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五年一觉扬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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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我喜欢怀揣一本《扬州画舫录》,在古城的雨巷里徜徉。斑驳的山墙爬满青藤,糯米汁凝固在青灰的砖缝里,尘嚣落定,四处都是盐商的影子。这个城市因为“盐”而成为大清国最为富庶的销金窟,也因为盐政的改革和运河的壅塞,而淡出了历史。
正如导演张黎所说,乾隆盛世的扬州如同一只熟透的苹果,香气扑鼻,但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盐商这一世界顶级富豪群体的聚集,使得扬州成为举世无双的城市,因为财富,文人美女纷至沓来,从饮食洗浴到玉雕刊刻,再到昆曲徽腔,一时间,世上所有的美好似乎都给了扬州。但是,因为乾隆的自负和自大,错过了工业革命的历史机遇,大清国的落日余晖照耀着扬州盐商,那是酡红的,微醺的。
2009年底,在扬州迎宾馆的茶亭,初会时任副市长的王玉新,一见如故,谈及扬州史上的得意繁华,竟都不能自已,遂有拍摄盐商电视剧的动议,并当即打电话给时任扬州市委书记的王燕文。燕文书记十分支持,并在次日早餐期间,亲自拍板,要求打造精品,做出文化影响力。
不久,我们辗转找到了著名编剧盛和煜,他的《走向共和》曾经是一代文化人心中的丰碑。那时,盛和煜正在老家常德,闭门谢客,埋头创作一部舞台剧。我们的到来,让他左右为难。他深知盐商题材的巨大魅力,但苦于文债山积,分身无术。经反复劝说,他最终同意出任总策划,指导剧本的创作。
这时,正好有人拿来一个盐商题材剧本,只是立意和水准都与我方要求相去甚远,虽然经过多次努力策划和调整,都无力回天,最终只能放弃。可是扬州方面对盐商项目的进展又十分关切,如不尽快走上正轨,项目将会胎死腹中。作为“始作俑者”,又是当众拍过胸脯的,我已没有退路。那一段时间,接到来自扬州的电话,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一身冷汗。
有天晚上,开完策划会后,盛和煜突然提议,不妨由我来牵头搞这个本子,一下子将我从幕后推到了台前。青少年时代,我曾经在扬州生活过五年,对扬州风物掌故很熟悉,在复旦读博士期间研究的又是中国经济思想史,对清代政治经济制度也比较了解。再加上,多年的政府和国企工作经历,使我对官商关系有着独特的体会。盛和煜的提议就像暗夜里划过的一根火柴,突然间点燃了我的创作激情。
此前,我写过长篇小说,也写过影视剧剧本,但是对驾驭如此宏大的题材并没有经验。好在有《走向共和》《雍正王朝》《大明王朝》等优秀历史剧在前面引路,又有盛和煜等名家的指点,我还是忐忑上阵了。
作为一部历史剧,首先要在历史坐标中寻找合适的支点。扬州盐业提供了朝廷近四分之一的财政收入,是财富与权力角逐的焦点。经过对大量史料的研究,我决定以乾隆年间震惊朝野的“两淮盐引案”作为主线,塑造人物,展开矛盾冲突。通过盐引案这个主要事件,还可以展现官商关系,引发人们对社会治理体系等许多重大问题的现实思考。就这样,以汪朝宗为代表的扬州盐务四大总商,与以阿克占为代表的盐务官员形成矛盾的两大主体,他们之间的斗争和情谊,在这花团锦簇的扬州城里,渐次展开。
由于时间紧迫,在完成故事梗概和分集大纲后,我请了几位年轻人和我一起来写初稿,再由我统稿和润饰。经过近一年的艰苦努力,剧本终于完成了。盛和煜看完后十分兴奋,认为故事有情怀有深度,台词也颇有《走向共和》的风格,是个可以拍摄的本子。
有了一剧之本,只是长征走完第一步。陈道明一听说我想拍扬州盐商,便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他说,这个项目犯了三个忌。其一,盐商,是行业剧,不好拍;其二,扬州,是地方戏,不好看;其三,扬州和盐商加起来,是个古装戏,不好播。最后,陈道明说拍历史剧绕不开张黎,要听听黎叔的意见。
张黎在影视圈享有崇高的人望,一句“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经典台词,将这位低调严谨的导演兼摄影师拉进了公众视野。张黎说,剧本的台词很优美,故事细节讲得也不错,但是从剧作上看还有不少缺陷。他担心我事务繁忙会影响修改的进度,除非我去北京和他逐场讨论。
就这样,2011年的秋冬,在北京张黎工作室里,白天和张黎谈剧本,晚上回到酒店,我独自修改,次日再讨论,通过了再往下走。张黎导演对盐商倾注了心血,他对盛和煜说,一生中花一段时间,来修改《大清盐商》是很值得的。
经过两轮逐场讨论,张黎对剧本基本满意后,才决定启动遴选演员等各项开机准备工作。谁来出演汪朝宗,我和张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张嘉译。他儒雅间透着干练,举止雍容,有富贵气,还有几分聪慧圆融,十分接近我心中的汪总商。汪朝宗的原型是乾隆年间的扬州盐务首总江春,他曾经屡次接驾,官封一品,人称“布衣结交天子”。那天,在张黎工作室见面之后,张嘉译也对故事表达了浓厚的兴趣。张黎说,一个好的演员,只有演过大古装,才可能成就他演艺生涯的高峰。盐商这个本子不错,也适合你的气质。我则说,中国最好的历史剧导演就是黎叔,不要错过这次合作的机会。就这样,张嘉译入了伙。
张黎在挑选演员中的神来之笔,是邀请倪大红出演晚年乾隆。这位一直以出演小人物见长的戏骨,曾经在《大明王朝》中成功塑造了风烛残年的奸相严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相信倪大红版的乾隆,威严之中又不乏慈祥和智慧,一定会让人耳目一新。
2011年12月22日下午,《大清盐商》剧组在扬州成立,中共江苏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扬州市委书记王燕文亲临祝贺。建组以后,我与韩晓军导演及张嘉译、张志坚、俞飞鸿、莫小棋等主要演员多次打磨角色和台词,甚至对部分情节进行了调整。
2012年5月10日,盐商在个园正式开机。个园是嘉庆年间大盐商黄至筠的故宅,也是中国四大名园之一。在这里开机,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头一天晚上,艺术总监张黎召集全剧组开会,请总策划盛和煜讲全剧宗旨和立意,请我讲故事背景。最后,张黎对各部门提出具体要求。这样的工作方式,对于经历过几十个剧组的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很显然,这是一个有追求、有事业心、一丝不苟的团队,所有演职员和各部门都铆足了干劲。
因为是古装戏,大段的半文不白的台词成为演员最大的考验。记得拍摄汪朝宗与阿克占在葬礼上摊牌的那场大戏,导演韩晓军说今天争取三条过。可是,当看到张嘉译晃着膀子、连剧本都不带就出现在片场的时候,扮演阿克占的张志坚觉得他“来者不善”,那么大段的台词难道已经背得滥熟?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张志坚的斗志。开机以后,三台摄影机同时开动,汪总商和阿大人很快入戏,两页纸的戏一气呵成,当导演叫停时,全场掌声一片。
6月10日凌晨,剧组在瘦西湖熙春台拍摄“选丑”夜戏时,因为突如其来的横风,掀翻灯网,导致吊车倾覆。当时真的吓了我一跳,毕竟有两百来号人在现场。万幸的是,吊车倾倒在熙春台的屋面上,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第二天,海内外媒体对此事纷纷进行报道,甚至以讹传讹,我们主动安排剧组人员接受采访,消除误会,将这场意外变成了《大清盐商》的第一次“大规模宣传”。
拍摄期间,有执行制片人和制片主任在现场,作为总制片人的我并不担心。但是作为编剧,我每天都要对第二天拍摄的台词作最后的润色,然后发飞页给统筹。即便是暑期外出也没有间断。记得有一天在甘南的夏河县,酒店无法上网,外面又无网吧,根本没办法发出次日的飞页,令我焦头烂额。后来,有高人远程指点,学会用苹果手机的“热点”,才算过了一关。两年过去了,在凄冷的雨夜,寻找网吧发送文件的那一幕,我依然历历在目。
和我在电脑前改本子相比,在扬州拍戏的剧组要艰苦得多。八月的扬州,真可谓是“水深火热”。按照张黎的要求,剧组在我集团扬州影视基地9号摄影棚内搭建了5000多平米的外景。室外骄阳似火,摄影棚如同一个大烤箱。不要说演员们还要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古装演戏,哪怕穿着T恤,只要在棚里站上三分钟,也是一身汗。但看到导演镇定地坐在监视器前,全组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体现了惊人的职业素养。
八月还是江南的台风季。台风带来的连夜大雨,导致剧组转场很艰难。好不容易转到了盐城九龙口,又发现九龙口水位更高,美工事先置好的外景全部淹在水中,根本无法拍摄。当然,台风也不只是捣蛋,有时也会很贴心。那天,为了在基地大坑内拍摄洪水暴涨的戏,剧组事先调来四五辆消防车助阵,打算注水、洒水,制造洪灾效果。不料当天突降大暴雨,坑内顿时水位暴涨,还没用上消防车,就已经是一派全城洪涝的景象。
那些日子,除了处理集团事务以外,我尽可能抽出时间去扬州,了解拍摄过程,履行编剧的责任。我几乎察看了每一块牌匾的内容,以防止出现文史上的错误。记得有一天,美工们正在为一场灶户大闹盐场大使衙门的戏置景。看到片场挂着“伍佑盐场大使衙门”的牌匾,我立刻找来总美术,让他们换下,重新制作了“伍佑盐场巡检司”,从而避免了一次错误。
经过111天的紧张拍摄,《大清盐商》终于杀青了,但作为编剧我还没有收工。在后期剪辑过程中,我和后期导演周新霞一起坐在剪辑台前,再次对台词进行斟酌,并且临场写下上百条旁白。
秉着“止于至善”的精神,在后期中,我们也尽可能不留遗憾,力求完美。比如剧中的一段小提琴曲,是由芝加哥交响乐团首席提琴家白明用价值千万元人民币的古董琴演奏的。主题歌请了华语歌坛的常青树费玉清演唱,将扬州的儒雅风流演绎得婉转动人,为这个以男人戏为主的大戏增添了几份柔情。
《大清盐商》的创作和制作是集体劳动和智慧的结晶,也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尤其是有关领导、投资方和剧组全体同仁,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由衷的谢忱。要感谢的人很多,虽不能一一列举,但还是要特别感谢王燕文部长。没有她的决心、策划和支持,这个萦绕在人们心头的盐商情结,永远只是美好的二分明月。当然还必须感谢CCTV,感谢凤凰出版,使《大清盐商》有机会以影像和文字的方式呈现在大家面前。
五年来,扬州盐商像一个魂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总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触摸他们的情感。走在盐商的深宅大院里,更常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我仿佛是这里的主人,因为完不成捐输而焦虑,又因为迎娶了标致的瘦马而欣喜,更因为乾隆的临幸而受宠若惊。
五年一觉扬州梦。在《大清盐商》面世之时,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惟望不辜负扬州,不辜负那个时代,不辜负所有支持和期待它的人们。
扬州驼峰巷里,有一棵老迈的古槐,数人才能合抱。这里曾经是淮南节度使的衙门,淳于棼在这树荫下打了个盹,做了回大槐国的南柯太守。《大清盐商》也是我的扬州一梦,是故,编剧者南柯。
李向民
2014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