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4-16Ctrl+D 收藏本站
1914年1月
菲茨赫伯特伯爵时年二十八岁,他的家人和朋友称他菲茨,在英国富豪榜上排第九位。
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挣得巨额收入。他只是继承了威尔士和约克郡成千上万亩的土地。农场赚不了什么钱,但地表以下蕴藏着煤炭,通过颁发采矿许可,菲茨的祖父变得非常富有。
显然是上帝打算让菲茨赫伯特家族来统治自己的同胞,过上体面的生活,但菲茨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上帝的旨意。
他的父亲——以前的伯爵——完全是另一种人。他是一名海军军官,在1882年轰炸亚历山大港后升为海军上将,他还当过英国驻圣彼得堡大使,最后成了索尔兹伯里勋爵政府的大臣。保守党在1906年的大选中失利,菲茨的父亲在几个星期后去世——菲茨肯定,国王陛下的政府由大卫・劳埃德・乔治和温斯顿・丘吉尔这些不负责任的自由党人接管,加快了父亲的死亡。
菲茨接过了他在上议院的席位,成为一名保守党的上院议员。他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也能勉强说几句俄语,本来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国家的外交大臣。遗憾的是,自由党继续赢得选举,他再没有任何机会当上政府大臣了。
菲茨的军事生涯同样平淡无奇。他曾在桑德赫斯特陆军军官培训学院学习,在威尔士步枪团待了三年,结束时获得陆军上尉的军衔。结婚后他放弃了全职军人生涯,但成了南威尔士本土部队的荣誉上校。不幸的是,一位名誉上校永远也不能获得勋章。
不过,他也有一些值得骄傲的事情,当列车呼呼冒着蒸汽穿过南威尔士山谷时,他这样想着。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国王将要造访菲茨的乡间别墅。英王乔治五世和菲茨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同一条船上当过水手。近来国王表示希望了解年轻人的想法,菲茨便筹划着举办一场私密的家庭宴会,让国王陛下认识一些年轻人。现在,菲茨和他的妻子碧正赶往他们的别墅,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菲茨十分珍视传统。没有任何人类已知的传统胜过君主、贵族、商人和农民这种安定舒适的秩序。但现在,望着车窗外面,他看到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正经受着一百年来国家所面临的最为严重的威胁。一度绿意盎然的山坡被煤矿工人的排屋覆盖,犹如害了枯萎病的灰黑色杜鹃花丛。在那些肮脏的茅屋里谈论着共和政治、无神论,还有叛乱。法国贵族被推上大车送去断头台的历史刚刚过去一百来年,如果那些肌肉发达、灰头土脸的矿工为所欲为,同样的情况也会在这里发生。
菲茨情愿放弃他来自煤炭的收入——他对自己说——只要英国能够回到一个更加简单淳朴的时代。王室是一个抵御暴动的强大堡垒。不过,菲茨很为这次来访感到紧张,尽管同时也颇为自豪。容易出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跟皇室打交道,任何小小的疏忽都可能被视为粗心大意的迹象,继而变成失礼。周末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传出去,由访客的随身仆从传给其他仆从,再从这些仆从传到雇主那里,伦敦社交场的女人们很快就会知道诸如给国王的枕头太硬、土豆做得不好吃或弄错了香槟酒的牌子这类事。
菲茨的那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等候在阿伯罗温火车站。碧坐在他身边,车子开了三里多地到达泰-格温,他的乡间别墅。毛毛雨下个不停,威尔士常有这种天气。
“泰-格温”是威尔士语,意思是白色的房子,但现在这个名字是种讽刺。这里任何东西上都覆盖了一层煤灰,这座房子也不例外。一度洁白的石块现在已经成了灰黑色,女士们不小心蹭到墙壁,衣裙就会染上污渍。
尽管如此,它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汽车骨碌碌开上车道时,菲茨的心里充满了骄傲。泰-格温是威尔士最大的私人住宅,有两百间客房。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跟妹妹茉黛数窗户,一共有五百二十三扇。房子是祖父建造的,三层楼的设计排列十分讨人喜欢。一楼的窗户又高又大,让充足的光线照进大会客厅。楼上有数十间客房,阁楼上是数不清的佣人的狭小卧室,斜屋顶的一长溜天窗显露出它们的位置。
三百多亩花园是菲茨的快乐之地。他亲自监督园丁,作出种植、修剪和移罐等决定。“这座房子十分适合国王参观。”他说。车子停在了宏伟的门廊前面。碧没有搭话,旅行让她脾气不好。
下了车,菲茨受到了格雷特的迎接,那是他的比利牛斯山犬,个头像熊一样,上前舔着他的手,然后在院子四周撒欢跑跳,以示庆祝。
菲茨在他的更衣室脱掉旅行的衣服,换上柔软的棕色花呢外套,随后穿过连通门来到碧的房间。
碧的俄国女仆尼娜正在把那顶精致帽子上的别针拔下来——碧为这次出行穿戴的。菲茨在梳妆镜里瞥见碧的脸,感觉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他被带回四年前圣彼得堡的舞厅,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这张漂亮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脸蛋,被金色卷发环绕着,显得完全无法驯服。此刻也是,她面带愠怒,倒让他觉得有种奇异的诱惑力。一次心跳的短暂瞬间,他便认定这是所有女性中他最想娶之为妻的人。
尼娜已届中年,手很不稳——碧经常让她的仆人紧张。就在菲茨看她的工夫,一根针扎到了碧的头皮,她惊叫了一声。
尼娜脸色苍白。“非常抱歉,殿下。”她用俄语说。
碧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根帽针。“你试试什么感觉!”她叫道,朝女仆的胳膊上扎去。
尼娜哭了起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我来帮你吧。”菲茨用和缓的语气对他的妻子说道。
她仍然不肯消气:“我自己弄。”
菲茨走到窗前。十几个园丁在灌木丛里修修剪剪,装饰草坪,耙出碎石。有几种灌木正在开花:粉色荚蒾、黄色迎春花、金缕梅,还有散发香气的金银花。花园远处的山坡呈现出一条柔软的绿色曲线。
他必须对碧保持耐心,时刻记住她是个外国人,身处在一个陌生国家,远离自己的家人和她熟悉的一切。他们结婚后的最初几个月这么做还算容易,那时他还沉醉于她的模样、气息和肌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就有点儿费劲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他说,“我去找皮尔和杰文斯夫人,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进展。”皮尔是仆役长,杰文斯夫人是管家。统筹雇工是碧的分内事,不过菲茨为国王的到访紧张不安,也乐意找个机会参与。“等你恢复好了,我就把结果报告给你。”他掏出他的雪茄烟盒。
“不要在这儿抽烟。”她说。
他把这话当作同意的表示,往门口走去。临出门他又停了一下,说:“对了,你能不能别在国王和王后面前这样?我是说别动手打仆人。”
“我没打她,我扎她一针是让她有个教训。”
俄国人喜欢做这种事情。当年菲茨的父亲抱怨圣彼得堡英国大使馆的仆人懒惰,他的俄国朋友说他打得不够。
菲茨对碧说:“让君主见到这种事情是很难堪的。我之前告诉过你,在英国不能这么做。”
“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大人带我去看三个农民受绞刑。”她说,“我母亲不喜欢,可我爷爷坚持这么做。他说:‘这是教你惩罚你的仆人。如果他们犯了粗心大意和懒惰这种小错你不扇他们,不用鞭子抽他们,他们最后就犯下更大的罪过,死在绞刑台上。’他告诉我,从长远来看,放纵底层是残酷的。”
菲茨开始失去耐心。碧回忆自己那拥有无限财富、任性放纵的童年,被一大群顺从的仆人和成千上万快乐的农民簇拥着。如果她的祖父一直活着,这种生活可能还会持续;但家族财富已经被碧的酒鬼父亲和脆弱的哥哥安德烈挥霍殆尽,他们一直在卖木材,却从不补栽一棵树。“时代变了,”菲茨说,“我请你——可以说是命令你,不要让我在国王面前为难。我希望这些话你都听明白了。”他走了出去,关上房门。
他沿宽阔的回廊走着,心烦意乱,有点伤感。他们刚结婚时,这类龃龉让他惶惑不安,感到后悔;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这样?他说不清。
一个高个儿仆人正在擦门把手,他直起身子靠墙站着,眼睛垂下来。泰-格温的雇员都受过培训,伯爵经过时就要这样做。在某些大宅邸里,雇工们还得面对墙壁站着,但菲茨认为这太封建了。菲茨认识这个人,看过他在泰-格温雇员和阿伯罗温矿工的板球比赛上的表现。他是一个很好的左手击球手。“莫里森,”菲茨想起了他的名字,“去叫皮尔和杰文斯夫人来书房一趟。”
“好的,阁下。”
菲茨走下大楼梯。他娶碧是因为痴迷于她,但也有一个理性的动机。他梦想着创立一个大英俄王朝,统治地球上的大片土地,就像哈布斯堡王朝几个世纪里统治了欧洲部分地区一样。
但那样他就需要一个继承人。碧的心情意味着今晚不会欢迎他到她的床上睡觉。他可以坚持,但这样做终究不能让人满意。上一次同房还是两个星期以前。他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热衷这件事,但两个星期也太长了。
他的妹妹茉黛已经二十三岁,但还是单身。再说,就算她生了孩子,大概也会被培养成狂热的社会主义分子,把家里的财富拿去印刷宣传革命的小册子。
他已结婚三年,现在开始担忧起来。碧只怀孕过一次,是去年,但她在三个月的时候不幸流产。这件事发生在他们两人发生争吵之后。菲茨取消了前往圣彼得堡的计划,碧为此大吵大闹,哭着说她想回家。菲茨坚持己见——毕竟一个男人不能被自己的妻子牵着鼻子走——但她的流产让他内疚,觉得一切都怪自己。若是她能再次怀孕的话,他要绝对保证样样事情都依着她,不能让她不高兴,直到孩子生下来。
他把这件烦心事放在一边,走进书房,在皮革镶嵌的办公桌前坐下,拟出一个单子来。
一两分钟后,皮尔带着一个女仆走了进来。仆役长是个农民的小儿子,他那长满雀斑的脸和黄白相间的头发看上去像个户外干活的人,但他自打工作以来便在泰-格温当仆人。“杰文斯夫人一直不舒服了,阁下。”他说。菲茨早就不再费心去纠正威尔士仆人的语法了。“是胃部。”皮尔悲哀地补充道。
“不用跟我细说了。”菲茨看着女仆,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隐约有些面熟。“这是谁?”
女孩自己说话了。“艾瑟尔・威廉姆斯,阁下,我是杰文斯太太的助手。”她带着南威尔士山谷那种轻快的口音。
“好的,威廉姆斯,你太年轻了,干不了女管家的工作。”
“如果阁下愿意的话,杰文斯夫人说,您可以从梅费尔带一个管家来,但她希望在这期间我能提供满意服务。”
她说“满意服务”时,眼睛是不是忽闪了一下?尽管她回答得恭顺有礼,看起来却有点儿得意忘形。
“很好。”菲茨说。
威廉姆斯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另一只手攥着两支铅笔。“我去杰文斯夫人房间看过她,她感觉还好,把一切从头到尾向我交代过了。”
“你为什么带了两支铅笔?”
“以防万一哪支断了。”她说,随后笑了笑。
女佣不应该在伯爵面前眉开眼笑,但菲茨忍不住也对她笑了一下。“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在本子里写了什么。”
“三件事,”她说,“客人、雇员,还有物资。”
“很好。”
“从阁下的来信我们得知会有二十位客人。大多数人会带着一两个私人随从,就算平均两个吧,这就有额外四十人需要住宿。所有人都是星期六到达,星期一离开。”
“很正确。”菲茨感到既快乐又忧虑,这种复杂的情绪是他在上议院第一次讲话时经历过的——他为这件事感到兴奋,同时又担心自己做得不好。
威廉姆斯接着说:“国王陛下肯定住在埃及套房。”
菲茨点点头。这是最大的一套房间。屋里贴着埃及神庙主题的装饰壁纸。
“杰文斯夫人建议其他房间也打开,我在这边记下了。”
“在这边”是当地的说法,发音让人联想到一种中世纪的刺绣挂毯。其实是赘述,意思跟“这边”一样。菲茨说:“给我看看。”
她走到办公桌旁边,把打开的本子放在他面前。房子里的雇员必须按规矩每周洗一次澡,因此她身上并没有工人阶级常有的那种糟糕气味。实际上,她温暖的身体透着一股如花的清香。也许她偷用了碧的香皂。他读了一下她列出的单子。“好吧,”他说,“公主可以给客人分配房间,她可能有十分不同的意见。”
威廉姆斯翻了一页。“这是所需要的额外人员名单:厨房要六个女孩,择菜和清洗。两个手干净的男人在桌上帮忙。三个额外打扫房间的女仆。还要三个男孩负责靴子和蜡烛。”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找这些人吗?”
“哦,是的,阁下,我已经拿到以前在这儿工作过的当地人的名单,如果这还不够,我们就请他们再推荐别人。”
“注意,不要有社会主义者,”菲茨不安地说,“他们可能会跟国王谈论资本主义的罪恶。”永远都别想弄明白那些威尔士人。
“当然,阁下。”
“物资的情况呢?”
她又翻过一页。“这是我们需要的,根据以往举办的家庭宴会列出的。”
菲茨看了看列表:一百个面包,二十打鸡蛋,四十五升奶油,九十斤培根,六百三十五斤土豆……他感到有些厌烦了。“我们是不是把这先放一放,等公主决定菜单之后再说?”
“这些东西都得从加地夫运来,”威廉姆斯答道,“阿伯罗温的商店无法应付这么大的订单。甚至加地夫的供应商都需要特别留意,确保当天他们有足够的数量。”
她说得对。他很高兴她来负责这些。他发现她具有提前计划的本事,这是一种罕见的品质。“我的军团里能有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他说。
“我穿不了卡其布军服,不适合我的肤色。”她莽撞地回答。
仆役长很生气:“喂,喂,威廉姆斯,不要无礼。”
“对不起,皮尔先生。”
菲茨觉得错在他自己,跟她说了句玩笑话。总之他并不介意她的鲁莽。事实上他倒很喜欢她。
皮尔说:“库克已经提出几个菜单的建议,阁下。”他递给菲茨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是厨师小心而稚气的笔迹,“可惜春天的羊肉还不到时候,但我们可以弄到足够的鲜鱼,从加地夫用冰运过来。”
“情况跟十一月办的狩猎会十分相似,”菲茨说,“但我们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尝试任何新的东西——最好照老样子,做那些已经试过的菜肴。”
“是的,阁下。”
“现在,轮到葡萄酒了。”他站了起来,“我们去地窖。”
皮尔显得很惊讶。伯爵并不经常去地下室。
菲茨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不打算细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威廉姆斯,你也来,记些笔记。”
仆役长拉开了门,菲茨离开了书房,走下后面的楼梯。厨房和佣人的大厅在半地下室。这里的礼仪有所不同,女仆和鞋童见到他经过,或是行屈膝礼,或是用手碰一下额发。
酒窖在地下第二层。皮尔打开门,说:“请允许我在前面带路。”菲茨点点头。皮尔划了根火柴,点燃墙壁上的蜡烛灯,然后走下台阶。在下面他点燃了另一盏灯。
菲茨有一个不太大的酒窖,里面大约有一万两千瓶酒,其中大部分是他父亲和祖父放进来的。香槟、波尔图葡萄酒和霍克白葡萄酒占了一大部分,还有少量的波尔多深红葡萄酒和勃艮第白葡萄酒。菲茨并不痴迷葡萄酒,但他热爱这个酒窖,因为它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一个酒窖需要秩序、远见和品味,”父亲常常这样说,“这些美德让英国变得伟大。”
菲茨要拿最好的酒招待国王,这是当然的,但需要作出正确的判断。香槟应该选巴黎之花,这是最昂贵的,但要选哪年的呢?成熟的香槟,二三十年的,较少泡沫,味道更丰富,但是一些年份较近的酒更赏心悦目,香气宜人。他随便从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瓶很脏,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的亚麻手帕擦拭上面的标签。昏暗的烛光让他无法看清日期。他把瓶子给皮尔看,后者戴了一副眼镜。
“1857年。”皮尔说。
“我的上帝,我记得这个,”菲茨说,“我第一次品酒,喝的就是这个年份的,可能也是我品过最好的酒。”他感觉到那个女仆朝他这边倚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比她自己年长好多年的瓶子。让他惊愕的是,有她在近旁,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恐怕1857年的可能稍稍过了它的最佳状态,”皮尔说,“我可以建议1892年的吗?”
菲茨看着另一瓶,犹豫了一下,作出了一个决定。“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他说,“皮尔,能去给我拿个放大镜吗?”
皮尔沿着石头台阶走了上去。
菲茨看着威廉姆斯。他要做出某种愚蠢的事,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你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谢谢你,阁下。”
她的一缕黑色卷发从女仆帽下逃逸出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后悔。“你有没有听说过初夜权[3]的事?”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喉音。
“我是威尔士人,不是法国人。”她说着,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他已经看出这是她特有的姿态。
他把手从她的头发移到后脖颈,看着她的眼睛。她用大胆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他。可是,这表情意味着想让他继续,还是她已经准备好大闹一番,让他颜面扫地?
他听到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皮尔又回来了。菲茨从女仆身边闪开。
让菲茨惊讶的是,她咯咯笑了起来。“你太心虚了。”她说,“像个小男孩。”
皮尔出现在昏暗的烛光中,端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象牙柄放大镜。
菲茨让自己的呼吸正常下来。他接过放大镜,接着去检查那些酒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威廉姆斯的目光。
我的天啊,他想,这真是个超乎寻常的女孩。
艾瑟尔・威廉姆斯觉得浑身精力十足。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她。她可以处理任何问题,应付各种棘手的麻烦。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皮肤发亮,双目闪闪。星期天做过礼拜之后,父亲以一贯刻薄幽默的口吻说:“你很快活啊,”他说,“捡到钱了吗?”
她发觉自己总是在跑,而不是走,沿着泰-格温无尽的走廊往返不停。她的笔记本一天天写满更多页面,有购物清单、员工时间表、清理桌子和重铺桌子的安排表,还有各种计算结果:枕套、花瓶、餐巾、蜡烛和勺子等物件的数目。
这对她是个绝好的机会。尽管她年轻,但她在王室到访期间成了代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看来一时下不了病床,艾瑟尔便承担起全部责任,将泰-格温的一切筹备停当,迎接国王和王后的到来。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只要给她适当的机会。但在等级森严的仆人休息室,很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突然之间这种机会就出现在面前,她决心好好加以利用。在此之后,生病的杰文斯太太也许会做一些轻松的工作,艾瑟尔会当上女管家,工资也会提升到目前的两倍,在佣人宿舍有属于她自己的卧室和起居室。
但她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伯爵显然对她很满意,他已决定不从伦敦召请女管家,艾瑟尔觉得这是种巨大的褒扬。但是,她很担心,任何小的闪失都可能是致命的,那么一切就泡汤了——一只肮脏的餐盘,下水道溢水,浴缸里的死老鼠。然后伯爵就会大发雷霆。
星期六的早晨,在国王和王后到达之前,她巡视了每间客房,确保炉火已经点燃,每个枕头都被拍松了。每个房间至少有一瓶花,都是当天早上刚从温室送过来的。每张书桌上都摆着带有泰-格温纹章的书写纸。毛巾、肥皂和热水都已备好。老伯爵不喜欢现代管道,菲茨还没有抽出时间给所有的房间安装自来水。整座拥有一百间卧室的大宅只有三个盥洗室,因此大部分房间要安放夜壶。房间里放了百花香料,由杰文斯夫人按照她自己的配方调配的,用来驱走不洁的气味。
王室一行将在下午茶时间到达。伯爵要前往阿伯罗温火车站迎接他们。那里无疑会聚集一大群人,人们都希望瞧一瞧皇室成员,但在这个地点国王和王后不会面见臣民。菲茨用他那辆大型封闭的劳斯莱斯把他们接过来。国王的侍从官,艾伦・泰特爵士和其他皇家出行随员会跟在后面,带着行李乘坐各色马车。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个营已经在泰-格温正面的车道两侧列成仪仗队。
星期一早上国王和王后将面见自己的臣民。他们计划坐一辆敞开的马车巡行附近的村庄,最后停在阿伯罗温镇政厅,接见镇长和议员,然后再去火车站。
其他客人在中午陆续到达。皮尔站在大厅里,分配女佣引导客人到他们自己的房间,让马夫给他们搬行李。第一拨到来的是菲茨的姑父和姑姑,苏塞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是国王的堂兄,受邀而来是为了让君主一行感觉更为舒适。公爵夫人是菲茨的姑妈,跟其他家族成员一样,她对政治深感兴趣。她在自己的伦敦家宅举办沙龙,内阁大臣们时常光顾。
公爵夫人告知艾瑟尔,国王乔治五世对时钟有些执迷,他讨厌在同一座房子里看到时间不同的钟表。艾瑟尔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泰-格温总共有一百多座钟。她借用杰文斯夫人的怀表,开始挨个儿校正每个房间的时钟。
在小饭厅她遇见了伯爵。他站在窗前,显得心烦意乱。艾瑟尔探究般看了他一会儿。她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使那张脸看起来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他长着方方正正的下巴,颧骨很高,鼻梁挺直。他的头发很黑,却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实在是种不同寻常的组合。他下巴上没留胡子,也没有髭须或鬓须。艾瑟尔想:这样的脸干吗要用毛发遮盖起来?
他跟她四目相对。“刚刚有人告诉我,国王喜欢在他的房间里放上一碗橘子!”他说,“可这该死的房子里连一个橘子也找不到。”
艾瑟尔皱起了眉头。阿伯罗温没有一家杂货店会有橘子,这个季节太早——他们的主顾买不起这种奢侈品。南威尔士山谷其他小镇也是如此。“如果我能用电话,我可以跟加地夫的一两家杂货店联系,”她说,“每年这个时候只有他们可能有橘子。”
“可我们怎么把橘子运到这儿呢?”
“我会让店家把篮子送到火车上。”她看了看刚刚调好的钟,“幸运的话橘子会跟国王同时到达。”
“那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他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你太令人惊讶了,”他说,“我不知道是否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
她回视着他。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他好几次这样跟她说话,过于亲近,有点紧张,给艾瑟尔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不太踏实的愉悦感,好像有什么既危险又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那一刻就像童话中王子进入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样。
外面车道上响起的一阵车轮声打破了符咒的魔力,接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皮尔!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菲茨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很古怪。“哦,天啊,”他说,“我的妹妹!”
“欢迎回家,茉黛小姐,”这是皮尔的声音,“虽然我们没料到你会来。”
“伯爵忘了邀请我,但我还是来了。”
艾瑟尔憋住笑。菲茨喜欢他这位争强好胜的妹妹,但他发现她很难对付。她抱有让人惊讶的自由派政治观念:她支持妇女参政,积极从事争取妇女投票权的活动。艾瑟尔觉得茉黛很了不起,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种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
菲茨大步走出了房间,艾瑟尔跟着他进了大厅,这个气势宏伟的房间满是哥特风格的装饰,正是像菲茨父亲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爱的:黑暗的镶板、图案繁复的壁纸,以及中世纪宝座般的橡木雕花椅子。这时茉黛走了进来。“菲茨,亲爱的,你好吗?”她说。
茉黛跟她哥哥一样高,长得也很像,只是让伯爵看上去宛如神祇的那种雕刻般的特征放在女人身上并不讨好,因此茉黛只是惹人注目,谈不上漂亮。与女权主义者惯有的老土形象相反,她的衣着十分时髦,一步裙下是双带扣长筒靴,大袖口的海军蓝外套搭阔腰带,帽子正面还别了一根军旗似的长羽毛。
陪她同来的是赫姆姑姑——荷米亚女勋爵,是菲茨的另一个姑妈。跟自己那个嫁给富裕公爵的妹妹不同,赫姆嫁给了一个挥霍无度的男爵,年纪轻轻便破产死去。十年前,菲茨和茉黛的父母在数月内相继去世后,赫姆姑妈便搬了进来,照顾十三岁的茉黛。随后继续担当着一个不太成功的女伴角色,陪在茉黛身边。
菲茨问茉黛:“你来这儿做什么?”
赫姆喃喃道:“我都跟你说了,他不喜欢你来,亲爱的。”
“国王要来,我绝对不能缺席,”茉黛说,“那太失礼。”
菲茨生气的口吻里带着溺爱:“我不希望你跟国王谈论什么妇女权利。”
艾瑟尔觉得他没必要担心。尽管茉黛热衷激进政治,但她知道如何奉承和取悦权势强大的男人,甚至菲茨那些保守党的朋友也都喜欢她。
“莫里森,请帮我脱下外套。”茉黛说着,解开纽扣,转身让男仆把衣服脱掉。“你好,威廉姆斯,你怎么样?”她对艾瑟尔说。
“欢迎回家,我的小姐,”艾瑟尔说,“你喜欢住栀子花套房吧?”
“谢谢你,我喜欢那儿的景致。”
“你要不要吃点儿午餐,我也好把房间准备出来?”
“好吧,我快饿死了。”
“我们今天是俱乐部式服务,因为客人都是分别抵达的。”俱乐部式风格意味着客人一旦进入饭厅就能享受用餐服务,就像在绅士俱乐部或餐馆里那样,而不是全体人员同时进餐。今天的午餐较为普通:热咖喱肉汤、冷肉和熏鱼、加料鳟鱼、烤羊排,还有一些甜点和奶酪。
艾瑟尔守在门边,让茉黛和赫姆进到大饭厅里。正在吃午餐的是冯・乌尔里希堂兄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年轻的那个,长得英俊迷人,看上去很高兴能来泰-格温。罗伯特则十分挑剔——他把自己房间墙上的加地夫城堡的挂画摆正了,多要了几个枕头,还发现书桌上的墨水瓶已经干了——这种疏忽让艾瑟尔很是恼火,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忘记别的什么事情。
看见女士们走进来,他俩站了起来。茉黛径直走到沃尔特面前说:“你自打十八岁以后就一点儿没变!还记得我吗?”
他脸上的表情活跃起来:“记得,尽管你十三岁以后变了不少。”
他们握了握手,茉黛又吻了吻他的双颊,仿佛跟他是一家人。“那时我对你朝思暮想,受尽折磨。”她以惊人的坦率说。
沃尔特笑了:“我非常喜欢你。”
“可你总是表现得好像我是个可怕的小害虫!”
“我不得不隐藏我的感情,提防着菲茨,他总像护卫犬似的保护你。”
赫姆姑妈咳嗽了一声,表示她不赞成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劲儿。茉黛说:“姑妈,这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先生,菲茨的老同学,以前放假时经常来这儿。现在他是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外交官。”
沃尔特说:“我来介绍我的堂兄格拉夫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艾瑟尔知道,“格拉夫”是德语“伯爵”的意思,“他在奥地利大使馆当武官。”
他们实际上是隔代堂兄弟,皮尔曾郑重地解释给艾瑟尔:他们的祖父是兄弟,年轻的一个娶了一位德国的女继承人,离开维也纳到了柏林,这就是为什么沃尔特是德国人,而罗伯特是奥地利人。皮尔总喜欢把这类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坐了下来。艾瑟尔给赫姆姑妈扶着椅子。“您想来一点儿咖喱肉汤吗,荷米亚夫人?”她问。
“是的,谢谢,威廉姆斯。”
艾瑟尔朝一个男仆点了点头,后者便去餐具柜那边的保温罐里舀肉汤。眼看刚来的几个人都很惬意,艾瑟尔便悄悄离开,去给他们安排房间。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我记得你特别喜欢音乐,茉黛女勋爵。我们刚才谈到俄国芭蕾舞。你怎么看待佳吉列夫?”
没有多少男人会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茉黛肯定喜欢这样。艾瑟尔一边匆匆下楼去找几个佣人收拾房间,一边心想:那个德国人很讨人喜欢啊。
泰-格温的雕塑馆就是饭厅的前厅。客人在晚餐前聚集在那儿。菲茨对艺术兴趣不大——那些都是他祖父收集的,但一座座雕塑让人们等待晚餐时有了聊天的话题。在跟那位公爵夫人姑妈闲聊时,菲茨焦急地看着四周那些扎了白色领带、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低胸礼服、戴着头饰的女人。礼仪要求其他客人在国王和王后之前进入屋子。茉黛在哪儿?她可别闹出什么事来!还好,她在那儿,穿着紫色真丝连衣裙,戴着母亲的钻石首饰,正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聊得起劲。
菲茨和茉黛一直十分亲近。他们的父亲是一个难以接近的英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随从和助手,两个孩子只得从互相的友爱中寻找慰藉。父母去世后他们相依为命,分担痛苦。那时菲茨十八岁,竭力保护他的小妹妹不受残酷世界的伤害。反过来,她也崇拜他。成年后,她开始变得思想独立,但他仍然相信,作为一家之长,他有权管教她。无论如何,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经受过考验,足以胜过他们之间的分歧——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此刻,她使沃尔特注意到一尊青铜丘比特雕像。跟菲茨不同,茉黛对这类东西很了解。菲茨暗自祈祷她整晚只聊艺术,别去谈什么妇女权益。众所周知,乔治五世痛恨自由主义者。君主通常是保守派,但某些事件激化了这位国王的反感。他是在一场政治危机中登上宝座的。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受自由党的首相H.H.阿斯奎斯的胁迫——此人深受公众舆论的支持——遏制了上议院的权力。这一屈辱余恨难消。陛下知道菲茨这位上议院保守党贵族为了对抗所谓的改革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不管怎样,如果今晚受到茉黛的口头攻讦,他可能永远不会原谅菲茨。
沃尔特是一个初级外交官,但他的父亲是德国皇帝交往最久的朋友之一。罗伯特也是出身名门,他跟奥匈帝国宝座的继承人斐迪南大公是近亲。另一位活跃在权贵小圈子里的客人是那位身材高大的美国人,他正在跟公爵夫人交谈。这人名叫格斯・杜瓦,他那位当参议员的父亲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亲密顾问。菲茨觉得自己召集这群年轻人的做法不错,他们将来都会成为统治阶层的精英。他希望国王会感到满意。
格斯・杜瓦为人和蔼,但有些笨拙。他弓着腰,好像宁愿矮一些,不那么显眼。他似乎不太自信,但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让人愉快。“美国人民关心国内问题甚于外交政策,”他对公爵夫人说,“但是,威尔逊总统是一位自由党人,因此他势必会更同情民主国家,比如法国和英国,甚于同情那些专制君主国家,比如奥地利和德国。”
就在这一刻,双扇门开了,房间一下子沉默下来,国王和王后走了进来。碧公主行屈膝礼,菲茨鞠躬,其他人都效仿他们。接下来的几分钟是稍显尴尬的一阵沉默,因为在王室夫妇开口讲话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说话。最后,国王对碧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在这座房子里住过。”人们开始放松下来。
国王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菲茨在他们四人闲聊的时候想。乔治五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发际向后退去,但头顶还有足够的头发,用梳子分出了一道尺子般笔直的发线。贴身的晚装十分适合他纤瘦的身材——与他的父亲爱德华七世不同,国王不是贪恋美食的人。他用那些要求细致的爱好放松自己——国王喜欢收集邮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粘贴成册,这一消遣曾受到无礼的伦敦知识分子们的哂笑。
王后是个更加令人敬畏的人物,长着一头泛灰的卷发,嘴角带着严肃冷峻的线条。她的胸部超群绝伦,那极低的领口恰恰是社交场合所需,将其美艳展露无遗。她是一位德国王子的女儿。先前她与乔治的哥哥艾伯特订婚,但他在婚礼前夕死于肺炎。当乔治成为王位继承人后,他也接下了哥哥的未婚妻,有人认为这种安排实在落后守旧。
这种场合是碧的拿手戏,她对一切应付自如。她穿了件粉红真丝礼服,十分迷人,金黄的卷发刻意梳理成稍显凌乱的样子,仿佛她刚逃开一个不合时宜的吻。她兴致勃勃地跟国王交谈。当她看出无目的的闲聊无法讨好乔治五世时,便讲起彼得大帝如何组建俄国海军,后者饶有兴致地点着头。
皮尔出现在饭厅门口,满是雀斑的脸上挂着一副期待的表情。他捕捉到菲茨的目光,朝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菲茨对王后说:“您愿意用晚餐吗,陛下?”
她把手臂伸给他。在他们身后,国王与碧手挽手站着,其他人依照地位先后纷纷结对而立。每人都准备好后,大家便列队走进饭厅。
“真漂亮。”王后看见桌上的布置,低声说。
“谢谢您。”菲茨如释重负,悄悄舒了一口气。碧做得十分出色。三个枝形吊灯低低挂在长桌上方。灯光反射在每个座位前的水晶杯子上,闪闪发亮。所有餐具都是金的,包括装盐和胡椒的瓶子,甚至连抽烟用的火柴盒都是金的。白桌布上点缀着温室玫瑰。最后的点睛之笔,是碧挂在吊灯上的纤巧绿蕨,它们自然下垂至金托盘中的大堆紫葡萄上。
众人纷纷落座,主教做了感恩祷告,菲茨放松下来。一场宴会有了良好的开始,多半也会顺利进行下去。葡萄酒和食物不大容易让人挑出毛病。
作为对碧公主故土的致意,菜单以俄国冷盘开始——鱼子酱和奶油小薄饼,三角烤面包和熏鱼,脆饼干和腌鲱鱼,这一切都被1892年的巴黎之花香槟送入肚腹,酒醇香可口,正如皮尔所言。菲茨留意着皮尔,皮尔密切注意着国王。一旦陛下放下手中的餐具,皮尔就会拿走他的盘子,这也是给其他男仆信号,以便他们撤走其他客人的盘子。哪位客人碰巧还在进食就不得不停下,以示尊重。
随后是蔬菜牛肉浓汤,以及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的干雪利酒。鱼是鳎鱼,伴着成熟的默尔索干白,犹如喝下满口黄金。菲茨为威尔士羊肉选的配酒是1875年的拉菲干红——1870年的还没到好喝的时候。红酒不停地端上来,搭配随后的鹅肝冻糕,以及最后一道肉菜,是鹌鹑和葡萄裹在饼皮中烤成的。
没有人把每样东西都吃遍。男人们只拣喜欢的吃,其他菜肴一概忽略。女人们只挑上一两个菜。许多菜原封不动地被端回了厨房。
还有沙拉、甜点、美味小盘菜、水果和花色小蛋糕。最后,碧公主谨慎地朝王后扬了扬眉毛,后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头回应。她们两人起身离座,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女士们随后离开了房间。
男人们重新落座,侍者拿来雪茄烟盒,皮尔将一只装着1847年费雷拉波尔多葡萄酒的细颈酒瓶放在国王的右手边。菲茨感激地吸着一支雪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国王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他只有跟那些同船过的海军老战友在一起时才会自在。但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很高兴,任何方面都没出问题。甚至连橘子也都送到了。
此前,菲茨跟国王的侍从官、留着老式鬓须的退休军官艾伦・泰特爵士商量过。他们一致同意明天让国王花上大概一个小时跟餐桌上的这些男人单独会晤,他们每个人都掌握着某个政府的内部消息。今天晚上,菲茨要打破沉默,引入一些常规的政治话题。他清了清嗓子,对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沃尔特,你和我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在伊顿公学上学。”他转身对着罗伯特,“在维也纳上学的时候我也认识你的堂兄,我们三个人合租过一套公寓。”罗伯特笑着点了点头。菲茨很喜欢他们两个——罗伯特跟菲茨一样,是个传统主义者;沃尔特虽然不那么保守,但人很聪明。“现在,全世界都在议论我们两国之间可能发生战争,”菲茨继续说,“难道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沃尔特回答:“如果谈论战争就可以让它发生,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我们会打仗,因为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看不出来。”
格斯・杜瓦试探性地抬了抬手。菲茨很喜欢杜瓦,尽管他秉持自由主义的政见。大家都认为美国人傲慢轻率,但眼前这一位规规矩矩,有点害羞。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消息十分灵通。此刻,他说:“英国和德国有很多理由反目成仇。”
沃尔特转向他:“可以举个例子吗?”
格斯吐出一口雪茄烟雾:“海军的竞争。”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的皇帝不相信德国海军永远比英国的弱小是上帝的旨意。”
菲茨紧张地看了一眼国王乔治五世。他热爱皇家海军,很容易被冒犯。但另一方面,威廉[4]是他的堂兄弟。乔治的父亲和威廉的母亲是兄妹,都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孩子。菲茨欣慰地看到陛下只是宽容地微笑着。
沃尔特继续说:“这在过去导致过摩擦,但这两年我们已经就我们海军的相对规模达成了一致,尽管是非正式的。”
杜瓦说:“经济竞争呢?”
“的确,德国正在日趋繁荣,经济生产可能很快赶上英国和美国。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德国是英国最大的主顾之一。我们的钱花得越多,就意味着买得越多。我们的经济实力对英国制造商来说是件好事!”
杜瓦依旧坚持:“有人说德国想要更多的殖民地。”
菲茨又瞥了一眼国王,不知道他是否介意谈话被这两个人支配,但国王陛下好像听得入迷了。
沃尔特说:“人类为争夺殖民地发生过多次战争,尤其是在你的祖国,杜瓦先生。但现在我们似乎能够不依靠战争解决这类争端了。三年前,德国、英国和法国为摩洛哥争吵不休,但最后平息了下来,并没有打仗。最近,英国和德国也已经就巴格达铁路的棘手问题达成了一致。如果我们继续保持这种做法,就不会发生战争。”
杜瓦说:“如果我提到‘德国军国主义’这个词,你不会太介意吧?”
这就有点儿过头了。菲茨心里“咯噔”一下。沃尔特脸色变了,但他的语气很平稳。“我很欣赏你的坦率。德意志帝国是由普鲁士人统治,承担着类似于英国人在国王陛下的联合王国中担当的角色。”
把英国与德国、英格兰与普鲁士相提并论,实在太大胆了。沃尔特已经触到了一场文雅有礼的谈话所容许的底线,这让菲茨惶惶不安。
沃尔特继续说:“普鲁士人具有强大的军事传统,但不会毫无理由地发动战争。”
杜瓦将信将疑地说:“所以说,德国不具备侵略性。”
“正相反,”沃尔特说,“我希望你会同意,德国是欧洲大陆唯一一个不具侵略性的大国。”
桌子四周发出一阵吃惊的低语声,菲茨看见国王扬起眉毛。杜瓦往椅子上一靠,一副震惊的样子,说:“你是怎么作出判断的?”
沃尔特完美的仪态和温文尔雅的语调冲淡了他措辞中的挑衅意味。“首先,想一想奥地利,”他继续说,“我的维也纳堂兄罗伯特也不会否认,奥匈帝国想把它的边界向东南延伸。”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罗伯特抗议道,“被英国称为巴尔干的那个地区,几百年来一直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但奥斯曼的统治已经崩溃,现在的巴尔干半岛局势不稳。奥地利皇帝认为维持那里的秩序和基督教信仰是他的神圣职责。”
“的确如此,”沃尔特说,“但是,俄国也想要巴尔干的领土。”
菲茨觉得他有责任为俄国政府辩护,大概是因为碧的缘故。“他们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他说,“一半的对外贸易要穿越黑海,从那儿穿过海峡到达地中海。俄国不能让任何其他大国获得巴尔干东部地区,继而主宰海峡。这无疑是往它的脖子上套绞索,扼住了俄国的经济命脉。”
“一点不错,”沃尔特说,“再看看欧洲的最西端,法国野心勃勃,想从德国那里夺走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
这话把法国客人让-皮埃尔・夏洛易斯激怒了:“那是四十三年前从法国偷走的!”
“我不纠缠这件事,”沃尔特缓和着气氛,“应该说,1871年阿尔萨斯-洛林加入了德意志帝国,就在法国于普法战争中战败之后。无论是不是被偷走的,伯爵先生,你必须承认法国想夺回这些土地。”
“当然。”法国人坐直身子,呷了一口波尔多。
沃尔特说:“就连意大利都想从奥地利那儿夺回特伦蒂诺……”
“那儿的人大多数人讲意大利语!”贝卢斯科尼・法里嚷了起来。
“外加达尔马提亚大部分海岸……”
“到处是威尼斯名胜、天主教教堂、古罗马圆柱!”
“还有蒂罗尔,这一地区有着悠久的自治历史,大部分人都说德语。”
“出于战略的必要。”
“当然。”
菲茨觉得沃尔特简直太精明了。他毫不粗鲁蛮横,暗自却在煽风点火,刺激这些国家的代表用多少有些好战的口吻承认他们的领土野心。
沃尔特又说:“可是德国提出了哪些新的领土要求了呢?”他看了看桌子四周,谁都没有说话。“没有,”他得意地说,“只有另一个欧洲大国可以作出同样的回答,那就是英国!”
格斯・杜瓦传过波尔多葡萄酒,用他那慢条斯理的美国口音说:“我认为很有道理。”
沃尔特说:“所以说,我的老朋友菲茨,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发生战争呢?”
星期天的早餐前,茉黛女勋爵派人去找艾瑟尔。
艾瑟尔忙得不可开交,她必须忍下心里的恼火,也不能唉声叹气。时间还早,但雇工们已经忙碌起来。在宾客起床前,所有的壁炉都必须清理干净,重新点火,煤桶里要装满煤炭。几个重要的房间——饭厅、晨间起居室、书房和吸烟室,还有较小的公共区域,都必须清扫干净,收拾整齐。艾瑟尔检查了台球室摆放的鲜花,把打蔫枯萎的花枝换掉,这时便有人来唤她。尽管她很喜欢菲茨这位激进的妹妹,但她希望茉黛别给她吩咐什么过于复杂的差事。
艾瑟尔十三岁那年开始在泰-格温工作,当时她觉得菲茨赫伯特家族和他们的客人都不太真实。他们好像是故事里的人物,或者像《圣经》中那些奇怪的部族,比如赫梯人,他们让她感到害怕。她担心做错什么而被解雇,但她也会在这些奇怪生物靠近时带着强烈的好奇打量他们。
有一天,一个厨房里的佣人让她去楼上的台球室把坦塔罗斯拿下来。她太过紧张,连什么是坦塔罗斯都忘了问。她进了那个房间,四下看了看,希望它是类似一堆脏盘子那样显眼的东西,但她没看到任何属于楼下的物件。正当她涕泪涟涟的时候,茉黛走了进来。
茉黛当时十五岁,身材瘦高,像个穿着女孩衣服的成年女人,很不快活,也很叛逆。她最终理解生命的意义,将自己的不满投入到正义的运动中去,都是后话了。尽管只有十五岁,她也已经极富同情心,对不公和压迫很敏感。
她问艾瑟尔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坦塔罗斯是那个放白兰地和威士忌的银制酒瓶架。茉黛解释说,这酒架很逗弄人,因为它有一个扣锁机关,用来防仆人偷喝。艾瑟尔对此很是感激。后来的这些年里,茉黛多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那是第一次,艾瑟尔对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女孩充满崇拜之情。
艾瑟尔上楼来到茉黛的房间,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栀子花套房里贴着精致华丽的壁纸,这种装饰在世纪之交已经不再流行。不过,它的飘窗俯视菲茨家花园最为迷人的部分——西向小道。小道笔直穿过花坛,一直延伸到凉亭那边。
艾瑟尔看见茉黛正在穿靴子,心里便不太高兴。“我要出去散步,你得给我当陪伴[5],”她说,“帮我戴上帽子,跟我聊点儿新鲜事。”
艾瑟尔实在抽不出时间,但除了困扰之外,也有点好奇。茉黛要跟谁一块儿散步?一直陪伴她的赫姆姑妈到哪儿去了?去趟花园为什么要戴这么华丽的帽子?会不会有个男人掺和进来?
艾瑟尔把帽子固定在茉黛深色的头发上,开口说:“今天一早下面发生了一件事。”茉黛喜欢收集闲言碎语,就像国王收集邮票那样。“莫里森直到凌晨四点还没有上床。就是那个长着金色鬓须的大个子仆人。”
“我知道莫里森。还知道他在哪儿过的夜。”茉黛犹豫着说。
艾瑟尔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跟我讲讲?”
“你听了得吓一跳。”
艾瑟尔笑了:“那就更好了。”
“他跟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一块儿过夜。”茉黛朝梳妆台镜子里的艾瑟尔看了一眼,“你吓坏了吧?”
艾瑟尔出了一会儿神。“哦,我怎么会!我知道莫里森不是那种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可我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罗伯特肯定是那种人,我看见他在晚餐的时候往莫里森那边瞟了好几眼。”
“竟然还是在国王面前!你怎么知道罗伯特是那样?”
“沃尔特告诉我的。”
“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会跟一位女士讲这种事!人们简直什么话都传。伦敦那边都在聊什么?”
“都在议论劳埃德・乔治先生。”
大卫・劳埃德・乔治是英国财政大臣,掌管全国的财政事务。他是威尔士人,一位热情激烈的左翼演说家。艾瑟尔的父亲说,劳埃德・乔治应该加入工党。在1912年的煤炭罢工中他甚至谈到要将煤矿国有化。“他们说他什么?”艾瑟尔问道。
“他有一个情妇。”
“不会吧!”这一次艾瑟尔真的震惊了,“他从小就是浸礼教徒啊!”
茉黛笑了起来:“他要是英国国教徒的话,难道就会好听些吗?”
“是啊!”艾瑟尔把“那还用说”这几个字咽了下去,“那女人是谁?”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她一开始是他女儿的家庭教师,但这个女人十分聪明——她有古典文学学位,现在她成了他的私人秘书。”
“简直太可怕了。”
“他管她叫小猫咪。”
艾瑟尔的脸都红了。她不知说什么才好。茉黛站了起来,艾瑟尔帮她穿上外套,然后问道:“那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呢?”
“她跟四个孩子待在威尔士这边。”
“原来是五个,后来其中一个死了。可怜的女人。”
茉黛装扮好了。她们沿着走廊,从大楼梯下去。身穿黑色长大衣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正在大厅里等着。他下巴上留着小胡子,眼睛是柔软的淡褐色。看上去潇洒淡定,好整以暇,一副德国人的派头——会对你低头行礼,脚后跟相碰,随后朝你眨眨眼睛,艾瑟尔这样想着。原来是因为这个,茉黛才不愿意让荷米亚夫人当她的陪伴。
茉黛对沃尔特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威廉姆斯就来这儿工作了,后来我们就一直很要好。”
艾瑟尔喜欢茉黛,但要说她们两个是朋友,这话就有点儿扯远了。茉黛很友好,艾瑟尔也佩服她,但她们仍然是女主人和仆人的关系。茉黛这话的意思不过是说艾瑟尔可以信任。
沃尔特用对待下等人那种略显做作的客气对艾瑟尔说:“你好啊,威廉姆斯。我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先生。我去拿我的外套。”
她跑下楼去。她实在不太想去散步,国王还在这儿呢——她宁愿留下监督那些仆人——但她又无法拒绝。
碧公主的侍女尼娜正在厨房给她的主人沏俄式茶。艾瑟尔对一个负责清理卧室的女仆说:“沃尔特先生起床了,你可以去收拾格雷房了。”只要客人一出现,女佣就要去收拾卧室,铺床,清空夜壶,放上净水洗涮。她看见了仆役长皮尔正在清点盘子。“楼上有什么事情吗?”她问道。
“十九、二十……”他说,“杜瓦先生要热水剃须,贝卢斯科尼・法里想要咖啡。”
“茉黛小姐要我跟她到外面去。”
“这就麻烦了,”皮尔生气地说,“屋里还需要你呢。”
艾瑟尔很清楚。她没好气地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皮尔先生,告诉她滚一边去吗?”
“不要放肆。你尽量快去快回。”
她回到楼上,伯爵的狗格雷特正站在门口,急急地喘着气,早已猜出马上就要出去散步了。大家出了门,穿过东草坪朝树林那边走去。
沃尔特对艾瑟尔说:“我想,茉黛小姐一定把你培养成妇女参政论者了。”
“情况恰好相反,”茉黛对他说,“威廉姆斯恰恰是第一个向我灌输自由思想的人。”
艾瑟尔说:“我是从我父亲那儿知道这些事情的。”
艾瑟尔知道他们并不打算跟她交谈下去。礼节上不允许他们单独外出,但他们宁愿将就一下,退而求其次。她招呼了一声格雷特,然后就往前面跑去,跟狗玩耍的工夫能让他们单独相处,他俩大概就盼着这个。回头一瞧,两个人已经牵起了手。
在这种事上茉黛是个急脾气,艾瑟尔想。她昨天说过,已经十年没见过沃尔特了。就算在当年,他们之间也没出现过公认的恋情,只是默默相互吸引罢了。一定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他们两个一直聊到很晚。茉黛能跟任何人调情——她就是这样从他们嘴里得到消息的——但显然这次她更认真了。
过了一会儿,艾瑟尔听到沃尔特在那边唱了起来。茉黛也随声附和,他俩站在那儿,哈哈大笑。茉黛喜爱音乐,钢琴弹得相当不错,不像菲茨,是个五音不全的人。看来沃尔特也是个乐迷。他那轻快的男中音听上去十分悦耳,艾瑟尔想,要是在毕士大礼拜堂唱,肯定会受到人们的赞赏。
她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卧室门口没有摆着应该擦好的鞋子,她得催促那几个鞋童快点儿干活。她气恼地想,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如果一直这么拖下去,她就得坚持回房子里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但这次她既看不到沃尔特,也没瞧见茉黛。他们是在哪儿逗留,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她原地站了一两分钟,但觉得自己不能整个上午都这么等着,便沿着来路,穿过树林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互相狂吻着。沃尔特的手搂着茉黛的身子,让她紧紧靠着自己。他们张着嘴,艾瑟尔听见茉黛在呻吟。
她盯着他们。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个男人这样亲吻自己。斑点・卢埃林在一次礼拜堂郊游会的沙滩上吻过她,但那时既没有张开嘴巴,身体也没有这样贴在一起,当然也没有让艾瑟尔呻吟起来。那个小戴・肖普,曾在加地夫看电影的时候把手伸进她的裙子,但没几秒钟就被她推开了。她真的很喜欢卢埃林・戴维斯,他是教师的儿子,跟她讲了不少自由党政府的事情,还跟她说,她的乳房像鸟巢里温暖的小鸟。但他离家去上大学了,从来没给她写过信。她被他们吸引,因为好奇尝试过一些事,可从来没有这般激情。她实在是嫉妒茉黛。
这时茉黛睁开眼睛,瞥见艾瑟尔站在那儿,便一下子挣脱了拥抱。
格雷特发出一阵哀鸣,夹着尾巴绕着圈子。它这是怎么了?
紧接着,艾瑟尔感到大地开始震颤,好像有一列快速火车经过,但铁道线在一英里外。
“怎么回事?”茉黛问。
艾瑟尔一下子明白了。
她大叫一声,开始狂奔。
比利・威廉姆斯和汤米・格里菲斯正在休息。
他们工作的矿层叫作四足煤,只有五百米,不像主坑道那么深。这道矿层分为五个作业区,全部用英国的赛马场命名,他们这一个叫作爱斯科特,最接近上排气井。两个男孩给老矿工当助手。采煤工用心轴——一种直头带刃的锄头把煤块铲出作业面,助手就把煤块用铲子装入道车。他们平常都是早上六点开工,现在已经干了几个小时,该歇一会儿了。他们坐在潮湿的地上,后背靠着坑道的墙壁,让通风系统带来的柔和空气吹凉皮肤,然后拿出瓶子,大口喝着温热的甜茶。
他们两个是在1898年的同一天出生的,十六岁的生日过去半年了。十三岁的时候,比利还为两人在体格发育上的差别感到难堪,现在他们都长成了年轻男人,肩膀宽阔,身强力壮,每周剃一次胡须,尽管没有太多必要。他们只穿短裤和靴子,身上的汗水合着煤灰,显得黝黑发亮。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犹如异教神的乌木雕像,熠熠发光。只是头上的帽子破坏了整体效果。
工作很辛苦,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从不像那些上了岁数的矿工那样抱怨背疼、关节僵硬。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休息的时候也能找到一大堆事情做,打橄榄球,挖花坛,甚至在双冠酒馆后面的谷仓里赤手打拳击。
比利忘不了三年前自己经历的入行仪式——的确,每当想起那些,他仍然感到愤愤不平。那时他便发誓绝不欺负新来的孩子。今天他还在提醒小伯特・摩根:“这些人如果跟你耍花招也不必吃惊。他们可能让你摸黑待一个钟头,或者干什么别的蠢事。没脑子的人就喜欢这些小乐子。”吊笼里的老家伙们狠狠地瞪着他,但他毫不示弱,也瞪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妈妈甚至比比利还要生气。她两手叉腰站在起居室的正中,黑眼睛里闪着正义的光芒,对爸爸说:“你告诉我,上帝通过折磨小孩子要达到什么目的?”
“你不懂,因为你是个女人。”爸爸说,他一反常态,显得毫无说服力。
比利觉得,如果人人都过一种敬畏上帝的生活,整个世界,尤其是阿伯罗温的矿井这里会变得更好。汤米的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信仰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将很快毁灭,工人阶级革命也会加速它的灭亡。两个男孩争得十分厉害,但他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该在星期天工作的。”汤米说。
这话不错。矿上安排加班以应付煤炭的巨大需求,但为了尊重宗教信仰,凯尔特矿业的周日加班不是强迫的。比利愿意加班,尽管他虔信安息日习俗。“我认为上帝希望我有一辆自行车。”他说。
汤米笑了,但比利不是开玩笑。毕士大礼拜堂在十英里外的小村子开设了一个姊妹教堂,比利是阿伯罗温的会众之一,自发在隔周日翻山越岭去那儿做礼拜以示支持。如果他有一辆自行车,他就能每周日的晚上去那儿,帮忙筹备讲经课或祷告会。他跟长者们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都认为主会保佑比利在安息日工作几个星期。
比利正要解释,便觉得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强烈气流把他手里的瓶子吹到了地上。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是在八百米深的地下,头上有数百万吨的土石,只有很少的木梁支撑。
“发生什么事了?”汤米吓得声音发抖。
比利跳起来,浑身直打哆嗦。他举起矿灯,看着左右两边长长的隧道。他没有看见火焰,也没有散落的石头,灰尘也不比平常厉害。回响消失后,也听不到什么噪音。
“一定是什么地方发生爆炸了。”他说,声音不稳。这是矿工们每天都在担心的事情。甲烷可能因为石块坍塌或者矿工钻透某个煤层而突然间释放。如果没人留意出现的预兆——或者气体浓度上升过快——马蹄下的一个火花,或者吊笼里的电铃,以及哪个愚蠢的矿工违反规定点燃烟斗都会点燃这种易燃气体。
汤米问:“是在哪儿呢?”
“肯定是向下的主坑道——所以我们才没事。”
“耶稣基督快帮我们吧。”
“他会的,”比利说,他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重要的是我们得自己帮自己。”让他们当助手的那两个矿工连个影子也没有——他们趁着歇工去古德伍德区了。比利跟汤米得自己拿主意。“我们最好去竖井那边。”
他们穿上衣服,把矿灯拴在皮带上,然后朝上升井,也就是所谓的“皮拉姆斯”那边跑去。负责升降机的把钩工是戴・肖普。“吊笼还没来!”他慌慌张张地说,“我一直在打铃!”
见他吓成这样,比利不得不强压着自己心里的惶恐。过了一会儿他说:“打电话了吗?”把钩工用电铃跟地面上的同事联络,但最近两头都安装了电话,电话线通到矿井董事马尔德温・摩根的办公室。
“没人接。”戴说。
“我再试试。”电话固定在吊笼旁边的墙上。比利拿起听筒,摇动把手。“快点儿,快点儿。”
“喂?”里面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这是亚瑟・卢埃林,董事的办事员。
“斑点,我是比利・威廉姆斯,”比利对着话筒喊道,“摩根先生在哪儿?”
“不在这儿。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地下发生了爆炸,你个大傻瓜!老板哪儿去了?”
“他去梅瑟了。”斑点抱怨。
“他为什么——算了,先不提这个。现在你要办件事情。斑点,你能听见吗?”
“哎。”声音听上去有了点儿力气。
“首先,你派人去卫理会教堂,告诉戴哭宝马上组织救援队。”
“好。”
“然后打电话联系医院,让他们派救护车到井口这边。”
“有人受伤了吗?”
“爆炸这么厉害,肯定会有的!第三,让所有清洁煤棚的人去拉消防水带。”
“着火了吗?”
“粉尘会燃烧的。第四,给警察署打电话,告诉杰兰特这儿发生了爆炸。他会给加地夫打电话。”比利想不出别的了,“听明白了吧?”
“好的,比利。”
比利把听筒放回挂钩。他不知道他的指令最后效果如何,但跟斑点说了这些话让他的脑子清晰起来。“主坑道那边会有人受伤,”他对戴・肖普和汤米说,“我们得下去看看。”
戴・肖普说:“我们去不了,吊笼不在这儿。”
“能去,井壁上有梯子,对吧?”
“你打算往下爬两百米吗!”
“是的,如果我胆小怕事,就不会当矿工了。”他说话口气很大,但心里也在打鼓。竖井的梯子很少使用,有可能维护欠佳。脚下稍稍一滑或踩到破损的横档,他就会掉下去摔死。
戴“咣当”一声把门打开。井洞四周砌着砖,已经潮湿发霉。一条踏板沿着井壁水平延伸,围着木制的吊笼机架四周。一个铁梯子用水泥黏合在砖砌的井壁上。两边的铁架和细细的踏板让人心里没底。比利犹豫了,后悔自己虚张声势,太过冲动。但现在才说不干有辱人格。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祈祷了几句,便走上了踏板架子。
他向边上挪动,探到下面的梯子。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抓住了两边的铁架,让脚踩在踏板上。
他往下移动着。铁架摸上去很毛糙,两手一抓,铁锈便剥落下来。有些接铆的地方松动了,脚下的梯子便晃动起来,让他提心吊胆。挂在皮带上的矿灯虽说能照见脚下的踏板,但照不到井底。他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不幸的是,往下爬的工夫让他有了思考的机会。他想起矿工的各种死法。要是直接被爆炸炸死,那得算是最幸运的了,上帝慈悲,不用遭什么罪。甲烷在燃烧时产生让人窒息的二氧化碳。不少人会让掉下来的石头困在里头,可能因流血过多而死,等不到救援。有些人会被渴死,而他们的工友可能就在几码远的地方拼命挖开碎石打通隧道。
突然间他想往回爬,回到上面的安全地带,不去管下面的麻烦——但他不能,因为汤米就在他头顶上,他也跟着下来了。
“你也跟我去吗,汤米?”他叫道。
汤米的声音就在他的上面。“哎!”
这让比利有了勇气。他又找回了自信,移动得更快了。不久,他就看到了一丝光亮,马上又听到了人的声音。当他接近主坑道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烟味。
接着他听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嘈杂,是尖声叫喊和敲打声,他极力识别着这种声响。这种感觉在摧毁他的勇气。他给自己壮着胆子:肯定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矮种马发出的惊恐嘶鸣,它们用蹄子踢着马厩的木头围栏,挣扎着想跑出去。弄清噪音的来由并没有减轻他的不安——他的感觉跟那些马没什么区别。
他走进主坑道,侧身绕过砖台,从里面打开门,感激地踏上泥泞的地面。一片烟雾让地下昏暗的光线更加微弱,但他能看见那几条主通道里的情况。
坑底的把钩工是帕特里克・奥康纳,这个中年人曾在屋顶坍塌事故中失去了一只手。他是个天主教徒,因此被人起了个“帕特・教皇”的绰号。他怀疑地盯着这边。“耶稣的比利!”他说,“该死的,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从四足煤那边,”比利回答,“我们听到轰隆一声。”
汤米跟着比利走出竖井,说:“出什么事了,帕特?”
“据我判断,爆炸一定是在这层的另一端,在提斯柏附近,”帕特说,“助理带人过去查看了。”他语气平静,但脸上显得十分绝望。
比利走到电话那里,摇动把手。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是威廉姆斯,你是谁?”
给煤矿董事打电话,怎么会是工会官员接的?不过比利没顾得上细想——紧急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爸爸,是我,比利。”
“感谢上帝慈悲,你没事儿吧,”父亲停了一下,换成平常那种果决轻快的声音说,“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我,孩子。”
“我和汤米在四足煤。我俩从皮拉姆斯爬到主坑道。我们觉得爆炸发生在提斯柏那边。这边有点儿烟雾,但不多。不过吊笼不能正常工作。”
“绕线机件被向上的爆炸力破坏了,”爸爸的语气很沉稳,“但我们正在加紧修理,几分钟就能修好。你尽量让人都聚集在井底,一旦吊笼修好,我们就把他们拉上来。”
“我这就告诉他们。”
“提斯柏井彻底失去作用了,所以要确保不要有人往那边去,否则就得困在大火里。”
“好的。”
“助理办公室外面有呼吸器。”
比利知道这个。这是新近的一项创新,在工会的要求下,由1911年颁布的煤矿法强制实施。“眼下空气还不太坏。”他说。
“你那儿也许不坏,但往里走有可能很糟。”
“好的。”比利把听筒放回挂钩。
他把父亲的话跟汤米和帕特复述了一遍。帕特指着一排新储物柜。“钥匙可能在办公室里面。”
比利跑进助理的办公室,但没有找到钥匙。他猜想可能有人把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了。他又看了看那排储物柜,每个柜子上都贴着“呼吸器”的标签,柜子是铁皮做的。“帕特,你有撬棍吗?”他问。
把钩工有个用于简单修理的工具箱。帕特递给他一把粗螺丝刀。比利灵巧地弄开了第一个储物柜。
里面是空的。
比利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帕特说:“他们欺骗了我们!”
汤米说:“这帮该死的资本家。”
比利打开了另一个储物柜。里面也是空无一物。他怒气冲冲地撬开其他的柜子,急于揭穿凯尔特矿业和珀西瓦尔・琼斯的欺诈伎俩。
汤米说:“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汤米急着要走,但比利想把眼前的情况弄清楚。他的目光落在灭火道车上。管理层就用这个可怜的东西当作消防车,把运煤的道车里面装满水,上面再捆上一个手摇泵。这东西并非一无是处,比利曾经见过有人在矿工们所说的“闪火”——紧贴隧道顶棚的少量甲烷被点燃——出现时使用它,算是应急,他们全都趴在地上。闪火有时会点着隧道墙上的煤灰,因此要用救火道车喷水。
“我们带上救火道车。”他朝汤米喊道。
道车已经在轨道上了,两人可以推着它走。比利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可以让小马拉着道车,但最后觉得那样太费工夫,再说那些牲口已经受了惊吓。
帕特・教皇说:“我的儿子米奇在马林格德区干活,可我不能去找他,我得留在这儿。”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绝望,但在紧急情况下,把钩工必须留在竖井边,这是一条硬性规定。
“我会留意他的。”比利承诺说。
“谢谢你,比利。”
两个小伙子推上道车沿着主路走去。道车没有刹车——驾驶者想要放慢速度,就得往辐条里插上一根粗木棍。不少人因为失控的道车而死,受过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别太快了。”比利说。
他们刚进隧道不过四百米,便觉得温度开始升高,烟雾也变浓了。接着,他们听到了人声。循声走进一条分支隧道,这里是正在开采的矿层。比利能看见隧道两边开凿的入口,间隔相同,那是矿工干活地点的入口,通常被称作大门,但有时只是一个洞。噪声变得更响,他们停下道车向前面张望。
隧道里着了火。火舌舔舐着墙壁和地面。有几个人站在大火的外围,火光中的侧影就像是地狱中的魂灵。一个人举着毯子徒劳地扑打着熊熊燃烧的木料堆。其他人大声喊叫着,没有人冷静得下来。远处隐约可见一长串道车。浓烟中带着一股奇怪的烤肉味,比利想到那煳味可能来自牵拉道车的矮种马,顿时觉得一阵恶心。
比利跟里头的一个矿工说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困在门里面了,可是我们没法靠近。”
比利看清说话的人是里斯・普莱斯。难怪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我们拉来了一辆救火道车。”他说。
另一个人朝他过来了,是小店约翰・琼斯,一个更为明智的人,比利心里踏实了一些。“好样儿的!”琼斯说,“我们拿水管冲冲这该死的家伙。”
比利拉出软管,汤米在一边连接手摇泵。比利把喷头对准隧道的顶棚,好让水沿着墙面流下来。他很快意识到矿井的通风系统——它从提斯柏送风,再从皮拉姆斯抽走——正在将火焰和烟雾朝他这边吹过来。要是他能告诉上面的人们掉转风向就好了。可逆的风扇也是按照1911年的法令强制安装的。
尽管难度很大,但火势已经开始减弱,比利能够缓慢前进了。几分钟后,最近的一个大门边上的火已经被扑灭。马上有两个矿工从里面跑了出来,大口呼吸着隧道里稍微干净些的空气。比利认出那是庞蒂兄弟,朱塞佩和强尼,两人被称作“乔伊和乔尼”。
几个人冲进大门。约翰・琼斯背着瘫软的马夫戴・泼尼斯,走了出来。比利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他说:“抬他去皮拉姆斯,别去提斯柏。”
普莱斯插了进来:“你算老几,在这儿发号施令,耶稣的比利?”
比利不想浪费时间跟普莱斯争吵。他转身对琼斯说:“我跟上面通过电话。提斯柏损坏严重,但皮拉姆斯那边的吊笼应该很快就会下来。上面告诉我让大家去皮拉姆斯那边。”
“好,我这就去通知大伙。”琼斯说完便离开了。
比利和汤米继续灭火,清理更多大门,放出更多被困的矿工。有些人流着血,不少人被大火烧焦了,还有几个人被落石砸中。可以走动的人背着死者和受了重伤的人,行状凄惨可怖。
很快他们的水就用光了。“我们把道车推回去,到井底的水塘装水。”比利说。
他们急急忙忙往回赶。吊笼仍然不能正常工作,十几名获救矿工正等在那儿,地上还躺着几个人,有的在痛苦地呻吟,其余的一动不动,生死堪忧。趁着汤米往道车里抽泥水的工夫,比利拿起电话。这次还是他父亲接的。“绕线轮五分钟后就能用了,”他说,“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已经从大门里救出了一些死伤者。往下面运几道车水来,越快越好。”
“你怎么样?”
“我没事。还有,爸爸,你能不能把通风扇掉转过来。皮拉姆斯往下,提斯柏往上。这样就能把烟雾和毒气从救援人员那儿抽走。”
“这办不到。”他父亲说。
“不是法律规定矿井通风必须可逆吗?!”
“珀西瓦尔・琼斯跟检察人员诉苦求情,他们给他宽限一年时间改造鼓风机。”
如果电话另一端是别的什么人,比利肯定会大声咒骂。“打开喷头行不行,这你能做到吗?”
“行,这可以做到,”爸爸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对另外什么人说道。
比利放回听筒。他帮着汤米注满道车,轮流用着手泵。注满它的时间跟用掉一样长。从受灾区域逃出的人流放缓了,大火仍在肆虐。道车终于注满了,他们马上往回推。
喷头打开了,可是等比利和汤米到达火灾现场,他们发现从头顶狭窄的管道流出的水流太小,根本无法扑灭火焰。不过,小店・琼斯已经把大家组织起来了。他带着那些没有受伤的幸存者投入了救援,把能走动的伤者送到竖井那边。等比利和汤米一接通软管,他就抓过来,让另一个人压手泵。“你们两个再找个道车,回去取水!”他说。
“好的。”比利说,没等他转身离开,就看见一个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浑身是火。“天啊!”比利嚷着,大惊失色。那人跌跌撞撞,扑倒在地。
比利朝琼斯喊了一句:“朝我浇水!”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便跑进了隧道。他感到有股水冲在他的后背上。这里热得吓人。他的脸被火燎着,衣服也闷烧起来。他抓住俯身倒在地上的那个矿工的肩膀,拉着他往后跑。他无法看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跟自己的年龄相仿。
琼斯一直往比利身上喷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后背和两条腿,可前面却是干的,他能闻到自己的皮肤在灼烧。这让他疼得尖叫起来,但仍然死死抓住下面失去知觉的身体。几秒钟后他从大火里逃了出来。他转过身子让琼斯往胸前喷水。脸上的一股凉水让他放松下来——尽管受了伤,但他还能撑得住。
琼斯朝地上的男孩喷水。比利把他翻过来,发现这人是迈克尔・奥康纳,人称“米奇・教皇”,是帕特的儿子。帕特曾托付比利找他。比利说:“慈悲的耶稣,可怜可怜帕特吧。”
他弯下腰想把米奇扶起来。他的身子瘫软无力,毫无生气。“我带他到竖井那边。”比利说。
“哎,”琼斯说着,用奇特的眼神盯着比利,“干得好,小比利。”
汤米跟着比利。比利觉得一阵头晕,但他还背得起米奇。在主通道他们遇到了救援队,后者用矮马拉着几辆装满水的道车。他们大概是从上面下来的,这说明吊笼已经恢复运行,救援工作也安排好了。比利推断着,觉得有些疲惫。
他猜得很对。当他到达竖井的时候,吊笼再次下降,运来更多穿着防护服的救援人员和装满水的道车。新来的人散开,分头去救火,伤员便开始登上吊笼,带着死去和昏迷的人。
帕特・教皇送走吊笼后,比利朝他走了过去,抱着米奇。
帕特惊恐地盯着比利,使劲摇着头,不愿承认眼前的一切。
“对不起,帕特。”比利说。
帕特不敢去看那具尸体。“不,”他说,“不该是我的米奇。”
“我把他从火里拖了出来,帕特,”比利说,“但当时实在太晚了,没办法。”说完,他哭了起来。
这次晚宴的各个方面都非常成功。碧心情不错,每个礼拜都举行一次皇室聚会她才高兴。菲茨去了她的卧榻,如他所料受到了欢迎。他一直待到凌晨,快到尼娜送早茶的时候才匆匆溜走。
他一直害怕男人之间的争论破坏皇室晚宴的气氛,但他实在是多虑了。国王在早餐时向他道谢,说:“这种讨论很吸引人,很有启发,我正想听听这些。”菲茨既得意又自豪。
他吸着餐后雪茄,思前想后,觉得战争并不怎么可怕。以前他一谈到战争,自然而然觉得是一场悲剧,但战争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战争让各国团结起来,一致对付共同的敌人,它能熄灭动乱之火。不会再发生罢工,谈论共和政体也会被认为是不爱国。女性甚至也不会再要求选举权。他不由得被这种前景吸引,战争会让他找到用武之地,证明他的勇气,为国家效力,回报一直以来慷慨赋予他的财富和特权。
上午从矿井那边传来的消息将聚会的欢乐气氛一扫而光。只有一位客人真正去了阿伯罗温,就是那个美国人格斯・杜瓦。不过,人人都有了一种不再是焦点的感觉,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寻常。午餐不再张扬,下午的娱乐活动也被取消。菲茨担心国王会对他感到不满,尽管菲茨本人跟矿山的运作毫无瓜葛。他既不是凯尔特矿业的董事也不是股东。他只是把采矿权发给这家公司,他们按吨数付给他矿区使用费。因此他认为任何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把这场事故怪罪在他头上。尽管如此,有矿工困在了井下,贵族们就不能显得轻浮放纵,尤其是国王和王后正在做客。这意味着阅读和吸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消遣。王室夫妇肯定会觉得无聊。
菲茨十分恼火。什么时候都会死人:战场上士兵作战身死,船员跟船一起沉没,铁路上火车相撞,酒店和熟睡的顾客一起被烧成废墟。为什么偏偏在他招待国王的时候要发生矿难呢?
临近晚餐的时候,阿伯罗温镇长兼凯尔特矿业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前来向伯爵通报情况,菲茨问艾伦・泰特爵士国王是否愿意听听报告。陛下会听的,他回答,这让菲茨松了一口气——至少君主有事可做了。
男宾全都聚集在小客厅里,这个非正式的空间里摆着柔软的椅子、盆栽棕榈树和一台钢琴。琼斯身穿黑色燕尾服,无疑是今天早上为去教堂才穿的。他身材短粗,略显傲慢自负,看上去就像一只用双排扣灰色背心撑起来的大鸟。
国王穿着晚礼服。“你来得正好。”他简短地说。
琼斯说:“1911年我曾有幸跟陛下握手,当时陛下来加地夫为威尔士王子举行授权仪式。”
“我很高兴再次见面,尽管是在这种令人悲伤的境况之下,”国王回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说简单些,就像跟俱乐部的董事们喝酒聊天那样。”
菲茨觉得这很明智,等于定下了一个正确的调子——尽管没人给琼斯送一杯喝的东西,国王也没有请他坐下。
“蒙陛下的好意。”琼斯用加地夫口音说话,比山谷的轻快口音更显生硬,“爆炸发生的时候有二百二十人正在井下,比平常人少,因为是星期天加班。”
“你知道确切数字吗?”国王问道。
“哦,是的,先生,我们每次都登记下井名单。”
“原谅我打断你。说下去。”
“两个竖井都损坏了,但消防队借助我们的喷水系统控制住了火势,疏散了井下的人。”他看了看手表,“在两小时前,已经有二百一十五人被带上来。”
“听上去好像你们已经非常有效地处理了紧急情况,琼斯。”
“非常感谢,陛下。”
“所有二百一十五人都活着吗?”
“不是,先生。有八人死亡。另有五十人伤势严重,需要就医。”
“天啊,”国王说,“这太不幸了。”
琼斯继续解释为营救剩下的五个人所采取的措施,这时皮尔溜进房间,走近菲茨。仆役长穿着晚饭服务时的夜礼服。他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阁下,万一你想听……”
菲茨低声道:“说吧。”
“女仆威廉姆斯刚刚从矿井口回来。她的弟弟看来成了个英雄。不知国王是否愿意听她亲口讲讲这个故事?”
菲茨想了一会儿。威廉姆斯一定心情低落,有可能词不达意。但另一方面,国王或许愿意跟某个有直接关系的人谈上几句。他决定冒险一试。“陛下,”他说,“我的一个仆人刚刚从矿井口回来,可能带来些新消息。她的弟弟在气体爆炸时刚好在井下。你要不要问她一下?”
“好的,”国王说,“请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艾瑟尔・威廉姆斯走进屋子。她的制服上沾着煤灰,但她已经洗过脸了。她行了个屈膝礼,国王说:“有什么最新消息?”
“陛下,有五个人让落下的岩石困在康乃馨区。救援队正在挖凿碎石,但火还在燃烧。”
菲茨注意到,国王对待艾瑟尔的态度有种细微的差别。他几乎不去看珀西瓦尔・琼斯,一边听着,手指一边不安地敲击着椅子扶手,但他眼睛直直地看着艾瑟尔,好像对她本人更感兴趣。他用一种更为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弟弟是怎么说的?”
“沼气爆炸点燃了煤尘,因此才会发生火灾。大火把很多人困在他们干活的地方,一些人窒息而死。我弟弟他们无法解救这些人,因为他们没有呼吸器。”
“不是这样的。”琼斯说。
“我觉得就是这样。”格斯・杜瓦反驳说。这个美国人跟往常一样,显得有点儿缺乏自信,但他努力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跟几个从下面上来的人谈过。他们说,标着‘呼吸器’的储物柜都是空的。”他似乎在强忍着一股怒火。
艾瑟尔・威廉姆斯说:“他们无法扑灭大火,因为井下没有足够的水。”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狂怒的光芒,菲茨觉得那样子十分诱人,让他怦然心动。
“那儿有一辆消防车!”琼斯抗议道。
格斯・杜瓦又说话了。“那不过是一个装水的道车,外加一个手摇泵。”
艾瑟尔・威廉姆斯继续说:“他们应该掉转通风系统的风向,但琼斯先生并没有依法改造机械设备。”
琼斯看上去十分气愤:“这不可能……”
菲茨插了进去:“好了,琼斯,这不是什么公开调查,陛下只是想了解一下人们怎么想的。”
“的确如此,”国王说,“但我有个问题,也许你能给我个建议,琼斯。”
“我十分荣幸……”
“我明天上午准备走访阿伯罗温和周边几个村子,当然也要拜访阁下的镇政厅。但在这种情况下,列队检阅似乎有些不妥。”
坐在国王左后方的艾伦爵士摇了摇头,低声说:“完全不可能。”
“但另一方面,”国王接着说,“对这场灾难避而不提,直接走开也是错误的。人们会认为我们冷漠无情。”
菲茨猜到国王一定跟他的随从之间发生了冲突。他们可能想取消这次访问,觉得这种选择风险最小,但国王认为有必要做出一种姿态。
一阵沉默,珀西瓦尔在思考着这个问题。随后他开口了,但只说了一句:“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艾瑟尔・威廉姆斯说:“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
皮尔猛地一惊。“威廉姆斯!”他发出嘘声,“问到你的时候你再开口!”
菲茨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敢在国王面前如此莽撞。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以后再说吧,威廉姆斯。”
但国王笑了。让菲茨欣慰的是,他似乎颇为艾瑟尔所吸引。“我们不妨听听这位年轻人有何建议。”国王说。
艾瑟尔正等着这句话。她直截了当地说:“您和王后应该访问死者家属。不要列队检阅,只乘一辆用黑马拉的马车。这对他们来说很有意义。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这个人很棒。”她咬了咬嘴唇,沉默下来。
这最后一句很是失礼,菲茨有些焦急,国王并不需要让人们觉得他这个人很棒。
艾伦爵士吓了一大跳。“从来没人敢这样。”他惊恐地说。
但国王好像对这种想法很感兴趣。“访问死者家属……”他若有所思地说。随后他转向他的侍从官:“哎呀,我觉得这主意好极了,艾伦。在我的人民遭受痛苦的时候表示怜悯。不要车马队,只用一驾马车。”他又转过来对着女仆:“很好,威廉姆斯,”他说,“谢谢你说出自己的意见。”
菲茨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最后去的当然不止一驾马车。国王和王后坐进第一辆马车,带着艾伦爵士和宫廷女侍。菲茨和碧连同主教坐第二辆车。最后是一辆两轮轻便马车,上面坐了各色仆从。珀西瓦尔・琼斯本来也想成为其中一员,但菲茨让他死了这条心。艾瑟尔说了,死者家属见到他,可能会想要掐死他。
这天风很大,冰冷的雨水抽打在马的身上,它们沿着泰-格温的长长车道碎步前行。艾瑟尔坐在第三辆车上。由于她父亲的职业,她熟知阿伯罗温的每一个矿工家庭。泰-格温这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有死伤者的名字。她给车夫指引道路,她的任务是提醒侍从官谁是谁。她手指交叉,暗自祈祷着。这件事是她出的主意,如果哪里出了闪失,她就免不了受人指责。
马车驶出豪华的大铁门,她又像每次经过这里时那样,为门里门外的强烈反差感到惊讶。门里的一切整齐有序,到处是迷人的美景,外面则是一片现实世界的丑恶。路边是一排农工的棚舍,是那种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房前堆着杂七杂八的木材和垃圾。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在壕沟里玩耍。不一会儿就到了矿工联排房屋,这些房子比农家村舍强一些,但看惯了泰-格温窗棂屋脊的完美比例,就连艾瑟尔也觉得它们笨拙单调。这里的人穿的都是廉价的衣服,很快就会变形、磨旧,染色也很容易褪掉,因此男人全都穿着灰土的外套,女人的裙子则多是黄褐色。艾瑟尔穿的仆人衣服让人羡慕,羊毛裙十分暖和,棉质衬衫也很平整,尽管如此,有的女孩喜欢说自己永远不会降低身份去当仆人。不过,最大的区别是人本身。这里人的皮肤斑斑点点,头发很脏,指甲黑乎乎的。男人咳嗽,女人吸鼻子,孩子一个个流着鼻涕。穷人在路上一瘸一拐蹒跚前行,富人则大步流星,安闲自在。
几辆马车从山腰下到马弗京坡地。大部分居民都排队等在人行道上,但他们手里没举旗子,也没有欢呼,只是鞠躬行礼。车队在十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艾瑟尔跳下车,小声跟艾伦爵士说:“希安・埃文斯,五个孩子,失去了她的丈夫大卫・埃文斯,他是井下马夫。”人们把大卫・埃文斯称作“戴・泼尼斯”,他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因而艾瑟尔对他十分熟悉。
艾伦爵士点了点头,当他跟国王低声说话时,艾瑟尔机敏地向后退了一步。艾瑟尔看见菲茨正在看自己,朝他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她感到脸上发热。她在协助国王行事,伯爵对她很满意。
国王和王后走到前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台阶磨得光光的。艾瑟尔琢磨着,没承想我会看到这些——国王去敲一个矿工家的门。国王穿着燕尾服,戴着一顶高大的黑礼帽——艾瑟尔对艾伦爵士反复强调,阿伯罗温的人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君主穿那种斜纹软呢套装,因为他们自己有时候也穿。
寡妇开了门,她身上穿着最好的一套衣服,还戴着帽子。菲茨曾建议让国王突然到访,好给人们一个惊喜。但艾瑟尔极力反对这一点,艾伦爵士听了她的解释后十分赞成。突然造访一个深陷悲痛的家庭,王室夫妇有可能会面对醉酒的男人、衣衫不整的女人,还有闹闹吵吵的孩子。最好预先通知每一个人。
“早上好,我是国王,”国王说,礼貌地抬了抬帽子,“你是大卫・埃文斯太太?”
她愣了一下。她更习惯人们称其“戴・泼尼斯太太”。
“我对你丈夫的事情表示非常遗憾。”国王说。
戴・泼尼斯太太显得过于紧张,感觉不到任何情绪。“非常感谢。”她生硬地说。
这太正式了,艾瑟尔心想。国王跟眼前这位寡妇一样,显得十分尴尬。两个人都无法表达他们的真实感受。
这时,王后碰了碰戴太太的胳膊:“实在让你受苦了,亲爱的。”
“是的,夫人,是的……”寡妇低声说,接着便一下子哭了起来。
艾瑟尔抹去自己脸上的眼泪。
国王显得局促不安,但值得称道的是,他依然坚持着,念念有词地低声说:“真让人伤心,真太让人伤心了。”
埃文斯太太失声抽泣着,脚底好像生了根,也不把脸转过去。人要是伤心起来也就顾不得其他了,艾瑟尔看见戴太太的脸上一块块红斑,张开的嘴巴里只剩下一半牙齿,她嗓子已经哭哑,绝望地呜咽着。
“好了、好了,”王后说,她把手帕塞在戴太太手里,“拿着这个。”
戴太太还不到三十岁,但她的一双大手疙疙瘩瘩,害着关节炎,就像一个老女人的手。她用王后的手帕擦了擦脸。“他是个好人,夫人,”她哽咽着说,“从来没跟我动过手。”
一个男人的美德就是不去打自己的老婆,这让王后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对自己的小马也很好。”戴太太补充道。
“这我相信。”王后说,话题回到了熟悉的层面。
一个蹒跚幼儿从房子里头出来,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国王又试着说起话来:“我听说你有五个孩子。”
“是啊,先生,没了爸爸,他们该怎么办啊?”
“这太让人伤心了。”国王重复着。
艾伦爵士咳嗽了一声,随后国王说:“我们去看看其他跟你一样处境的人吧。”
“哦,先生,你能来看看太好了。我都说不出这对我有多么重要。谢谢你,谢谢你。”
国王转过身去。
王后说:“我今晚会为你祈祷,埃文斯太太。”然后跟着国王走了出去。
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后,菲茨交给戴太太一个信封。艾瑟尔知道里面装着五个金币和一张纸条,冠有泰-格温的蓝色纹饰,下面是手写的一行字:“菲茨赫伯特伯爵望你收下,以表他的深切同情。”
这也是艾瑟尔出的主意。
爆炸发生一星期后,比利跟爸妈、外公一道去礼拜堂。
毕士大礼拜堂是粉刷成白色的方形屋子,墙上连一幅画也没有。一张普通桌子的四边整齐排放着几排椅子。桌子上摆着装了白面包的伍尔沃斯瓷盘和一罐廉价的雪利酒,象征着面包葡萄酒圣餐。仪式活动不叫圣餐礼或弥撒,只是简单地称作擘饼。
十一点之前,大约百人的教众已在座位上坐好,男人穿着最好的外套,女人则戴着帽子,孩子们梳洗干净,在后排不安地乱动着。没有什么指定的仪式,男人们会做出被圣灵感动的样子——即席祈祷,宣读一首赞美诗,读一段《圣经》或做一番简短的布道;妇女则一直保持沉默。
实际做起来还是有个模式。第一个祈祷总是年长者来做,他要撕碎面包,把盘子递给他旁边的人。每个会众成员,除了孩子以外,都要取一小块面包吃下。接下来就是轮流传递果酒,每人都直接从罐子里喝,女人只呷一小口,有些男人喜欢喝上一大口。之后,他们都默默坐着,直到有人有所触动,开口发言。
比利问过他的父亲,什么年龄他才可以参与到礼拜的发言部分,爸爸说:“这个没什么规则。我们跟随圣灵的引导。”比利信了他的话。如果一首赞美诗的第一行在这一小时的某个时刻进入了他的头脑,那就是圣灵的指示,他就会站起来宣诵赞美诗。这样做对他这年龄来说有些早熟,他知道,但会众接受了。他第一天下井干活看到耶稣在他面前显灵的故事在南威尔士煤田的半数礼拜堂流传着,人们也开始对比利另眼相看。
今天上午每个祈祷都在为失去亲人者祈求安慰,尤其是为戴・泼尼斯太太,她戴着面纱坐在那儿,大儿子在她旁边,满脸惊恐。爸爸祈求上帝大发慈悲,宽宥在呼吸器和可逆通风系统上罔顾法律的邪恶矿主。比利觉得缺了点什么。如果只是求得安慰,那就太简单了。他想弄清楚上帝为什么允许这次爆炸。
他还没有临时做过祷告。很多人的祈祷都字斟句酌,十分优美,引用《圣经》中的话,就跟他们在布道一样。比利暗自怀疑上帝是否这么容易被打动。他总觉得那些最简单的祷告最能打动他,因为它们发自内心。
在礼拜快结束时,词句已经在脑子里酝酿成型,他感到一种强烈冲动要把它们说出来。他感到这就是圣灵在引导他,便站了起来。
他紧闭两眼,说:“哦,上帝,我们今早向你乞求安慰那些失去了丈夫、父亲或儿子的人,尤其是我们信主的姐妹埃文斯太太,我们祈祷丧失亲人者会敞开心扉,接受你的祝福。”
这些祷词别人都说过。比利停顿了一下,随后接着说:“现在,主啊,我们要再求一件礼物:理解。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井下会发生这次爆炸。你掌握一切,那么,为什么容许沼气进入主坑道,为什么容许它被点燃?还有,主啊,那些在我们头上的人,凯尔特矿业的董事们,怎么会如此贪恋金钱,如此忽视你的子民的性命?好人死亡,你创造的身体横遭蹂躏,这一切出于什么神圣的意图?”
他又停了下来。他知道不该对上帝提出要求,就像在跟管理层谈判似的,所以他又补充说:“我们知道,阿伯罗温人的苦难必然是你永恒计划的一部分。”他觉得应该就此打住,但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可是,主啊,我们愚钝不明,所以请跟我们解释。”
“以主耶稣基督之名。”他最后说。
教众齐声说:“阿门。”
那天下午,阿伯罗温的人被邀请参观泰-格温的花园。这意味着艾瑟尔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通告是在星期六晚上的酒吧里传开的,教堂和礼拜堂在星期日上午的礼拜结束后也发布了消息。几座花园为了国王到访装扮一新,美轮美奂,虽说已经到了冬季。现在,菲茨赫伯特伯爵希望与邻居们分享这份美景,正如邀请上所说。伯爵会戴上黑色的领带,他乐见前来观赏的人也在穿戴上做些类似点缀,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大摆筵宴显然不合时宜,但仍有茶点饮品提供。
艾瑟尔吩咐在东草坪上扎三顶大帐篷。一顶帐篷里放了六只490升的大酒桶,那是从庞迪克隆王冠啤酒厂用火车运来的麦酒。阿伯罗温有不少禁酒主义者,在另一顶帐篷里为他们放了一张搁板桌,摆了一只大茶壶和数百茶碗茶盘。第三顶帐篷小一些,为镇上为数不多的中产阶级提供雪利酒,其中包括英国圣公会牧师,两位医生和煤矿董事马尔德温・摩根,他现在已经被人称作“去梅瑟的摩根”了。
好在这天阳光灿烂,寒冷干燥,蓝天上挂着几片祥和的云朵。一共来了四千多人——这几乎是镇上的全部人口——差不多每人都戴着黑领带、黑丝带或黑袖章。他们漫步灌木丛周围,隔着窗户朝屋里窥视,在草坪上拨来翻去。
碧公主留在她的房间里,这不是她乐于参与的社交活动。从艾瑟尔的经验上看,上流社会都是自私的,但碧能把这种自私发挥到极致。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取悦自己、按她的方式行事上。就算筹办宴会也一样——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的主要动机在于展示自己的美貌和魅力。
菲茨在金碧辉煌的维多利亚哥特式大会客厅与大家见面,他的大狗趴在边上,就像一块毛茸茸的地毯。他穿了一套棕色斜纹软呢套装,显得更加平易近人,尽管戴了一个硬领和一条黑色的领带。他比任何时候都帅气,艾瑟尔想。她把死伤者亲属分成三四个小组跟他见面,这样他就能亲自慰问阿伯罗温的每一位受难居民。他带着惯有的魅力跟他们交谈,让每个人离开时都觉得自己受到了特殊待遇。
艾瑟尔现在成了女管家。国王访问后,碧公主坚持让杰文斯夫人彻底退休——她忍受不了无精打采的老仆人。她觉得艾瑟尔是那种努力工作、能帮她实现自己愿望的人,尽管她年纪很轻,但还是提拔了她。就这样,艾瑟尔达成了她的抱负。她从仆人休息室搬到女管家的小屋,把自己父母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他们穿着节日的装束,是在毕士大礼拜堂开放的那天拍的。
菲茨快见完那些人时,艾瑟尔请求准许她跟自己家人待上几分钟。
“当然,”伯爵说,“你想待多长时间都行。你安排得相当漂亮。我真不知道没有你的话怎么处理好这件事。国王也对你表示感谢。你是怎么记住那么多名字的?”
她笑了。她弄不清为什么被他夸奖会让她如此兴奋。“这些人大都来过我家,不分什么时候。要么是找我父亲谈受伤赔偿,要么就是来解决跟工头发生的纠纷,或者诉说对井下安全措施的担心。”
“是啊,我觉得你很不一般。”说完,朝她微微一笑。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偶尔会在他脸上出现,让他像个邻家男孩。“替我向你父亲表示问候。”
出门后她小跑着穿过草坪,心里有种站在世界之巅的感觉。她在喝茶的帐篷里找见了爸妈、比利跟外公。爸爸穿着礼拜天穿的黑色外套和带硬领的白衬衫,显得很气派。比利的脸颊上有一块难看的烧伤斑痕。艾瑟尔说:“你感觉怎么样,比利?”
“没事。看着挺吓人,但医生说最好不要包扎。”
“大家都在议论你有多勇敢。”
“还不够勇敢,没能把米奇・教皇救出来。”
然后就无话可说了,不过艾瑟尔还是同情地摸了摸弟弟的胳膊。
妈自豪地说:“比利今早带我们去毕士大礼拜堂做祷告了。”
“好啊,比利!很遗憾我错过了。”艾瑟尔没去礼拜堂,宅子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祈祷什么了?”
“我求上帝让我们理解为什么他让井下发生爆炸。”比利紧张地朝爸爸那边瞥了一眼,后者脸上毫无笑容。
爸爸严肃地说:“要是比利求上帝加强他的信仰就更好了,他就可以去相信,不用去理解。”
他们显然已就此事争论过。艾瑟尔不大忍受得了这种神学上的争论,因为争到最后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些。“菲茨赫伯特伯爵让我向你问好,爸爸,”她说,“他挺不错的,对吧?”
爸爸没有被她的话说动。“我对你加入星期一的那场闹剧很遗憾。”他严肃地说。
“星期一?”她疑惑地说,“你是说国王访问伤亡家属?”
“我看见你跟那个奴才窃窃私语,报名字给他。”
“那是艾伦・泰特先生。”
“我不在乎他自称是什么人,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谄颜媚上的家伙。”
艾瑟尔惊呆了。自己最露脸的时刻,却被爸爸这么看不起!她简直想哭。“我还以为我这样帮助国王,会让你感到骄傲呢!”
“国王哪来的胆量对我们百姓表示同情?他一个国王又对这儿的艰难和危险了解多少?”
艾瑟尔忍住眼泪。“可是,爸爸,他来看望百姓,对他们很重要啊!”
“这不过是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凯尔特矿业危险和非法的行为上转移开了。”
“但他们需要安慰。”他怎么看不到这一点呢?
“国王让他们变消停了。上个礼拜天下午,全镇的人都准备造反了。到了礼拜一晚上,他们就只谈论王后给戴・泼尼斯太太送手帕了。”
艾瑟尔的伤心很快变成了愤怒。“你要这么想,我只能表示遗憾。”她冷冷地说。
“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遗憾是因为你错了。”她说,一心想压倒他。
爸爸吃了一惊。很少有人说他搞错了什么事,更别说是个小姑娘了。
妈妈说:“哎,艾瑟尔……”
“人是有感情的,爸爸,”她不管不顾地说,“你总是想不到这一点。”
爸爸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够了,快住嘴!”
艾瑟尔看着比利。隔着一层模糊的泪水,她看见他一脸肃然起敬的表情。这让她更有信心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说:“你和你的工会,还有你那些安全法规、《圣经》经文——我明白这些都重要,爸爸,但你不能让人没有感情。我希望有一天社会主义能让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但同时他们也需要获得安慰。”
爸爸终于能开口了。“我觉得我们已经听够了,”他说,“跟在国王前后让你昏了头。你是一个小女孩,你没权利指责自己的长辈。”
她哭了起来,没法再争论下去了。“对不起,爸爸。”一阵凝重的沉默后,她说,“我得回去工作了。”伯爵说她跟家人呆多长时间都行,但她现在想一个人呆着。她转身背对着父亲瞪视的目光,朝大房子那边走去。她一直低垂着眼睛,不让别人注意到她的眼泪。
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便直接溜进了栀子花套房。茉黛小姐回伦敦去了,房间是空的,床单已经撤了下去。艾瑟尔扑倒在床垫上哭了起来。
她一直都觉得很自豪。爸爸却把这一切全都破坏了!难道他想让她不好好工作吗?她是在给贵族干活。阿伯罗温的每个矿工也一样。虽说是凯尔特矿业雇用了他们,但他们挖的煤是伯爵的,而且伯爵能从矿工们挖出的每吨煤里得到与之相应的利润——她父亲从来不愿指出这一事实。如果说一个好矿工应该讲求效率多产煤,那么一个好管家何尝不是如此?
她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马上跳了起来。来人是伯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蔼地说,“我在门外就听见了。”
“我很抱歉,阁下,我不该到这里来。”
“没关系。”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关切,“你为什么哭呢?”
“能为国王帮忙让我非常自豪,”她悲伤地说,“但我父亲说这是一场闹剧,都是为了平息人们对凯尔特矿业的愤怒。”她气得又哭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他说,“任何人都能看出国王的关心是真诚的。王后也一样。”他从上衣的前胸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亚麻手帕。她正等着接过手帕,但他伸过手来,轻轻擦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上周一的事情,你让我很骄傲,别去在意你父亲的态度。”
“你真好。”
“好了,别哭了。”他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当他直起身子,她只是不解地盯着他。
他也盯着她。“你实在太迷人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然后又去吻她。
这一次她把他推开。“主人,你在干什么?”她吃惊地小声说道。
“我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她抬头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对绿色眼珠也一动不动凝视着她,好像在窥探她脑子里的想法。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崇拜他。突然之间,她被兴奋和欲望的洪流吞没了。
“我已经由不得自已。”他说。
她愉快地叹了口气:“那就再吻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