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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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把车停在琳赛家的车道上,我们两人看着雨变成雪,看着世界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成千上万的雨滴似乎冻结在半空,然后飘浮着、安静地坠入泥土。我已经开车把艾拉迪和艾丽送回了家。在从派对回来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艾拉迪向后靠在座位上,假装睡觉,但我偶然看向后视镜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在闪。
“上帝,真是个糟糕的晚上。”琳赛把前额贴在窗户上,“太疯狂了,对吗?我从来没想过……我的意思是,她是个疯子,但是,我从来没想到她会……”她打了个冷战,“而且,你在那里。”
警察来了之后,救护车也来了——跟着的是肯特派对上的所有人。听见警笛的人们像飞蛾被火光引来一样穿过树林赶过来,有人沉默,有人突然爆发出抽泣——他们看见我站在路边,呆若木鸡。一位女警官甚至过来询问我,她的下巴上有一颗很大的痣,看上去像一颗挂在昏暗天空中的孤星,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喝醉了吗?
没有。
她使用过什么毒品吗?别害怕,请告诉我。
没有。至少——我不这么觉得。
琳赛舔着嘴唇,把手放在膝盖上。“她没有……她没有,比如说,说过什么吗?她没有解释?”
刚才那位警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最后的问题,这也许是唯一要紧的东西。她和你说过什么吗?随便什么都可以,关于她的感觉,她在想什么?
我不认为她有什么感觉。
我对琳赛的回答是:“我不确定这是个你能解释得清的问题。”
她继续追问:“不过,我的意思是,她一定有什么问题,对吧?家里的事,对吧?人们都会遇到问题,只不过不会像她那样而已。”
我想起朱丽叶家冰冷、黑暗的房子,电视的投影爬上墙壁,银质相框中那对不知名的夫妇。
“我不知道。”我说。我看着琳赛,但她的眼神游移不定,“我猜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我有一种非常深沉的空虚感,深得让人感觉似乎那并不是一种空虚,而是解脱。我想这可能就是那种任由波浪把你带到任何地方的感觉。又好比你在黑暗中躺在海岸的边缘,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你翻身的时候,只能看到星星、天空和水,它们向你逼近过来,像要拥抱你。你会伸出胳膊想,好吧。
“谢谢你把我送回来。”琳赛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但似乎并不打算出去,“你确定会没事吗?”
“我会没事的。”
我看着雪花排列成各种图案从天而降,像一股令世界闪闪发光的白色潮汐,美极了。这时,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朱丽叶不会看到这一幕,还有很多东西她再也看不到了。
琳赛咬着指甲,她总是宣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改掉了这个坏习惯。自动车库的灯打开了,但她的轮廓是黑暗的。
“琳赛?”
她惊跳起来,好像我们已经沉默了好几小时一样,她惊讶地看到我还在车上。“什么?”
“还记得那次在罗莎丽塔吗?你从纽约回来之后?我看到你在盥洗室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瞪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睛比脸上其余的部分还要黑,两个大黑洞。
“那真的是唯一的一次吗?”
她迟疑了一秒。“当然是。”她说,但是她的声音很低,我知道她在说谎。
现在我意识到琳赛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吓坏了。她恐惧地意识到人们会发现她在伪装,嘲笑她一辈子,所以才假装自己拥有一切,其实,她只不过是和我们一样在各种问题里挣扎的普通人。琳赛,连你用不正确的眼光看她时,她都会咬你,好像那些身材娇小,但攻击性很强的狗,在它们拴着链子连连后退之前,总是对着空气狂吠不已。
几百万块雪片,旋转着,呼啸着,看上去像白色的波浪。我想知道雪花是否真的是每一片都与其他的不同。“朱丽叶告诉我。”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这样眼前就只有一片白色的雪,“关于女童军露营的事情。你在五年级的时候——你们还是朋友。”
琳赛仍然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颤抖起来。
“她告诉我其实是你——你知道。”
“你相信她了?”琳赛迅速说,她的语调里有一种机械、迟钝的东西,似乎并不指望说出来会有什么好的作用。
我没理她。“还记得大家都因为这个叫她‘尿黄黄’吗?”我睁开眼睛看着她,“你为什么告诉大家是她干的?我是说,那个时候,好吧,我懂了,你很害怕,你很尴尬,但是过后……?你为什么把这事告诉所有人?你为什么要传播谣言?”
琳赛抖得更厉害了,有那么一秒钟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或者只会撒谎。但是,她开口了,声音很平稳,充满了我无法弄清的什么东西。悔恨,也许吧。
“我总是觉得那个传言不会永远传播下去。”她听上去似乎还沉浸在多年以前的震惊里,“我想,最后她总会告诉所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会为自己辩护,你知道?”她的声音有点变调,某种歇斯底里的音符掺杂近来,“为什么她甚至都不为自己说话?不止一次,她只是——只是默默接受。为什么?”
我想起这些年来琳赛是如何保守这个秘密的,每天晚上哭着刷洗带着尿液的枕头——最为惊人的秘密——试图忘记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想起自己坐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害怕自己会说错话或做错事,害怕我内心深处那个愚蠢、瘦长的骑马的失败者会爬出来一口吞掉新的我,好像蛇吞掉什么东西一样。想起我是怎样清理掉架子上所有的纪念品,扔掉我的豆袋椅,学会怎样穿衣打扮,从来不吃热午餐的。还有,学会了远离那些能把我拽下去,将我带回原地的人。比如朱丽叶·赛克斯,比如肯特。
琳赛直直身子,打开门。我关掉引擎,和她一起下了车,把钥匙扔过车顶,她一只手接住。什么地方的车头灯大亮了几下,我转过身,眯起眼睛,朝着亮灯汽车的大致方向伸出一只手,我不出声地说:“两分钟。”
琳赛朝肯特点点头,他正在我们身后停下车,等着开车送我回家。“你确定会好好的?平安回家什么的,我是说。”
“我确定。”我说,尽管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想到自己会和肯特坐在一起,在车里待上十二分钟才到家,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虽然我知道这不对——甚至我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不会有结果,我跟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任何结果。
琳赛张开嘴,又闭上了,我看得出她想问肯特的事,但最终还是作罢。她开始朝房子走去,接着,她迟疑了一下转过身。
“萨姆?”
“嗯?”
“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关于……一切。”
她想让我告诉她“没有关系”。她需要我这么说。但我无法说出口,不过,我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人们都会喜欢你的,琳兹。”我没说的是:如果你卸掉一些伪装的话。但是,我知道她明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仍然爱你。”
她攥起拳头,尖声说:“谢谢。”然后转身向房子走去。有那么一秒钟,一道光线落在她脸上,她的皮肤看起来湿了,但我不确定那是她的眼泪还是雪花。
肯特俯身过来为我打开车门,我滑了进去。我们离开琳赛家,默默地开上了主路。他开得很慢,很谨慎,车头灯向前方照去,黑暗中出现两道雪柱。他双手轻轻地搁在方向盘上。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但是我让自己说出一个字。我累了,我头疼,我只想默默享受我们的胳膊只相距几英寸、他的车闻上去像肉桂还有他为了我把暖气调到最高档的事实,这些都让我感觉四肢沉重和浓浓的睡意,虽然我内心深处激动不安,而且完全知道他的存在,还有,他离我是那么近。
接近我们家的时候,他慢下来,我们的车子跟蠕动差不多,我希望这是因为他也不想这段旅程结束。这一刻,时间应该停止,就是现在——我希望时间张开大嘴,把我们吞噬进去,就像在黑洞边缘会出现的效果那样,时间回环往复,让我们永远在雪中前行。不过,无论肯特开得有多慢,汽车还是在前进。
不久,我们家那条街的路牌出现在左边,接着,我们经过邻居们漆黑一片的房子,然后,我们到了我家门前。
“谢谢你开车送我回来。”我说。接着,我们同时转向对方,异口同声地说:“你确定自己会没事吗?”
我们一起紧张地笑起来。肯特把眼睛前面的刘海拨到一边,可是那些头发马上又掉回来,这让我的胃一沉。
“没问题,”他说,“这是我的荣幸。”
这是我的荣幸。这句话只有从肯特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才不会像老电影里面庸俗的台词。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想起我浪费掉的所有时间,从我的指尖流逝的分分秒秒,仿佛雪花融进黑暗。
我们坐了一分钟。我拼命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这样我就不必非要下车,但是,我想不出来,时间正悄悄溜走。
终于,我开口了:“今晚的每件事都很糟糕,除了这个。”
“除了什么?”
我举起食指,在我们中间来回摇了摇。你和我。每件事都很糟糕,除了这个。
他的眼中燃起一道光彩。“萨姆。”他说了一遍我的名字,像一阵微风那样轻轻说出来,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单独的音节可以让我的身体有翩翩起舞的感觉。
他突然探过身来,两只手分别放在我脸的两侧,摸着我的眉毛,有那么奇妙的一秒钟,他的拇指轻轻地碰到了我的下唇——我尝到了他皮肤上肉桂的味道——接着,他放下手退到一边,看上去很尴尬。
“对不起。”他嘟囔道。
“不,没关系。”我的身体嗡嗡摇晃。他一定能听得见。那一刻我的脑袋似乎快要离开自己的肩膀。
“它只是……上帝,太糟糕了。”
“什么糟糕?”我的身体立刻停止了摇晃,我的胃像灌满了铅。他准备告诉我他不喜欢我。他准备再一次告诉我他看透了我。
“我是说,今晚发生的每一件事……现在不是适当的时候……还有你和罗布在一起。”
“我没和罗布在一起,”我迅速说,“不在一起了。”
“你们不在一起了?”他非常紧张地盯着我,我能看见他绿色眼珠里的金色线条,就像车轮上的辐条。
我摇摇头。
“这是件好事。”他仍然那样盯着我好像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么看我的人,“因为……”他的声音变小了,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到我的嘴唇上,我的身体变得滚烫,我敢发誓自己马上要晕过去了。
“因为?”我提醒他,惊讶自己居然还能说话。
“因为我很抱歉,但是我忍不住,而且,我真的需要吻你,就现在。”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然后把我拉过去。接着,我们接吻了。他的嘴唇很柔软,我的嘴唇有一种麻麻的感觉。我闭上眼睛,透过黑暗,我看到了美丽的、正在盛放的东西,花朵像雪花一样旋转着从天而降,蜂鸟的翅膀扇动着,和我的心跳一样快。我走了,迷失了,飞到一个虚无之处,好像我梦中的那样。但这是一种好的感觉——像呼啸,像完全的自由。他的另一只手拨开我脸上的头发,我能感觉到他触摸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手指的印记。我想到流星迅速划过天空,留下一条燃烧的尾巴,那一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秒、几分钟、几天——当他对着我的嘴轻轻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与此同时,我的呼吸也进入了他的嘴中。我意识到,就在这儿,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人亲吻。
他离开得太快,依然捧着我的脸。“哇哦,”他说,喘息着,“抱歉,可是,哇哦。”
“是的。”这个词似乎在我嗓子里绊了一下才说出来。
“我真的喜欢你,萨姆。”他安静地说,“一直喜欢。”
“我也喜欢你。”别担心明天。甚至连想也别想。我闭了一下眼睛,把所有念头推出脑海,只想着此时此刻,他温暖的手,那双美妙的绿色眼睛,还有嘴唇。
“好啦。”他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前额,非常温柔,“你累了,需要睡觉。”
他走下车,绕到我这边,为我打开车门。雪越下越大,似乎变成一条覆盖一切的毯子,模糊了整个世界的轮廓。我们奋力沿着小路走到门廊的时候,留下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了。我父母为我留着门廊的灯,黑暗的街道和黑暗的房屋中间唯一的一盏亮着的灯——也许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盏。灯光照耀下,雪花变得如同流星一般明亮。
“你的眼睫毛上有雪。”肯特的手指沿着我的睫毛边缘抚动,落到我的鼻梁上,这让我颤抖。“头发上也有。”一只手在我头发上扇动,手指的触感,捧着我的脖颈的手掌。老天。
“肯特。”我的手指揪着他的衣领,无论他站得离我有多近,我都觉得远远不够。“你曾经害怕过睡觉吗?害怕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脸上浮起一个略带悲伤的微笑,我敢发誓,看上去他似乎知道。“有时我害怕睡觉,是因为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
接着,我们又吻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和嘴唇紧紧贴在一起,似乎没有一点缝隙,仿佛不是在接吻,而是在想着接吻这件事,想着呼吸,想着一切对的、自然的、潜意识的和放松的每一件事。不是在尝试着做什么,而是全然的、无拘无束的放任。这时,难以想象和绝无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时间真的完全静止下来。时间和空间向后退去,逐渐消失,如同一个永远在向外扩张的宇宙,只留下黑暗和站在它的边缘的我们两个人,沉浸在无止尽的黑夜、呼吸和触摸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