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怒请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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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汛期将临,保障河疏浚工地日夜在赶工。这一天,汪朝宗陪同卢德恭边走边视察,五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温柔可人,照在身上,便有些热辣。汪朝宗此番离开扬州,少则月余,多则无法估算,要交代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卢德恭,多年下来,汪朝宗深知这卢大人看似书生气,却是极有心机的人,再说了,要是阿克占发起疯来,怕也只有这卢大人能劝上两句。

此时,卢德恭望着繁忙的工地,感叹地说:“这河道一疏浚,排水就畅快了,明年开春,这桃红柳绿的,又是一派人间仙境啊。”

汪朝宗附和:“保障河是朴素了些。要说这风景,比杭州的西湖也不逊色,只是更清秀、有些纤瘦。”

卢德恭击掌叫好:“这个瘦字用得好,我看不如就叫她瘦西湖!”

汪朝宗看似无意地说:“朝宗还在想,保障河疏竣工后,不妨在张家圩再造一座桥,既可便百姓通行,又有画龙点睛之妙。”

卢德恭点头:“好!圣上将来南巡,我们扬州城又多了番景致!朝宗,你去江西行盐,何时动身哪?”

汪朝宗淡淡说:“也就这一两天吧。”

为着汪朝宗去江西行盐,萧文淑特地安排春台班唱场大戏,并且强把汪朝宗拉来。这事儿,其实她早就筹划了,要让汪朝宗见一见婉儿,要是他动了心,纳妾的事儿就有谱了。

婉儿正在后台化妆。一个龙套躲在上场的帘子后往外看,突然嚷道:“太太和老爷来了!”众人都挤过去看,果然看见汪朝宗和萧文淑二人走了过来。

班主欣喜道:“老爷太太来了!大家伙可要好好唱啊!婉儿,好好唱!老爷高兴了,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婉儿略一沉思,把眉笔往台子上一扔,说:“今天我要唱《比目鱼》。”

班主诧异地回过头来:“不是排的《虹霓关》吗?”

婉儿清了清嗓子,说:“早起受了风,胳膊疼。”

班主急了:“你!你怎么不早说呢?快!那就《比目鱼》!大家快换行头。”后台顿时一片混乱。

《比目鱼》是大才子李渔写的戏。说寒士谭楚玉落魄他乡,和女戏子藐姑一见钟情,可是藐姑父母反对这门亲事,要把她嫁给大财主钱百万,藐姑不从……

萧文淑听罢介绍,微微一笑,道:“这孩子,好好的一个刀马旦,怎么就反串青衣了!”

台上,婉儿唱道:“若无缘厮守情郎,委身河伯又何妨。”

汪朝宗察觉到气氛不对:“夫人,要不咱就不看了?”

萧文淑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说:“看,干吗不看?唱完《比目鱼》,再唱《虹霓关》!累的又不是咱们!”

她扭头跟小丫鬟说:“跟府里传话,没差事的都来看戏!”

台底下听戏的人越来越多。萧文淑坐在台下,一点也不着忙,汪朝宗只得赔着笑坐在一边。戏台上下场门不断有演员探头探脑,他们似乎也觉得这气氛不大对劲。

班主站在台下,瞧着萧文淑的脸色连连抹汗。婉儿在场上却毫不退让,她声情并茂,双眸含泪。台底下听戏的人们连连叫好。

汪海鲲和管夏大踏步从外边走进来。

汪朝宗惊奇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汪海鲲气呼呼地说:“盐在泰州被扣了!”汪朝宗目光又投向管夏。

管夏慌忙解释:“那帮人如狼似虎的,上来就扣。咱们的盐引官凭人家看都不看,银子也不收,交情也不讲。老爷,恕小的多句嘴,有人背后捅刀子!”

汪海鲲沉吟了一下,无奈地说:“盐商之间这样拆台,迟早有一天,全部玩完!”

汪朝宗的眉头紧锁着,突然想到早上阿克占给他看的那张纸,上面举报他走私盐,当时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想到这,汪朝宗的双眉一挑,目凝前方,猛地一拍桌子,齿缝间冷冷崩出三个字:“请盐神!”

后院深处汪府家祠,迎面一排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是一个楠木供桌,供桌上不是别的,只一个青瓷海碗,碗里是当年收的新盐。汪朝宗、萧文淑、汪海鲲、管夏等都郑重地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跪拜三拜。

汪朝宗亲自走上前去,双手把那碗盐毕恭毕敬地请下来神情庄重地向外走去。汪海鲲和管夏交换一下眼色,一起跟了出去。

天空浓云密布,黑沉云层里不时传来声声闷雷。一连串的轰雷响过,雨下了起来,整座扬州城都浸在雨中。

汪朝宗捧着那碗盐放进一顶特别的小轿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

管夏带着几个家人一起出来,家人们纷纷在门前上马,各自打马奔向不同的方向。轿夫们抬起那顶小轿,汪朝宗带领汪海鲲和管夏坐上后面的马车,队伍缓缓地行进起来。

盐宗庙也在南河下,规模并不大,外表看上去并不像一座庙,更像一座祠堂。此刻堂内已经点起一盏盏灯火,照亮正堂垂挂着的三幅神像:正中央是胼手胝足形貌古相的夙沙氏,左右两边各是一位文士——胶鬲和管仲。神像之前摆了一张香案,香案上只摆了一大碗盐。这碗盐和装盐的碗都已经有了年头,盐放久了已经有些发蓝,铜碗上锈迹斑斑。这大碗盐的周围已经多了三只略小的装满盐的碗。

汪朝宗、马德昌、萧裕年都已经到了。盐碗前有一个精致的香炉,已经有三炷香点着了。汪朝宗和马德昌各自坐在座位上,面色凝重。马德昌握着鼻烟壶,时不时吸一下鼻烟。萧裕年仍躺在躺椅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连小猴子都不乱叫乱动。

鲍以安匆匆地从外边赶进来,好几个家人帮他打着伞,怕雨水淋到他和他手上捧着的盐碗。他踏入堂内,向四周望了一望,上前把自己那碗盐也放到大碗边上,然后又点着一炷香,拜了拜,插在香炉里,才退回来,找座位坐下。

马德昌抬眼皮看了看鲍以安,清清嗓子:“老汪,人都齐了!当着盐神的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汪朝宗缓缓站起身来,对着盐神一拱手:“汪某只想问一句,咱们这碗盐饭还能不能吃下去?”

鲍以安耷拉着脸。萧裕年没吱声,只是悄悄掖了掖被角。

马德昌忙上前:“朝宗,言重了!真有那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的人,国法办不了,盐神也会管。到底出什么事了?”

汪朝宗看他一眼,“好!那我就再问一句,交捐输,保盐业,是我汪朝宗一个人的事呢,还是扬州盐商大家的事?”

马德昌说:“当然是大家的事!”

汪朝宗怒目扫视全场,沉声问:“那,是谁,在泰州封了我的盐船?”他说到这里,外边突然一声霹雷,狂风把堂里的蜡烛都吹灭了不少。小猴子吓得一声怪叫,从躺椅上蹦了下来,在堂里乱跑。

鲍以安终于忍不住了,脖子一梗:“别扯那咸的淡的。你还不是首总,没资格请这个盐神!”

马德昌厉声喝止:“老鲍!盐神,总商人人都能请!”

鲍以安不满地拍案而起:“既然咱们肩膀平齐,他就管不着我!扬州盐业还是不是四大总商的盐业?”

马德昌也起身横在汪鲍之间:“都坐下,当着神明,有话好好说。”

汪朝宗深深吸一口气,坐下,鲍以安也摸摸脑袋一脸不服的神情回归本座。马德昌望望汪朝宗,又望望鲍以安,再望望远离三个人躺在阴影里的萧裕年,说:“不管怎么说,四大总商还是四大总商。既然大伙都揭开了,索性说明白。”

汪朝宗的声音不高,却充满分量:“泰州这批盐,扣了也就扣了,汪某未必就会倾家荡产。我干吗上赶子着这份急?扬州盐业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担这虚名。泰州的事如果没个交代,捐输的事,我不管了!”

鲍以安忍不住望了一眼马德昌,他现在的气焰也削弱了不少,已经不敢再和汪朝宗硬顶了。马德昌解劝说:“朝宗,这又是何苦呢?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老鲍你也清楚,他粗是粗了点,没有坏心哪!”

汪朝宗敲了敲桌子:“那到底是谁扣了我的盐?”

一阵安静以后,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我!”

汪、马、鲍三人同时转头。鲍以安脸上的惊愕比汪朝宗更甚,一脸难以置信。

萧裕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支起身子坐起来了。阴影之中,他披着被子仍显得病骨支离,虚弱不堪,但一双眼睛却冷电一般灼灼放光。

汪朝宗吃惊地问:“老爷子?!您……为什么……”

萧裕年一根指头缓缓指着汪朝宗,竖起来晃了晃:“你,没能耐!”

汪朝宗愣住了,萧裕年却仰起头,望着殿顶,慢慢吐字:“就是一个建昌引岸啊!”

鲍以安使劲地揉着头皮。

萧裕年缓缓坐直了身子,他虚弱但清晰的声音看似责备,却又饱含感情,说:“要说道理,大家都有道理。要说错,大家都有错!错就错在各怀各的心。错的最甚就是汪朝宗!泰州这趟盐不截下来,让你成了事,那汪家和鲍家的疙瘩就得系一辈子!盐院老爷要的就是你们斗!等着你们斗!盼着你们斗啊!斗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斗到彼此都杀红了眼收不了手,到那时候,他就什么都有了!”

听到这里,汪朝宗和马德昌不觉异口同声地说:“老爷子教导得是!”鲍以安咕哝着,没说出口。

汪朝宗询问:“老爷子的意思,是让我把引岸还了?”

萧裕年摇摇头:“还,你也还不了!你没有资格!”

他巡视着汪朝宗和鲍以安,慢慢说:“建昌引岸盐院老爷划给了你,可还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拿什么还?这回去建昌,你和小鲍一起去,分头并进。建昌就那么多盐,就那么多百姓。谁有本事先凑够捐输,引岸就是谁的!”

马德昌首先心悦诚服:“合情合理!”

汪朝宗也明白了:“老鲍,你看呢?”

鲍以安低了头:“我没话说,老爷子怎么吩咐我怎么办!”

雨停了,阴云渐渐散去,晚霞如火,红亮亮一片,像要把半片天空都燃着了。马德昌和鲍以安捧着自己的盐碗,相继告辞离开。

鲍以安临走出门,一脚迈过门槛,突然又折了回身,什么也没说,向殿堂里深深地鞠了一躬。汪朝宗侧身让开,他知道鲍以安这一躬是给萧裕年鞠的。

他走过去,缓缓推着萧裕年出去,汪海鲲和管夏进来替他们捧着盐。

萧裕年眯着眼睛,裹着被子望着外边的霞光,对汪朝宗说:“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施恩不望报,你也得替鲍以安想想,你的恩情他还不还得起!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耳朵都灌满了。鲍以安引岸交接,你借给他十多万两银子。他捐输交不上,你又押了康山草堂。人家毕竟也是总商!”

汪朝宗拧着浓眉思索着,然后他重重点了点头:“爹,我明白了!”

那一天,汪朝宗真是有些懵,半天也没回过味来。这个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老爷子,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幸亏是老丈人,否则将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想到这些,汪朝宗甚至有些不寒而栗。回到家里。萧文淑跟过来:“怎么说?”

汪朝宗苦笑地摇了摇头:“你爹那本事,我是一辈子也学不来呀!”

萧文淑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汪朝宗疲倦地说:“还说什么呀,去江西!”

萧文淑心疼地看着汪朝宗,用手背试了试他脑门:“这么烫!”

汪朝宗推开她的手:“让雨淋了,过两天就好。”

萧文淑回头叫:“陈妈,熬碗姜汤来!”又对汪朝宗说,“别人都不去,就你能!”

汪朝宗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萧文淑不满地说:“你的难处谁又管了?”说着从盆里打了个冷水毛巾给汪朝宗自己压在额头上,“你呀!要去去,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汪朝宗接过毛巾:“又挖什么坑哪!”

萧文淑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收了婉儿吧。”

汪朝宗一下子苦了脸:“怎么又提这茬了?”

萧文淑眉毛一立:“苏唱街麻六奶奶合过你和婉儿的八字,她旺你可又克你。你娶了她,她能给你生儿子;你不娶她,三个月内就……”

汪朝宗说:“别信那个,婉儿心里有人了。”

萧文淑愣了一愣:“我听雨涵说过,可是朝宗,咱们海鲲可还没正经娶妻呢。婉儿一唱戏的哪配得上海鲲啊?”

汪朝宗嘿嘿一笑:“配不上海鲲就给我啊?”

萧文淑一撅屁股走开:“我还就不信了!”汪朝宗一把拉住她的手,萧文淑口气软下来:“把婉儿一起带上吧!千百里地,风餐露宿的。饮食起居,你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成。”

汪朝宗说:“不必了,还是让婉儿留在家里吧,行盐路上带个女孩子,不方便。”

萧文淑坚持:“成也罢,不成也罢,让她伺候你一回,熬过三个月,我也就不管了。你们一群男人粗手笨脚的,没女人还是不成!”

汪朝宗宽慰她:“瞧你说的,只不过去一趟建昌,转眼就回来了。别老信那些邪的歪的,没事!”

萧文淑靠过来,抱住汪朝宗的手臂,脸贴在他肩上:“说得轻巧,我怎么放心得下……”

汪朝宗拍了拍她:“我这一走,阿克占说不定又要使出什么招来,你在家多留点心。”

萧文淑低声说:“我一妇道人家……”

汪朝宗支起身子,吹灭床头的灯:“睡吧!”

马家还没睡。马德昌安静地端坐在马母的卧室里,马母满足地闭着眼,一边任下人帮她洗脚,一边和马德昌聊天:“德昌啊,盐院老爷让你去送捐输银子,是好事儿。能穿上皇上赏的黄马褂,那也是光宗耀祖啊。”说着不自觉地扭了扭身子。

马德昌伸手取了痒痒挠递了过去:“娘,儿这趟进京,可能要担搁些时日,您可要保重自己。”

马母一边挠着后背,表情显得舒坦起来:“娘身子骨硬着呢,要等着看到你怎么替你外公把脸挣回来!”

马德昌赶紧说:“儿明白!”

马母的目光投向远方,想起父亲去世时,自己只有十岁,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难听的话都像脏水一样,一盆盆地往父亲身上泼。父亲当盐院时提携关照过的人,一夜之间都没了影。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自己心里那个怨哪,就怨自己是个女人。可这日子一路过下来,自己老了,儿子也快老了。

马德昌从旁边的一个小包中取出一双绣花鞋,将鞋底反复弯了弯,又用牙咬了一圈鞋沿儿,这才又给马母套上:“看看这样是不是软和点。”

马母被搀扶起来,慈爱地看着马德昌:“你从小就爱读书,可是娘偏要让你学生意,娘就不信万般皆下品,干成大事儿才是男子汉,娘不要书呆子。你看现在,你不是挺好?嗯,这鞋不错!”

马德昌扶马母坐下:“其实儿也不是没有心结,没有功名,终归是末流。”

马母生气地说:“什么是功名?举人进士是功名,皇上南巡赏你香囊,不也是功名?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活不明白?”

马德昌忙说:“母亲教诲得是!”

次日一大早,汪朝宗匆匆到了鸣玉坊。姚梦梦一见他,倒是一愣,笑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大清早的。”汪朝宗拉住姚梦梦的手,将面孔埋在她的手心里,不出声。姚梦梦的心一寸寸软了下来,却也不言语,任他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着。对于汪朝宗来说,姚梦梦是他精神的港湾。得意时,愿意找她分享,困惑时,愿意找她倾诉。最近发生的一切,让汪朝宗意识到,阿克占把三大总商调开扬州,一定是为了搜查账册。账册关系到盐商的身家性命,能够托付的也只有姚梦梦了,她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我这就要出远门了,你倒是一句交代也没有?”汪朝宗委屈一如孩子。

“自然有你夫人帮你一应备齐了的,车马啦、衣食啦、美人啦,哪轮得到我操心。”姚梦梦白他一眼。汪朝宗坐下来,又气又笑,作不得声。

姚梦梦突然起身,想起什么似的说:“郑冬心新作了首道情,我唱与你听,也算是作别礼。”汪朝宗紧紧揽了一下她的腰。姚梦梦手挥琵琶,一边看着桌上一幅字,轻声唱道:“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措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听完,汪朝宗笑了一笑,道:“听说十三姨前天把郑先生给扣了?”

姚梦梦抬抬眼睛:“谁叫他欠账呢。男人有些账,欠不得!”

汪朝宗内疚地笑笑:“可我已经欠了。说不定,这辈子都还不清!”

姚梦梦咬着嘴唇,不看他:“等你回来,兴许我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汪朝宗伸手捂她的嘴巴,正颜:“不许胡说!”姚梦梦回以凄然一笑。

汪朝宗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姚梦梦,捏着她的手:“梦梦,这个东西,你先帮我收好,这是我们盐商的命根子。我不在家,整个扬州,我再找不到放心的地方了。”姚梦梦接过来,连人带匣子一并将汪朝宗紧紧抱住。

许久,汪朝宗想起了什么:“不好,误事儿了,上午要去送老马!”

清晨,钞关码头薄雾蒙蒙,船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水面上,船队即将扬帆起航。这支船队共由五艘漕运船组成,每艘船都已挂起帆,船上也都站满了护卫的盐勇。

马德昌站在码头上拱手面对来送行的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何思圣以及其他送别的缙绅盐商:“诸位,请回吧。”

阿克占抱拳道:“马总商,此次护卫捐输上京,任重道远。前途珍重啊!”他转过身望着众人,“咱们一起祝马总商一路顺风!”

人们纷纷鼓掌喝彩。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马德昌意气风发地走上船。船队开始解缆鼓帆,纤夫们喊起号子,拉动纤绳,船队缓缓起航。远远的,还能看见阿克占领头在码头上挥手致意。

这时,从码头的人群中挤出天地会的老二和老三,两人对视了一眼,老二压低声音说:“快去禀告香主!咱得抄在前边!”

送走三位总商,阿克占仿佛听见大战前夕的嘶鸣,内心按捺不住地兴奋。现在,他可以放手展开布局,将扬州盐务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突破口还是账册,那本将两淮盐政尹如海逼死的神秘账册。

从码头回府,阿克占走进紫雪的房间,笑着说:“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在老家,最懒的婆娘也该下地了。”

紫雪还赖在床上,撒娇道:“下地干活的婆娘,老爷您能看得上吗?”

紫雪问阿克占:“让马德昌押银子,你放心?”

阿克占嘿嘿一笑:“那就是个幌子,真银子早从陆路走了。七十万两白银啊,天上的老鹰都恨不得来抢,不要说沿河的匪帮和天地会了。”

紫雪笑:“老爷这是声东击西啊。”

阿克占一咧嘴,把紫雪抱在怀里,半晌,才有口无心地问:“我在滦阳驿站的时候,看过尹如海临死前烧过什么东西,你说说,那烧掉的可能是什么。”

紫雪身子一扭:“犯得着为那死鬼操心吗?”阿克占故作失望地说:“他过去捧过你。你怎么这么绝情?”紫雪嘟着嘴:“我跟他有情你就高兴了?赶明儿,我把他的牌位捧回来,天天好酒好菜供着,酸死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雪儿,我就喜欢你这嘴皮子,我说一句,你顶一万句!”他将手搭在紫雪肩膀上,紫雪一扭身躲开,披头散发地站起来,说:“一本破账,有什么好问的。”

阿克占拉她坐下:“破账?你想啊,这尹如海一个从二品,能被一个账本吓死?这里面大有名堂啊。雪儿,你再好好想想。”

紫雪想了想,说:“那天,就在签押房里,卢大人来找他,还给他带了一本账来。尹大人看后脸色大变,说什么自乾隆十年提引以来,历年预行提引生息帑银共有一千零九十余万两,均未归公,卢大人好像还语带威胁,很快,尹大人就发病了。”

阿克占如梦初醒似的说:“这么说,卢大人是胸有成竹了,让我来给他擦屁股!”

紫雪攀住阿克占的肩头,说:“紫雪有个小见识,不知大人想不想听。”

阿克占说:“讲。”

“大人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先逼他们把捐输交齐了,再算过去的账,大人有圣旨在手,谅他们也不敢抗旨。先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然后大人再逐一收拾,也不迟呀。”说罢,拉住阿克占的胳膊晃了两晃。

阿克占忙说:“夫人高见。”

紫雪瞪了他一眼:“如夫人高见。”

阿克占拧了一下她的脸,笑道:“刚要夸你,又来了!”

紫雪噘着嘴:“本来就是么!”

突然一声巨响,房门被踢开了。铁三拳一跃而入,钢刀雪亮:“狗官,拿命来!”

阿克占猝不及防,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阿克占手里没家伙,情急之下抡起板凳招架着铁三拳:“你到底是什么人?”

铁三拳格挡开:“明人不做暗事,老子是白龙帮铁三拳,是为咱兄弟们报仇!”突然紫雪像个母豹子似的,从后面扑向了铁三拳,猛咬他的脖子,铁三拳用力一挥肘,将紫雪打飞在地。紫雪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阿克占见状,怒火中烧,大骂紫雪:“大老爷们打架,你个小娘们给我死远点儿!”说着抽出朴刀,向铁三拳砍来。两人一场混战。

“镗镗”的报警锣声立刻敲了起来,衙门前前后后的卫兵闻声都向这里赶来。蒋成提刀冲了进来。铁三拳几次攻击,都被蒋成格挡住了。他见前前后后灯笼火把一片闪亮,虚晃一招,翻身退出。

蒋成还要追击,铁三拳钢刀飞出,蒋成拿凳子一挡,钢刀“铛”的一声钉进板凳,刀身晃动不止。蒋成一愣,扔了凳子又追了出去。

阿克占手捂着胳膊,额头流着血,何思圣忙扶他坐下。

阿克占狐疑地问:“刚才那是蒋成吗?他怎么突然冒出来救我了。”

何思圣回话:“正是他。我也奇怪,先不管了,我去找大夫。”

阿克占突然笑了:“就这点儿伤,抓把泥糊上就完事了。没想到,这时候冒出个铁三拳来,找我报私仇!”

何思圣沉吟道:“不会又是盐商在背后撺掇的吧。”

阿克占想了一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铁三拳这么一打,倒是给我送来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

“肃清天地会!”

“大人这心操得有点儿远。”

“不远!扬州盐务除了私盐竞争和江匪抢劫之外,最大的祸患是天地会。白龙帮要的是钱,而天地会烧毁盐仓、袭击盐船,断我大清的财路,他们要的是江山社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让马德昌送假银子吗,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提防那些山贼,有漕标护送,我有什么担心的,我担心的其实是天地会!真正有能力抢劫官银的,只有天地会!”

何思圣恍然大悟:“大人原来早已想到这一步!”

阿克占得意地说:“我老阿是什么人?摔个跟头抓把泥!这铁三拳来得好,改天我要好好犒赏他!”

蒋成匆匆进来:“大人,那小子到底还是跑了!”

阿克占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对了,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是有些机密要事禀报。没想到一进衙门,就碰到有人行刺大人。”说着,将一纸名单折子呈上。

阿克占翻看着手里的几页纸,蒋成在一边说:“我已经把这些关系都理清楚了,贪赃枉法名单都在这里。”

“好,蒋成,从现在起,你留在我这里,做个佐领。”阿克占赞赏地说。

“多谢大人!”

阿克占阴冷地笑:“我要让这帮盐商把吃进去的全给我吐出来!”

何思圣迟疑地问:“那萧裕年的约,你还去吗?”

阿克占干脆地说:“去!为什么不去?”

到了鸣玉坊,阿克占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气,但他并没有情场寻欢的冲动,却如同进入鲜花陷阱的野兽,反而更加警觉,提防着不期而至的暗箭。约到这个地方谈事儿,萧裕年似乎占了先机,可是,阿克占却想看看,这个整天流着口水的萧裕年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鸣玉坊内,春十三姨在听几个小瘦马试唱新曲,闭眼击节。这时,一个知客匆匆跑进来:“干娘,门口来了两位客人,口气很大,指名要您去伺候。那个老东西还是坐着躺椅让人抬来的。”

春十三姨眉头一皱:“老东西?”微微一想,撂下一句话,“接着练!”便捏着手帕匆匆走了出去。

她一眼看见便服的阿克占和躺在躺椅上的萧裕年,不禁直直地站住了身子,别过脸去,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赶紧用手绢抹了下脸,换上一个职业性的笑脸:“二位爷,有什么吩咐?”

阿克占显得有点儿不自在,萧裕年则目光深邃地看着十三姨:“今儿个图个清闲,找盐院老爷说说话。”

十三姨赶紧招呼知客:“快,把翠香阁清出来,叫俩姑娘来!”

萧裕年咳嗽了两声:“不用了,就你!”

十三姨又一愣,马上又变出笑脸:“行,来人,抬上萧总商,陪盐院老爷到翠香阁。”

翠香阁是个临河的豪华包厢。阿克占端坐在圈椅上,萧裕年还半躺着,十三姨在一旁不停地帮他擦去嘴角的涎水。萧裕年拍拍十三姨的腿:“这是我的老相好,二十年了。”

阿克占一愣:“萧老爷子龙马精神!”

萧裕年一笑:“见笑了,二十年前,我跟一个陕西商人打赌,让人给诳了,把十三姨耽误了,丢人哪!从此我就发誓再也不来小秦淮,不见十三姨。那年你十几?”十三姨一边帮他擦嘴,一边流着眼泪:“十六。”

阿克占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不解地问:“今天约我来,就为了说这事儿?”

萧裕年一笑:“我是个半死的人,平素不出门,怕讨人嫌。”

阿克占忙说:“人生半百后,都不喜欢热闹。”

萧裕年也不接茬,自顾说:“后来,我心里有愧呀,就把这地方盘下来,给她个营生。虽说不比当年热闹,混口饭吃还是够的。”

阿克占望着他,松弛了些:“萧老爷子是始乱终不弃啊。”

萧裕年又变了副脸:“今天,我没把你当成官,高攀了,拿你当兄弟。在这个不正经的地方,谈成就成,谈不成就当我没说。”

这时,一个丫鬟不敲门进来送茶,萧裕年罕见地火了:“谁让你进来的?没规矩!”十三姨赶紧过去接过托盘,使眼色让她出去。

萧裕年又换回脸来,继续说:“这是个不正经的地方,但是在扬州,所有的大事儿,不是在你们衙门里定的,是在这儿!”

阿克占接过茶呷了一口,微笑着。

萧裕年喘了半天气:“扬州盐商叶茂根深,修我的枝,行,刨我的根,休想!”

阿克占看着他,神情笃定地问:“你想说什么?”

“把三个总商都支走,扬州城空了,就能一手遮天?”

“大清江山,只有皇上能翻云覆雨。”

“在这个地方,可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那些唬人的把戏,不管用!”

阿克占刚要说话,萧裕年却并不让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没长脑子!捐输缴了,就可以腾出手来查亏空?别忘了,盐商不怕你查,他们出了多少真金白银,能没个数吗?至于银子去了哪里,这就不该盐商管了。不该管的事儿就不能管,谁管谁就是自掘坟墓!”

阿克占冷冷地说:“你这是在威胁我?阿某行伍出身,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胆气。至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恐怕不需要盐商指点吧?”

萧裕年咳嗽几声,口水挂在嘴角,他艰难地抹了下嘴:“老朽只是倚老卖老,给你几句忠告,听不听看你的福气了!”

“阿某怕是没那个福气!”阿克占扬眉。

“这么说,你还是要硬来?好,二十年前,我在这里输过一回,今天,我还敢跟你再打个赌,这件事,你是引火烧身啊!”萧裕年叹道。

阿克占鼻子里哼了一声:“要说赌,拿什么赌?阿某的脑袋早赌到皇上那儿了……”

萧裕年大摇其头:“你是个亡命之徒!”

“知道就好!老爷子,在家歇着吧,别操那份闲心了。阿某也想告诉你,这两淮运库的亏空,阿某不仅要查,而且一定要查个明白。阿某掉脑袋之前,一定先砍他几颗人头!”说着,阿克占便起身,开门出去,把萧裕年留在客厅里。

萧裕年猛烈地咳嗽,然后笑笑,对十三姨说:“来,坐我腿上。”

春十三姨嗔怒中带着妩媚:“都老成这样了,还不正经!”

萧裕年嘿嘿一笑:“你也老了!”

春十三姨含泪看着他。

“这么多年,天天在咒我吧?”

春十三姨还凝视着他,不作声。

“咒我生儿子没屁眼吧?”

“除了我,没人给你生儿子!”

萧裕年看着春十三姨,眼睛里闪着光。

春十三姨突然嚎啕大哭:“二十年哪,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萧裕年以罕见的温柔抚摸着春十三姨的头发:“我都明白。”

春十三姨挣脱他,大吼:“你不明白!要不是你这个老东西,我也该是儿孙满堂了,何必还觍着个脸做这下作的营生!你以为每年给我点臭钱,就想把我养在这儿,你毁了我这一辈子!我要天天咒你,咒你来世做个乌龟王八蛋!”

萧裕年看着泪流满面的春十三姨,丝毫没有动气,半晌才说:“今天我不走了。”

春十三姨瞪大眼睛,半晌,突然打开门,大喊:“快,挂灯,今天包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