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她活了40多年,第一次上班。

 

果子笑:妈妈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她非要把第一笔薪水汇给我, 让我买吃的,买衣服穿。我怎么可能要嘛,我不要她还生气……

 

第一笔薪水,五味杂陈。

阴错阳差,果子妈妈那天开工时,遭遇了曾经的牌友。牌友打电话喊来其他好 几个牌友,名义上是介绍生意,实际上是为了发朋友圏。

 

他们轮流站到妈妈身后,各种摆pose,手机闪光灯肆无忌惮。

妈妈的工作是保洁。擦地、刷马桶、清洗油烟机。

果子笑着指指身上:妈妈用第一笔薪水,给我买了这件白衬衫。

手指点着胸口,他咧着嘴笑,漆黑的屋子里,笑出清清亮亮一滴泪来。

他说:唉,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疼。

 

果子停顿了一会儿,说:

妈妈这几年一直做保洁员,现在每个月能挣1400多元,她以前在家从来不干 活,现在什么都会做了……一开始我很練她,担心她受不了委屈吃不了苦, 可她说,儿子,你都能从零开始了,我也要跟上你才行啊。你不用心疼我,你 多夸夸我就行,你每次一夸我,我就不累了……我每次夸完她后,都会说,妈妈你一定别累着了,我现在靠吉他能吃上饭,过

 

几年我就能靠吉他吃饱饭,将来我回贵阳陪你一起过,这辈子咱们再也不会朝 不保了。

妈妈每次一听这话,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着急挂断电话……眼泪她都憋着, 她在没和我哭过。

 

我问过自己,我和妈妈算是挺过来了吗?我们的从零开始,及格了吗? 不敢细想,怕一想多了就满足了,一停下来就再次迷路了,一安逸了,就再也 跑不动了。变故后的这几年,我和妈妈唯一的想法就是拼命工作,使劲挣钱。

 

这几乎是撑着我们不趴下的最大信念。

使劲挣钱,也不全是为了钱……有这么个念头撑着就好,有念头才敢有指望, 偶尔才敢想想将来。别笑我俗气。

 

我知道把钱当信念非常可笑。

但做事总比不做强,如果一时还没有资粧谈论理想,那就先认真工作,好好 挣钱。

 

(十三)

 

打烊的时间早过了,屋子里并没有人走。

远处有隐约的鸡鸣,夜色却正隆。

 

果子低头看表,说他妈妈这会儿应该快收工了。

他说:

 

我妈接了好多新房开荒的活儿,最近经常连夜加班做保洁,估计今天又累得够 呛……

我没去劝她,与其劝她别干,不如陪着她班一起干,她在贵阳加班到几点, 我就在丽加班到几点。他笑笑:

 

第一次跟人讲自己的故事,让大家失望了哈,既不励志也不浪漫,实在是抱歉。 实话实说,我来小屋打工,主要是听说这里的薪水高,可以多挣点儿钱。

 

他忽然把头别过来,冲着我坐着的角落,笑眯眯地眨眨眼:

好了,话说得很清楚了,我目前不过是个冲着钱才唱歌的人,这样的人不留 也罢。

 

所以,老板,别藏在那儿纠结了,不论是辞退还是开除,明说就好。但是之前 说好的月薪5000元,最好一分都别少给。

 

还有,加班的钱也别少算……

 

我猛地缩紧了肩,瞬间半额头的汗,好尴尬,他啥时候发现的?

 

果子敛起笑意,正色说:

老板,谢谢你给过我工作,还给我机会加班。

我明白小屋收留的歌手,每个人都有一段传奇,唯独我例外。有时候细想想, 心里也挺难受的。别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都是关于坚持和奋斗,而我的故 事,全都是关于钱。

 

他眼睛亮亮地盯着我看:

……我也想和他们一样,锁定一个目标,去作死地撞南墙。

我也想像你书里说的那样,平行世界多元生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 天涯,既能挣到钱,又敢追求理想……

 

可惜,这一切我暂时还没有资格去谈。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懂事得太晚,我 活该……

老板,我走就走了,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背着吉他重回小屋,理直气壮地站到你面前。

 

话音落地,四座寂然。有的人抱起肩,有的人眯起眼。

小屋里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看。

他们在等着我的结案宣判,或者临别赠言。

 

手插在裤兜里,红包攥成一团……

明明是因为小屋快倒闭了,所以才要把你遣散,怎么七搞八搞搞成了你没资格 在小屋待,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乱麻一团,这逻辑关系也太给力了,整得我 连怎么解释都不会了……

 

此情此景我能说什么!

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我能说什么!

 

我往阴影里使劲蜷了蜷,结结巴巴地张嘴:

……谁他妈要开丽除你了?!

你你你好好唱你的歌吧,别瞎BB 了。

 

 

(十四)

 

果子没被辞退。

他很纳闷儿,我很郁闷。

他现在月薪涨到了8000,加班费另算……

他个胎神老说自己只是来挣钱,老说自己还没有资格去谈论理想。

可我却真的不这么看。

 

所谓洗心革面,所谓回头是岸,回头的那一刻,其实已然登岸。

人活一世,懂事最难,何时懂事都不嫌晚。

 

至于小屋啊,随它去吧,我想我或许应该也学着懂事一点儿,懂事才能坦然。 风淡云集,风疾云散,未来未知岁月里的某一天,我终将告别我的小屋,终将 松双手,和我的丽江说声再见。

 

不强求了,也强求不来,一切都交予时间。

或许三年五年,或许句号就是明天。

或许欲扬先抑,或许消散如烟

 

但只要小屋还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规矩就不会变,咱们抱团取暖。 有缘就惜缘,缘深就当族人,来者可以拖着理想,可以背着希望,可以扛着命 运,也可以只是为了钱。

 

钱不钱的和俗不俗蛋关系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可果子的那句话,没资格谈论理想时,先好好挣钱。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倾念。

这么长的文字能读到现在,谢谢你给面子。

 

是的,这又是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故事。

派出去的歌手们都很精进,各自在新的码头立起了新的招牌,厦门分舵、成都 分舵,大理分舵,西塘分舵……新的故事络绎发生,我没让他们再回来。

 

天大地大,没有必要再回来了。

小屋老店有果子他们凑合守着就够了,这里的故事也尚在继续着,虽然尚未晴天。

 

或许他正指着照片说:大冰在呢,挂在墙上呢。

或许他正要开始途释自己的原创,刚刚调好琴弦,身上穿着的是他妈妈给他买 的白衬衫……

酒搁在桌子上,桌子是棺材板。

屋外噪音暄天,屋顯轻云淡。

 

人们围坐在坑里,努力竖起耳朵,听他将怀中的吉他轻轻拨弹:

…………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头顶乌云装满雨雪冰霜,雷电擦过我的翅膀

 

没有什么可以逼我返航,妈妈还在等我带回干粮

moneys, 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 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让我扑扇翅膀

 

此时此刻。

听歌的人们一定猜不出,这个笑嘻嘻的白衣少年,曾经是个败家富二代。 也一定猜不到,这间进入倒计时的小屋,曾经是一家倒闭的花圈店。

 

他妈的,咋这么有意思呢?

昨日像那东流水,前尘往事如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