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绿色蜜蜂云集的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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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蜜蜂云集的蜂巢

“啊啊啊啊啊啊……”

我坐起身来——心怦怦直跳。过了一小会儿,我才看清是爸爸站在我的床边,他的双手都高举在空中,身上还穿着麦克那布的5号队服。

“啊啊啊啊啊啊……”爸爸继续大声喊着,直到我从床上下来,也把双手举过头顶跟他一起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止。

我们开始一起说唱:“E——A——G——L——E——S!老鹰队!”同时飞快地用胳膊和身体摆出了队名中的各个字母。拼写完队名后,爸爸并没有跟我道早安,而是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看了看时钟,还有一分钟六点。比赛是在下午一点开始。我答应詹克十点钟时去参加他们的车尾野餐会,这意味着我还可以在地下室锻炼两个小时,然后再出去跑上一个小时。八点钟的时候,蒂芬妮如约在门外出现了。

我们今天的路程有所减少,大概也就六七英里吧。

冲过澡后,我穿上了巴斯克特队服,然后请妈妈载我去港务局交通公司车站,可是她却说:“你的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妈妈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给了我一些钱。“好好玩,别让你弟弟喝太多酒。”

出门后我看到了爸爸和他的轿车,车子已经发动了。我坐进车里问道:“爸爸,你要去看比赛吗?”

“我也希望能去。”他回答说,然后就开始倒车。

事实上,爸爸的禁令还没有解除,所以他还不能去现场观看老鹰队的比赛。20世纪80年代早期(他当时还不到30岁),爸爸跟达拉斯牛仔队的一名球迷打了一架。老兵体育馆蓝领区的座位向来是老鹰队铁杆球迷的专属区域,可当时那个有眼无珠的达拉斯牛仔队球迷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到了蓝领区。

我从已经过世的伯父那里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牛仔队当时达阵得分,这名达拉斯球迷兴奋地跳起来欢呼,于是人们开始向他投掷啤酒和热狗。问题就是我爸爸当时就坐在那家伙的前一排,于是啤酒、芥末和食物也如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很显然,我爸爸当时失去了理智,他冲向那名达拉斯球迷并把他打了个半死。爸爸以严重伤害罪被逮捕,随后被判处三个月监禁。要不是伯父帮忙偿还贷款,我们的房子就没了。爸爸失去了整个赛季的球票,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去现场看过老鹰队的比赛。

詹克说我们能把爸爸带进去,因为入口那儿根本就没人查身份证,可是爸爸不想进去,他说:“只要他们依然让对方的球迷进入体育馆,我就无法信任自己。”

这话听起来挺搞笑的,爸爸痛打达拉斯球迷已经是25年前的事儿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胖老头儿,根本不可能去痛打另一个胖老头儿,更别说去攻击一个有胆量穿着牛仔队队服来老鹰队主场观战的达拉斯球迷了。不过,爸爸几周前还在阁楼上对我拳脚相加,所以他离现场远点儿或许还是比较明智的。

我们驱车驶过绿色的沃尔特•惠特曼大桥,爸爸说今天是老鹰队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日子,要知道巨人队去年取得了主客场双赢的骄人战绩。“报仇雪恨!”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好多遍。此外,他还告诉我一定要竭尽全力为老鹰队加油,这样的话伊莱•曼宁(我在报纸的体育版上读到过这个人,他是巨人队的四分卫)在赛前就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了,而且他自己的话肯定也会被老鹰队球迷的加油呐喊声给淹没。“要声嘶力竭地呐喊,因为你就是场上的第12名球员!”爸爸就这么一直说个不停,我自己根本就插不上话。我觉得爸爸看起来近乎疯狂了,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才是家里的疯子。

在排队等候交过桥费的时间里,爸爸不在唠叨老鹰队了,而是转而对我说道:“你能再次跟詹克一起去看球太好了。你弟弟一直都很想念你。你肯定知道,对吧?不管你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你都必须腾出些时间跟家人待在一起,因为詹克和你妈妈都需要你。”

爸爸这么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自从我回家后,他几乎没跟我说过什么话,而且他从来也没真正腾出时间好好陪伴家人,无论是妈妈、詹克还是我。我跟詹克和爸爸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都离不开体育运动,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跟老鹰队有关。我知道,这是唯一能让爸爸提起兴趣、投入感情的事情,于是我认可了爸爸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我对他说:“真希望你也能跟我们一起去看比赛,爸爸。”

“我也希望能去。”他边说边递给了收费员5美元。

过了第一个匝道后,爸爸就让我下车了,这里距离新的体育馆大约有十个街区,为了避开交通拥堵,他必须从这里掉头回去了。“看完比赛你自己回家吧,我可不想再开回这个动物园了。”我下车的时候爸爸冲我说道。

我对爸爸开车送我过来表示感谢,就在我关上车门之前,他在车里把双手举过了头顶,然后大声喊道:“啊啊啊啊啊啊……”于是我也把双手举高了喊道:“啊啊啊啊啊啊……”一群聚在汽车后面喝啤酒的人听到了我们的喊声,他们也都高举着双手喊开了,“啊啊啊啊啊啊……”一个球队让大家团结在了一起,我们开始一起说唱老鹰队的口号。我感觉心里暖乎乎的,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是有橄榄球比赛的日子,南费城就会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我沿着第11街往西走,弟弟昨晚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林肯金融体育场的停车场就在西边。到处都是身着老鹰队队服的人,到处都是鲜艳的绿色。人们吃着烤肉、用塑料杯子喝着啤酒、玩着传接球游戏、听着费城体育广播的赛前秀节目,当我从人群中穿过的时候,他们都朝我竖起大拇指,还有人把球扔给我,冲我喊:“老鹰队加油!”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身上穿了一件老鹰队的队服。我看到很多小男孩跟着爸爸一起来了,我还看到很多长大的男人带着自己年迈的爸爸来了。人们唱着、叫着、笑着,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怀念这一切。

不经意间,我又想到了老兵体育馆。我四处观望,却只看到了一个停车场。这里还为费城人队新建了一个橄榄球公园,名字叫做市民银行公园。公园的入口处有一个巨大的横幅,上面是一个新球员的名字:莱恩•霍华德。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詹克和爸爸并没有撒谎,老兵体育馆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们提到的日期,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场比赛上,我要享受即将与弟弟一起度过的这段美好时光。

我找到了弟弟说的停车场,然后开始寻觅飘扬着老鹰队黑色旗帜的绿色帐篷。停车场里可谓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帐篷、烧烤架和派对。大概十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弟弟的身影。

詹克穿了一件99号杰罗姆•布朗纪念队服(杰罗姆•布朗曾两度被选为全明星赛防守截峰,1992年在车祸中丧生),此刻正用一个绿色的杯子喝啤酒。站在他旁边的是我们的好朋友斯科特,斯科特正在摆弄烧烤架。詹克看起来非常开心。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只是幸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詹克微笑着,用一只胳膊揽着斯科特。我记得上一次见到斯科特还是在南费城。詹克的脸已经泛起了红色,看来他已经有点儿醉了,不过他微醉的时候总是很开心,所以我并不是特别担心。就像爸爸一样,再也没有什么比老鹰队的比赛更能让詹克更开心了。

看到我之后,詹克大声喊道:“汉克•巴斯科特来参加我们的车尾派对了!”然后跑过来跟我击掌、撞胸。

“你还好吧,兄弟?”斯科特边跟我击掌边问道。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说明他看到我还是很高兴的。“好家伙,看看你这身肌肉。你举的都是什么呀,汽车吗?”他捶了捶我胳膊的肌肉,这种动作只有好兄弟之间才会用到。他这么说让我感到非常自豪。“好几年不见了——我是说,嗯——都有多少个月了?”他和我弟弟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可这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斯科特就又嚷开了:“嗨,帐篷里的肥佬儿们!我来给你们介绍个哥们儿——詹克的哥哥帕特。”

这顶帐篷几乎跟所小房子一样大。我从一侧的开口进到了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平板电视,电视被安放在用牛奶箱堆起来的台子上。电视前的确有五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他们都穿着老鹰队的队服,此刻正坐在折叠椅上观看赛前秀呢。斯科特飞快地说出了每个人的名字。斯科特报出我的名字后,他们都冲我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然后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了赛前秀节目上。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手持设备,目光飞快地在手持设备的小屏幕和电视的大屏幕之间移动。几乎所有人都带着耳机,我猜想耳机另一端肯定连接着一部手机。

走出帐篷后,斯科特对我说:“你别介意,他们现在都忙着收集最新的信息呢,等他们下完注,态度就会更友好了。”

“他们是谁啊?”我问道。

“都是我的同事。我现在是电脑技术人员,在数码交叉健康公司上班。我们为家庭医生制作网站。”

“他们在停车场里是怎么收到电视节目的?”我又问道。

詹克把我领到了帐篷后面,指着一个方形金属盒里的小型发动机说:“气动发电机。”然后又指着帐篷顶部的一个灰色的小盘子说:“卫星天线。”

“观看比赛的时候,这些设备怎么办?”我问道。

“哦,”斯科特笑着说,“他们没有票。”

詹克拿出一个塑料杯子,然后倒了一杯英格灵啤酒递给我,我留意到三个满是听装和瓶装啤酒的小冰箱,还有可能是四个或者五个冰箱。我知道塑料杯子是用来对付警察的,如果你在这里手拿一听打开的啤酒,警察完全有权利逮捕你,但如果你拿的是一个塑料杯子他们就没辙了。帐篷外的垃圾袋里已经有很多空杯子了,这说明詹克和斯科特已经在我来之前喝了不少啤酒。

斯科特已经快把早餐准备好了——厚厚的火腿和煎鸡蛋,他并没有过多询问我的近况,这让我很是感激。我敢肯定我弟弟此前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而且肯定把我跟妮可分居以及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一段时间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不过,我依然很感激斯科特,他非但没有追问细节,而且还让我重新走进了老鹰队的橄榄球世界。

斯科特跟我说了说他的生活,在我待在那个鬼地方的那段时间里,他娶了一个名叫薇洛的女子,他们的双胞胎女儿现在已经3岁了,一个叫塔米,另一个叫吉莉琳。斯科特的钱包里有他女儿的照片,我看到她们都穿着粉红的芭蕾舞服——芭蕾舞裙和紧身衣,她们的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饰品,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指向天空。“我可爱的小舞蹈家们。我们现在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德雷塞尔。”斯科特把半打香肠放到了烤肉架上,这样就可以在烹制另一批时让它们保持温度了。我想到了前一天跟艾米莉一起浮在波浪上的情景,我再次告诉自己,只要分居时间一结束,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跟妮可生一个自己的女儿。

我试图不让自己在脑海中做算术题,可我无法控制自己。如果他的双胞胎女儿已经3岁了,如果他是在我们上次见面后、他老婆怀孕前结婚的,那就意味着我至少有四年没见过斯科特了。也有可能他在结婚前就把女朋友的肚子给搞大了,不过我没法向他求证这一点。无论如何,他的女儿们都已经3岁了,这足以表明我们俩至少有三四年没说过话了。

我记得上一次跟斯科特见面是在老兵体育馆。我在一两个赛季前就把我的季票卖给了斯科特的弟弟克里斯,可是克里斯经常外出参加商务会议,如果老鹰队在主场比赛时他碰巧不在城里,我就可以再把我的座位买回来。我从巴尔的摩赶回来看老鹰队和达拉斯牛仔队的比赛,我已经不记得最后谁赢了比赛,也不记得比分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就坐在斯科特和詹克之间,我们都在体育馆的蓝领区。达拉斯牛仔队达阵得分后,坐在我们后面的一个小丑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欢呼的同时,他把自己的夹克衫拉链拉开了,露出了带了托尼•多塞特名字的复古队服。我们这一片立即嘘声四起,所有人都开始向这名达拉斯球迷扔食物,可他还是微笑着,微笑着。

当时詹克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可受不了这个,于是他跳过了三排座位去追打这个达拉斯球迷。那个无比清醒的家伙很轻易地就把詹克给推开了,其他醉醺醺的老鹰队球迷用胳膊接住了詹克,随后就传来了一声尖叫,托尼•多塞特队服顷刻间就脱离了那名客场球迷的后背,被愤怒的老鹰队球迷给撕成了碎片,再后来保安就冲过来了,他们带走了十几个人了。

不过,詹克并没有被带离现场。

我和斯科特把詹克扶起来,然后离开了一片混乱的观众席。保安到达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男洗手间里了,我们正往詹克的头上洒水,希望能让他平静下来。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发生在去年的事情了,很可能是11个月之前。不过,我也知道,现在我们可是在林肯金融体育场前面烧烤,如果我提起这件事,他们很可能会告诉我说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我虽然很想说说这事儿,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我知道,如果我说了,詹克和斯科特的回答将会帮助我理清其他人对时间的看法。此外,我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从那时到现在发生了什么,这实在是太怕了。算了,现在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干杯,”詹克对我说,“喝些啤酒、微笑,这可是比赛的时光!”

于是我开始喝酒,虽然家里那个橙色小药瓶的标签上写着严禁饮酒。

把帐篷里的那些胖子喂饱后,我和斯科特以及詹克把纸盘里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开始玩起了传接球游戏。

停车场里到处都是人,除了开车尾派对的人之外,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在兜售偷来的或自制的T恤衫;穿着拉拉队服装的女孩子和当地社区的妈妈们列队为当地的拉拉队援助俱乐部募捐,只要你捐助一美元,他们就会为你加油一次;讨要啤酒和食物的流浪汉,只要你肯施舍,他们会很乐意给你讲一些下流笑话;身着短裤和鲜亮夹克衫的漂亮女孩子在为当地的绅士俱乐部发放免费门票;戴着护具和头盔的小孩子在为他们的小小橄榄球队募集资金;很多大学生在免费派发新推出的苏打水、运动饮料、糖果或垃圾食品。当然了,还有七万多名跟我们一样的老鹰队球迷——简单而言,这就是一场绿色的橄榄球嘉年华。

开始玩传接球游戏之前,我已经喝了两三杯啤酒,我敢打赌詹克和斯科特都至少消灭十杯了。可想而知,我们传球的准确度大大降低,有些球打在了汽车上,有些打在了别人的背上,我们甚至还打翻了几个盛放食物的桌子,但根本没有人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我们都是老鹰队的球迷,我们都穿着老鹰队的绿色队服,而且我们都摩拳擦掌要为老鹰队呐喊助威。偶尔会有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把球给截住了,但他们都会笑着把球再传给我们。

我喜欢跟詹克还有斯科特一起玩球,因为这让我感觉自己又像个小男孩了,妮可就是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爱上我的。

不过,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詹克首先看到了那个人,他指着那个人说道:“嘿,看那个白痴。”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巨人队队服的高个子男人,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我们的帐篷大概有40码。他戴了一个红白蓝相间的安全帽,最糟糕的是他还领着一个小男孩,而且小家伙也穿着巨人队的队服。那家伙朝一伙老鹰队的球迷走去,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怎么搭理他,不过最终还是递给他一杯啤酒。

突然,我弟弟冲着那个巨人队球迷走去,于是我和斯科特也跟了过去。我弟弟一边走一边喊着:“白——痴!白——痴!白——痴!”每喊一次,他就会用食指指向那家伙的安全帽,斯科特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我们身边就聚集了二十多个老鹰队的球迷,他们也跟着詹克一起喊,一起指。我得承认置身于这么一群人之间的确令人无比兴奋——他们因为同样憎恨巨人队的球迷而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当我们来到那家伙身边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全部都是老鹰队的球迷——大笑起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早就告诉过你会这样的。然而,那家伙看起来一点懊悔的意思也没有,相反,他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好像刚刚表演完精彩的魔术似的。他咧开嘴笑着,不停地点头,好像很乐意被人叫做白痴一样。他甚至还把一只手放在耳边,好像在说:我听不见!他身边的小家伙长得跟他还挺像:白皙的皮肤、扁平的鼻子。我想那应该是他儿子,小家伙显然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坏了,宽大的队服一直垂到他的膝部。老鹰队球迷的喊声越来越大:“白——痴!白——痴!白——痴!”小家伙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试图躲到他的身后去。

我弟弟的号召力显然不错,更多的老鹰队球迷加入了这个奚落巨人队球迷的队伍,我们现在至少有五十个人了。这时候那个小家伙已经被吓哭了。大家看到小家伙真的被吓坏了,于是就善意地笑着散开了。

我们转身往帐篷走去,詹克和斯科特大笑着,不过我自己的感觉并不是很好。我真希望我们没把那个小家伙给吓哭。我知道,那个巨人队球迷那么招摇地来观看老鹰队的比赛的确是傻到家了,事实上是他自己把他儿子给弄哭的,不过我也知道我们的做法并不是很友善,妮可不会喜欢这种行为的,我正在尝试——

突然我感觉到后背被人猛推了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那个巨人队的球迷。他的安全帽不见了,他儿子也不在身边。

“你很喜欢把小孩子惹哭吗?”他冲我喊道。

我当时一下子呆住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当时叫他白痴的人至少有五十个,可他偏偏冲我来了,为什么?再说了,我甚至根本就没说他是白痴,我也没有拿食指指着他。我想告诉他这一切,可我的嘴巴好像不听使唤了,于是我只能站到那里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想惹麻烦,就不应该穿着巨人队的队服来看老鹰队的比赛。”斯科特说道。

“把你儿子打扮成那样到这里来并不是一个好爸爸的做法。”詹克补充说。

人群再次围了上来。我们周围都是身着绿色队服的人,我想这个巨人队的球迷肯定是疯了。他的一个朋友走过来劝他冷静。他朋友个头不高,留着小胡子和长头发,而且穿着带有老鹰队标志的衬衫。“好了,肯尼,我们走吧。他们并没有恶意,这不过是个玩笑。”

“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儿?”肯尼说着又推了我一把——我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炸开了。

这时老鹰队的球迷们又开始喊了起来:“白——痴!白——痴!白——痴!”

肯尼直视着我的眼睛,他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暴起,他还举起了拳头,我看到他胳膊的肌肉比我的还要发达,他的个头也要比我高出一到两英寸。

我转向詹克,希望他能帮帮我,可我看得出来他自己也有点儿担心。

詹克走到我前面,他举起双手表明自己并不想伤害谁,可是他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巨人队的球迷一把抓了过去,那家伙抓住我弟弟的杰罗姆•布朗纪念队服直接把他给扔到了地上。

我看到詹克重重地摔在混凝土地面上——我弟弟的双手顺着沥青路面滑了好远,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茫然。

我弟弟受伤了!

我弟弟受伤了!

我弟弟竟然受伤了!

我一下子爆发了。

怒火从我的腹部升腾到胸腔,然后直接冲到了双手上,我已经失去了理智,疯了似的扑向那个叫肯尼的家伙,我的左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腮帮子上,然后用右拳对着他的下巴就是一记重击,直接把他掀翻在地。我看到他的身子直挺挺地往后方倒了下去,那动作就好比要仰面倒入游泳池中似的。他的后背撞到了混凝土地面上,他的手脚仅仅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我觉得这个巨人队的球迷肯定挂了,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人群一片沉寂。

突然有人喊道:“快叫救护车!”

另一个喊道:“告诉他们戴上红蓝相间的袋子(用来装尸体)!”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我发现自己快张不开口了,而且感觉很难受,“对不起。”

随后我就开始奔跑起来。

我冲出人群,穿过街道,我在车流中狂奔,有人冲我按喇叭,有人冲我叫骂。一种强烈的感觉袭遍全身,我跑到人行道上一通狂吐——鸡蛋、香肠、啤酒全都给吐出来了。我感觉所有人都在冲我叫喊,他们都骂我是醉鬼,说我是白痴,于是我又飞奔起来,我沿着街道拼命奔跑,我只想尽快逃离体育场。

我的胃里又开始翻腾了,于是我停了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周围根本就没有人,就连一个老鹰队的球迷也看不见。我看到了一排篱笆,旁边看起来是一个废弃的仓库。

我又开始呕吐起来。

在人行道上,在我呕吐的地方,有一些玻璃碎片,它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我哭了。

我心里很难受。

我意识到自己要进监狱了——因为我杀了那个人。这下好了,妮可永远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于是我又哭了起来,我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我他妈简直就不是人。

我又走了大约半个街区,然后停了下来。

“亲爱的上帝,”我祈祷道,“请不要送我回那个鬼地方。拜托!”

我抬头看着天空。

我刚好看到有一片乌云从太阳底下飘过。

乌云的上面满是银色的光晕。

我提醒自己:

不要放弃,至少现在不能放弃。

“帕特!帕特!等等!”

我回头朝体育场的方向看去,我弟弟正朝我跑过来。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詹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最后,他在我的身边停下了,弯下腰大声地喘着粗气。

“我想去自首,”我说,“去警察局,我想去自首。”

“为什么自首?”

“因为我杀了那个巨人队的球迷。”

詹克哈哈大笑起来,“你把他痛扁了一顿,可是你并没有杀死他,帕特。”

“你怎么知道?”

詹克微笑着,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我找到他了,”詹克对着手机说,“对,告诉他。”

他把手机递给了我,我把它放到了耳边。

“是洛奇•巴尔博吗?”我听出那头是斯科特的声音,“听着,被你打倒的那个白痴已经暴跳如雷了,你最好还是别回帐篷这儿了。”

“他没有死吗?”我问道。

“没有。不过如果你敢回来的话,你可能就死定了。”

我心头的一块儿大石头总算落地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好像我马上就要昏倒了。

斯科特说当警察出现时,他和帐篷里的那些肥仔们都没吱声,其他人谁也不认识詹克和我。“巨人队球迷的脸上可能要缝几针了,”斯科特说,“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大碍。”

我把手机还给了詹克,感觉轻松多了,因为我并没有给肯尼造成严重伤害。然而,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很不好,因为我又一次失控了。

“那么,我们现在回家吗?”等詹克跟斯科特通完电话后我问道。

“回家,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然后我们转身往林肯金融体育场的方向走去。

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我弟弟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还好。

我不是很好,不过我并没有这么说。

“听着,那家伙攻击了你,而且还把我扔到了地上。你只不过是在保护你的家人,”詹克说,“你应该感到自豪,你是个英雄!”

虽然我的确是在保护我弟弟,虽然我的确没杀死那个巨人队球迷,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豪。相反,我觉得很愧疚,我应该重新被关回那个鬼地方。我感觉好像廷伯斯医生就站在我面前——我并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是个危险分子。当然了,我并没有跟詹克说这些。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锁在屋子里,他也不知道失去控制是什么感觉,他现在只想回去看橄榄球比赛,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无稽之谈;因为他还没有结过婚,他也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深爱的女人,他根本就不会试图去改善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从来都没有体味过我内心深处的苦苦挣扎。在过去的每一天里,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无尽的渴求,无限的冲动,都在发生着巨大的爆炸,就像电影《独立日》中所演的那样……

林肯金融体育场的外面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球迷在排队接受安检。我记得在老兵体育馆观看比赛时从来都不会安检。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观看橄榄球比赛要进行安检了,不过我并没有问詹克这个问题,因为他此时正跟其他醉醺醺的老鹰队球迷一起高唱战歌《飞翔吧老鹰飞翔》!

经过安检后,我们沿着台阶往上走,检过票后我们就进入了林肯金融体育场。里面人头攒动,就像一个绿色蜜蜂云集的蜂巢,到处都是闹哄哄的,简直就是震耳欲聋。我们朝票面上所示的区域挤去,不时要侧身才能穿过人群。我紧紧地跟着詹克,非常担心我们俩被人群给挤散了,那样的话我们肯定就找不到对方了。

我们先去了卫生间,詹克再次发挥了自己的组织才能,里面的人一起唱起了老鹰队的战歌。等待小便的队伍很长,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往洗手池里撒尿。在老兵体育馆观看比赛的时候,所有的洗手池都会被当作小便池使用,至少在蓝领区是这样。

等我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我才发现是在东区的最边上,从这儿到赛场也就只有二十排左右的距离。

“你从哪儿搞到了这么好的位置?”我问詹克。

“我认识一个人。”他非常自豪地笑着回答道。

斯科特已经坐好了,他对我痛打肯尼表示祝贺,他对我说:“你真是把那个巨人队球迷痛扁了一顿!”我的心里又感到非常难过了。

詹克和斯科特几乎跟这片区域里的每个人都击掌致意,其他球迷都能够叫出斯科特和我弟弟的名字,很显然他们在这里颇受欢迎。

卖啤酒的人走过来了,斯科特给我们每人买了一杯,我惊讶地发现前面的座位上有一个杯托,这么奢侈的玩意儿在老兵体育馆可看不到。

在宣布老鹰队的出场名单之前,场地四周的大屏幕上都在播放《洛奇》电影中的剪辑片断——洛奇跑过破旧的海军造船厂,洛奇在冷冻柜里痛击牛肉,洛奇跑上艺术博物馆的楼梯——詹克和斯科特一直在说:“那就是你。那就是你。”我真担心有人听到他们的喊声,如果有人知道我就是在停车场里跟巨人队球迷打架的人,说不定他们就会报警,就会让警察来逮捕我。

老鹰队的出场名单宣布完毕后,体育场上空烟花盛开,拉拉队跳起了热情的舞蹈,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詹克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我的后背,素不相识的人也来跟我击掌,突然之间,我不再想停车场里的事情了。我想到爸爸此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转播,妈妈为他准备了鸡翅、比萨和啤酒,她也希望老鹰队能够赢得比赛,这样她丈夫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都会心情舒畅。我也在想如果老鹰队获胜了,今晚爸爸会不会主动跟我说话。比赛开始了,我开始拼命为老鹰队加油助威,好像我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这场比赛的结果一样。

巨人队首先得分,不过老鹰队紧接着就回敬了他们一个达阵,于是老鹰队的队歌开始响彻整个体育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连绵不绝,我们为老鹰队自豪!

在第一节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汉克•巴斯科特接到了队友的传球,并成功推进了25码,这可是他在美国职业橄榄球联赛生涯中成功接到的第一个传球。我们这个区域的所有人都来跟我击掌,而且都拍了拍我的后背,因为我身上穿着绣有汉克•巴斯科特名字的官方队服,我冲弟弟微笑着,感谢他送给我这么棒的礼物。

从那以后,老鹰队完全掌握了场上的主动权,在第四节开始的时候,老鹰队已经以24比7遥遥领先了。詹克和斯科特简直欣喜若狂,我也开始想象回家后跟爸爸谈话的场景——我要告诉他每当伊莱•曼宁试图说话的时候我都会大声呐喊,爸爸听到这些肯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不幸的是,在第四节比赛中,老鹰队的防线突然变得不堪一击,巨人队竟然整整获得了17分,从而将比分追平了,费城的球迷们一下子呆住了。

在加时赛中,巨人队的外接手普莱西科•布雷斯在达阵区内绕过了老鹰队的后卫谢尔顿•布朗。巨人队高唱着胜利的战歌离开了费城。

这场比赛太令人沮丧了。

走出林肯金融体育场后,斯科特说:“最好别回停车场那儿的帐篷了。那个白痴肯定在那儿等着呢——我敢保证。”

于是我们跟斯科特道别,然后随着人群往地铁站的入口走去。

由于詹克有代币,我们顺利进了站,走到地下,然后挤上了一节早已人满为患的车厢。有人冲我们喊:“没地儿了!”可是詹克成功地把自己塞到了两个人中间,然后把我也拉进了车厢。我弟弟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我的胳膊则跟陌生人的身体挤在一起。车门终于关上了,我的鼻子几乎都能碰到玻璃窗了。

车厢里弥漫着刺鼻的啤酒味和汗臭味。

我不喜欢跟这么多的陌生人离得这么近,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很快我们就到了市政厅站。

我们走出车厢,出站后走楼梯进入市中心,然后开始沿着市场街往前走,途中经过了老的百货商店、新建的宾馆和美术馆。

“你想去看看我的公寓吗?”当我们走到第八市场车站时詹克问道,从这里我可以搭乘火车穿过本•弗兰克林大桥回到科林斯伍德。

我很想去看看詹克的公寓,可是我实在太累了,而且早点回家的话还可以在睡前锻炼一会儿。于是我对詹克说是否可以改天再去参观他的公寓。

“当然可以,”詹克回答说,“你能回来真好,兄弟。今天你是名副其实的老鹰队球迷。”

我点了点头。

“告诉爸爸老鹰队下周肯定会大胜旧金山淘金者队。”

我又点了点头。

令我惊讶的是,我弟弟竟然用两只胳膊给了我一个亲密的拥抱,他还说:“我爱你,兄弟。谢谢你在停车场里为我报仇。”

我对詹克说我也爱他,然后他就沿着市场街走了,一边走一边近乎歇斯底里地唱着:“飞翔吧老鹰队飞翔!”

我走进地铁,把妈妈给我的5美元塞进了找零钱的机器,买了一张车票,在检票机那儿刷了一下,然后继续沿着台阶往下走。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穿着巨人队队服的小男孩,看到爸爸满脸鲜血时他肯定哭得很伤心,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去现场看比赛了。我看到站台的长椅上坐着几个身穿老鹰队队服的人,他们看到我的汉克•巴斯科特队服后都满怀同情地冲我点了点头。站台另一端有个人大喊了一声:“真他妈该死的老鹰队!”站在我旁边的另一个人摇了摇头,然后也轻声骂了一句:“真他妈该死的老鹰队!”

火车进站后,我选择了站在车门内侧。火车在薄暮的天空下飞驰着,跨过特拉华河,穿过本•弗兰克林大桥,我看着城市的天际线,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哭泣的小男孩,一想到这孩子我就会非常难过。

我在科林斯伍德下了火车,走过开放的站台,然后沿着台阶走到出口处,我把车票塞进检票机,然后就一路小跑回家了。

我发现妈妈正在客厅里喝茶,于是问道:“爸爸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电视机。

我这才发现电视机的屏幕已经碎了,看起来像个蜘蛛网。“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爸爸用台灯把电视屏幕给砸碎了。”

“就因为老鹰队输了比赛吗?”

“事实上不是,巨人队在第四节追平比分时他就把电视机给砸了,接下来的比赛你爸爸是在卧室里看的。”妈妈说,“你弟弟怎么样?”

“他还好,”我说,“爸爸在哪儿?”

“在他的办公室。”

“哦。”

“真遗憾你们的球队输了。”妈妈说道。我知道她这么说纯属善意。

“没关系。”我回答道,然后就下楼去了地下室。我在里面练了几个小时的举重,试图忘掉那个哭泣的巨人队小球迷,可是我依然无法将那个孩子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然在地毯上睡着了,地下室的部分地板上铺了一小块地毯。停车场打斗的情景在梦中出现了很多遍,不同的是,那个巨人队的球迷带去的并不是小男孩,而是妮可,梦中的妮可也穿着巨人队的队服。每次我把那个大块头的家伙打倒在地时,妮可都会穿过人群走到那家伙的身边,把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我跑开之前,她对我说道:“你是个禽兽,帕特!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我在梦中一直哭个不停,每当记忆在脑海中闪现时,我都试图不去攻击那个巨人队的球迷,可是我无法控制梦中的自己,就像我看到詹克的手在流血时无法控制现实中的自己一样。

地下室的门被关上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看到阳光透过洗手机和烘干机上面的小窗户透射进来。我走上楼梯,看到报纸的体育版就放在那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的梦让我感到非常难过,不过我也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尽管发生了很多事情,尽管老鹰队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利,可爸爸还是给我送来了报纸的体育版。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让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然后开始了一天的锻炼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