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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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阿克占和何思圣的车队到了扬州城下,高高的城墙遥遥在望,那城楼上的旗杆,在天光云影间骄傲地挺立着。大运河贴着平原大地向前蜿蜒,一条玉带似的朝着扬州城的腰间系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影如画,歌喧市闹,扬州城那了不起的繁华与富庶渐渐逼过来。阿克占忍不住端坐了身子,自有一股澎湃之气从心底涌上来,他看了何思圣一眼。何思圣面目清癯,一看就是个虑远言稀之人,这会儿,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笑意,算是回应了阿克占。

进了钞关门,向北便驶入了繁华的埂子街。驾车的胖侍卫一边娴熟地驾车,一边满脸新奇地观看着市井。阿克占和何思圣坐在马车里,也挑帘往外看。

胖侍卫感慨道:“热闹,真热闹。就是京城里的东四、西四、厂甸、大栅栏,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就不过如此了。可是,就靠这街上卖绸缎、灯笼、香粉,也挣不了这么多银子啊!”

何思圣笑应:“早在唐朝时,就说天下都会‘扬一益二’,扬州第一,成都第二。扬州有钱,哪能堆到街上?那是因为大人现在担着的这差事——盐!”

胖侍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盐能值多少钱?”

阿克占发话说:“盐不值钱,可是一天都离不开!”

何思圣接口:“这么说吧,朝廷收四两银子,就有一两是扬州出的!”

胖侍卫吃惊:“这么多啊!”

阿克占不再答理,转身对何思圣说:“明天,你帮我把汪朝宗约来。”

何思圣看着阿克占,劝他亲自上汪府拜访,阿克占困惑地看着他。

突然,有百姓从远处狂奔而来,口中大叫:“闪开!”说时迟那时快,两驾马车突然从旁边的街上迎面冲来。一辆车上飘着“广泰”盐旗,另一辆车上挂的是“有恒”“天和”盐旗。

侍卫拉紧缰绳,马前蹄腾空,一声嘶鸣,然后迅速撞向路边,把小摊撞翻。

眼看三辆马车就要相撞。对面车上的三个少年拼命拉马,马车斜走。其中略为老成的少年满面通红,似乎很兴奋,一咬牙,直直撞向阿克占的马车。

道路狭窄,三辆马车混乱在一起,谁也避不开。马匹受惊,仰天嘶鸣。

胖侍卫从马背上飞身跃起,窜到对方的车后,双手拉住,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然后发力。那马车立刻减速,片刻后,竟然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使得马车上的少年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股巨力,也使得胖侍卫的双脚陷入地下。

摔出去的少年很快站起来,指着胖侍卫大骂:“哪来的泥腿子,敢坏了本少爷的兴头!”说着甩手扬起马鞭,向那侍卫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只见侍卫随手伸出两根手指,一下子夹住鞭梢。

马鞭立刻绷得直直的,少年拽了拽,喝道:“撒手!”侍卫手腕一抖,少年收不住,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倒。

何思圣已经下车,护着面色愠怒的阿克占。

阿克占审视着马车上盐旗的字号,眉头微皱:“原来是盐商的子弟,光天化日,如此嚣张跋扈!”

少年拧了一拧脖子:“亏你这么大岁数了,没见识!告诉你,我爹是总商!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大珩是也!”

阿克占冷笑下车:“马少爷?口气倒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一粒弹子不偏不倚打中了阿克占的脸颊,顿时血流如注。阿克占捂着脸,龇牙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到地上一枚金弹子,便弯腰捡起来捏在手心。

马车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躲到另一个身后,露出头来冲着阿克占做了个鬼脸。一只手里还掐着弹弓,他招呼马大珩:“走啦!”

两辆马车分别转头而去,胖侍卫跳到前面拦住:“站住!”

“怎么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几个衙役,打头一个手里还悠荡着铁锁链,“大庭广众,找茬打架是不是?”

阿克占强压一口气:“怎么不抓那帮小兔崽子?”

衙役头儿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小兔崽子?知道他们是谁吗?走吧,衙门口走一趟吧!”

阿克占冷眼看着衙役。

衙役拉出铁链就要打:“怎么着,还横?”

何思圣上前小声说:“这位兄弟,阿大人是新来的盐院。”

衙役头儿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嘴一咧:“就你?你要是盐院老爷,我还是和中堂呢!带走!”

阿克占气得脸都通红了。

幽暗的牢房里,看到阿克占、何思圣、侍卫进来,几个衣衫褴缕的泼皮便过来寻衅,被侍卫打倒一片。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侍卫不一会儿便被摁倒在地。阿克占的外套都给扒了,他也不还手,坦然地坐在草垫上,手里捏着那颗金弹子。

这时,身穿四品鸳鸯补服,头戴青金石顶子的扬州知府宋由之匆匆进来,一脸的汗。后面的师爷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解开的绸缎包袱,包袱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锦鸡补服。

他向前紧走几步,看清了端坐的阿克占,顿时脑门又添一层新汗。

阿克占声音不大:“看清楚了?”

宋由之打打马蹄袖,就要参礼。

阿克占又摆了摆手:“你是知府?是你养的好狗!”

宋知府呵着腰倒退几步,转过身来。那个刚才还摇着铁链摆威风的衙役头儿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人,自己抽着嘴巴。

宋由之诚惶诚恐地:“不知大人驾到,惊扰大人,罪该万死!”

阿克占不动,抬了抬眼皮,拿出金弹子,说:“你说怎么办?”

扬州城有旧城、新城之分,以小秦淮为界,西边的城墙之内是旧城,河东至于运河岸边,是明朝以后发展起来的新城。盐政衙门位于扬州旧城的署院街,是一个旷大的院子,当地人俗称两淮盐政为盐院老爷,这衙门也被唤作署院衙门。虽然缺少些生杀予夺的肃杀,但毕竟是扬州地面儿上品级最高的官署,还是威仪不减颇有些巍峨。

此时,署院衙门轩敞的大堂里,大小盐官盐商已经满满地挤了一屋子。以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为首,马德昌、鲍以安、齐、吴、黄、程、陆等盐商俱到。除卢德恭有个侧座,其他人都站着。一群小厮悄没声息地不停上茶、上点心、上手巾。

没有人喝茶,全凉了。盐商瞧不上官府的这些茶,要是在他们家里,连煮茶叶蛋都不够格。

盐官都穿官服,盐商都穿着虽然没打补丁,也都浆洗过若干次的敝旧时服,此刻正在窃窃私语,三两个头凑在一起,时不时抬起来看看堂上正中空着的座位。

一个衙役从里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老爷升堂!”

卢德恭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抖了抖袍服,盐官盐商立即在他身后排成规规矩矩的几队。各人都低下头,眼睛打量着自己脚面。

沉重的脚步声从内堂一路传来,来到堂上就停住了,半晌沉默。

卢德恭清了清嗓子:“下官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阿克占也不接话,手里玩着金弹子,半晌才开腔:“你不接,有人接哪!各位都抬头吧。”

盐官盐商们陆陆续续抬起头来。

正座上威严坐着的,是一个敦实粗壮的汉子,穿着从二品官服,戴着没品级的镂花阳文金顶子官帽。他的额角上高高隆起一个大包,一片青淤,上边还怕不够触目似的粘了一团白棉花。

人群后的几个盐商一看之下马上又低了头,艰难地忍笑。

阿克占四下看了一眼,朗声说:“我这一路,见识了扬州市井之繁华,名不虚传哪。没想到……盐台大人和各位总商,这日子看来是清苦得很啊。”

卢德恭低着身子:“清苦不至于,不过,确实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么风光,黄柏木做磬槌子,就落一外头体面。”

阿克占似十分同情地说:“说得好!兄弟这次来,也是诚心想和各位交交朋友。早听说扬州民风敦睦,兄弟是不胜钦慕啊。在热河行宫的时候,亲耳听皇上说,今年天日晴和,暑气蒸郁,盐该收得好,所以捐输也就该交了。可是看现如今这个样子,莫不成……”

几大盐商对视了一眼,马德昌开腔:“大人,圣明无过皇上,今年盐是收得不错。”

阿克占指着众盐商的旧衣裳:“那……诸位何至于就穷成这样?”

鲍以安加了一句:“还不是私盐闹的!”

卢德恭接着解释:“私盐的价钱,只有官盐的一半。升斗小民贪便宜,都抢着买私盐,不买官盐,结果就……”说着看了看马德昌。

马德昌赶紧接话:“单积压在仪征码头上的官盐,就有几十万斤。官盐卖不动,银子回不来。我们干坐在家里没办法,愁得一把把薅头发。”

鲍以安连连点头:“嘴里嚼什么都不香!”

马德昌大吐苦水:“朝廷、官府、地方的支应,我们又一项不敢短,有出的没进的。唉……”

鲍以安手下的盐商齐世璜接住话头:“禀大人,这是鲍老板、马老板二位总商家大业大,还承受得起。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苦哈哈只能卖房子典地了。”

他一起头,小盐商们就都小声抱怨起来,态度也很谦卑,但意思是很明显的。

卢德恭咳嗽一声,声音渐止,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向居中的阿克占施礼:“回大人的话。这些盐商哭穷,您不必尽信。方才下官说过,也还不至于清苦。不过朝廷有朝廷的难,地方有地方的苦。大人是带着圣谕下来的钦差,您怎么吩咐,下官就怎么办。”

何思圣目光凝重地望着阿克占,四下一片安静。

卢德恭终于熬不住了,欠欠身:“大人刚到扬州,下官等迎护不周,致使大人蒙难,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盐商们一齐称是。

阿克占故作惊奇地说:“哟,卢大人知道这事儿啊?可是人家的爹是总商!”

堂内又是一片寂静,马德昌、鲍以安等面面相觑。

阿克占缓了一下语气:“这话,兄弟我是不信的。扬州盐商诗礼传家,哪有这样的子弟?”

几个小盐商纷纷说:“对,对。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肯定是冒充的。”

阿克占慢慢悠悠:“不过,我信这样东西。”他的五指缓缓张开,一颗黄金的弹丸掉到桌子上,在桌面乱滚。阿克占小心翼翼拈起它,放在鼻端嗅了嗅,望着呆若木鸡的盐商们:“这够老百姓活一年的。”

盐商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接话。

阿克占继续玩着金弹子:“汪总商怎么没来?”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

马德昌走上一步:“回大人,许是路途耽搁,还没到。”

阿克占顿时面色一沉。

一个衙役进来禀告:“汪总商到了!”

阿克占不说话,只是揉着脑袋上的包。

汪朝宗衣着光鲜地走了进来。

他在堂口顿了一顿,仿佛意识到满堂上下的静寂由来有因。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汪朝宗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全场,在堂口就拱起了手,下垂的衣袖纹丝不抖。他就这样从容而谦和地从满堂盐商让出来的一条路走到阿克占的案前,恭敬地深深一揖:“小民汪朝宗,见过大人!”

阿克占端详着汪朝宗,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汪总商,贵客来迟啊!”

汪朝宗镇定地回答:“不敢蒙骗大人。汪某惧内,央求了半天这才出来。这事儿扬州城众人皆知的。”

阿克占紧紧地盯着他,堂上人也都屏住呼吸,直到阿克占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性情中人!对脾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何先生?”

何思圣安静地回:“阃令大于军令。”

堂下众人这才纷纷解脱,都跟着笑起来,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阿克占仔细看了一眼汪朝宗:“汪总商衣饰华贵,一看就和他们大不相同。看来,汪总商倒是经营有方,说出来大家听听?”

汪朝宗一笑:“不敢当。衣服我是没来得及换。”

阿克占大声喝了个“好”字,他目视堂下四周:“总算有人说了句实话。”

除卢德恭还能安然自若,盐商们又都把头低下了。

阿克占说:“盐政这差事不好干哪,本院上任之前,何先生跟我讲了许多盐务上的掌故,听得兄弟我是不寒而栗。听说圣祖康熙爷时,有个盐院大人,是个读书人,学问很大,叫做张承诏!”

好多人脸上都变了色,一起转脸看着马德昌。马德昌头一低,眼神往周遭一溜,什么也没说。

阿克占只作没看见,继续道:“这位张承诏张盐院,穷书生出身,在盐商面前,是一点威风也没有。有时候给扬州的盐商们——想必其中也有诸位的祖宗——逼得急了,张盐院打躬作揖,说:‘太爷们,你们饶了我吧!’哈哈,你们说可乐不可乐?”

阿克占说着哈哈大笑,鲍、马吓得大气不敢出。

阿克占继续:“总商们看不上这个张盐院,不肯交税,这税课不完,可是大事啊!圣祖爷恼了,说两淮的盐税,怎么还交不上来啊?最后这位盐院大人无计可施,情急智短,后来怎么着来着?”

众人无语。

阿克占问马德昌:“你知道吗?”

马德昌熬不过说:“上吊死了!”

阿克占点点头:“说得对!这在康熙朝,是有名的大案了。在本朝呢,那就得数尹如海尹大人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大堂里一片死寂。

卢德恭叹息说:“尹大人身子素日就不好,想不到……”

阿克占并不理会他:“不久前,尹大人和卢大人联名上的折子,皇上也给我看了,尹大人的处境,和当年那位张盐院差不多。”他摇摇头,摸摸后颈,接着说,“不知道哪一天,我阿克占是不是也这个下场?”

众人惶恐无语。

阿克占转头问汪朝宗:“你说会不会?”

鲍、马带头,众盐商慌得跪下:“大人!”只有汪朝宗依然站着。卢德恭惊愕:“朝宗……”

汪朝宗恍若不闻:“大人,张大人和尹大人不可相提并论。税赋是税赋,捐输是捐输。向来的规矩,税赋按年支应,一厘一毫都不敢短。至于捐输该捐多少,出于自愿,各凭公心。”

这段话一出,卢德恭垂下头只顾跟自己那碗茶较劲,马德昌急得拼命使眼色,当然汪朝宗是看不见的。鲍以安倒好像轻松了不少,趴在地上一身一脸的无所谓。其他小盐商自然更加规规矩矩。

阿克占咂了咂嘴:“汪总商的宏论,兄弟我可是茅塞顿开啊。不过兄弟出京的时候,皇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诸位的意思和皇上的吩咐不一样啊。”

堂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卢德恭都不好插话。

半晌,阿克占缓过这口气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威严坚定:“去看看府库吧!”

一群盐商跟着走出大堂,阿克占突然停下来,举着那金弹子,转向汪朝宗,汪朝宗伸手接过来,迷惑不解地看了又看。阿克占也不说话,走了。

一队轿子从署院衙门向东,出了大东门,过了小秦淮,往南一拐,就到了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俗称运司衙门,那是卢德恭办公的地方。论品级,运司衙门要低一些,但他毕竟是现管,每年盐商视为生命的盐引,也就是卖盐的官凭,都得到运司来领。领盐引的同时,就把朝廷的盐税先预交了。因为盐税来得容易,从乾隆十一年起,朝廷又给扬州增加了一批官盐计划(提引),多收上来的银子也不入户部的国库,却留在扬州运司的银库(运库)里。这笔银子实则是皇上和内务府的小金库,一些不便在户部列支的款项常从运库调用。正因为此,当大小金川军饷超支时,乾隆便想到了两淮盐政尹如海,让他先从这运库调一百万两救急。照理说,账面上有一千万两帑银的运库,调出个百十来万,并不是难事,可是,尹如海却空手来到热河,这运库到底还有多少银子?想到这些,阿克占感到浑身有一阵禁不住的寒意。

到了丁家湾一个八字形门楼前,轿子渐次停下。阿克占昂首站在门前端详,只见门楼上嵌着一组精致的砖雕,上面一个匾额,楷书三个大字“务本堂”。卢德恭刚想上前解释,阿克占却已经阔步跨进门槛,头也不回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卢德恭解释说,银库不在运司衙门,而是在务本堂——两淮盐务通商口岸联合办公之所,也就盐商议事的地方。

阿克占皱皱眉头:“官府的银仓,怎么倒放在盐商那里?”

卢德恭明显感觉到了阿克占的不满,但他恭谨而镇定地说明这事皇上是知道的。因皇上御宇至今,已经四次南巡。圣天子体恤万民,自然是一分一厘的银子也不用地方官的。接驾办差的事,都是盐商们协同办理的,大家不分彼此,现在“务本堂”这三字匾额,还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时的御笔。

阿克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个跨院,便是一座花木扶苏的院落,楠木厅堂上“务本堂”三字的御题金匾,在夕阳的照耀下,分外醒目。阿克占与卢德恭一前一后走进,何思圣跟随一旁,三位总商跟在后面。

后堂里边很是空旷,居中高大的神龛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盛满了盐的碗。两旁边是一副对联:“读书好,营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堂里只摆了一些桌子椅子,桌椅上都干干净净,没有浮灰。然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小猴子老实地蹲在桌子上,望着来人“吱吱”直叫。

这只小猴子戴着小瓜皮帽,穿着小长袍、小马褂,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项圈,项圈上坠着一把钥匙。

阿克占皱了下眉头,卢德恭见怪不怪:“萧老爷子先来一步!”说着上前,从小猴子身上取下钥匙。

阿克占并不明白:“这萧总商人呢?”

卢德恭答道:“老了,动不了了!”

阿克占没说话,和卢德恭继续向前走。

掀起上联,在最后一个“好”字后面,出现了一个钥孔,卢德恭取出钥匙,塞进去转了三圈,但毫无动静。阿克占冷眼看着。

卢德恭让到一边。接着鲍以安上前,也取出自己钥匙转了一圈,然后让开。然后是马德昌将自己的和萧裕年的钥匙依法施为。最后,汪朝宗上前,塞进自己的钥匙。

钥匙转动,“吱呀”一声,右侧墙壁下,开了一道密门。

阿克占看了眼何思圣。

一行人举着火把拾级而下,马德昌在前面引路。地下是狭长的甬道,两边都是花岗石墙。面前是排列整齐的架子,贴墙的几排直堆到库房屋顶。架子上放着木质托盘,托盘里码着银锭。此外还堆放着一些大大的木箱子。

阿克占四下一扫:“总共多少?”

卢德恭沉吟道:“大概有三四百万两。”

阿克占回头,不满地问:“大概?”

马德昌忙回:“回盐院大人,银库共有纹银三百七十二万八千一十六两五分四厘。”

阿克占闻言转头问卢德恭:“卢大人,这不对吧,我来扬州时,曾听皇上说起,这扬州运司的库里至少有一千万两,怎么才这么点?”

卢德恭睁大了眼睛,显得颇为惊讶:“大人,下官来扬州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运司衙门有上千万两的官帑。”

马德昌赶紧补充:“阿大人,自两淮盐运使司的银库由务本堂代管以来,每一笔进账、每一次出库,都有案可稽。圣上说有上千万两,可是,各种开销,大的从南巡接驾,小的到运司衙门的养廉银、心红银,还有程仪、规礼、别敬,及其他种种不虞之需……”

阿克占打断他:“就是说,或是接驾、或是陋规,这些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

何思圣这时上前道:“大人,天下的银仓、粮仓、盐仓,能有几处的库存,和报上去的账单符合?不少地方,恐怕亏空的份额,还不止如此。”说着,何思圣拉出一只托盘,码放整齐制式银锭,银光灿然,晃人眼目。

阿克占一边看着银子,一边点头:“这么说,能存着四百万两银子,也就不少了。”

何思圣点头:“正是。大人,学生有个计较,不知可行不可行。大人您就为各位总商担些干系,朝廷急需兵饷,不如就用府库的银子先押解进京。等总商们有了银子,再补进府库来。”

阿克占微微顿了顿:“这倒是个主意。”

卢德恭、鲍以安、马德昌脸色瞬间变了,一齐看向汪朝宗,后者倒是依旧一脸的镇定。

阿克占只管继续:“府库亏空待查实后,再具实上奏。何先生,明天就先从中提领一百万两,押解进京。”

卢德恭上前一步:“盐院大人,这运司衙门的银两向来为朝廷所关注,如果一次提领一百万两,恐怕短期内不能补足,今后难以腾挪。”

何思圣说:“盐台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西南征剿,皇上急需军饷,您难道真分不清轻重缓急?”

胖侍卫将箱盖打开,滚出来的或是银锭,或是银条,总之形形色色。有的上面还印着字,“鲍有恒”“汪天和”“马广泰”“萧长裕”……阿克占冷冷一笑:“卢大人,这,不必解释了吧?你实说,除去盐商的银子,库银到底还有多少?”

卢德恭声音微微发颤:“九十七万三千二百两……”

阿克占惊问:“卢大人,这么大的亏空,为何不奏报朝廷?!”

卢德恭嗫嚅:“这个……库银出入一向由盐院尹大人签批,下官只是具体操办。”

阿克占冷冷一笑:“所以就应当去问尹大人?!尹大人是永远开不了口了,你们随便怎么说,我都得听着。”

卢德恭有些尴尬地听着。

阿克占压抑着怒气:“这些烂账,以后再跟你算。也就是说,三百七十二万扣去九十七万……这里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是盐商的。既然盐商还有这么些钱,就从中取一百万,把捐输先交了吧。”

汪朝宗缓缓道:“盐院大人,恐怕不能这么定。”

阿克占显然不满意:“汪总商还有什么指教?”

汪朝宗沉静地说:“这二百多万两,是盐商的本钱。大人将这银子拿去了,盐商就无力去盐场收盐,更无力将盐运到各处引岸,今年的两淮盐业,可就倒了。”

阿克占“哈”一声笑:“你可知救兵如救火?”

汪朝宗并不示弱:“火要救,但不能抱薪救火。”

阿克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汪朝宗条分缕析:“两淮盐业倒了意味着什么,为了这一百万两捐输,明年淮盐的正税、杂税全没了,损失将达千万两之巨。盐院大人还怎么向皇上交差?”

阿克占看着他,眼光里不是被冒犯的愤怒,反而显得有些期待。

汪朝宗慢条斯理地说下去:“还不止如此。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还有河南,这几个省都指着淮盐。俗话说得好:‘油是精神,盐是气力。’吃不上盐,那明年的地丁银只怕也就难收齐了。这几个省,可是关系着天下赋税的三分之二!”

阿克占故作漫不经心:“没有淮盐,咱这大清就要亡国灭种?”

汪朝宗眼睛都没抬:“当然不至于。那老百姓就只能吃私盐,私盐泛滥,来年就算盐商们有了本钱,两淮盐业也断难恢复。”

鲍以安点头附和。

阿克占说:“照你这么说,这银子,是无论如何动不得的?”

汪朝宗断然:“动不得!”

马德昌忙来打圆场:“其实,还是大人先前在署院衙门的话是正理,私盐先剿了,这官盐就旺了,捐输自然也就有办法交了。盐商们也是一片报效之心,有银子,还不想着为朝廷出一份力?”

阿克占的眼光从各人脸上一一扫过:“好,本官就暂不动这里的银子。你们拿私盐说事,那我倒要看看,两淮的盐枭,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扬州城东茱萸湾,河道宽阔,芦苇密布,向来是私盐交易之地,这会儿正有几条船横在河道里。一条盐船,其他都是渔船,盐船正和渔船针锋相对。盐船上的人大多赤膊黝黑,拿着刀和短枪。渔船上的人多少齐整点,几个人手里扣着弓弩,其他人手里都是刀棍长枪,簇拥着一个戴着斗笠遮住脸身形瘦削的人,她叫英子,是天地会香主,她旁边拎着铁锤威风凛凛的大汉则是田老大,再旁边依次是老二、老三等会中得力人物。

盐船上一个汉子正张口大骂:“他妈的明明是马老板照顾我们白龙帮的生意,你们天地会干吗横插一杠子?哪来的回哪去!两广、福建你们横,在扬州,大爷们说了算!”

戴着斗笠的英子转头向田老大示意。

田老大喝道:“龙有龙潭,蚁有蚁穴。少废话,留下盐船,放你们走路!”

盐船上汉子回道:“好哇。看我们铁老大不在,这是故意找茬来了!弟兄们,拼了!”

一场恶斗迅疾展开。渔船灵巧地向盐船靠近,盐船也不很高,两边的汉子纷纷跳到对面船上开打,一时间刀光剑影。

渔船上的人马多而且强,一交上手,盐船就立即不支。许多人或者被打落,或者自己跳进水里。几个盐船汉子觉得戴斗笠的英子是个弱点,纷纷向她扑来。只见英子左手按着斗笠,右手拔出短刀。她不常出手,但每一出手都是招招凶狠。还没逃脱的盐船汉子都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渔船汉子四周包围,拿刀背和棍子往他们身上乱砸,砸得他们纷纷倒地。

英子缓步走上去,踩住刚才发话的盐船汉子,俯下身。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压粗了,但听上去还是很悦耳:“招子放亮点,老子不在乎你这破盐船。回去给铁三拳带个话,不管两广还是扬州,只要天地会在,就没你们白龙帮抖威风的份儿。老老实实贩你们的私盐,要是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打着天地会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跟老子叫板,就砸你们总堂!”她回过头,“把船给我烧了!”

英子的手下们纷纷抢上来点火。盐船汉子只能含恨撤走,被烧着的盐船变成了一大团烈火。

此刻,在不远处的河岸上,正埋伏着一群军容涣散的盐兵,“缉私营”的旌旗也倒偃在一旁。他们不像是来抓匪的官兵,倒更像是一群看热闹的地痞无赖。

胖管带幸灾乐祸地笑着:“哟,烧起来了!这火还挺旺的。那谁,全营原地休息。待探明敌情再前进。”

哨官蒋成运着气:“大人!咱们在高处,那现场离咱们起码还有二里!”

管带斜了他一眼:“怎么啦?蒋成,没读过兵法吗?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啊。没探明敌情,咱们哪能再往前走哪?打了败仗算谁的?”

旁边一小兵凑趣:“大人,大人,咱们扔下现成的生意不做,跟您来缉私,回头赏银总该多两成吧。”

管带冷笑:“那还用你说,还能便宜了那帮盐商不成?”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蒋成气呼呼地蹲了下来。

有人递过干粮袋:“头儿,你也来点儿?”蒋成怒喝:“滚!”

扬州新城东南角的南河下一带临近运河,是一个新兴的富人区,聚居了许多大盐商,高墙深院中,隐约露出些飞檐翘角和奇异花果,让人对豪宅内的生活充满了遐想。汪朝宗的府第门楼并不太高,但很宽大。院内的南部七进是住宅,后面是一个大花园,古树名木,池馆林亭,一派富贵气象。

此时,萧文淑正怒气冲冲地拿着鸡毛掸,将汪雨涵摁在椅子上打屁股。一边打,一边骂:“还真反了你了,用弹弓打了人,还回家显摆!”

汪雨涵把脑袋抵在胸脯上:“娘,我不敢了,这东西打人很疼的!”

汪朝宗赶紧上来夺鸡毛掸,被反抽到脸上。他也不生气,软中带硬地将鸡毛掸夺下,萧文淑凤眼一瞪:“汪朝宗,这就是你惯出来的东西!”

汪朝宗宽容地嬉笑:“子不教,父之过,这种小事,不劳夫人动手!我来!”

汪雨涵带笑地一吐舌头,夸张地:“哎哟!”

萧文淑生气地说:“你们就别演戏了,看你怎么跟盐院老爷交代!”

汪朝宗看看汪雨涵:“小时不皮,大了没戏!”

萧文淑怒喝:“还护她!”她拎着汪雨涵的耳朵,“你不是会打弹弓吗,就在这儿,给我把门口旗杆上的穗子打下来,打不下来,不许挪窝!”

汪雨涵大惊失色:“娘……这多远啊?”

萧文淑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盅冰糖燕窝,朝汪朝宗:“嫌远,那更得练了!汪大总商,要不你就在这儿陪着,什么时候打着了,告诉我一声!”

汪朝宗看着汪雨涵,无奈地摊了摊手,转身进了门。

不能为汪家生个儿子,是萧文淑最大的心结。这不仅关系到传宗接代,更关系到总商的资格,因为扬州盐商都是世袭的,没有子嗣,就如同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也没了意义。所以,在萧文淑看来,让女儿汪雨涵女扮男装终归不能长久,当务之急,莫过于让汪朝宗纳妾生子。

这时,汪府春台班新来的花旦婉儿跟着陈妈,走过干净宽敞的院落,绕拱门走过花园,经过假山,经过细水,经过大片的葱茏葳蕤,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庭院,来到萧文淑面前。

婉儿行了个大礼:“婉儿见过太太。”她是美丽的、素雅的,垂着头,怯生生的,丝毫没有寻常戏子搔首弄姿眉眼乱飘的那种习气。

萧文淑眼睛里也不禁一亮,放下烟袋:“婉儿,别怕,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温柔平和,使婉儿减轻了不少紧张。婉儿忐忑地抬起头来。

萧文淑伸出手去,想抬一抬她的下巴。可手伸到一半,却转去抚摸婉儿的头发。看得出,她对婉儿的人品、容貌很满意。

婉儿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和气的女人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苛刻那么严厉。萧文淑却明显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她的眼神越过婉儿落到后面的某个地方。

陈妈轻声地问:“太太?”

萧文淑回神:“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婉儿摇摇头:“娘死得早,爹也不知在哪儿。”

萧文淑:“真可怜!来咱们春台班多久了?还喜欢吗?”

婉儿想了想,答道:“半个多月了,太太,婉儿就想唱戏,要是唱红了,我爹兴许还能找到我。”

“真是孝顺的孩子!你回吧,改日我请老爷去看你的戏。”萧文淑抹了下眼泪。

婉儿欢喜地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退出门的时候险些摔倒。

待门关上了,萧文淑这才好像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顺手指了指陈妈:“问问婉儿的八字,去苏唱街找麻六奶奶合合,看婚姻配不配,子嗣旺不旺。”她加重语气,“合老爷的八字!”

这时,雨涵怯怯地推门进来:“娘,要唱戏了?我看到春台班的婉儿来咱家。”萧文淑坐起身子,仔细端详着雨涵,叹了口气,说:“大姑娘家的,成天就知道玩儿。”

“娘,这婉儿长得好看吧,偷偷告诉你哦,她是海鲲哥的相好。”雨涵讨好地附在萧文淑的耳朵上。

“什么?”萧文淑骇得一屁股坐得直直的。

汪朝宗一脸怒容地走进片石山房杂货铺,只见里面陈放着一些市面上不常见的玩意儿,有精致的紫砂壶、蛐蛐罐、象牙鸟笼、青瓷鱼缸等。汪朝宗手里拿着金弹子:“这玩意儿是你们卖的吗?”

一个伙计流氓腔十足道:“是又怎么了!”

汪朝宗气呼呼地说:“什么钱不能挣,要挣这黑心钱,良心让狗给叼了?”

伙计眼一横从柜台里冲出来:“你他妈算老几啊,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活得不耐烦了?”

汪朝宗想,我算老几不重要,你们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谁都能管!伙计看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冷笑一声:“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敢砸权五爷的场子!来呀,不让他长长记性,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一声招呼,一群伙计冲了出来。汪朝宗操起门背后一根扁担,横扫过去,伙计们左冲右突,扁担也满屋挥舞,打得一片狼藉。几个伙计从汪朝宗背后冲上来,有的在抱腰,有的夺扁担。这时,一个轻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慢着!”

伙计们立马松开手,汪朝宗挥起扁担就近又是一下子,几个伙计疼得“哇哇”叫。

权五爷从侧门进来,一抬眼:“哟嗬,这不是汪总商吗?”呵斥左右,“都他妈瞎了眼了?滚一边儿去!”

汪朝宗一抬眼:“你是老板?”

权五爷揖了一揖:“小可权五,不知汪总商光临小号,有何见教?”

汪朝宗生气地摊开手,把手上的金珠亮了出来:“原来你就是权五爷!”

权五爷讪笑:“汪总商……”

汪朝宗气道:“别叫我总商!今天,在这里,我就是一个父亲!孩子小,不懂事,你做长辈的,卖这玩意儿,不是教唆吗?再说了,明明是铅弹子,包了层金箔,愣是充金弹子卖,亏你们敢挣这种黑心钱!”

权五爷慑于汪朝宗的愤怒,声音明显低了:“骂得好,骂得好!赶明儿,我就教训这帮不成器的东西!”

汪朝宗说:“别扯远了,我看这根子就出在你身上!上梁不正下梁歪!”

权五爷阴阳怪气地说:“哟嗬,您要是这么说,我可就不愿意听了,别蹬着鼻子就上脸呀,看在您是总商的面子上,什么话不说,我认了,可不能这样挤兑我呀!要这么说,你们盐商挣的那钱就真的干净?”

汪朝宗正气凛然:“亏你还知道干净二字!两淮盐商依律行盐,报效朝廷,总干不出你这种坑人的事儿!”

权五爷阴笑:“瞧您说的,连自己都信了!要是打的不是阿大人,您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得嘞,这就对了!千不该万不该,这金弹子不该打到了阿大人身上,这根子就出在这儿。今儿个,权五给您认错,赔个不是,您看行不行?”汪朝宗厌恶地看了眼权五,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