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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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7月中旬

艾瑟尔在泰-格温的新卧室里有一个能转动的穿衣镜。镜子很旧,木框已经裂开,镜面也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能照见自己的全身。她把这面镜子当成一件十分稀罕的摆设。

她看着镜子里穿着内衣的自己。自从陷入爱河以来,她好像变得更妖娆,更性感了。她的腰臀都厚了一圈,乳房也更显丰满,也许是菲茨总是摸来挤去弄的。每次想到他,她都会觉得乳头一阵胀痛。

菲茨是当天上午抵达的,碧公主和茉黛女勋爵随同前来。他低声说午饭后去栀子花套房找她。艾瑟尔把茉黛安排在石竹花房间,推说茉黛通常住的房间正在修理地板。

现在,艾瑟尔回自己房间梳洗,换上干净的内衣。她喜欢这样为他打扮起来,期待他触摸她的身体,吻她的嘴唇,企盼听见他带着欲望和快感的呻吟,想象着他皮肤的气息,以及他身上衣服的奢华质感。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双新丝袜,目光落在一团干净的白棉布条上,这是她月经时用的碎布。她一下子想起自打搬到新房间后她还没有洗过它们。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重重地坐在狭窄的床上。现在是七月中旬。杰文斯夫人是五月初离开的,那已经是十周前的事了。这段时间艾瑟尔本应该用这些布条的,而且应该是两次。“天啊,不会吧。”她大声说,“千万不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把这事仔细想想。国王来访的时候是一月。艾瑟尔随后就成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当时病得不能动。菲茨二月去了俄国,是三月回来的,那时候是他们真正第一次做爱。四月杰文斯夫人恢复了,菲茨的经纪人阿尔伯特・索尔曼从伦敦过来,向她解释退休金事宜。她在五月初离开,就是那会儿艾瑟尔搬进这间屋子,把那一小团可怕的白棉布条塞进抽屉的。这是十周以前的事。艾瑟尔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

他们在栀子花套房见过多少次面?至少有八次。每一次菲茨都是在最后一刻撤出,但有时他撤得有些迟,她感觉得到他的第一次痉挛,那时他还留在她的体内。这一刻让她简直幸福得神魂颠倒,让她对面临的风险视而不见。现在,她逃不掉了。

“哦,上帝原谅我。”她大声乞求着。

她的朋友迪莉斯・皮尤就生了个孩子。迪莉斯跟艾瑟尔一样大。她给珀西瓦尔・琼斯的妻子当佣人,跟约翰尼・贝文约会。艾瑟尔记得迪莉斯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乳房变大了,才知道事实上就算站着干那事儿你也会怀孕。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

艾瑟尔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无法跟自己孩子的父亲结婚。抛开别的不说,他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现在该去跟他见面了。今天他们不会上床了。他们得谈谈将来的事。她穿上那身女管家的黑色丝绸礼服。

他会怎么说呢?他没有孩子——他会高兴,还是惶恐?他会珍惜自己的孩子,还是感到羞耻?他会因为艾瑟尔怀了身孕更加爱她,还是怨恨她?

她走出阁楼间,沿着狭窄的走廊下了后楼梯朝西厢房走去。熟悉的墙纸和栀子花图案让她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犹如一看见她的灯笼裤菲茨就不能自已一样。

他已经在那儿了,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阳光明媚的花园,抽着雪茄。见到他,她的心再次被他那漂亮的外表击中。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棕色斜纹软呢外套摸上去十分柔软,她发现那是用羊绒做的。“哦,泰迪,我亲爱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说。她喜欢只有她一个人称他泰迪。

“我看到你也一样。”他说,但没有立刻去抚摸她的乳房。

她吻了他的耳朵。“我有话要跟你说。”她郑重地说。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先说?”

她刚想说不,但他挣开了她的怀抱,向后退了一步,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她说,“出什么事了?”

“碧有孩子了。”他抽了口雪茄,像叹气般吐出一口烟雾。

她没有立刻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她有些慌乱。

“碧公主,我的妻子,已经怀孕。她要生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跟我做的时候,也在跟她做?”艾瑟尔气愤地说。

他显得很吃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对此不满。“我必须得这样!”他抗议道,“我需要一个继承人。”

“可是你说你爱我!”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一直会的。”

“不,泰迪!”她喊道,“不要说这种话,请不要!”

“小声点!”

“你要我小声点?你抛弃了我!如果被人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一切。”

艾瑟尔心乱如麻:“泰迪,求求你,我爱你。”

“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一个好丈夫,我孩子的好父亲。你应该明白。”

“明白,见它的鬼!”她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你面对一只要被枪杀的狗也比此刻更有感情!”

“没这回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把自己给了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那张床上。”

“我不应该……”他停下来。他的脸一直紧绷着,现在突然显出痛苦的神情。他转过身去,躲避着她的目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低声说。

她靠近他,看见他脸颊上的泪水,她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哦,泰迪,我很抱歉。”

他尽量振作起来。“我非常在意你,但我必须担负我的责任。”这话冷冰冰的,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痛苦。

“哦,上帝。”她使劲忍住,不再哭泣。她还没把那消息告诉他呢。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责任?”她说,“你连一半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也怀孕了。”

“哦,我的天啊。”他机械地把雪茄放在唇上,一口没抽就又拿了下来,“可我始终是退出来的!”

“那就是不够快。”

“你知道多久了?”

“我刚意识到。我看见抽屉里的干净布条,才想起来。”他眨了眨眼,显然不喜欢谈月经的事。不过白搭,他不得不忍受下去。“我算出来了,自打我搬进杰文斯夫人的老房子就没来例假,已经有十个星期了。”

“两个周期。这肯定就是有了。碧就是这么说的。唉,真见鬼。”他碰了一下嘴边的雪茄,发现它已经灭了,便气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

一个乖张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你可能要有两个继承人了。”

“别说傻话了,”他厉声说,“私生子不能当继承人。”

“哦。”她倒没有认真考虑过为自己孩子争取什么权利。另一方面,她迄今为止从未想过孩子是个私生子。“可怜的小东西,”她说,“我的宝宝,是个私生子。”

他很内疚。“对不起,”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原谅我。”

她看得出,他的善良品性正在与自私的本能进行抗争。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可怜的菲茨。”

“上帝保佑,别让碧发现这事。”他说。

她好像受了致命一击。为什么他关心的总是另一个女人?碧能有什么事——她有钱,已婚,身上怀着菲茨赫伯特家族的孩子,万般宠爱于一身。

菲茨接着说:“她承受不了如此严重的打击。”

艾瑟尔记起去年碧曾流产过一次。所有的女雇员都议论过这件事。据那位俄国女仆尼娜说,公主把这归咎于菲茨,他取消了前往俄国的计划,让她心烦意乱,最终导致流产。

艾瑟尔感到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外了。“这么说,你只在乎我们有孩子的事会让你妻子难过。”

他盯着她:“我不想让她流产——这很关键!”

他不知道这话是多么无情。“见你的鬼。”艾瑟尔说。

“那你指望什么呢?碧怀的孩子是我一直盼望、一直祈祷的。可无论是你我,还是任何人都不想要你的孩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小声说,接着又开始哭起来。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他说,“我要一个人呆会儿。”他抓着她的肩膀,“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这期间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她点点头。

“答应我。”

“我答应。”

“好姑娘。”他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艾瑟尔弯下腰,捡起那支熄灭的雪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便谎称生病卧床休息。她独自躺在那儿,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悲痛慢慢被焦虑替代。她和她的孩子该怎么活下去呢?

她会丢掉泰-格温的工作——这是免不了的,哪怕她怀的不是伯爵的孩子。单是这个就够她受的。她一直都为自己当上女管家而骄傲。外公总喜欢说“骄者必败”,在这件事上他说对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父母家——父亲会羞愧而死。这跟她自身的耻辱一样让她心烦意乱。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的伤害甚至超过她自己。他对这类事情的态度固执强硬,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总之,她不打算以一个未婚母亲的身份呆在阿伯罗温。已经有两个前车之鉴:梅茜・欧文和格拉迪斯・普里查德。她们活得很惨,在镇上毫无社会地位。两个人都是单身,但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娶她们。尽管已经当了母亲,但仍像小孩子那样跟父母住在一起。任何教堂、酒吧、商店或聚会场所都不欢迎她们。她,艾瑟尔・威廉姆斯,曾一直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怎么会最后沦落到了最底层,成了人下之人?

看来她只能离开阿伯罗温。她不觉得后悔。她宁愿离开这片低矮阴沉的排屋,离开一座座刻板陈腐的小礼拜堂,逃离矿工和管理者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可她要去哪儿呢?她还能见到菲茨吗?

夜幕降临,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最终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她会在手上戴一枚结婚戒指,编出一个死去丈夫的故事。她要托人照看孩子,自己去找份工作,挣钱糊口。她会送孩子去上学。应该是个女孩,她想,她会很聪明,当作家、医生,或者成为潘克赫斯特夫人那样的竞选者——为女性的权力奔走呼吁,在白金汉宫外面遭到逮捕。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疲惫不堪,午夜前后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初升的太阳让她醒了过来。她坐直身子,像往常一样开始新的一天。接着她想到以往的生活已经结束,毁了,而她正身处一场悲剧之中。她差点又像昨天那样自怜自艾起来,但还是忍住了。眼泪对现在的她来说太奢侈了,她必须开始新生活。

她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的仆人休息室,对大家宣布她昨天害了场小病,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可以正常工作了。

早餐前茉黛女勋爵派人来叫她。艾瑟尔备好一个咖啡托盘,把它端到石竹花套房。茉黛正坐在梳妆台前,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衣。她一直在哭。艾瑟尔有自己的烦恼,但见此情景立刻又生出了同情心。“出了什么事,我的小姐?”

“唉,威廉姆斯,我必须放弃他。”

艾瑟尔猜她说的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可为什么?”

“他父亲来见过我。我还没有真正面对英国和德国互相敌对的事实,跟我结婚会毁了沃尔特的前程——有可能还会捎带上他父亲。”

“但大家都说不会发生战争,塞尔维亚没那么重要。”

“如果现在不发生,那么以后也会;就算永远不会发生,有这种威胁也就足够了。”梳妆台周围带着粉色蕾丝褶边,茉黛紧张地撕扯着那昂贵的丝带。艾瑟尔想:这可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修补好。茉黛接着说:“如果沃尔特跟一个英国女人结合,那么德国外交部就没人相信他会保守秘密了。”

艾瑟尔倒上咖啡,把杯子递给茉黛。“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会放弃他的工作,如果他真的爱你的话。”

“可我不想让他这么做!”茉黛放下手里撕扯的花边,喝了点咖啡,“我不能成为结束他职业生涯的人。这怎么能成为结婚的前提呢。”

他可以从事另一种职业的,艾瑟尔想,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会的。接着,她想到了她所爱的男人,当爱变成一种障碍,他的激情冷却得多快啊。我还是保留自己的意见吧,她想,我懂什么。她问道:“沃尔特怎么想的?”

“我还没见过他。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不再去那些能碰见他的地方。然后,他就开始登门找我,总让仆人说我不在家也让人尴尬,所以我就跟菲茨到这儿来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

“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会将我抱在怀里,吻我,然后我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艾瑟尔想。

茉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你挺安静,威廉姆斯。可能你也在担心什么吧。罢工是不是弄得什么都很糟糕?”

“是啊,我的小姐。整个镇子口粮短缺。”

“你们还在每天给矿工的孩子们做吃的吗?”

“每天都做。”

“很好。我哥哥非常慷慨。”

“是的,我的小姐。”对他有好处时他是很慷慨,她想。

“嗯,你去忙吧。谢谢你的咖啡。我的事情大概让你觉得无聊了。”

出于一时冲动,艾瑟尔抓住了茉黛的手:“请不要这样说。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很为沃尔特的事感到遗憾,也希望你一直能跟我聊聊这些烦心事。”

“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眼泪再次涌上茉黛的眼眶,“非常感谢你,威廉姆斯。”她捏了捏艾瑟尔的手,才把它松开。

艾瑟尔端起托盘离开房间。她到厨房的时候见到了仆役长皮尔,他说:“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你可不知道,她想。“为什么这样问?”

“伯爵大人想让你十点半到书房去一趟。”

这么说,要来一次正式的谈话了,艾瑟尔想。也许这样更好。他们将被一张桌子隔开,她不会受不住诱惑扑到他的怀里。这也有助于让她忍住眼泪。她需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她整个后半生何去何从,就要由这次谈话决定了。

她继续到处安排着事情。她会想念泰-格温的。她在这儿工作了好几年,已经对那些雅致华贵的旧家具有了感情。她一件件熟悉它们,学会识别脚灯、厨具柜、大衣橱和乐谱架。她打扫擦拭的时候,注意到那精细的镶嵌细工,注意到垂饰和卷轴,还有形如狮爪抱球的桌脚。偶尔,皮尔那样的人会说上一句:“这是法国路易十五时期的。”她便意识到每间屋子都装饰成一致的风格,巴洛克式的、新古典主义,或是哥特式的。她再也不可能跟这样的家具生活在一起了。

一小时后她来到书房。这里的书都是菲茨的祖先收藏的。如今,房间已经不大使用,碧只读法国小说,菲茨则什么都不读。家里来了留宿的客人,有时会到这里寻个清静,或者玩一玩屋子中央那张桌上的国际象棋。今天早上,按照艾瑟尔的指示,遮帘放下了一半,挡一下七月的艳阳,好让这里凉快一些。因此,屋里显得有些阴沉。

菲茨坐在绿皮扶手椅里。让艾瑟尔惊讶的是,阿尔伯特・索尔曼也在,穿着黑西装和硬领衬衫。索尔曼受过正式律师资格培训,正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绅士们所称的那种经纪人。他为菲茨管钱,检查他从煤矿征收的租金和税款,支付各项开支,为雇员发放工资。他还负责处理租赁和其他合同,偶尔还会对企图欺骗菲茨的人提起诉讼。艾瑟尔以前见过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他自以为无所不知。也许所有的经纪人都是这样,说不准,毕竟她只见过这么一个。

菲茨站了起来,一脸尴尬:“我把一切都跟索尔曼先生说过了。”

“为什么?”艾瑟尔问。她保证过不告诉任何人。菲茨却透露给了这个经纪人,这似乎是一种背叛。

菲茨显得很羞愧,实在少见。“索尔曼会把我的建议告诉你。”他说。

“为什么?”艾瑟尔又问了一遍。

菲茨对她做了一个哀求的表情,好像在乞求她不要把事情变得更糟,让他难以应付。

但她毫不同情。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凭什么他要觉得容易呢?“你到底害怕什么,不能自己亲口告诉我?”她咄咄逼人地说。

他的傲慢和自信通通不见了。“我让他给你解释吧。”说完,不顾她惊讶的目光,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后,艾瑟尔盯着索尔曼,心想:我怎么能跟这个陌生人谈论我的孩子的未来呢?

索尔曼对她笑着:“看来,你很不安分,对吧?”

这话刺痛了她:“你跟伯爵也这么说的?”

“当然没有!”

“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这你很清楚。两个人一块儿才能有孩子。”

“好吧,我们没必要去谈论细节了。”

“别把话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干的。”

“很好。”

艾瑟尔坐下,然后又去看着他:“你愿意坐下就坐下吧。”那口气就像她是房子的女主人,居高临下对管家说话。

他涨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仆人等着听吩咐一样。最后,他来回溜达着说:“伯爵大人指示我为你做个提议。”踱来踱去还是不起作用,他索性站在她的面前,“提出的价钱十分慷慨,我劝你还是接受下来。”

艾瑟尔一言不发。菲茨的冷漠倒是有个非常有用的效果,让她清楚认识到自己是在谈判。她熟悉这一领域里的事情。她父亲总是在谈判,跟矿井管理方争执不休,处理各种问题,一直在争取更高的工资,更短的工时,更好的安全防护措施。他有句座右铭:“除非必要,先别开口。”于是,她保持着沉默。

索尔曼期待地看着她。发现她并不买账,便显得有些沮丧。他再次开口说:“伯爵大人愿意付给你每年二十四英镑退休金,按月提前支付。我认为他非常慷慨,你不觉得吗?”

这个可恶的守财奴,艾瑟尔想。他怎么能对我如此卑鄙?二十四英镑是一个女佣的工资,仅仅是艾瑟尔管家工钱的半数,而她从此失去了工作和住处,生活都成问题。

为什么男人认为他们可以轻易逃脱?大概是因为他们通常都能做到。女人没有任何权利。创造孩子需要两个人一块儿完成,但只有一个人必须负责照顾抚养。女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弱势地位?她愤愤不平。

艾瑟尔还是缄口不语。

索尔曼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现在,你必须看到光明的一面。你一周就有十个先令[8]……”

“不完全是。”她马上回答。

“好了,那就一年二十六英镑,这样,一个星期就是十先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艾瑟尔什么也不说。

“你可以在加地夫花上两三个先令找个不错的小房间,剩下的钱就留给自己了。”他拍了拍她的膝盖,“而且,谁知道呢,你或许会找到另一个慷慨的人,生活就更轻松了……对吧?你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她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给索尔曼这么恶心的经纪人做情人,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取代菲茨?她没去回应他的暗示。“有什么条件呢?”她冷冷地说。

“条件?”

“附在伯爵出价上的条件。”

索尔曼咳嗽了一声。“也就是通常那些条件,当然了。”

“通常?这么说,你以前这样做过。”

“没替菲茨赫伯特伯爵做过。”他飞快地说。

“但给别人做过。”

“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事情吧,拜托。”

“你可以往下说。”

“你不能把伯爵的名字写在孩子的出生证明上,也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透露给任何人,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从你的经验上看,索尔曼先生,女人通常都会接受这些条件吗?”

“是的。”

她们当然会的,她恨恨地想。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们不享有任何权利,只能给什么就拿什么。她们当然会接受条件。“还有别的吗?”

“你离开泰-格温之后,不能试图以任何方式联系伯爵大人。”

这么说,他不希望再看见我或他的孩子,艾瑟尔想。一股失望的洪流涌了上来,让她感到一阵虚弱——好在她坐在椅子上,否则真会摔倒在地。她收紧下巴,强忍住泪水。等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她说:“还有吗?”

“我认为就是这些。”

艾瑟尔站了起来。

索尔曼说:“你要跟我联系,确定在什么地方支付每个月的钱款。”他拿出一个小银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

“不。”她在他递来名片时说。

“可你需要跟我保持联系……”

“不,我不会的。”她又说。

“你是什么意思?”

“这笔交易我不能接受。”

“我说,你还是不要犯糊涂,威廉姆斯小姐……”

“我再说一遍,索尔曼先生,好让你弄得明明白白。这笔交易我无法接受。我的答案是不。我对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再见。”她走了出去,“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锁房门,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菲茨怎么能这么残忍?难道他真的不想再见到她?见到他的孩子?难道他以为一年二十四英镑就能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通通抹去?

难道他真的不再爱她?他曾经爱过她吗?她是不是太傻了?

她原以为他爱她。她曾确信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一直在演戏,彻底欺骗了她——但她不这么认为。作为女人,她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作假。

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他或许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也许他是个情感浅薄的人。这是可能的。他可能爱过她,出于真心,但这种爱显得碍事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忘却。这种性格弱点被此前汹涌的激情遮蔽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至少他的铁石心肠让她更容易讨价还价。她没必要去顾及他的感情。她可以集中力量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最好的结果。她必须牢记父亲处理事情的策略。女人绝非完全软弱无力,不管法律上怎么说。

她估计菲茨现在焦灼不安。他一定希望她接受这些建议,最差也是拖延一下,争取抬高价码。然后,他就会觉得秘密被保全了。现在,除了焦虑,他还会感到困惑。

她没给索尔曼机会问她想要什么。让他们先在黑暗中挣扎吧。菲茨会担心艾瑟尔出于报复,而把孩子的事告诉碧公主。

她透过窗户看着马厩房顶的时钟。差几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在前面的草坪上,仆人们就要准备给矿工子女开饭了。碧公主通常要在十二点钟前后到厨房见一见女管家。她通常是来抱怨的——不喜欢厅里摆放的花,侍者的制服没有熨过,或者楼梯上的油漆剥落了,等等。她这边则要询问如何给客人分配房间,更换瓷器和玻璃器具,以及雇用或打发佣人、厨房帮忙的女孩等事情。菲茨通常十二点半去晨间起居室,在午饭前喝一杯雪利酒。

然后,艾瑟尔就该折磨他们了。

菲茨看着矿工的孩子们一个个排队准备吃午餐——或许按他们的叫法,是“正餐”。他们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衣服全都破破烂烂,但一个个看上去很高兴。孩子总是让人感到惊奇。他们属于最贫穷的那些人,他们的父亲僵持在一场激烈的争端中,但从这些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迹象。

跟碧结婚以来,他就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她曾发生过一次流产,所以他十分担心这次还会如此。上次不过是因为他取消了俄国的行程,就让她大发脾气,如果她发现他让他们的女管家怀孕了,她的情绪恐怕会失去控制。

而且,这个可怕的秘密掌握在一个使唤丫头的手里。

他被这份担心折磨着。这便是对他罪过的可怕惩罚。如果不是眼前这种境况,他可能因为艾瑟尔怀孕而欣喜。他会把母亲和孩子安排在切尔西的一幢小房子里,每周去看一次。这种白日梦又一次让他的心隐隐作痛,既遗憾又向往。他不想对艾瑟尔那么无情。她的爱甜美无比——那么滚烫的吻,那么热切的爱抚,还有那青春洋溢的激情。甚至当他把坏消息告诉她时,都希望能抚摸她柔软的身体,感受她在自己脖颈上如饥似渴的亲吻,那种独特的方式让他无比兴奋。但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在他吻过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最让人心动,而且,她还十分聪明,见闻广博,也很有趣。她告诉过他,她父亲总是喜欢谈论时事。泰-格温的女管家有资格读伯爵读过的报纸,但要等到仆役长读完以后——这种潜在的规矩他以前还不知道。艾瑟尔曾问过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有时连他也答不上来,比如:“奥地利人统治匈牙利之前,它由谁统治?”他会怀念这些的,他忧伤地想。

但她不会表现得像一个被遗弃的情妇。索尔曼跟她谈过以后他动摇起来。菲茨问他:“她想要什么?”可索尔曼说不上来。菲茨因此惴惴不安,怀疑艾瑟尔可能会把事情的原委通通告诉碧,只是出于一种扭曲的道德感便把真相说出去。上帝帮帮我,让她远离我的妻子,他祈祷着。

他吃惊地看见珀西瓦尔・琼斯那粗短的身影,穿着绿色灯笼裤和步行靴走过草坪。“早上好,阁下。”琼斯说着,摘下了头上的棕色毡帽。

“早上好,琼斯。”作为凯尔特矿业的董事长,琼斯是菲茨财富的一个重要来源,但他并不喜欢这个人。

“有个不好的消息。”琼斯说。

“你是说维也纳那边?据我所知,奥地利皇帝还在为给塞尔维亚最后通牒谨慎措辞。”

“不,我是指爱尔兰。阿尔斯特人不接受地方自治,你知道。这会让他们在罗马天主教的政府下成为少数。军队正在准备发动叛乱。”

菲茨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听到英国军队叛乱的消息。他生硬地说:“无论报纸上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英国军官会违背自己主权政府的命令。”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琼斯说,“卡拉兵变[9]不就发生了吗?”

“没有人不服从命令。”

“当奉命向阿尔斯特志愿者进军时,五十七名军官辞了职。你可能不把它称作叛变,阁下,但别人都这么认为。”

菲茨哼了一声。遗憾的是琼斯的话一点不错。事实是,英国军官不愿去攻击那些同胞,只因为后者保护了一群爱尔兰天主教的乌合之众。“永远都不能容许爱尔兰独立。”他说。

“我赞同您的态度,”琼斯说,“但我实际上是来跟您谈眼前这个问题的。”他指了指长凳上坐着的那些孩子,他们围着三角桌,正在吃鳕鱼煮白菜,“我希望您把这件事停下来。”

菲茨很讨厌那些社会地位较低的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我不愿让阿伯罗温的孩子饿死,哪怕这是他们父亲的过错。”

“您这么做等于鼓励了罢工。”

在菲茨看来,他从每吨煤里收取使用税的事实并不意味着他必须跟矿主们站在一起反对矿工。他气愤地说:“罢工是你们要操心的,跟我无关。”

“租金你可是按时拿的。”

菲茨被激怒了:“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他转身就走。

琼斯瞬间悔悟过来:“对不起,阁下,请原谅我一时失言,有欠妥当,但情况非常让人头疼。”

菲茨很难拒绝别人的道歉。尽管怒气未消,可还是转过身来,客气地对琼斯说:“好吧,不过我会继续让孩子们在这儿吃饭的。”

“可是您看,阁下,煤矿工人可能会固执己见,为了愚蠢的自尊甘愿受苦。但什么事情能最终击垮他们呢,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挨饿。”

“你们的矿井反正也在开工。”

“那都是些三流的外籍劳工。大多数都是没经过培训的矿工,产量也很小。主要靠他们维持隧道,让那些马活着。我们没弄出多少煤来。”

“我拼了命也想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些可怜的寡妇赶出家门。一共才只有八个人,再说,终究是那座倒霉的矿井让她们失去了丈夫。”

“这种论调危害很大。房子是分配给矿工的。一旦违反了这个原则,我们最终就会沦为贫民窟的房主了。”

也许你们当初就不该建这些贫民窟,菲茨心想,但没把这话说出口。他不打算再跟这个夸夸其谈的小暴君聊下去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半,他该去喝他的雪利酒了。“没用的,琼斯,”他说,“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斗。日安。”说完,快步朝自己的宅邸走去。

琼斯那边是他最不担心的。眼下他该怎么对待艾瑟尔?他得保证碧情绪不会变坏。除了要保住尚未出生的孩子,他还觉得怀孕这件事可能成为他们婚姻的一个新起点。孩子可能会让他们关系融洽,重新营造出温暖和亲密的氛围,像他们最初结合时曾有过的感觉。但是,如果碧知道他玩弄女管家,这种希望就会破灭。她会火冒三丈,一发不可收拾。

石板地面和短木横梁托起的天花板,让大厅凉爽宜人,使菲茨放松下来。是他父亲选了这种保守的装饰格局。除了《圣经》以外,父亲唯一读过的书是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史》。他认为,更为伟大的大英帝国也难免走上同样的道路,除非贵族为保护这种制度展开斗争,尤其是保护皇家海军、英国教会和保守党。

他是对的,菲茨对此毫不怀疑。

午饭前喝一杯干雪利酒十分必要。这能让他振作精神,吃饭更有胃口。他心里这样想着,推门进了晨间起居室。屋里的景象让他一下子愣住了:艾瑟尔正在跟碧说话。他站在门口,惊恐地盯着她们。她在说什么?他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碧吃惊地看了看他,然后冷淡地说:“我在跟管家商量枕套的事。你觉得还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说话时带着俄语的卷舌音。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他的妻子和他的情妇。想到他曾跟这两个女人十分亲密,心里立刻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是的……”他喃喃地说,然后便坐在书桌边,背对着她们。

两个女人继续说着话。她们谈的确实是枕套——已经用了多久,用旧的可以打上补丁,给佣人继续使用,是买绣了花的,还是买平常的让女仆去绣。不过菲茨仍然惊魂未定。女主人和仆人之间安静谈话的场景让他想到,要是艾瑟尔想把真相告诉碧的话,简直太容易了。不能让事情拖下去了,他必须采取主动。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带有蓝色纹章的信纸,提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写下:“午饭后来见我。”他吸干纸上的墨迹,把它装进一只配套的信封。

两三分钟后碧便跟艾瑟尔说完了话。她正要离开,菲茨头也不回地说:“请到这儿来,威廉姆斯。”

她走到他身边。他闻到一股香皂的清香——她曾承认偷用了碧的。虽然生着气,但他还是很不自在地意识到黑色丝质管家裙下那苗条而健壮的大腿靠近了自己。他不去看她,把信封递了过去:“派人去镇上的兽医诊疗所,取一瓶这样的药丸给狗吃。是治犬舍咳的。”

“好的,阁下。”她走了出去。

他要在一两个小时内解决问题。

他倒上雪利酒,给碧也递了一杯,但她拒绝了。酒暖和了他的胃腹,也缓解了他的紧张。他坐到妻子身边,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恶心,早晨总是这样,”她说,“但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他的心思很快回到了艾瑟尔身上。她抓住了这个把柄,让他一筹莫展。她什么也没说,但她在暗中威胁要把一切都告诉碧。她简直是太狡猾了。他内心焦灼,感到脆弱无力。他原本希望事情在今天下午前就能解决的。

他们在小饭厅吃午餐,坐在一张或许是来自一所中世纪修道院的方腿橡木桌边。碧告诉他,在阿伯罗温看见了一些俄国人。“有一百多人,是尼娜告诉我的。”

菲茨竭力不去想艾瑟尔。“这些人是珀西瓦尔・琼斯搬来破坏罢工的。”

“显然他们受到了排斥。在店里买不成东西,咖啡馆里也没人招待他们。”

“我得让詹金斯牧师布道《要爱你的邻居》,哪怕他是一个破坏罢工的人。”

“你就不能责令店主为他们服务?”

菲茨笑了:“不,亲爱的,在这个国家不行。”

“唉,这些人真让人难过,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十分高兴:“这是个善意的念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相信加地夫有一座俄国东正教教堂。我去请一个牧师来,星期天为他们做礼拜。”

菲茨皱起了眉头。碧在他们结婚时改信英国国教,但他知道她渴望自己童年去过的教堂,说明她在第二家乡生活得并不快乐。不过,他不想让她生气。“很好。”他说。

“然后,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仆人休息室吃顿饭。”

“主意很不错,我亲爱的,不过他们可能都是一些粗人。”

“我们只给那些去教堂的人提供饭食。这样就能排除犹太人和捣乱分子。”

“很精明。不过,镇上的居民会不喜欢你的。”

“但这对你我都没什么要紧。”

他点点头:“很好。琼斯刚才还抱怨说我给孩子们吃饭支持了罢工。如果你再招待一下这些破坏罢工的,至少就没人说我们偏袒哪一方了。”

“谢谢你。”她说。

怀孕这件事已经改善了他们的关系,菲茨想。

他午餐时喝了两杯白葡萄酒,但当他离开饭厅,往栀子花套房走去的时候,焦虑再次袭上心头。艾瑟尔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里。她拥有所有女性的柔美和感性,可她无法受人摆布。他控制不了她,这让他感到害怕。

但她并没在那儿。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两点一刻。他说的是“午饭后”,艾瑟尔应该知道什么时候上咖啡,早就该在这儿等着他了。他没有指定地点,但她肯定猜得出来。

他开始担心起来。

五分钟后他打算离开。没人让他这样等待过。但他不想把问题再拖到第二天,甚至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拖下去,因此决定继续等。

她两点半的时候来了。

他气愤地说:“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她不去理会他的问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让我跟一个伦敦的律师谈这事?”

“我认为这样会冷静一些。”

“别犯傻了。”菲茨惊呆了。自打他上小学以后,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说话。她接着说:“我怀着你的孩子,这能冷静得了吗?”

她说得对,他愚笨至极,她的话也直刺人心,但同时,他又禁不住喜欢她那乐感十足的口音——“冷静得了”这几个字抑扬顿挫,听上去像是一段旋律。“对不起,”他说,“我会付你双倍的……”

“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泰迪。”她说,但语气柔和了许多,“不要跟我讨价还价,好像这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他用手指着她:“你不能跟我的妻子说,听到了吗?这我决不能容忍!”

“别对我发号施令,泰迪。我没有任何理由服从你。”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闭嘴听着,我来告诉你怎么做。”

她这腔调把他惹火了,但想到跟她对抗毫无好处,便说:“那你接着说吧。”

“你对我表现得无情无义。”

他知道这是事实,心里感到一阵内疚。他很后悔自己伤害了她。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

她接着说:“我还是那样爱你,怎么会去破坏你的幸福。”

他心里更难受了。

“我不想伤害你。”她强忍着,背过身去,他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他想要开口,但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要我放弃我的工作、我的家,所以你必须帮我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事论事让他们压抑住了各自的感情。

“我要去伦敦。”

“好主意。”他不禁高兴起来,任何阿伯罗温的人都不会知道她生了孩子,更别想知道父亲是谁了。

“你要给我买一所小房子。不需要多华贵——工人阶级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想要六间房,这样我可以住一楼,招个房客。租金可以支付修缮养护的开支。我也还要工作。”

“你都仔细想过了。”

“我估计你在想这要花费多少钱,但你又不打算问我,因为绅士不喜欢打听东西的价钱。”

这话没错。

“我看了报纸,”她说,“这样的房子大约在三百英镑左右。大概比余下这辈子每个月付我两英镑要便宜。”

三百英镑对菲茨来说算不了什么。碧在巴黎的帕昆时装屋一下午就能花掉这么多钱买衣服。他说:“但你要答应保守秘密?”

“我也保证关爱你的孩子,抚养她,或他,快乐健康地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你一点也不关心。”

他很气恼,但她说得对。他几乎一点都没考虑过孩子。“对不起,”他说,“我太担心碧了。”

“我知道。”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就像每次他表现出焦虑时那样。

“你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早上。我跟你一样着急。我坐火车去伦敦,马上就开始找房子。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会写信给索尔曼。”

“找房子的时候,你得有个寄宿的地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递给她两张五镑的纸币。

她笑了。“你根本不知道市面上的东西都是什么价钱,是不是,泰迪?”她把其中一张还给他,“五英镑足够了。”

他显得很不高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钱给少了。”

她的态度变了,他捕捉到她心怀恨意的一瞥。“哦,你是给少了,泰迪,是的,”她生气地说,“但不是钱。”

“是我们两个人做的。”他自卫般地说,看了一眼床铺。

“但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要生孩子。”

“好了,不要再争了。我会告诉索尔曼按你说的去做。”

她伸出一只手:“再见,泰迪。我知道你会信守诺言。”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够看出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他和她握了握手,尽管这对两个曾共浴爱河的人来说非常奇怪。“我会的。”他说。

“请现在离开吧,快点儿。”她转身站到一边。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离开了房间。

走着走着,他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懦弱的泪水,让他既惊讶又羞愧。“再见,艾瑟尔,”他低声向着空旷的走廊说,“愿上帝保佑你。”

她从阁楼的行李储藏间偷偷拿了一只小手提箱,很破旧,没人会想起这只箱子。这曾是菲茨的父亲用过的,皮面上还盖着他的纹章——上面的金粉早已脱落,但压痕依然清晰可辨。她把袜子和内衣装了进去,还加了几块公主的香皂。

当天夜里她躺在床上,最后决定还是不去伦敦。她害怕一个人经受这一切,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还得向母亲请教怀孕的事情。当孩子降生的时候,她该呆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的孩子需要祖父母的照顾,需要舅舅比利。

起床后她穿上自己的衣服,把管家制服留在了钉子上,然后早早溜出了泰-格温。在车道尽头她朝宅子回望了一眼,石墙已经被煤灰染黑了,成排窗户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才出校门的十三岁小姑娘,多年来在这儿竟学到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她知道上流社会是怎样生活的。他们吃稀奇古怪的东西,制作过程繁复,浪费的比吃掉的还多。他们都用一种噎着嗓门的腔调说话,连一些外国人也这样。她经管过一些有钱女人的华美内衣,料子是精棉和滑溜溜的丝绸,用手工缝制,带刺绣和蕾丝花边,一打打叠放在抽屉柜里。她只消瞥上一眼,就能认出一只餐具柜制造的年代。最重要的是,她痛苦地想道,自己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不可信。

她下了山坡进入阿伯罗温,直接朝威灵顿街走去。像往常一样,家里的门没有锁。她进了屋,客厅也是厨房,比泰-格温放置花瓶的房间还要小。

妈妈正在揉面准备做面包,看见她拎着的行李箱,便停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我回家了。”艾瑟尔说。她放下箱子,坐在四方的餐桌旁。她实在羞于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但是妈妈已经猜到了:“你被解雇了!”

艾瑟尔不敢看她的母亲:“是。对不起,妈。”

妈妈用抹布擦了擦手。“你干了什么事?”她气愤地说,“快告诉我,马上!”

艾瑟尔叹了口气。她为什么要隐瞒呢?“我怀上了孩子。”她说。

“哦,天啊,你这个坏丫头!”

艾瑟尔忍住眼泪。她希望得到同情,不是谴责。“我是坏丫头。”她摘下帽子,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在大房子里工作,见了国王和王后,就让你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你说得对。”

“这可让你父亲怎么活啊。”

“又不是让他生孩子,”艾瑟尔尖刻地说,“我想他不会有事的。”

“别这么厚脸皮。这事会让他伤心死的。”

“他去哪儿了?”

“又去参加罢工会议了。想想他在镇上的地位,他是教堂的长老、矿工的代理、独立工党书记——这下人人都知道他女儿是个荡妇,让他开会的时候还怎么抬头见人?”

艾瑟尔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很抱歉给他带来了羞辱。”说着,她便哭了起来。

妈妈的表情变了。“唉,好啦,”她说,“这种事情自古就有。”她绕过桌子,把艾瑟尔的头抱在胸前,“不要紧,不要紧。”就好像艾瑟尔还是个孩子,不小心擦破了膝盖。

过了一会儿,艾瑟尔不再抽泣了。

妈妈放开了她,说:“我们还是喝杯茶吧。”炉灶上一直放着一只水壶。她把茶叶放到壶里,倒上开水,然后用木勺搅拌了一阵。“什么时候生?”

“二月。”

“哦,我的天。”妈从炉边转过身,看着艾瑟尔,“我要当外婆了!”

两个人都笑了。妈妈拿出茶杯,倒上茶。艾瑟尔喝了几口,感觉好了一些。“你生孩子的时候困难吗?”她问。

“生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但我比大多数人好些,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可我自从生了比利,后背就一直疼。”

比利从楼上下来,说:“谁在说我呢?”艾瑟尔估计他现在睡得很晚,因为他在罢工。每次看见他,她都觉得他个子更高,肩膀也更宽了。“你好,艾丝。”他吻了吻她,唇边带着硬硬的胡茬,“怎么带了箱子?”他坐下,妈也给他倒了杯茶。

“我做了一件蠢事,比利,”艾瑟尔说,“我怀了孩子。”

他盯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脸红了,无疑在想她做了什么事情才怀上身孕。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喝了口茶,最后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那个人你不认识,”她预料到了,早就编好一套应付的话,“他是跟客人一道来泰-格温的贴身随从,但现在他去了部队。”

“但他会回来照顾你。”

“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会找到这家伙的。”

艾瑟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别生气,小弟弟。如果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会开口的。”

比利显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威胁报复肯定是行不通的,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看上去一脸茫然。他才刚满十六岁。

艾瑟尔记得他还是个婴儿时的样子。他降生的时候她只有五岁,但她已经完全被迷住了,为他那完美无瑕又脆弱无助的样子着迷。很快我就会有一个漂亮而无助的婴儿了,她想。她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比利说:“爸爸对这事儿肯定有不少话要说,我觉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艾瑟尔说,“我希望能做点什么,让他心里好受些。”

外公下来了。“被解雇了,是吗?”接着他看见了手提箱,“太放肆了,对吧?”

妈妈说:“行了,爸,别那么刻薄。她快要生孩子了。”

“哦,哟嗬,”他说,“是大房子里的花花公子吧,要是伯爵,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别说蠢话,外公。”艾瑟尔说。他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实在让她有些沮丧。

比利说:“是一个客人带的随从。他现在去当兵了。她不想让我们去找那家伙。”

“哦,是吗?”外公说。艾瑟尔觉得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没再继续坚持。接着,他换了个话题:“这都怪你的意大利血统,你外婆就爱动感情。如果我没把她娶了,她就会惹出麻烦来。事实上她都等不到举办婚礼。当时……”

妈妈突然插了进来:“爸!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必要对他们藏着掖着吗?”他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不适合编好听的瞎话了。年轻女人就想跟年轻男人睡觉,她们想得太厉害,说干就干,不管结婚没结婚。有人要是假装没这回事,那他就是个大傻瓜——这里就包括你丈夫,卡拉。”

“你说话要小心点。”妈妈说。

“哎,好吧。”然后外公便不再吭声,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妈妈有些吃惊:“你回来得真早!”

他察觉出她话里的不痛快:“怎么,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

她从桌边站起身,给他腾出地方:“我再沏一壶新茶。”

爸爸没有坐下。“这次会议被取消了。”他的目光落在艾瑟尔的手提箱上,“这是什么?”

大家都看着艾瑟尔。妈妈有些害怕,比利显得愤愤不平,而外公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个问题该由她来回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爸爸,”她说,“听了以后你肯定会生气的,但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干了什么事?”

“我离开了泰-格温,不在那儿干了。”

“这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向来不喜欢你对那帮寄生虫点头哈腰。”

“我离开是有原因的。”

他靠近了一些,站在她面前:“是好还是坏?”

“我弄出麻烦了。”

他的样子十分吓人:“我希望你不是指女孩子有时候指的那种意思。”

她低头看着桌子,点点头。

“难道你……”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字眼,“难道你逾越了道德界限?”

“哎。”

“你这坏丫头!”

妈妈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艾瑟尔畏缩地避开他,尽管她没觉得他真会动手打她。

“看着我!”他说。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是在告诉我犯了淫乱的罪。”

“对不起,爸爸。”

“跟谁?”他喊着说。

“是个随从。”

“叫什么名字?”

“泰迪。”这话没经考虑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

“正式的姓名?”

“这不重要。”

“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初是同主人一道来宅邸做客的。等我发现了情况,他已经去部队了。我跟他失去了联系。”

“来做客?失去了联系?”爸爸气得大声叫喊起来,“你的意思是,你都没有跟他订婚?你犯下这种罪过……”他语无伦次,几乎无法把那个让人厌恶的字眼说出口。“你是随随便便就犯下这种罪过的?”

妈说话了:“好了,别生气了,她爸。”

“别生气?这都不生气,还要出什么事才生气?”

外公想让他平静下来:“想开点吧,孩子。这样嚷嚷也没什么用处。”

“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我的房子,有没有用我说了算。”

“哎,那好吧,”外公平心静气地说,“随你的便。”

妈妈仍然不肯罢休。“别说什么让你后悔的话,她爸,快停下。”

旁人的这些劝说反倒让爸爸更加气愤。“别想让女人和老头管着我!”他大声喊道,用手指着艾瑟尔,“我的家里容不得私通犯!滚出去!”

妈妈哭了起来:“别,求你别说这种话!”

“出去!”他喊道,“永远也别回来!”

妈妈说:“那可是你的外孙!”

比利说话了。“神的话能管着你吗,爸爸?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是《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二节。”

爸爸对他呵斥道:“我来给你说件事,你这个无知的小家伙。我的祖父母从来没有结过婚。没人知道我的祖父是谁。我的祖母一辈子见不得人,日子过得不能再低贱了。”

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艾瑟尔十分震惊,她看见比利也是目瞪口呆。外公却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

“唉,是啊,”爸爸说,声音低了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名声不好的家里长大,你们谁也想象不到那是种什么滋味。那是加地夫码头水手们经常去的地方。后来有一天,他的母亲喝得烂醉,昏迷不醒,上帝便引着他走进教堂的主日学校,他在那儿遇到了耶稣。也是在那儿,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最终把自己的孩子引到正当的道路上。”

妈妈轻声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大卫。”她很少用教名称呼他。

“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些。”爸爸的脸被耻辱和愤怒扭曲得变了形。他靠着桌子,眼睛盯着艾瑟尔,声音小得几乎像耳语:“我向你的母亲求爱那会儿,我们手牵着手,每天晚上我都吻她的脸,直到婚礼那天。”他把拳头往桌子上一砸,上面的杯子摇晃起来。“承蒙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我的家人才从臭水沟里爬了出来。”他又抬高了声音,喊了起来,“我们再也不要回到那儿!不要!不要!不要!”

几个人呆呆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爸爸看着妈妈:“让艾瑟尔出去。”

艾瑟尔站了起来:“我的箱子都整理好了,手里也有钱。我坐火车去伦敦。”她使劲看着她的父亲,“我不会把家人拖到臭水沟里去。”

比利拿起她的手提箱。

爸爸说:“你要去哪儿,孩子?”

“我陪她去车站。”比利有点害怕的样子。

“让她自己拿箱子。”

比利弯腰要把箱子放下,随后又改变了主意。一种倔强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我要陪她去车站。”他重复道。

“让你做什么你再做!”爸爸喊道。

比利还是有些害怕,但现在他开始对抗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爸爸,把我一起赶出家门?”

“我要把你撂在膝盖上,用鞭子抽。”爸爸说,“你还没到我打不动的时候。”

比利脸色发白,但他直视着爸爸的眼睛。“我到了,”他说,“我早就到了。”他把箱子换到左手上,右手握成拳头。

爸爸往前迈了一步:“我教你怎么跟我握拳头,孩子。”

“别!”妈妈叫了一声。她站到他们中间,推开爸爸。“够了!不许在我的厨房里打架。”她用手指着爸爸的脸,“大卫・威廉姆斯,管好你的两只手。别忘了,你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这话让他平静下来。

妈妈转向艾瑟尔:“你最好走吧。比利跟你一起去。快,现在就走。”

爸爸在桌边坐下。

艾瑟尔吻了她的母亲:“再见,妈。”

“给我写信。”妈妈说。

爸爸说:“看你敢给这个房子里的任何人写信!来信就直接烧掉,连拆都不拆!”

妈妈背过身去,哭泣着。艾瑟尔走出门,比利跟在后面。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前往镇中心。艾瑟尔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想跟她认识的人说话,省得人家打听她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车站,她买了一张到帕丁顿的车票。

“这下可好,”比利说,两人这时已经上了站台,“一天里连受两次打击,先是你,然后是爸爸。”

“多少年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艾瑟尔说,“怪不得他那么严厉。我差不多都原谅他把我踢出家门了。”

“我不能,”比利说,“我们的信仰事关救赎和怜悯,不是把秘密封存起来,也不是惩罚他人。”

从加地夫来的火车开进站台,艾瑟尔看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下了车。他对着她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绅士们通常不会对仆人这样做。茉黛女勋爵说她已经拒绝了他。也许他是来劝她回心转意的。她默默地祝愿他好运。

“要不要给你买份报纸?”比利问。

“不,谢谢你,小弟,”她说,“我恐怕静不下心来看报纸。”

他们就这样等着火车。她说:“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用过代码吗?”小时候,他们发明了一个简单办法交换纸条,不让他们的父母看懂。

听了这话,比利显得有些疑惑,随后一下子想了起来。“哎呀,我记得。”

“我会用代码给你写信,那样爸爸就读不懂了。”

“对啊,”他说,“就寄给汤米・格里菲斯,让他转一下吧。”

火车吐着白烟轰隆隆驶进车站。比利抱了一下艾瑟尔。她看出他尽量不让自己哭。

“照顾好自己,”她说,“照顾好妈妈。”

“哎,”他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都会好好的。你在伦敦多保重。”

“我会的。”

艾瑟尔登上了火车,坐在窗边。一分钟后,车开了。随着车速加快,她看见矿井上的升降机逐渐退后,消失在远处,暗想着她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阿伯罗温。

茉黛很晚才去泰-格温的小饭厅,跟碧一起吃早餐。公主兴致很高。通常她都会抱怨在英国生活的种种不便——尽管茉黛小时候待在英国使馆时记得,俄国的生活并不舒适,房子阴冷,人们粗鲁无礼,服务不可靠,政府混乱不堪,毫无章法。不过今天碧没发牢骚。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身孕。

谈起菲茨时,她的口气也变得宽宏大量起来。“他挽救了我的家人,你知道,”她跟茉黛说,“他还清了我们财产的抵押金。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来继承——我哥哥没有孩子。如果安德烈的土地和菲茨的财产最终被哪个远房亲戚继承了去,那岂不是太可悲了。”

茉黛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悲的。所谓的远房亲戚很可能就是她茉黛的儿子。但她从未想过继承什么财富,也很少去想这类事情。

今天早上自己实在不是个好的陪伴,茉黛边喝咖啡边摆弄手里的烤面包片,心里这样想着。事实上她心里凄苦无比。墙上的壁纸让她感到压抑,维多利亚式的花枝树叶覆盖了整个天花板,蔓延到四周的墙壁上,尽管她自打出生就一直住在这种环境中。

她没把自己跟沃尔特的恋情告诉家人,因此现在她也不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结束,这样一来,也就没人能对她表示同情。只有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管家威廉姆斯知道这件事,不过她好像突然消失了。

茉黛读着《泰晤士报》,上面报道昨晚劳埃德・乔治在市长官邸晚餐上发表了讲话。他对巴尔干危机一直持乐观态度,声称危机可以和平解决。她希望他是对的。尽管她已经放弃了沃尔特,但一想到他有可能穿上军装,死于战争或者受伤致残,她还是不免胆战心惊。

她读了《泰晤士报》维也纳栏目下的一个短篇报道,题为《塞尔维亚的恐慌》。她问碧,俄国是否会保护塞尔维亚,防范奥地利的入侵。“我希望不会!”碧有些担心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兄弟去打仗。”

她们坐在小饭厅。茉黛记得曾跟菲茨、沃尔特在学校放假时来这儿吃早餐,当时她十二岁,他们两个十七岁。她记得两个男孩子胃口很大,每天早上骑马或到湖里游泳前都要吃掉不少鸡蛋、香肠和一大摞黄油烤面包。沃尔特十分让人着迷,他外表英俊,又是个外国人。他礼貌客气地待她,就好像她跟他是同龄人,这种奉承很讨年轻女孩的欢心——她现在发现,那是一种十分巧妙的讨好方式。

她正回想着,仆役长皮尔走了进来,他对碧说的话让茉黛吓了一跳:“冯・乌尔里希先生来了,殿下。”

沃尔特不可能来这儿,茉黛有些糊涂了。难道是罗伯特?也同样不太可能。 不一会儿,沃尔特走了进来。

茉黛惊得说不出话来。碧说:“简直是个意外的惊喜,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穿着轻薄的淡灰蓝色粗花呢夏装,蓝色缎面领带跟他的眼睛颜色相仿。茉黛后悔自己穿的不过是件普通的奶白色梨形上衣,穿这种衣服跟她的嫂子吃早餐倒是合适。

“请原谅我此番侵扰,公主,”沃尔特对碧说,“我要去加地夫拜访我们的领事。事情很无聊,德国水手在当地和警方惹了一场乱子。”

这是胡说八道。沃尔特是一位武官,把水手弄出监狱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

“早上好,茉黛女勋爵。”他跟她握了握手,“看见你在这儿真是令人愉快。”

这更是信口胡诌,她想。他是来找她的。她离开伦敦就是为了躲他,但内心深处,她不由得高兴他如此坚持不懈地追着自己。一时慌乱,她只说了句:“嗨,你好啊!”

碧说:“来点咖啡吧,冯・乌尔里希先生。伯爵外出骑马了,但很快就会回来。”她想当然地认为沃尔特是来看菲茨的。

“十分感谢。”沃尔特坐了下来。

“你留下来吃午饭吧?”

“我很愿意。然后我就得坐火车回伦敦。”

碧站了起来:“我去跟厨子说一下。”

沃尔特马上起身帮她拉开椅子。

“跟茉黛女勋爵聊会儿天,”碧说完,便离开了房间,“让她快活点儿。她正为国际形势担心呢。”

听着碧话里嘲弄般的腔调,沃尔特扬了扬眉毛:“所有明辨是非的人都在担心国际形势。”

茉黛很是尴尬。她必须硬着头皮说点什么了,便指了指《泰晤士报》:“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塞尔维亚已经征召了七万预备役?”

“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七万的预备役,”沃尔特严肃地说,“但他们正在试图加大筹码。他们希望更广泛的战争危险会让奥地利小心起来。”

“奥地利人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要求送达塞尔维亚政府?”

“从官方层面来说,他们想要不用任何战争手段得到结果。从非官方层面看,他们知道法国总统和他的外交大臣刚好去了俄国,两个盟国商定出一个协调一致的方案再容易不过。庞加莱总统离开圣彼得堡之前,奥地利人不会发出他们的外交照会。”

他想问题真是清晰,茉黛心想。她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一点。

他隐忍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一本正经、谦恭有礼的面具后面是一脸痛苦。他唐突地说:“请回到我身边吧。”

她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不平的心绪让喉咙一阵哽咽,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你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但这样不行,我实在太爱你了。”

茉黛想着怎么回答:“可是,你的父亲……”

“他的命运得自己看着办了。我不能听他摆布,在这件事上绝不。”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他可能是对的,德国外交官不该娶一个英国妻子,至少现在不应该。”

“那我就去干别的工作。但我永远无法找到另一个你。”

她的决心动摇了,眼睛被泪水淹没。

他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可以跟你哥哥谈谈吗?”

她把白色亚麻餐巾揉成一团,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先别跟菲茨谈,”她说,“等几天,等到塞尔维亚危机结束再说。”

“几天时间可结束不了。”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再想想。”

“我会按你的意思办,当然。”

“我爱你,沃尔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谢谢你,”他庄重地说,“你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威灵顿街的房子里气氛紧张而静默。妈妈做好了饭,爸爸、比利和外公吃着,谁都没说话。比利狼吞虎咽,心里憋着一股火。当天下午他爬上山腰,一个人独自走了好几里地。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耶稣和通奸被捉的妇人的故事。他穿着礼拜日的衣服坐在厨房里,等着跟父母和外公去毕士大礼拜堂参加擘饼礼拜,他打开《圣经》,在《约翰福音》里找到第八章,这故事他读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讲的几乎就是他家遭遇的这种危机。

他在礼拜堂继续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巡视四周,看着熟悉的朋友和邻居:戴・泼尼斯太太、小店约翰・琼斯,庞蒂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板油・休伊特……他们都知道昨天艾瑟尔离开了泰-格温,买火车票去帕丁顿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可以猜到。他们已经在心里评判着她。但耶稣并不这样。

在唱赞美诗和即席祈祷时,他认定圣灵就要引领他阅读那些经文了。临近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打开手上的《圣经》。

周围发出一阵惊奇的低语声。他这个年纪来给会众读经实在太年轻了。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年龄限制——圣灵完全可以感动任何人。

“我要读《约翰福音》中的几节。”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尽力保持平稳。

“他们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时被拿的。”

毕士大礼拜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一动不动,谁也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咳嗽。

比利读下去:“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但是耶稣弯下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好像他没听见他们的话。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

读到这儿,比利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

他小心地加重语气,道:“他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屋子里的每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谁也没有动。

比利接着说:“于是又弯下腰来,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自己的良心让他们自知有罪,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责难的人在哪儿呢?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主啊,没有。”

比利从书上抬起头来。最后一节他早已默记在心里,没必要照着读。他看着父亲紧绷着的脸,十分缓慢地说:“耶稣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罪已消失。”过了好一会儿,他“啪”地合上《圣经》,听上去像是沉默中的一声炸雷,“这就是上帝的圣言。”

比利没有坐下。相反,他朝门口走去。教众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紧盯着他。他打开那扇大木门,离开了。

从此,他再没有去过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