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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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1910年2月11日

一种温热、陌生的奶香惊动了昆妮。昆妮是只猫,严格来说属于格洛弗太太,虽然后者对此浑然不觉。这只大三花与格洛弗太太同时来到狐狸角,来时装在一个毯织包中,仿佛一个小号的格洛弗太太,它很快将灶台边格洛弗太太的专用温莎椅据为自己的地盘。虽然有了自己的椅子,三花并不停止在家中所有其他坐具上留下自己的毛发,这其中也包括床。休不大喜欢猫,时常因为那“脏兮兮的东西”不知为何总有办法把毛弄在他的礼服上而抱怨。

这只三花的心肠比其他猫都坏,谁离它太近它就打谁,像斗兔比赛中的兔子那么凶。同样不大喜欢猫的布丽奇特说,它肯定有恶魔附体。

这股陌生而又美妙的香味究竟从哪儿来呢?昆妮无声地踏上楼梯,来到二楼主卧。炭火温暖着房间。这是一个好房间,床上铺着松软的厚鸭绒被,熟睡的人类躯体发出有节奏的轻柔呼吸。一张与猫的尺寸完美契合的小床上摆着一块与猫的尺寸完美契合的有温度的小垫子。昆妮反复踩着这块肉乎乎的小垫子,突然被带回了自己的童年。它趴下来,将自己安顿得更为舒适,喉中发出了低沉而幸福的呼噜声。

尖针刺在她柔软的皮肤上,这种触感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是一种陌生的疼法,但她很不喜欢。突然她的嘴又被什么捂上了。某种东西闭塞了她的口鼻。她越是猛力吸气,就越是无法呼吸。她被压住了,没有了空气,没有人救援。坠落,坠落,像只被枪打中的小鸟。

昆妮很快乐,正在忘乎所以的当口,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感到自己被一把抓起,从房间这一头扔到了那一头。它一边愤怒地发着咝咝声,一边退出门外。它知道自己反抗的胜算很小。

毫无生命迹象。小小的胸腔松懈着,完全静止不动。希尔维自己的心脏像一只处于体内的拳头,在胸膛上砸着,仿佛要砸出个洞。竟然还有这种威胁!可怕的战栗潮水般涌过她的全身。

她本能地将嘴凑到婴儿脸上,罩住她小小的口鼻。她轻轻地往里吹气。吹呀。吹呀。

婴儿活了过来。几乎不费周折。(“肯定是凑巧。”费洛维大夫听说这一医学奇迹后表示,“您采取的办法听上去不太可能救活什么人。”)

布丽奇特送完牛肉清汤,下楼回到厨房,严肃地对格洛弗太太说:“托德太太让我告诉厨子——也就是您,格洛弗太太——猫不能再留着了。最好杀掉。”

“杀掉?”格洛弗太太感到无比愤怒。重新回到火炉边老位置的猫咪,此时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住布丽奇特。

“我只是传达她的意思。”

“让她先杀了我!”格洛弗太太说。

哈莫太太尽量做淑女状,小口啜饮热朗姆酒。这已经是第三杯,她已经面红耳赤。她本来要去一户人家接生,被风雪堵在半路,无奈进入查尔芬特-圣彼得外的蓝狮酒馆的雅座上休息。除非迫不得已,此类地方她平常不会来。不料酒馆内竟有一炉旺火,气氛和谐愉快,身边的人竟也都很友善。黄铜马饰、锡制酒壶交相映着炉火。从雅座可以看到吧台另一侧,觥筹交错的大酒池,酒精流量比这边雅座要频繁得多,粗放狂野,毫无秩序。大家正齐声高唱一首歌。哈莫太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也和着节奏在地板上踏起来。

“您该看看外头的雪,”酒馆老板凑过擦得锃亮的黄铜大吧台说,“说不定大伙儿都得在这儿困上好几天。”

“好几天?”

“您不妨再来一小杯朗姆酒。反正今晚您哪儿也去不了了。”

仿佛洞中之狐

1923年9月

“所以你再也不去看科莱特大夫了?”伊兹问,她打开珐琅烟盒,盒中整齐陈列着一排寿百年黑俄罗斯。“抽不抽?”伊兹把所有人都当作同龄人来相处。这出于她的懒惰,但也给她增添了一种迷人之处。

“我今年十三岁。”厄苏拉说,认为这句话应该可以同时回答对方的两个问题。

“这年头十三岁可以算大人。生命可以很短,你知道。”伊兹补充说,拿出一个乌木和象牙镶嵌而成的烟嘴。她四周扫了一眼,想找个能打火的招待。“我真想念你常去伦敦的日子。陪你去哈利路,然后请你到萨沃伊酒店喝茶。顺便也请我自己。”

“我已经一年多没看科莱特大夫了。”厄苏拉说,“他们说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我则相反,全家人41说我无药可救。你嘛,当然啦,是个有教养的小姐42,从来不懂什么是为别人的罪孽付出代价。”

“哦,这可说不好。我想我还是懂一些的。”

正是周六的午饭时间,两人在辛普森之家吃饭。“这就是女人闲暇时的消遣。”伊兹说。两人眼前摆着大块血淋淋的去骨牛排。梅丽的母亲肖克洛斯太太是个素食主义者。厄苏拉想象着她面对这样大块的腿肉时会多么惊惧。休说,肖克洛斯太太是个波希米亚浪漫主义者。格洛弗太太说,她是疯子。

伊兹凑近火速赶来给她点烟的男招待。“多谢,亲爱的。”她含糊地说,双眼定定盯着对方,看得对方的脸红成了盘中牛排的颜色。“烤牛肉。”伊兹对厄苏拉说,挥挥手赶走了招待。她说话总是夹着法语词(“我幼时在巴黎待过一段,当然,还有战争的缘故……”),“你会说法语吗?”43

“嗯,我们在学校说。”厄苏拉说,“但这不代表我会说。”

“你挺爱开玩笑,对吧?”伊兹深吸香烟,噘起她弓得很厉害的嘴唇,仿佛在呼出香烟以前她准备先吹一会儿小号。坐在近旁的几个男人纷纷转头,痴痴地看着。她对厄苏拉眨眨眼。“你学的第一个法语词肯定是即视感44。可怜的小东西。也许你小时候摔跤撞了头。我真希望自己也撞过。来,吃吧。我饿死了。你呢?其实我正在节食。不过说真的,生活中需要忍耐的事已经够多了。”伊兹说着,兴致勃勃地切起牛肉来。

这说明她的胃口已经恢复。她在玛丽勒本的火车站接厄苏拉时,脸色发绿,说自己因为在哲曼路酒吧里一场“有伤风化”的派对后吃喝了牡蛎和朗姆酒(“永远不要将它们搭配在一起”),所以“有些晕乎”。现在她显然已经完全忘了牡蛎的事,像闹饥荒一样吃着,虽然她照例声称自己正在“控制体重”。另外她还声称自己“穷得叮当响”,但花钱仍似行云流水。“没有乐趣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说。(“她的人生除了乐趣就没有别的。”休曾经这样气鼓鼓地说。)

乐趣——以及与之伴生的一系列好处——对她是很有必要的,伊兹说,这可以缓解她“加入工人阶级”,必须“终日狂敲”打字机来赚取生活费的苦楚。“苦楚!天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煤窑里敲煤为生呢!”在狐狸角一次气氛紧张的家庭午餐后,希尔维不快地说。伊兹走后,她同布丽奇特一起收拾餐桌,气得将皇家伍斯特骨瓷果盘掼在桌上,发狠道:“她从会说话开始就没有一句人话,除了胡说什么也不会。”

“这可是家传的宝贝。”休说着抢下伍斯特果盘。

伊兹曾设法在报社找到一份写专栏的工作(“天知道怎么找到的。”休说),专栏面向“单身群体”,名叫“现代单身女性的多彩生活”,一周发一篇。“谁都知道,现在单身男性的数量已经周转不过来。”她坐在狐狸角摄政风格的华丽餐桌前,一边撕面包卷一边说。(“没见你缺过。”休低声数落。)“可怜的年轻人都死光了。”伊兹只当没听见,继续道。她毫不体谅母牛的辛勤劳作,大方气派地往面包卷上抹着黄油。“我们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只能尽量在没有他们的前提下活得更好。现代妇女必须学会自食其力,不能再将希望系于家庭保护。女人们必须在心理、经济上达到独立,最重要的是还必须在精神上达到独立。”(“一派胡言。”又是休说。)“大战牺牲的不仅仅是男性。”(“区别是他们死了,你还活着。”希尔维发出冷冷的声音。)

“当然,”伊兹说,心里惦记着身边格洛弗太太端的那锅温莎浓汤,“下等阶级的女人世世代代都在工作。”格洛弗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捏汤勺柄的手攥紧了。(“温莎浓汤,多么美味的东西,格洛弗太太。你往里放了什么竟这样好喝?是吗?是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们正向无阶级分别的社会转型。”这句话是针对休说的,却从格洛弗太太处收获了冷嘲热讽的“哼”的一声。

“这么说,从本周起你变成布尔什维克了?”休问。

“如今人人都是布尔什维克。”伊兹轻率地断言。

“她嘴里还吃着我们的饭呢!”休大笑道。

“真是愚蠢至极!”伊兹终于赶往火车站后,希尔维说,“而且化那么浓的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演戏。当然啦,在她脑子里,她就是在表演。她就是她自己的舞台。”

“还有那个发型。”休痛心疾首。不用说,伊兹当然是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里第一个剪波波头的人。休明确禁止自家女眷剪短发。父命刚一下达,平时总是很听话的帕米拉就同维妮·肖克洛斯一起进城,两人各剪了一个脑后推高的波波头回来。(帕米拉的理性分析是“这样做游戏时方便”。)她保存了自己的两条粗辫子,不知是为它们自豪,还是为了留个念想。“你这是要造反?”休说。由于两人都不是针锋相对的性格,对话就此结束。两条辫子放进了帕米拉内衣抽屉的后面。“谁知道呢,或许哪天能派上用场。”她说。家里没有人能想得出可以派什么用场。

希尔维对伊兹的不满并不局限在她的发型和妆容上。她为伊兹孩子的事至今无法原谅她。孩子现在应该已经十三岁,与厄苏拉同龄。“小弗里茨,或小汉斯。”她说,“流着与我的孩子一脉相承的血。但是,当然啦,伊兹关心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也没有那么肤浅,”休说,“我想,她一定是在战争中目睹了不少可怕的事。”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样。

仿佛要赶走头顶飞舞的一圈蚊蝇,希尔维将头猛地向后仰去。她真嫉妒伊兹有这场战争,连战争的丑恶都一起嫉妒。“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白痴。”她说。休笑着说:“对,她的确是白痴。”

伊兹的专栏大致只描写她自己的紊乱生活,穿插一些荒谬无稽的社会评论。上周的《到底要多短?》本应讨论“被解放的裙摆不断变短”的问题,然而,伊兹在文章中大谈自己练就一对漂亮脚踝的心得。用脚尖站在一级楼梯上,脚跟悬空,向下压低,低过楼梯平面。帕米拉在阁楼楼梯上练了一个礼拜,宣布此法无效。

虽然很不情愿,休仍然每周五买一份伊兹供稿的报纸,在回家的火车上阅读,“看看她又在写什么”(然后将这不堪入目的报纸扔在玄关桌上,再由帕米拉抢救下来)。休内心深藏一份恐惧,怕伊兹会在报上写到他。唯一让他松口气的是,伊兹写稿时总是用笔名黛尔菲恩·福克斯,希尔维说这是她听过“最愚蠢的名字”。“嗯,”休说,“黛尔菲恩是她的教名,是她教母给她起的。‘托德’又是‘福克斯’的旧称,所以这里面还有一些逻辑。当然我并不是在维护她。”

“但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出生证上就是这么写的。”喝开胃酒时受到质问的伊兹看起来很委屈,“而且也与先知戴尔菲谐音。我觉得很适合我。”(“所以她现在是先知了?”希尔维说,“她要是先知,我就是图坦卡蒙的女祭司。”)

伊兹以黛尔菲恩的身份写作,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了“我的两个侄儿”(“两个都是小坏蛋!”),幸好没有给侄儿署名。“只是目前没有。”休阴沉地说。她为这两个显然是虚构的侄儿杜撰了许多“奇闻逸事”。现实中,莫里斯已经十八岁(伊兹的“健康结实的小朋友”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还在念寄宿学校,一生与伊兹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足十分钟。泰迪则生来不喜欢牵扯任何可能发展成奇闻逸事的事情。

“这两个男孩究竟是谁?”希尔维质问。她面前摆着格洛弗太太做的维罗妮卡龙利鱼,这道菜格洛弗太太的发挥时好时坏。她将报纸折起放在桌上,只用食指尖点着伊兹的专栏,好像上面沾了细菌。“跟莫里斯和泰迪到底有没有关系?”

“吉米呢?”泰迪问伊兹,“你为什么不写他?”吉米身穿天蓝色绒线夹克,显得很精神,正专心用勺挖马铃薯泥吃,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是否出现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他是和平带来的孩子,那场结束了所有战争45的大战是为吉米而打的。然而,希尔维对这一家庭新成员的到来又一次表现出惊讶(“原先我觉得四个已经很齐全了。”)。希尔维一度对生育一无所知,现在她反倒对如何节育一筹莫展了。(“吉米是计划外产物。”希尔维说。“那种时候我无法做计划。”休说。两人笑了。)

吉米的降生让厄苏拉感到自己离家庭中心更遥远了。她仿佛一件器物,因为桌子挤而退居边缘。一个异类,她无意中曾听希尔维对休这么说。一个神神道道的小异类。但是既然是在自己家里,又怎么能是异类?“你真的是我妈妈吗?”她问希尔维。希尔维笑着说:“现在想改已经晚了,亲爱的。”

“她是孩子里比较奇怪的一个。”她又对科莱特大夫这么说。

“唉,孩子一多总会这样。”他说。

“别再写我的孩子了,伊索贝尔。”希尔维情绪激动,对伊兹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们是虚构的呀,希尔维。”

“虚构也不行。”她撩起桌布,观察脚下。“你的脚在干吗?”她生气地问对面的帕米拉。

“我在用脚踝画圈。”帕米拉答,毫不顾及希尔维的心情。最近帕米拉的胆子大起来,同时却又很有理,这让希尔维尤其不快。(“你简直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这天早上,她刚为一次小小的分歧这样说过帕米拉。“跟父亲一样不好吗?”帕米拉说。)帕米拉擦掉吉米粉红小脸上沾的马铃薯泥,说:“先顺时针转,再逆时针转。伊兹阿姨说,这样练就的脚踝形状姣好。”

“任何一个理智的正常人都不会去听伊兹的话。”(“什么?”伊兹说。)“另外,你现在还小,不必关心脚踝形状。”

“可是,”帕米拉说,“你跟我一样大时,都快嫁给爸爸了。”

“噢,太好了。”休看见格洛弗太太端着女皇米布丁46站在餐厅门口,准备隆重登场时,松了一口气,“您一定是得了艾斯克菲47亡灵附体,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后。

“噢,太好了。”伊兹说,“内阁布丁。辛普森之家做这种保育食品很有一套。以前我们有个保育室,你知道吗?占房子最高一层。”

“在汉普斯泰德?在奶奶家?”

“正是。当时我还很小,就像现在的吉米。”伊兹显出一丝忧伤,仿佛忆起了一段忘却已久的伤心事。她帽端的鸵鸟毛也仿佛感到了情绪变动而颤抖起来。直到侍者送来盛在船形沙司碟里的蛋黄酱,她才恢复情绪。“这么说,你不再有那种奇怪的即视感了?”

“我吗?”厄苏拉说,“没有了。也不是没有,有时有,但不经常。以前有,你知道。现在差不多没了。”真的没了吗?她不知道。她的记忆仿佛许多一小汪一小汪的回声,瀑布般倾泻下来。回声能够倾泻吗?也许不行。在科莱特大夫的帮助下,她曾努力学习用词精确(很大程度上没有成功)。她思念周四下午那惬意的一小时(他称为面对面48。又是更多的法语)。她喜欢从狐狸角解放出来的感觉,喜欢跟这个给予她全神关注,且只给予她一个人以关注的人在一起,自从十岁第一次上门问诊就一直如此。有人会送她去火车站,这个人有时是希尔维,更常是布丽奇特,伊兹在另一头的车站接她,虽然希尔维和休都怀疑把孩子托给伊兹并不可靠。(“便利,”伊兹说,“便利往往战胜原则。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有个十岁的孩子,是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门的。”“你是有个十岁的孩子。”休指出。也就是小弗里茨。“我们不能找找他吗?”希尔维说。“大海捞针。”休答,“而且德国佬加入了盟军。”)

“反正我挺想你,”伊兹说,“所以就想让你白天来一次。没想到希尔维竟同意了。我和你母亲之间,可以这么说,某种程度上存在冷淡的关系。她觉得我疯狂堕落,为安全起见不应该结交。不管怎么说,我都想把你从牧人手中解放出来。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厄苏拉心想不知这是好是坏。)“我们可以做一对忘年交,你说呢?帕米拉同你相比缺一点灵气。”49伊兹继续道,“打网球、骑自行车,难怪她脚踝这么健壮。虽然运动能力强,但是嘛……还学科学!科学简直没有意思。再说你们家的男孩……唉,男孩还有什么可说。但是你,你那些关于未来的知识,很有趣,厄苏拉。你似乎能未卜先知。我们应该给你配一辆吉卜赛大篷车,再给你一只水晶球,一副塔罗牌。你说些类似‘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50’之类的话。你能看见我所有的未来吗?”

“不能。”

“转世,”科莱特大夫问她,“这种说法你知道吗?”十岁的厄苏拉摇摇头。她所知道的事还没有多少。科莱特大夫在哈利路上有一套好房子。他领厄苏拉走进一间,四壁铺有暖色华美橡木墙裙,地上是红蓝几何图案厚地毯,堆满木炭的火炉里燃着饱满的炉火,壁炉两侧各有一把大皮扶手椅。科莱特大夫身穿哈利斯手工细条纹三件套礼服,挂大金表,身上有丁香和烟叶气味,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好像他马上就要去烤麦芬蛋糕,或给她念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不过他没做这两件事,而是面带笑容地对厄苏拉说:“那么,我听说你想杀了你家保姆?”(哦,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来这里的呀。厄苏拉心想。)

他从屋角的一只俄国茶炊里给她倒了一杯茶。“我不是俄国人,远远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但是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过。”他和伊兹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待儿童的方式:他对你就像对待大人一样,至少表面如此。茶浓得发苦,只能放许多白糖,就着摆在两人中间桌上的亨特利-帕尔莫牌马利饼,才喝得下去。

他是在维也纳学的医(“还能是别的地方?”),但据说他的路是自己走的,谁也没有收他做过门徒,虽然他“在许多老师门下学习过”。“一个人在前进时必须谨慎,”他说,“要在纷乱的思维里小心理出一条路来。完成分裂自我的统一。”厄苏拉一个字也没听懂。

“保姆对吗?是你推下楼的?”这个问题由一个提倡“谨慎”和“小心”的人提出来,显得粗暴而直接。

“是意外。”她不认为布丽奇特是“保姆”,布丽奇特就是布丽奇特。而且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你母亲很担忧。”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亲爱的。”希尔维在科莱特大夫处做了预约后这样解释。

“难道我不快乐?”厄苏拉很纳闷。

“你自己觉得呢?”

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就像是另一世?”科莱特大夫问。

“对。但同时也是此世。”

(“我知道她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有必要找精神医师吗?”休皱起了眉头,“她只是年纪还小。她没病。”

“当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点治疗。”)

“然后你就好了,像变魔术。多神奇。”伊兹说,“那个精神科医师,人挺古怪,不是吗?我们要不要再叫盘奶酪?这里的斯蒂尔顿奶酪气味浓郁。还是现在就走,去我那儿?”

“我饱了。”厄苏拉说。

“我也是。那就走吧。是由我来付钱吗?”

“我没有钱,我十三岁。”厄苏拉提醒她。

两人离开餐馆,出乎厄苏拉意料,伊兹沿河岸街往上走了几码,坐进一辆闪闪发光的敞篷车里。车被极为大意地停在煤窑小酒馆的门外。“你竟有车!”厄苏拉惊呼。

“这辆车好吧?严格地说我没有付钱买。上车吧。阳光牌跑车。不用说比救护车好得多。现在这种天气开正合适。我们沿着河堤兜兜风怎么样?”

“好,谢谢。”

“啊,泰晤士河。”行至看得见河流的地方,伊兹说,“可惜仙女不在。”这是九月末一个可人的下午,清爽得像一只苹果。“伦敦真美,不是吗?”伊兹说。她仿佛在布鲁克兰赛道上赛车一样开得飞快,令人既害怕又刺激。厄苏拉心想,伊兹既然能开着救护车安然穿越战火,在维多利亚滨河大道上开车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悲剧。51

驶近威斯敏斯特桥时,伊兹不得不放慢车速。一大群失业者正在示威游行,示威很安静,大多数人默不作声,队伍挡住行人的去路。我曾出征海外。悬在高处的一块标语牌上这样写道。另一块写着:我饿,我要工作。“一群懦夫,”伊兹鄙夷地说,“这个国家永远也不会有革命。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们不过砍了一个国王的脑袋,竟一直检讨到今天52。”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来到车边,对伊兹喊叫了一通,虽然口齿不清,但意思很明显。

“让他们去吃蛋糕吧53,”伊兹嘀咕道,“她可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你知道吧?玛丽·安托瓦内特。历史对她歪曲得相当厉害。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你永远不要全信。基本大部分评价都是谎言,能有一半是真的就很不错了。”很难判断伊兹究竟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最好不要将自己与任何一派牵扯得太紧密。”她说。

阳光牌小轿车慢慢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大本钟庄重地鸣响下午三点。“在那之后,有一条长龙般的人流,我不敢相信,死神竟毁掉这样多生命54。你读过但丁吗?应该读一读,他写得很好。”伊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诗?“哦,”她轻描淡写地说,“上学学的呗。战后我还在意大利待了段时间。当然,有个情人,是个落魄的伯爵。找情人在意大利几乎是习俗55。你很吃惊吗?”

“不不。”其实她很吃惊,而且完全明白了母亲和伊兹之间为何存在“冷淡的关系”。

“轮回是佛教的核心思想。”科莱特大夫会抽着他的海泡石烟斗这样说。与科莱特大夫的每一场谈话都有这件器物的参与。或者通过大夫的姿势——大量用一头的烟嘴和另一头的烟锅完成的(华丽的)点指动作——自然也少不了倒烟渣、填烟叶、夯实烟叶、点火等仪式。“你听说过佛教吗?”她没有。

“你几岁?”

“十岁。”

“还小。也许你还存有前世的记忆。不过佛教并不认为转世后的你还是前世的你,转世后的环境也不会是前世的环境。而这恰恰是你的感觉。你在前行的路上时上时下,我想偶尔还会时左时右。涅槃是最终目标。也即达到无的境界。”作为一个十岁的儿童,厄苏拉感到有才应该是她的目标。“大多古代宗教,”他继续道,“都与轮回有关——都像蛇咬住自己尾巴。”

“我已经行过坚信礼了,”她想帮助大夫了解自己,因此说,“在英格兰教会。”

科莱特大夫是他家邻居肖克洛斯少校介绍给自己太太,再由他太太介绍给希尔维的。肖克洛斯少校说,科莱特大夫治好了很多从战争生还“需要帮助”的男人(据说少校本人也曾“需要帮助”)。厄苏拉的行动轨迹偶尔与大夫的其他病人有所交集。比如在候诊室里,她曾看见一个精神崩溃的年轻男人一边凝视地毯一边静悄悄地与自己交谈,还有一人在和着一段谁也听不见的声音用脚不停打拍子。前台接待员达科沃斯太太的丈夫死于战场,她战时就是护士,对待厄苏拉一贯和蔼可亲,给她吃薄荷糖,向她家里人问好。一日,楼下门铃未响,一个男人却步履踉跄地冲进候诊室。他看起来不知所措,略显狂暴,木桩一般戳在屋子当中,直勾勾地盯着厄苏拉,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儿童。达科沃斯太太走过去,带他来到椅子跟前,一起坐下,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搂住他说:“比利,比利,今天你又怎么了?”比利就把头放在她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果是小时候的泰迪这样哭,厄苏拉是受不了的。这种哭声能在人心里划出深得吓人的口子,在里面倒满悲伤。厄苏拉希望泰迪永远也不会悲痛得发出这样的哭声。候诊室里的这个男人同样也令厄苏拉心疼。(“一个母亲每天都能感到类似的心疼。”希尔维说。)

此时,科莱特大夫走出来说:“进来,厄苏拉,我稍后再看比利。”而当厄苏拉结束当日治疗回到候诊室时,比利已经不在了。“可怜的人。”达科沃斯太太忧伤地说。

达科沃斯太太说,战争迫使许多人不得不重新寻找人生的意义——“神智学,玫瑰十字主义,人智学,灵性学。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损失找可以接受的理由。”科莱特大夫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曾是女王皇家军团团长,名叫盖伊,死于法国阿拉斯。“我们不得不称颂牺牲,厄苏拉。不得不承认它的崇高。”他给她看一张照片,不是穿军装的艺术照,只是一张普通照片,照片上一个男孩身着白色板球制服,自豪地与球拍立在一起。“本来可以上县里打球的。”科莱特大夫忧伤地说,“当我想起他时——当我想起他们所有人时,我都想象他们正在天堂打一场永不结束的球赛,那是六月一个完美无瑕的下午,球赛一结束,茶点就会端上来。”

只有一点很可惜:球赛不会结束,小伙子们永远都吃不到下午茶。宝森也在天堂,老皮靴山姆·威灵顿也在。克拉伦斯·杜德兹也在。他在停战那天染上西班牙流感,速度惊人地死掉了。厄苏拉很难想象这些人聚在一起打板球比赛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相信上帝。”科莱特大夫说,“但我相信天堂。人必须相信有天堂。”他似乎十分沮丧。厄苏拉不明白他说的这一切究竟为何能对她起治疗作用。

“从更科学的角度说,”他讲,“或许你脑部负责记忆的部分有一点瑕疵,一个神经上的差错,导致你产生重复经验的错觉。就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他说,她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而仅仅是感觉如此。厄苏拉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她究竟有没有卡住?如果卡住,又是卡在了哪里呢?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种感觉引导你去杀可怜的用人,对不对?”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厄苏拉说,“您说得仿佛我一直想杀用人似的。”

“她总是很消沉。”希尔维带厄苏拉去哈利路见科莱特大夫时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她一起来,在此之前她显然与科莱特大夫已经谈过话。厄苏拉很想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总是很惆怅,”希尔维继续道,“如果是大人,我倒可以理解——”

“你可以吗?”科莱特大夫凑上前去说,嘴里的海泡石烟斗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你真的理解吗?”

“有问题的不是我。”希尔维说着,尽量露出最为亲切可人的笑容。

这么说是我有问题?厄苏拉心想。不管怎么说,她不是要杀布丽奇特,而是要救她。但如果不救她,就等于让她去牺牲。科莱特大夫不是说过,牺牲是崇高的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采取传统的道德引导。”他说,“不要随便谈论命运,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沉重。”他从椅子里起身,在火上加了一铲煤。

“佛教有个分支,叫禅宗。有些禅宗派的人说,坏事的发生可能是为了阻止更坏的事。”科莱特大夫说,“不过,世上当然也有一些坏到不能再坏的情况。”厄苏拉猜他一定是想起了盖伊,迷失在阿拉斯,永远放弃了他的下午茶和他的黄瓜三明治。

“试试这个。”伊兹说,她挤压雾化球往厄苏拉方向洒了些香水,“香奈儿五号。它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她和她新奇的合成香水。”她哈哈大笑,仿佛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又在卫生间里洒了一朵看不见的香云。这与希尔维时常郑重涂抹在身上的花香很不同。

她们终于来到伊兹位于贝赛尔路的公寓(“地段56一般,但离哈罗德百货近”)。伊兹的卫生间铺了粉红色和黑色的大理石壁砖(“我自己设计的,漂亮吧?”),线条僵硬,到处是棱角。厄苏拉想到一个人在里面滑倒的后果,觉得心里很疼。

公寓房里一切都是新的。与狐狸角很不同。在那里,祖父传下的老座钟在大厅里当当敲打着时间,实木拼花地板上隐约可见经年形成的铜绿。缺指断臂的迈森瓷娃娃,耷拉耳朵的仿真斯塔福德郡斗牛梗,这些东西与伊兹房里的电木书挡和缟丝玛瑙烟灰缸毫无共同之处。贝赛尔路上的一切彻骨的新,仿佛属于一个商店。连书都是新的。小说、散文、诗歌。作者厄苏拉都没听说过。“做人要跟上时代。”伊兹说。

厄苏拉在浴室镜前审视自己。伊兹站在她身后。一个靡菲斯特,一个浮士德。伊兹说:“天哪,你大了还挺好看的。”然后把她的头发摆弄成各种形状。“必须剪一剪,”她说,“你应该去找我的发型师,他很厉害。你再不弄弄就要变成挤奶女工了。但我觉得,你有潜质成为美艳而危险的女人。”

伊兹在卧室里旋转舞蹈,哼唱“希望自己像凯特一样会跳抖肩舞”。“你会抖肩吗?瞧,很简单。”事实证明抖肩并不简单,两人笑得在缎面鸭绒被上滚作一团。“挺好玩的,不是吗?”伊兹哑声模仿伦敦本地口音。卧室相当乱。丝质衬裙,绉纱睡袍,丝袜,不成对的鞋,扔得到处都是,都覆有一层薄薄的柯蒂牌修容粉。“你可以随便试穿,”伊兹满不在乎地说,“虽然你身体比我小。小美人57。”厄苏拉拒绝了。她害怕中蛊。她知道这些衣服只要穿上身,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们做些什么好呢?”伊兹突然觉得很无趣,说,“打牌吗?打不打比齐克?”她继续跳着舞,往客厅里一个亮闪闪的铬合金制品跳过去,这个好像从海轮驾驶舱里搬出来的东西原来是个吧台。“要喝点什么?”她面带难色地看着厄苏拉,“不,什么也别说,你才十三岁。”她叹了口气,点起一支烟,看着钟。“现在看日场表演太晚,看晚场表演又太早。约克公爵剧院正在演《伦敦来电》,据说很有意思。如果去看,你可以赶晚一班的火车回去。”

厄苏拉的手指滑过窗前桌上皇家牌打字机的机键。“作为奖励,”伊兹说,“我会把你写在这周的专栏里。”

“真的?怎么写?”

“不知道,还是虚构吧,”她说,“作家都虚构。”她从留声机下的橱里拿出一张唱片,放到转盘上。“听听这张,”她说,“你以前没听过。”

伊兹说得对。她没听过。音乐起头是钢琴,但与希尔维曼妙(而帕米拉处理得十分激昂)的肖邦、李斯特很不一样。

“这叫下等酒吧音乐。”伊兹说。一个女人粗放地唱起来,带美国口音。听嗓音,就仿佛唱的人在监狱里度过了大半辈子。“艾达·考克斯。”伊兹说,“是个黑人。唱得棒极了,不是吗?”

真的好听。

“她唱尽了女人的悲苦。”伊兹说,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一口,“要是能找到一个富得流油的人结婚就好啦。我所知获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赚大钱。知道是谁说的吗?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像一头半驯顺的野畜,她突然发起脾气来。电话铃响了,她说:“铃声救了我们。”接着便手舞足蹈地与那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展开了激烈对话。最后说了句“那太好了,半小时后见”,便挂了电话,对厄苏拉说:“本来我是要送你去火车站,但现在我要去克拉瑞琪家,那里离玛丽勒本十万八千里,然后我还要去朗兹广场参加派对,就不能送你去车站了。你可以坐地铁去,对吧?你会坐地铁吗?坐皮卡迪利线,到皮卡迪利马戏团下,换乘贝克鲁线到玛丽勒本下。来吧,我们一起出门。”

一到街上,伊兹便大口呼吸起来,仿佛劳犯从囚禁中出来放风。“啊,薄暮时分。”她说,“青红的天空,真可爱,不是吗?”她在厄苏拉的脸上亲了一下,说:“见到你真好,我们应该多像这样见见面。从这里开始你就认识了吧?往前58到证券街左转就能看到骑士桥地铁站。快走吧。”

“顺随命运(Amor fati),”科莱特大夫说,“听说过吗?”她以为他说的是“更胖的胖子(A more fatty)”。厄苏拉糊涂了。她觉得自己和科莱特大夫都是瘦子。尼采(“一个哲学家”),他说,对这四个字很感兴趣。“迎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其好坏。”

“尼采说,werde, der du bist,”科莱特大夫继续道,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磕净烟灰,厄苏拉想象一会儿会有人来扫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厄苏拉怀疑科莱特大夫以前没有接触过多少十岁儿童。“意思是:成为你自己。”他说着,在海泡石烟嘴里塞入烟丝,(这一定是无之前的有了,厄苏拉想。)“尼采是跟品达(Pindar)学的。你懂希腊语吗?”她已经完全坠入迷雾。“它的意思是:明白你是谁,成为你自己。”

厄苏拉以为他说尼采是跟皮纳(Pinner)学的,她知道那是休的老奶妈退休后居住的地方,老奶妈和自己的妹妹住在皮纳高街一家商户的楼上。休曾开着华美的宾利,在某周日下午带厄苏拉和泰迪去看望她。米尔丝奶妈很吓人(显然休并不怕她),不断试炼厄苏拉的礼仪规范,检查泰迪的耳朵里是否有耳屎。她的妹妹却很和蔼,端出接骨木糖水和涂黑莓果酱的奶香小面包招待他们。“伊索贝尔怎么样?”米尔丝奶妈问,双唇皱成一颗乌梅干。“伊兹还是伊兹。”休说。后来泰迪一直不停地重复这话,听起来像一小群黄蜂的嗡嗡声59。原来伊兹很久以前就是那样了。

如此看来,尼采大概不可能从皮纳区学到什么,至少不会学到信仰。

“在伊兹那儿玩得开心吗?”休在车站接她时问。休头戴灰毡帽,身穿深蓝羊毛长大衣,令人感到莫名安心。他上下打量,寻找她外貌的变化。她考虑再三,认为不宜将自己独乘地铁的事告诉他。旅途相当吓人,仿佛在森林中度过黑夜,不过,像所有女英雄一样,她活了下来。厄苏拉耸耸肩说:“我们去辛普森之家吃了午饭。”

休“嗯”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辛普森之家。

“我们听了一个女黑人唱歌。”

“在辛普森之家?”休糊涂了。

“在伊兹的留声机里。”

休又“嗯”了一声。他为她打开车门,她舒舒服服坐在了宾利的皮座椅上。父亲的车与父亲一样,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希尔维认为它贵得“惨绝人寰”。它的价格的确令人呼吸困难。战争让希尔维节俭得近乎苛刻:肥皂用得只剩银币大小,还要收集起来煮开,用来清洗衣物;床单中部磨破后,要竖着一裁二,将两侧完好的部分翻到中间缝起来继续用,帽子戴旧了,修补翻新后继续戴。“这种做法要是能长久,以后我们靠养鸡生蛋就能活下去了。”休取笑她。休与希尔维相反,战后变得更为大手大脚。“这很难说是银行职员应有的品质。”希尔维讲。“要珍惜当下。”休说。希尔维说:“我看你并不擅长珍惜什么,倒是很会挥霍。”

“伊兹有车了。”厄苏拉主动说。

“是吗?”休说,“肯定不如我们这只猛兽华丽吧。”他满心喜悦地拍拍宾利的仪表盘。他们一边开出车站,他一边低声说:“她不怎么可靠。”

“谁?”(母亲?还是车?)

“伊兹。”

“嗯,我也觉得。”厄苏拉同意说。

“你觉得她怎么样?”

“噢,你知道,无药可救了。伊兹说到底只能是伊兹。”

回到家。泰迪和吉米正在起居室桌上规规矩矩玩多米诺骨牌。帕米拉和戈尔蒂·肖克洛斯待在隔壁。维妮比帕米拉稍大,戈尔蒂则比帕米拉稍小,帕米拉将自己的时间均匀分配给两姐妹,但三个人很少一起玩。厄苏拉最喜欢跟梅丽玩,她觉得帕米拉的这种安排十分奇怪。泰迪喜欢肖克洛斯家所有女孩,但只有南希小小的手中牢牢掌握着他的心。

哪里也看不见希尔维的影子。“不知去哪儿了。”休询问时,布丽奇特无所谓似的说。

格洛弗太太在炉上温一锅模样朴素但好吃又管饱的炖羊肉。格洛弗太太已经不跟他们住在狐狸角了。她在村上租了一间小屋,工作之余照顾乔治。乔治很少出门。布丽奇特说他是“一个可怜的灵魂”,谁见了都会这么说。天好(或就算不怎么好)时,他就坐在门前的一辆轮椅上,看外面的世界熙来攘往。他英俊的头颅(“曾经像一头雄狮。”希尔维惋惜地说)耷拉在胸前,嘴中挂下一条长长的口涎。“可怜的家伙,”休说,“还不如死了。”

有时,托德家的一两个孩子会跟着希尔维——或不大情愿的布丽奇特——一起,趁天亮去看望他。他们去他家看望他,他的母亲却在他们家照顾他们,这之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希尔维每次都毫无必要地不停地整理他腿上的盖毯,喂他喝啤酒,再像替吉米擦嘴一样替他擦口涎。

村上还有其他退伍军人,从他们伤残甚或缺失的肢体上可以看得出,所有弗兰德土地上无人认领的断肢——厄苏拉想象着它们奋力在泥泞中生根,向天空破土而出,重新长成完整的人,组成一支队伍归来复仇。(“厄苏拉心理有些病态。”她听到希尔维悄悄对休说。厄苏拉已经很擅长偷听,这是知道人们真实想法的唯一途径。可惜没等她听见休的回答,布丽奇特就火冒三丈地闯了进来。原来是哈迪——昆妮的幼崽,继承母亲的秉性——偷走了他们午饭准备吃的煨三文鱼。)

但也有人的伤情不显眼——比如科莱特大夫候诊室里的人。又比如一个叫查理·肖尔利的人,曾在皇家炮兵团服役,从战场上回来时毫发无损,却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捅死在各自的床上,并用一支巴波姆战役中杀死德国人后得到的毛瑟枪轰开了自己的脑袋。(“炸得一塌糊涂,”费洛维大夫说,“这些人应该为事后收拾现场的人考虑考虑。”)

失去了克拉伦斯的布丽奇特,当然也有“她自己那本难念的经”。与伊兹一样,布丽奇特也过起了独身生活,只是打发时日的办法要保守得多。全家人都参加了克拉伦斯的葬礼,连休也来了。杜德兹太太一如既往地内敛自持,希尔维想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她竟将手抽了回去。只有在众人脚步沉重地离开坟头时(完全不属于美丽的一种),杜德兹太太才对厄苏拉说:“他在战争中只死了一半。现在另一半也死了。”接着,她用手指在眼角轻点,拭去隐约可见的泪痕——还远没有达到可以称为眼泪的地步。厄苏拉不明白她为何选择一个孩子来倾诉,也许因为她离她最近吧。她当然不指望她做出什么反应,她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真是造物弄人,”希尔维说,“克拉伦斯熬过了战争,却死于一场疾病。”(“万一是你们得了流感,我该怎么办?”她常这样说。)

厄苏拉和帕米拉之间就克拉伦斯下葬时究竟有没有戴面具(如果没戴,那么面具现在在哪里?)展开了漫长的讨论。两人都觉得不该去问布丽奇特。布丽奇特酸溜溜地说,杜德兹老太太终于把儿子永远留在了身边,再也不担心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了。(“未免有些刻薄。”休低声道。)克拉伦斯的照片也同山姆·威灵顿的一样被放进花园小仓库里。这张照片原本是他为自己母亲拍的,拍照时他还不认识布丽奇特,还不曾踏上那条有去无回的命运之路。“人越死越多了,”希尔维感叹道,“大家一定都像我一样,希望尽快忘了这一切。”

“呵呵,别人我不清楚,反正我想。”休说。

希尔维回来时,正赶上吃格洛弗太太的苹果酱吐司。吐司里的苹果是自己种的——希尔维从战争末期开始经营的小果园终于长出了果子。休问她去了哪里,她只含糊其词,提到了杰拉尔茨十字村。她在餐桌前坐下,说:“我不是很饿。”

休的双眼看希尔维,向厄苏拉的方向点点头,说了句“伊兹”,用速记式关键词精彩地完成了信息的传达。

厄苏拉以为必有一番询问,希尔维只是说:“天哪,我都忘了你去伦敦的事了。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真高兴。”

“一个泥点子都没沾。”厄苏拉朗声说,“对了,你知道我所知获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赚大钱这句话吗?”希尔维的知识面与伊兹一样,虽不系统但很广泛。据希尔维说,这样的人的知识都是从小说里学来的。

“奥斯丁。”希尔维立即说,“《曼斯菲尔德花园》。她借玛丽·克劳福特之口说的。虽然她对这个人物表示轻蔑,但我认为奥斯丁阿姨本人其实很相信这句话。怎么了?”

厄苏拉耸耸肩说:“没什么。”

“我没来曼斯菲尔德之前,从没想到一个乡下牧师还会费尽周折去搞个灌木林之类的名堂。写得很棒。我一直觉得灌木林一词能够令人联想起某一类特定的人。”

“我们家就有灌木林。”休说,希尔维不理他,继续对厄苏拉说:“你应该读读奥斯丁。你现在这个年纪读正合适。”希尔维的兴致不知为何十分高昂,这与桌上暗褐色汤盆中漂着白色脂肪颗粒的炖羊肉形成对比。“真是的,”希尔维突然厉声说,情绪仿佛天气骤然恶化,“现在的生活标准真是越来越低,连自己家都这样。”休双眉抬起,赶在希尔维呼唤布丽奇特之前就起身把汤盆端了出去。他们从前的杂务女佣玛乔丽年纪已经不小,前不久不辞而别,将照料一家的重担留给了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布丽奇特提醒她战争结束后玛乔丽一直没有得到加薪的事。“我们又没让她做多少事,”希尔维生气地说,“她应该知足了。”)

那天晚上,帕米拉在床上——厄苏拉和帕米拉依旧挤睡在阁楼上的卧室(泰迪说她们“像牢房里的囚犯”)——说:“她为什么不请我一起去?或者只请我?”这话的语气符合帕米拉的一贯形象:毫无恶意,似乎纯属好奇。

“她觉得我有意思。”

帕米拉笑道:“她还觉得格洛弗太太的温莎浓汤有意思呢。”

“我知道。我没有沾沾自喜。”

“肯定是因为你又漂亮又聪明。”帕米拉说,“而我只聪明,不漂亮。”

“胡说!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厄苏拉奋起捍卫帕米拉。

“没关系的。”

“她说下个礼拜要把我写在报纸上,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写。”

厄苏拉在向帕米拉讲述伦敦见闻时,隐瞒了一幕景象。事情发生时,伊兹正在煤窑小酒馆门外的马路当中忙着掉车头,没有看见。那是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挽着一个举止高雅的男士从萨沃伊酒店走出来。女人因为男人说的一句什么话而恣意笑着,突然抽手在手袋里翻起钱包来,为了给人行道上一个讨饭老兵的碗里扔一把硬币。老兵没有腿,身体架在一辆可折叠的小车上。厄苏拉在玛丽勒本车站外也看过一个类似的装置,上面架着一个没有四肢的人。事实上,她在伦敦街头观察得越久,看到失去肢体的人也就越多。

然而萨沃伊酒店的一个门童突然冲了出来,来到没腿的男人跟前,后者迅速双手划地离开现场。给钱的女士与门童起了争执——他英俊而不耐烦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而一边文雅的男人轻轻挽住女士的胳膊,将她向河岸街的上游带去。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是它牵涉到的人。厄苏拉从没有见过那文雅的男人,但那生气的女人——毫无疑问——正是希尔维。即使认不出希尔维,她也绝不会认错那件貂皮大衣,那是休送给希尔维结婚十周年的礼物。她所在的地点与杰拉尔茨十字村相差十万八千里。

“唉,”伊兹终于把车头对准了正确的方向,“这个头真难掉!”

下一周的报纸上,厄苏拉果然没有出现在伊兹的专栏里,伊兹甚至没有用她来杜撰人物,而是写了单身女性拥有“一辆小车”后所获得的自由。“在开阔路面驾驶,远比乘坐公共汽车或在黑暗街道被陌生人尾随更有乐趣。坐在阳光牌小轿车的方向盘跟前,便再也无须紧张地回头看了。”

“我觉得很恐怖,”帕米拉说,“你觉得这事在她身上发生过吗?被陌生人跟踪?”

“肯定有很多次,我想。”

伊兹再没有把厄苏拉当成“忘年交”邀她去玩,事实上,那以后伊兹便断了消息,直到圣诞节前夜才又出现在家门前(大家按照惯例邀请了她,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来),说自己“有了一点小状况”。这一小状况迫使休将她带进密室独处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伊兹看来被狠狠教训了一番。她什么礼物也没带,整顿晚饭都在吸烟,不停拨拉面前的食物。布丽奇特端上白兰地酒浸布丁。“年收入20镑,”休说,“年支出20.06镑。结果当然自讨苦吃。”

“真是的,别说了。”伊兹愤然离席,泰迪还没来得及给她的布丁点火。

“真不像话。”希尔维对厄苏拉说。

“我当时头有些晕60。”第二天早晨,伊兹对厄苏拉解释道,语气相当懊悔。

“我真傻,真的,”伊兹说,“我搞砸了。”

翌年初,阳光牌小轿车不见了,伊兹的地址也从贝赛尔路换到了更不起眼的瑞士小屋区(地段61更一般了)。尽管如此,伊兹仍是不可撼动的伊兹。

1923年12月

吉米病了,帕米拉申请留在家中用奶瓶锡箔盖做装饰品,让厄苏拉和泰迪两个沿小路去找冬青果。冬青果在小树丛里有许许多多,但小树丛在小路远处,天气很冷,两人都想尽量少在户外逗留。格洛弗太太、希尔维和布丽奇特三人在厨房,身陷准备圣诞晚餐的忙乱之中。

“不结果的冬青枝不要摘。”两人离家时,帕米拉叮嘱,“别忘了再找些槲寄生回来。”

由于去年圣诞的教训,两人这次准备了园艺剪和希尔维的大胶皮手套。战后,家中的花园改种了更易打理的女贞木,原本的冬青树丛没有了,他们便锁定了小路远方最大的一棵冬青树作为目标。家周围荒野气少了许多,越发整顿得有了村镇的样子,希尔维说,过不了多久,村镇就会蔓延到家门口,他们家就要被好多好多房子包围了。“人家总要有地方住嘛。”休理智地分析,“住哪里都不能住到我们跟前来。”希尔维说。

天上刮着恼人的风,喷着星星点点唾沫般的雨,厄苏拉真希望能留在起居室的炉火边,闻着屋里充满节日气息的百果派香。连走在身边的泰迪都只顾佝肩缩背抵抗严寒,仿佛一个恪尽职守、戴灰色套头绒线帽的小号圣殿骑士,虽然他平常总是最欢乐的一个,眼下却完全打不起精神来。“天气太没有人性了。”他说。只有特里克西仍然兴高采烈,又是掘树丛又是刨坑,仿佛家里人请它出来挖宝。由于这只狗素来极吵,常常不知为何就吠起来,当它远远地在前头狂吠时,后面的两人都并不觉得警惕。

等走到特里克西跟前,它已经安静了许多,像卫兵一样守卫着寻获的宝物。“肯定是什么东西死了。”泰迪说。特里克西善于挖掘半腐状态的死鸟,肢解更大型的哺乳类动物。“大概是只老鼠,或者田鼠什么的。”泰迪说。等他看清沟里的宝贝,禁不住“哎呀”了一声。

“我留在这里。”厄苏拉对泰迪说,“你快回去找人来。”然而当泰迪幼小而柔弱的身体在荒芜的小径上越跑越远时,她突然大喊,要他等她一起走。谁知道还有什么危险在暗中伺机,要取泰迪的性命,要取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大家就节日期间如何处置尸体产生了分歧,最后决定暂时放在艾特林汉庄园的冰窟里,等圣诞过了再说。

与一名警官同来的费洛维大夫说,孩子死于非自然原因。女孩八至九岁,门牙已经换过,长好了,但在死亡之前又被什么东西击落。警官说,近日并没有关于女童失踪的报告,至少这片辖区没有。他们怀疑她是吉卜赛人的孩子。厄苏拉一直以为吉卜赛人只捉小孩,绝不会将小孩扔掉。

新年将至时,唐兹夫人终于同意将她交还给当局。大家去冰窖里接她,发觉她已经被打扮成了圣尸——身上布满鲜花和小礼品。脸也洗过了,头发刷得整整齐齐,扎了许多蝴蝶结。唐兹家除了在大战中死过三个儿子,以前还有一个女儿,婴儿时就夭折了,所以唐兹夫人代管尸体期间又重温了过去的痛楚,精神上有些失常。她想将女孩葬在庄园上,但村民间小有抗议,希望将她葬在教堂墓地。“绝不能像唐兹夫人的宠物一样被藏匿起来。”有人说。多么奇怪的宠物啊,厄苏拉想。

小女孩及杀人犯的身份最后也没有得到确认。警察查询了邻近的所有人。有天傍晚,警察来到狐狸角,厄苏拉和帕米拉为了听清大家说的话,就差没有直接吊在楼梯扶手上了。在楼梯上偷听对话后,她们明确了两件事:首先,村里没有嫌疑犯;其次,有人对小女孩做了“可怕的事”。

最终,女孩于旧年最后一天下葬,葬前由本堂神父赠她教名,因为大家都觉得,虽然这女孩身份成谜,但下葬时绝不能不给她一个名字。谁也不知“安吉拉”一名从何而来,但大家都觉得很合适。几乎整个村子都参加了葬礼,许多村民哭安吉拉比哭自己的亲生骨血更伤心。民众的情绪中悲伤远胜于恐惧。帕米拉和厄苏拉经常就此讨论,为什么她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立即被排除了嫌疑呢?

唐兹夫人并不是唯一受到谋杀案影响的人,希尔维也是。但她的情绪愤怒大过悲哀。“倒不是因为孩子被杀了,”她怒气冲冲地说,“虽然谋杀的确相当可气,但令我更火的是居然没人认领她。”

那以后,泰迪连续做了好几周噩梦,夜里死寂时分,他会爬到厄苏拉的床上躺下。他们将永远是最先发现她的人,他们看见了她没穿袜子也没穿鞋子的小脚——上面的乌青,蠕动的蛆——从一堆枯萎的榆树枝中伸出来,她的身体盖满冰冷的落叶。

1926年2月11日

“甜蜜的十六岁。”休说,深情地吻了吻她,“生日快乐,小熊。你的未来在前方!”厄苏拉仍然觉得有时未来也在身后,但她已经知道不应该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他们原来要去伦敦城里的伯克利宾馆喝下午茶(正是期中放假时),但帕米拉在不久前的一场曲棍球赛中扭伤了脚踝,希尔维刚刚得过肋膜炎,在医疗站观察了整整一夜(“我好像长了一对我母亲的肺。”泰迪觉得希尔维说的这句话很好笑),而吉米的扁桃体又再次发炎,刚恢复不久。“一个个都倒下了呀。”格洛弗太太一边把做蛋糕的黄油和进糖里,一边叹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干吗要去那么贵的宾馆喝午茶?”布丽奇特说,“我看在家就挺好。”

“比宾馆还好。”格洛弗太太说。虽然谁也没请格洛弗太太或布丽奇特去过伯克利宾馆,事实上,伦敦的宾馆布丽奇特一家也没去过,除了“久得不知多少年以前”在邓莱里郡等英格兰渡船时曾到附近的舒尔本宾馆大堂膜拜了一下外,布丽奇特压根儿没走进过任何宾馆。格洛弗太太呢,她说自己对曼彻斯特的米德兰宾馆“相当熟悉”,她的一个外甥(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外甥供她取用)曾“不止一次”带她和她妹妹一起去吃过晚饭。

巧的是莫里斯也回来了,虽然他并不记得(“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帕米拉说)厄苏拉的生日。他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学最后一年法律。据帕米拉说,他“比任何时期都讨人厌”。他父母看来也不大喜欢他。“你确定他是我的儿子?”厄苏拉听到休这样问希尔维,“在多维尔时,你不会和那个哈利法克斯的倒霉蛋有过什么吧,就是那个……开磨坊的?”

“你记性真好。”希尔维笑道。

帕米拉放弃部分学习时间,做了张精美的贺卡——一件用布丽奇特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画粘贴而成的艺术品,烤了一炉(在狐狸角范围内)远近闻名的皮卡尼尼饼干。帕米拉正在准备剑桥格顿学院的入学考试。“想想看,”帕米拉双眼放光说,“成为一名格顿女生,多么光荣。”厄苏拉与帕米拉同校,后者即将结束高中最后两年的冲刺学习,前者的高中时代则刚刚开始。厄苏拉擅长古典学。希尔维完全看不出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好处(她自己从没学过,也不觉得可惜)。厄苏拉相反,对作古者的残章断句尤为痴迷。(“酸文假醋,你就直接说‘死人’好了。”格洛弗太太不高兴地说。)

梅丽·肖克洛斯也被请来吃茶,她到得很早,来时照例乐呵呵的。她花零用钱从镇上的布艺店买来许多天鹅绒发饰送给厄苏拉。(“这下你永远也不会剪短发了。”休略显得意地对厄苏拉说。)

莫里斯带了两个朋友来度周末,一个吉尔伯特,一个美国人霍华德(“叫我霍维吧,大家都这么叫”),两人要挤一张床,这让希尔维有些为难。“你们一人睡一头吧,”她特意强调,“或者谁到大西部铁路那间房里搭张折叠床睡。”大西部铁路是泰迪的一套霍恩比轨道交通模型,占据了阁楼上的一整个房间,这房间原先是格洛弗太太的卧室。这套玩具吉米也可以玩。“他是你的小跟班?”霍维对泰迪说,一边使劲揉吉米的头,揉得吉米险些要摔倒。霍维的美国身份赋予他一种额外的魅力,但论长相,吉尔伯特才真正是一副深沉、异域的电影明星相。他的名字——吉尔伯特·阿姆斯特朗、他的父亲(高等法院法官)以及他所受的教育(毕业于斯托中学)都明白无误地彰显着大英民族的精英气质,然而他的母亲是西班牙一支旧日贵族的后代(“也就是吉卜赛人。”格洛弗太太总结。格洛弗太太认为,所有外国人都是吉卜赛人)。

“噢,天哪,”梅丽轻声对厄苏拉耳语,“真像诸神降临我们中间。”她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像翅膀一样扇了扇。“莫里斯不算。”厄苏拉说,“像他这么烦人的家伙肯定会从奥林匹斯山上被踢下来的。”

“诸神的自我,”梅丽说,“做小说标题多么好。”梅丽很想当个作家。或者艺术家,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演戏。只要能万众瞩目。

“你们这些小姑娘在嘀咕什么?”莫里斯说。莫里斯最怕别人评论他,可以说已经到了过敏的地步。

“在说你。”厄苏拉说。很多女孩都喜欢莫里斯,这让托德家的女人相当吃惊。他有一头金发,卷曲但不凌乱,丝丝服帖,沟壑分明。他因为划船而练就一副健美身材,但同时他又显然缺乏迷人的技巧。相反,吉尔伯特这时已经吻起了希尔维的手背。(“噢,”梅丽说,“还有比他更内行的人吗?”)莫里斯介绍希尔维时,说她是自己的“老妈”,吉尔伯特立即接口:“您做谁的母亲都嫌太年轻了。”

“我知道。”希尔维说。

(“作风有问题。”休判断。“登徒子。”格洛弗太太说。)

三个年轻人将狐狸角填满了,房子突然缩水般小得不得了。当三人宣布要“上外头转转”时,休和希尔维都松了口气。“好主意,”希尔维说,“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也是好的。”三人以奥林匹亚诸神的风范跑进花园(活力四射,但缺乏神圣感),开始投入地踢莫里斯在大厅储物柜里找到的一只皮球。(“是我的皮球。”泰迪指出,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会踢坏草坪。”休一边观察他们一边说,三人正像流氓般呼啸,灰扑扑的拼花皮鞋踢飞草皮无数。

伊兹最后一个来,隔窗看见这运动三人组。“噢,”她说,“多漂亮的小伙子。可否让我带一个回去?”

从头到脚裹着狐皮大衣的伊兹说:“我带了礼物。”这话其实多此一举,因为她手上的大包小包个个包装昂贵,要“给我最喜欢的侄女”。厄苏拉迅速瞟一眼帕米拉,同情地耸耸肩。帕米拉看了一眼天花板。自从几个月前和休开车去瑞士小屋区给伊兹送了箱狐狸角夏天丰收的蔬菜后,厄苏拉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她。(“一箱菜?”伊兹一边翻箱一边说,“我要一箱菜干吗?”)

那以前,伊兹曾来狐狸角小住,除了泰迪谁都不理。她带他去散长步,不厌其烦地捏他的脸。“她想把他从牧人手里解放出来。”厄苏拉告诉帕米拉。“为什么?”帕米拉问,“为了吃掉他吗?”

人家问泰迪何以得到伊兹如此的关注(主要是被希尔维逼问),泰迪表示不解。“她只是问我平时做什么,学校怎么样,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交了哪些朋友,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也许她想叫我们把泰迪过继给她。”休对希尔维说,“或者卖掉他。泰迪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希尔维怒道:“不许这么说,开玩笑也不行。”然而很快,伊兹就把泰迪给忘了。大家也不再去想这件事。

厄苏拉打开的第一件礼物是贝西·史密斯的唱片,伊兹立即将它放上电唱机,电唱机平常只播放爱德华·埃尔加和休最喜欢的歌剧《日本天皇》。“这是圣路易斯的蓝调音乐,”伊兹介绍说,“听这短号!厄苏拉很喜欢这种音乐。”(“你喜欢?”休问厄苏拉,“我怎么不知道?”)接着拆出一本红皮封面英译版《神曲》。又拆出一件从自由百货买来的绸缎蕾丝睡衣——“你母亲发疯一样喜欢这家店。”希尔维严正声明它“太成熟”,说:“厄苏拉平时穿的是薄绒睡衣。”最后又拆出一瓶沙丽玛香水(“法国娇兰的新产品,气味高雅。”),也招致希尔维类似的评价。

“你嫁人的时候不也还是孩子?”伊兹说。

“又不是十六岁,我那时已经十八岁了。”希尔维板起嘴唇,“要不我们也来说说你十六岁时都干了些什么吧,伊索贝尔?”

“她干了什么?”帕米拉急不可耐地问。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62。”伊兹推辞。最后又从她带来的丰富礼物中拿出一瓶香槟。(“她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最好冰一冰再喝。”伊兹将酒递给布丽奇特。

休完全糊涂了,又惊又疑地盯着伊兹:“这些东西难道是你偷来的?”

“啊,那是黑人音乐。”三个男孩回到屋里,霍维说。三人立即拥进客厅,身上隐隐带着篝火的气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雄性动物特有的气味。”伊兹嗅着空气,喃喃自语)。贝西·史密斯已经放到第三遍,休说:“听多了还真不错。”霍维随着音乐跳了几步,很有野人的感觉,接着对吉尔伯特耳语了几句。吉尔伯特大笑,作为贵族后裔未免笑得过于粗放,虽然那贵族是外国贵族。希尔维击掌说:“你们要不要吃点钵仔虾仁?”就带他们往餐厅走。等她意识到三人的脏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鞋印时,为时已晚。

“他们没打过仗。”休说。仿佛这样就能为他们的自由散漫正名。

“没打过仗好,”希尔维说,“就算多么一无是处,也还是没打过仗的好。”

“现在,”分完蛋糕后,伊兹说,“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伊兹,”休再难克制了,“究竟是谁在替你付钱?你一分钱都没有,债务都堆到房顶了。你跟我保证过要节俭的。”

“快别说了。”希尔维说。她素来对经济状况守口如瓶,在人前谈钱(虽然是伊兹的钱)让她感到恐惧。她的胸中笼上一片黑云。她知道,这是因为蒂芬的缘故。

“我自己付的。”伊兹庄严宣布,“另外,这件礼物也不是给厄苏拉的,而是给泰迪的。”

“我?”泰迪突然处在舞台中心,醒过神来。他原本正想着蛋糕很好吃,不知道能不能再吃一块,不愿此时被推到聚光灯下。

“对呀,你,亲爱的孩子。”伊兹说。泰迪向后缩去,远离了伊兹和她摆在他面前的礼物。“来,”伊兹敦促,“快拆呀。又不会爆炸。”(绝对会。)

泰迪小心翼翼地剥去昂贵的包装纸,拆开礼物。礼物和它包着时看上去一样,的确是本书。坐在泰迪对面的厄苏拉努力倒着辨别书名——《……历险记》。

“《奥古斯都历险记》,”泰迪大声念道,“戴尔菲·福克斯著。”(“戴尔菲?”休质疑道。)

“为什么事情只要到你这里都是‘历险’?”希尔维愤懑地问。

“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历险。”

“说它是耐力赛更贴切,”希尔维说,“或者障碍赛。”

“噢,亲爱的,”休关切起来,“不至于这么糟吧?”

“不管怎么说,”伊兹说,“还是回来看泰迪的礼物吧。”

绿色硬封面厚厚的,上有烫金图文,画着一个男孩,与泰迪年龄相仿,戴一顶学生帽,身边画着一架投石器和一只脏兮兮的西高地猎狐梗。男孩头发拉碴,面貌略显狂野。“这是奥古斯都。”伊兹对泰迪说,“你觉得怎么样?我是按着你塑造的。”

“我?”泰迪惊恐万状,“一点也不像啊。狗也不是这种狗。”

另一件了不得的事。“谁要坐我的车回城?”伊兹若无其事地问。

“你不会是又买车了吧?”休几乎是呻吟着说。

“我停在车道最下面了。”伊兹温柔地说,“为了不惹你心烦。”大家一齐走下车道去看车,仍然拄着拐杖的帕米拉慢慢蹦跶着跟在后面。“那些贫穷、残废、瞎眼、瘸腿的人。63”她对梅丽说,梅丽大笑:“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圣经》倒背得挺熟。”

“知己知彼嘛。”帕米拉说。

外面冷极了,但出来前谁也没顾上穿外套。“往年此时还要冷,”希尔维说,“比如你出生那年。雪大得空前绝后。”

“我知道。”厄苏拉说。她出生那年的雪已经成为一件家族奇事。她听了太多遍,已经觉得自己能记得当时的情景。

“不过是辆奥斯汀。”伊兹说,“大路旅者——虽然是四开门——但价格远不及宾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台穷奢极侈的车比,我这车绝对是大众品牌。”“无疑你是分期付款的。”休说。“不不,一次付清,现金支付。有人出版了我的书,我有钱了,休。你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当大家都对这部亮闪闪的樱桃色小汽车表示欣赏(或不欣赏,比如休和希尔维)时,梅丽说:“我得走了,我晚上要去参加一个舞会。谢谢您的茶,托德太太。”

“来,我送你。”厄苏拉说。

厄苏拉送完梅丽回来,走过车道底端花草间被长期踩踏成的小路,意外地有了一次巧遇——不是那奥斯汀旅者,而是一个人——她绊在了霍维身上,后者四肢着地,正在树丛间翻找。“我在找球,”他抱歉地说,“是你的小弟弟的球,我想我们把它落在了——”他跪坐在脚后跟上,无助地环视种满小檗和醉鱼草的四面八方——“灌木林。”厄苏拉说,“这是我们费尽周折搞出的名堂。”

“啊?”他说着,一骨碌站起来,马上显得无比高大。他看来刚打过架,眼睛下面还有一块乌青。以前替肉铺送肉的弗雷德·史密斯,现在在铁路工作,曾是个拳击手。弗雷德参加伦敦东区的业余赛时,莫里斯曾带小伙伴一起前往助威,最后演变为一场醉酒闹事。霍维身上有月桂朗姆酒味——这是休的气味。他周身簇新,一丝不乱,仿佛一枚刚刚铸出的钱币。

“找到了吗?”她问,“那个球?”她的声音听在自己耳里突然十分刺耳。她本来觉得二位来客中吉尔伯特较为英俊,然而面对霍维如大型动物般简单直接的力量美,以及他矫健的肢体,她突然倾倒,感到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愚蠢。

“你多大了?”他问。

“十六岁,”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吃了蛋糕。”显然有人同她一样愚蠢。

“呼咿。”他发出一个不知何解的声音(她注意到它与他的名字似乎有很大关联),虽然它听来似乎是一种欢呼,仿佛活到十六岁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你在发抖。”他说。

“外面冷。”

“我来帮你暖和。”他说着——激动人心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这个动作要求他大幅度欠身——将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面。“吻”一词不足以形容霍维的这个动作。他将他牛舌般巨大的舌头探进她的嘴里,抵住她闸门般严防死守的牙齿,后者发觉前者原来希望自己将牙齿张开为舌头放行,感到无比惊讶。肯定会被噎死的呀。她突然想起了格洛弗太太的压舌器。

厄苏拉正因月桂朗姆的气味和缺氧感到头晕目眩,左右为难,突然两人听见莫里斯近在咫尺地喊道:“霍维!我们不等你啦,朋友!”厄苏拉的嘴被松开了,霍维对厄苏拉半句话也没有,只震耳欲聋地嚷了句“马上来!”便松开手,冲破树丛离去了,留下厄苏拉一人在原地喘气。

她晕头转向地回到家,见大家都还在车道上,虽然感到距自己离开已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明白其实只有几分钟,就像童话故事里总是发生的那样。餐厅里,小猫哈迪无比细心地舔着蛋糕残骸。躺在桌面的《奥古斯都历险记》上沾了一抹奶油。厄苏拉的心仍然为着霍维出其不意的行动而怦怦乱跳。在十六岁生日被意外热吻大概可以算是了不得的成就。显然,她已穿越凯旋门,从女孩过渡到了女人。如果吻她的是本杰明·柯尔,整件事就完美了!

“小弟弟”泰迪出现了,满脸失落地说:“他们把我的球弄丢了。”

“我知道。”厄苏拉说。

他将桌上的书翻到扉页,只见伊兹在上面用华丽的字体题词:给我的侄儿,泰迪。我心目中亲爱的奥古斯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泰迪怒视题词。厄苏拉拿起杯缘沾有红唇印的半杯香槟,往一个果冻杯里倒进一半,递给泰迪说:“干杯。”两人碰响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生日快乐。”泰迪说。

1926年5月

月初,帕米拉丢掉拐杖回到网球场前,已经知道自己考剑桥落了榜。“我很紧张,”她说,“看到不会的题我就崩溃了。我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些,或者更冷静地思考,也许能考上。”

“就算你偏要做女学者,也还有别的大学可以上啊。”希尔维说。虽然她从未说明,但内心觉得学术对女人没什么用。“不管怎么说,女人的天职是为人母、为人妻。”

“你是希望我困在热灶台上,不希望我困在本生灯前?”

“除了发明新的杀人方法外,科学还为世界做过什么贡献?”希尔维说。

“这是剑桥的不幸,”休说,“莫里斯如此愚钝,却动不动名列前茅。”为了安慰帕米拉的失望,休为她买了一辆兰陵牌女式自行车,泰迪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落榜能得到什么。休笑笑说:“要小心啊,你现在说话开始像奥古斯都啦。”

“噢,快别说了。”一提这本书泰迪就窘迫不堪。由于《奥古斯都历险记》一书大获成功,“卖得飞起来”,已经再版三回,据伊兹说她已经赚到了一张“小小的巨额版税支票”,搬到奥温顿广场的高档住宅区。家里人人觉得难为情,尤其是泰迪。伊兹在报社采访时还提到了她的“原型”,她“迷人的淘气鬼侄子”。

“但没说出我的名字。”泰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为了巩固关系,伊兹送给泰迪一条小狗。特里克西死了几星期,泰迪一直沉浸在哀伤里。新来的小狗是只白色猎狐梗,与奥古斯都的狗相符——他们自己是不会选这种狗的。伊兹给小狗起名乔克,自然又配了一条昂贵的项圈,把这个名字挂起来。

希尔维建议改名派洛特,她告诉厄苏拉那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狗”。(“总有一天,”厄苏拉对帕米拉说,“我们与母亲之间所有的事物,都会带上历代作家的名字。”帕米拉说:“好像已经这样了。”)

但是小狗已经觉得自己是乔克,大家便不为难它,让它继续做乔克。时间久了,虽然血统不好,大家还是逐渐喜欢上了它,丝毫不比之前养的狗喜欢得少。

周六早晨,莫里斯来了。这次只带了霍维,而没有吉尔伯特,后者因为“行为不端”据说被退学了。帕米拉问怎么“不端”,希尔维说“不端”一词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

自那次相遇后,厄苏拉时常想起霍维。倒不是想霍维这个人——牛津大学的书包、衣领柔软的衬衣、油光幽香的头发——而是想他费神替泰迪找球这件事。他的善良弱化了他异己的事实——身材高大、性别为男、来自美国。虽然还理不清心绪,但她见到霍维从莫里斯停在狐狸角门口的敞篷车里轻盈地跳出来时,内心仍起了一阵悸动。

“嘿。”他看见她说。她这才发觉自己幻想中的恋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手忙脚乱地弄出一壶咖啡和一大盘松饼。“我们不多待。”莫里斯说。希尔维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家里没有那么多吃的喂你们这些大个子。”

“我们要上伦敦去援助罢工了。”莫里斯说。休表示惊讶,说真没想到莫里斯的政治立场竟然倾向于工人。莫里斯对休竟然这样想也表示惊讶,说他们其实是去开巴士、开火车,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以“保证国家的运转”。

“你竟会开火车,莫里斯。”泰迪说,突然觉得自己的哥哥有了亮点。

“不就是烧锅炉嘛。”莫里斯不快地说,“能有多难?”

“那叫司炉。”帕米拉说,“这可是相当考验手艺的活。问问你的朋友史密西就知道了。”听她说到“史密西”,莫里斯的脖颈儿更红了。

“你们想将一种文明从将死的痛楚中拯救出来?”休的语气轻松,仿佛谈论天气,“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时厄苏拉离开屋子。对她来说,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思考政治更讨厌,那就是谈论政治。

不可思议之惊奇再一次发生。她轻轻走上后楼梯,准备上阁楼拿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书、一张纸巾,一件此后不会记得的东西——差点被下楼的霍维撞得飞出去。“我在找卫生间。”他说。

“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厄苏拉开口道,“它不在上面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按在了后楼梯间陈旧的花墙纸上,那还是房子初建时糊上去的。“你真漂亮。”他说,气息里有薄荷的香味。她再一次全力推搡着高大的霍维。但这次他不再用自己的舌头去攻破她紧闭的嘴,而是干起了更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她准备开口说话,他却在她出声前用手蒙住她的嘴,事实上一下子蒙住了半张脸,他露齿一笑说:“嘘——”仿佛两人是这场游戏的同谋。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她的衣衫,她轻轻地尖叫,拼死相抗。他整个人压上来,像奔牛场下的公牛抵死在栅栏门上。她试图抵抗,但他比她要大一倍,甚至两倍。她觉得如果一只老鼠落进哈迪嘴里,要挣脱出来的胜算也比她更大。

她想看他要干什么,但被按得太严实,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远看时不曾发觉的胡楂。厄苏拉见过自己兄弟们的裸体,知道他们腿间有一样东西——仿佛一只皱巴巴的小喷嘴。那东西与眼下正像战争武器一样以活塞驱动马力在自己体内挺进的东西毫无共同点。她的身体被刺穿。通向成熟的凯旋门变得粗暴而冷漠,不再令人感到胜利的喜悦。

霍维发出一声低吼——比牛津男生更像牛的一声低吼,继而重整衣衫,又露齿一笑。“英国女孩。”他说,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向她摇了摇手指,仿佛对她的行为不甚赞许,仿佛是她设计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他说:“你这妞还真带劲!”说完又笑了一通,这才三级一跳地冲下楼去,就好像两人的幽会并不曾打断他刚才下楼的动作一般。

厄苏拉独自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花苑图案。她过去没有留意过这些紫藤,它们与后廊种植的紫藤花遥相呼应。刚才发生的事,一定就是文学作品里所说的“摘花”了,她想。过去,她还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很美。

半小时后,她经历了比以往周六早晨更激烈的思想和感情活动,终于下楼来,看见希尔维和休正朝着霍维远去的车屁股礼节性地挥手。

“谢天谢地,他们不在这里住。”希尔维说,“我可受不了莫里斯大声嚷嚷。”

“两个白痴。”休高兴地说。“你还好吗?”他看见厄苏拉时问。

“好。”她说。任何别的答案都将令人不忍卒听。

厄苏拉发觉,闭口不提此事比她想象的更容易。说到底,希尔维自己也说,“不端”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厄苏拉想象脑中有个橱,放在角落里,由北美脂松制成。橱门紧锁,霍维和后楼梯都高高地放在最上面的一格。

无疑,做女孩须谨慎,不该像厄苏拉喜欢的哥特小说女主人公一样,常被困在后楼梯上——或灌木林里。但谁又想得到现实竟然如此龌龊血腥?他一定在她身上洞悉到了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放荡。在将事件束之高阁前,她曾千百次回溯它,希望搞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皮肤上、面孔上一定写了什么东西,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伊兹看到了。“一种步步逼近的邪恶64。”而那邪恶之物正是她自己。

夏天来了。帕米拉被利兹大学录取,要攻读化学。她说她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外省人没什么优越感,比较“亲切直接”。暑期中,她常同戈尔蒂打网球,两人还与丹尼尔·柯尔和他的哥哥西蒙组队混合双打。她把自行车借给厄苏拉,让她与梅丽一起骑出去玩,两人大开车闸俯冲下山时,都要激动地大叫。有时,厄苏拉与泰迪、吉米一起外出闲逛,身旁有乔克跟着绕圈。泰迪和吉米不像莫里斯,并不把自己的生活对姐妹们保密。

有时,帕米拉和厄苏拉会带泰迪和吉米上伦敦城里去玩。他们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西郊皇家植物园,从来不告诉伊兹。伊兹又搬家了,这次搬到荷兰公园区一幢大房子里(“艺术氛围很浓的地段65”)。一日,大家走在皮卡迪利大街,在书店橱窗里看见一堆《奥古斯都历险记》,边上有张作者像——戴尔菲·福克斯小姐,塞西尔·比顿拍摄,照片中的伊兹貌似电影明星、交际名媛。“噢,上帝。”泰迪惊叹,而充当家长角色的帕米拉并没有叫他不要妄称上帝的名。

艾特林汉庄园又要办庆祝会了。唐兹一家搬走了,唐兹夫人历经多年仍无法从小安吉拉的惨死中恢复过来。庄园卖给了一个神秘的男人,此人姓兰伯特,有人说他是比利时人,有人说他是苏格兰人,但谁也没跟他说过多少话,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只听说他的财富是大战时赚的,而且大家都有一个印象:此人相当腼腆,不爱聊天。除了庆典,每周五傍晚在乡政厅还有一次舞会。有一回,弗雷德·史密斯在舞会上出现,依次邀请了帕米拉、厄苏拉以及肖克洛斯家最年长的三姐妹跳舞。场内没有乐队,只有一台点唱机。大家跳的都是老派舞蹈,没人跳查尔斯顿舞或黑臀舞。弗雷德·史密斯舞技出众,与他在场中一圈圈跳华尔兹。厄苏拉感到十分安心,心想如果有个像弗雷德的人做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也很好,虽然希尔维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什么?一个铁路仔?”)

她一对弗雷德起了这样的念头,脑中的小橱门就弹开了,发生在后楼梯上的可怕的事整个地滚了出来。

“小心,”弗雷德·史密斯说,“托德小姐,你怎么脸色发青了?”厄苏拉只好推说场内太热,想自己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近来她经常感到恶心。希尔维说她肯定得了夏季感冒。

莫里斯考到了梦寐以求的第一名(“这怎么可能?”帕米拉震惊不已),在家休息几周,就要赶往林肯律师学院接受诉讼律师培训。霍维要回美国长岛海湾的夏宅,回“自己的人民”中去。莫里斯没有受到邀请,生了一阵闷气。

“出什么事了吗?”一天下午,莫里斯问。他倒在草坪上的一把帆布躺椅中,一边读漫画杂志,一边将格洛弗太太做的橘子酱蛋糕整个塞进嘴里。

“什么事?”

“你胖成小母牛了。”

“小母牛?”真的。她的身体的确把夏衫都撑满了,连手和脚似乎都臃肿起来。“一点婴儿肥罢了,亲爱的,”希尔维说,“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少吃蛋糕多打网球就没事了。”

“你的气色很差。”帕米拉对她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厄苏拉说。

接着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相当可怕的事,相当耻辱但木已成舟的事,她一想到这件事,便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燃烧起来。她细查了希尔维藏在她卧室箱中的《青少年生殖教育》,名义上,箱子一直是锁着的,但因为钥匙很久以前就丢了,因此实际上一直处在未锁状态。《青少年生殖教育》的作者似乎并不关心如何生殖。她建议给女孩们“吃家庭自制面包、蛋糕、粥、布丁,并按时用冷水拍打下体”,以此转移她们对生殖的注意力。这种做法显然没有效果。厄苏拉想到霍维的“下体”与自己的“下体”如何一插便邪恶地组合到了一起,不禁打了个抖。难道希尔维和休也做这种事?她想象中母亲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冒犯的。

她偷看了肖克洛斯太太的医学百科全书。肖克洛斯一家去诺福克度假,厄苏拉出现在后门口,说自己为一本书而来,肖家的女仆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百科全书解释了“性行为”的原理,它应该“发生在婚床上紧密结合的爱人之间”,而不该是后楼梯上去取手绢或书本的途中。百科全书还介绍了未顺利拿到手绢或书本的后果——月经中止,恶心呕吐,体重增加。整个过程耗时九个月。马上要八月份了,很快,她就必须每天把自己塞进海军蓝校服跟梅丽一起赶校车去上学了。

厄苏拉开始一个人长时间散步。梅丽不在身边(即使在,难道能对她说吗?),帕米拉去德文郡参加女童子军团露营。厄苏拉以前对女童子军毫无兴趣,现在有点后悔——如果她也参加,也许就能学到与霍维之辈打交道的常识。也许就能不被半途拦截,就能拿到那块手绢、那本书了。

“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两人一起织补衣物时,希尔维问她。托德家的孩子只有在与希尔维单独相处时才能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共处时他们是难分难解的一团麻,只有分开后才显出个性。

厄苏拉思忖如何措辞。您记得莫里斯的朋友霍维吗?我好像要做他孩子的母亲了。她偷看一眼希尔维,后者表情宁静,横一针竖一针地往泰迪的一只袜子上缝羊毛线,看来不像被刺穿过下体的样子。(也即“阴道”,肖克洛斯太太的百科全书上如是写着。“阴道”是一个在托德家从未出现过的词。)

“不,我没事。”厄苏拉说,“我很好,好得很。”

那天下午,她来到火车站,在站台长椅上坐下,考虑在快车经过时卧轨。然而最近一班进站列车恰好要去伦敦。它喘着气、慢吞吞地在她面前停稳,这日常一幕是如此熟悉,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她看见弗雷德·史密斯从驾驶室跳出来,身上穿着油腻的连体工装,脸上沾着煤灰。他也看见了她,走过来说:“真巧,要坐我们的车吗?”

“我没有买票。”厄苏拉说。

“没关系,”弗雷德说,“只要我点个头、眨个眼,检票员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了。”她是弗雷德·史密斯的朋友?她很高兴能这么想。当然,如果他了解她的情况,就不会再跟她做朋友了。谁也不会再跟她做朋友了。

“好的,谢谢你。”她说。无票上车一下子变成了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

她看到弗雷德跳回机车头的驾驶室。站长沿站台一扇扇地关上车门,态度决绝,仿佛它们永远不再打开。烟囱里涌出滚滚浓烟,弗雷德从车窗探出头喊道:“麻利点,托德小姐,不然要被落下啦。”她便听话地登上了火车。

站长鸣响口哨,一短,一长,火车隆隆驶出站台。厄苏拉坐在蓬松的坐垫上,思索着未来。她想,自己或许可以加入其他在伦敦街头悲伤饮泣的失足女孩。蜷缩在公园长椅上等待夜晚来将自己冻死,可惜现在是仲夏,而她又特别经得起冻。或涉入泰晤士河,轻轻随波漂浮,漂过沃平,罗瑟海斯,格林尼治,经蒂尔伯里进入外海。等她溺死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家里人该多么困惑。她想象希尔维补着袜子,皱起眉头,她不是出去散步吗?她说她要去小路上采野莓的呀。厄苏拉惋惜地想起自己扔在矮树篱中的细瓷布丁碗,准备在回去的路上捡回来。碗里还剩半碗小野莓,她的手上还留着野莓的红色。

整个下午,她在伦敦的大小公园里晃悠,从圣詹姆斯皇家公园逛到格林公园,途经白金汉宫,到海德公园,再进肯辛顿花园。在伦敦,你能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踏一步人行道,不过一条马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肯辛顿一杯茶也买不起——她已经意识到不带钱是个愚蠢至极的错误。这里没有弗雷德·史密斯来帮她“点个头、眨个眼”。她又热又累、风尘仆仆,被热浪烤得仿佛海德公园的草皮一样焦干。

九曲湖里的水能直接喝吗?雪莱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这片湖中自杀的,但厄苏拉觉得,倘若在这样一个人群齐聚享受阳光的时刻跳入湖中,难免会有第二个文登先生跳水相救。

她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去哪里了。当然是那里,这无法避免。

“上帝呀,出什么事了?”伊兹哗啦一下敞开家门,仿佛她正在等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的样子真吓人。”

“我走了一下午,”厄苏拉说,“身上没有钱。”又补充道,“而且好像有孩子了。”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她坐在贝尔格莱维亚区一幢大房子的一间,这间屋子原来肯定是餐厅,这把椅子也很不舒服。屋子只是个供人等候的地方,屋主也就没对它多花心思。壁炉上方挂了一幅荷兰黄金时代的静物作品,彭布鲁克折叠桌上摆放着落灰的菊花。从这一切看不出房子其他屋中正在进行的事,也无法把它们与后楼梯上与霍维的那次苟且会面联系到一起。谁能料想从一种生活落到另一种生活的速度竟会这样快?厄苏拉想象着科莱特大夫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不知会说什么。

厄苏拉不期而至,伊兹将她让进梅尔伯里路家中的客房,她在门厅打电话寻找借口,厄苏拉在闪缎的被褥下嘤嘤地哭——“可不是吗!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门口,这只小羊羔……只是想我了,来看看……带她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到剧院看戏,没有儿童不宜的东西……别像个老妈妈似的,休……”幸好接电话的不是希尔维,否则她就待不久了。最后的结论是,允许她在伦敦住几天,以便“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打完电话,伊兹端着一只盘子走进客房。

“白兰地,”她说,“还有黄油吐司。你来得急,我只有这些。你真傻,”她叹息道,“这种事是有措施的,你知道吗?一些很方便的措施,与其治疗不如防范。”厄苏拉完全没听懂。

“你得做掉它。”伊兹继续说,“在这点上,我们没有异议吧?”

“完全没有。”

贝尔格莱维亚区,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打开候诊室的门,向里张望。她的制服浆得笔挺,即使脱下来也一样能站住。

“这边走。”她连厄苏拉的名字也不招呼一声。厄苏拉仿佛羔羊跟随屠夫,乖觉地跟上了她。

伊兹是个务实不务虚的人,拿车送她到地方(“祝你好运”)后,扔下一句“回头见”就走了。厄苏拉对伊兹的“祝你好运”和“回头见”之间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猜不会是好事。也许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药水,或盛满在一只大肾形盘的药片。还有必不可少的谈话,关于她的道德问题,她的性格问题。但只要最后一切如初,她并不关心当中要经历什么。孩子多大了?她想。她在肖克洛斯家百科全书上做的潦草调查并没有给她透露多少信息。她猜孩子在降临前还要费一番周折,降临后他会被裹进襁褓,放进摇篮,有人悉心照料,有一天,一对像厄苏拉迫切想要摆脱他一般迫切想得到他的好心人,会来将他领走。然后,她就可以乘火车回家。就可以沿小路回去找那个里面装着酸莓的细瓷碗,再若无其事地回到狐狸角,仿佛除了参观博物馆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高大的窗户,挂着系有流苏束带的窗帘,帘顶有半月帘饰。房中有豪华大理石壁炉,炉膛中却燃着一架煤气炉,炉台上的钟面上除巨大数字外没有任何装饰,凡此种种,透露出这里原来有一份不一样的生活。脚下的绿色油毡地板和屋中的手术台之间也有欠协调。四周弥漫着一种学校实验室的气味。厄苏拉在推车周围转圈,观看一块亚麻布上排列着模样残忍、闪闪发光的银色器皿。它们似乎与婴儿无关,而应该拿去屠宰牲畜。屋内没有摇篮。她的心开始忐忑不安。

一个比休更老的男人穿着白大褂走进来,他行色匆匆,仿佛马上要赶往别处,他让厄苏拉躺上手术桌,双脚踩在“马镫”上。

“马镫?”厄苏拉疑惑道。这里应该没有马吧?直到制服笔挺的护士将她摁倒,把她的脚套进脚镫里,她才明白过来。“我要动手术?”厄苏拉不愿意,“我没有生病。”护士给她罩上面罩。“从10数到1。”她说。为什么?厄苏拉想问,然而不等此话在脑中成形,周遭的屋子和屋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伊兹的奥斯汀上,正晕乎乎地盯着风挡玻璃窗外。

“不用多久你就能恢复正常,”伊兹说,“别担心。他们给你用了药。短期内你还会感觉有点奇怪。”伊兹何以对这可怕的程序如此了解?

回到梅尔伯里,伊兹扶她上床。她在客房里盖着闪缎的被子沉沉睡去,直到天黑,伊兹才又端着托盘进屋来。“牛尾汤。”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用罐头做的。”伊兹身上有一股酒味,又甜又腻,透过妆容和兴奋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其实已经很累。厄苏拉心想,自己一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她挣扎坐起,但因酒精和牛尾汤的气味太浓,忍不住吐在了被子上。

“噢,上帝,”伊兹说着捂住嘴,“这种事我可处理不来。”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问。

“什么?”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重复说,“他们有没有把他送给好心人?”

是夜,她醒来又吐了一次,这次她既没有自己清理,也不叫伊兹来,直接又睡了。早晨再醒时,她感到体热。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的心敲击她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极为困难。她试图下床,但立即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一阵天旋地转,世界模糊了。伊兹肯定给休打了电话,等她汗津津的额上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睁开眼睛时,休正对她笑着,这笑容令人安心。他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大衣。床让她吐满了。

“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他似乎并不介意床上的状况,“你好像受了感染。”远处传来伊兹的抗议:“他们会处决我的!”“很好嘛,让他们把你关到牢房里,最好再把钥匙扔了。”他抱起厄苏拉,又说:“我想开宾利去会更快。”厄苏拉感到自己轻若无物,好像马上要飘走了。再醒时已经置身一间洞穴般的病房,身边的希尔维面孔紧绷,神色不悦。“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说。傍晚,休来替换希尔维,厄苏拉很高兴。

黑蝙蝠降临时,休陪在她的身边。夜伸出一只手,厄苏拉便向它握去。她听到高处光明的世界向她发出呼唤,感到轻松,甚至喜悦,在那里,一切谜题将会得到解答。天鹅绒般的黑暗,仿佛多年好友,将她包围起来。空中仿佛飘起了雪,细洁如粉末,刺骨如东风刮在了婴孩的皮肤上——然而,厄苏拉的手被拒绝了,她重新跌回医院的病床。

医院的淡绿床单上洒满耀眼阳光。休睡着了,脸上皮肤松弛,满面倦意。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只裤管稍稍吊起,厄苏拉看见坍缩下来的灰色光面袜和父亲小腿上光滑的皮肤。父亲曾经是泰迪的模样,厄苏拉心想,有一天,泰迪也会长成父亲。孩子心里的成人,成人心里的孩子。这句话让她想哭。

休睁开双眼看见她,虚弱地笑了,说:“你好,小熊。欢迎回来。”

1926年8月

握笔要轻盈,便于轻松书写速记符号。手腕不应碰触簿册及书桌。

那年夏天余下的时间充满忧伤。她常坐在果园的苹果树下读皮特曼速记入门书。家里同意让她休学,假期结束去学打字和速记。“我不想回学校了,”她说,“也回不去了。”

一间屋子只要有厄苏拉在,希尔维一进去整个人就会冷下来。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都不理解。何以厄苏拉上伦敦看望阿姨时染上的“恶疾”,会让希尔维对自己的女儿这样疏远?两人都觉得相反的情况才合理。伊兹自然受到了永久隔绝。成了永世不受欢迎的人66。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帕米拉一人,一点点地向厄苏拉问清了整件事的经过。

“但是他强迫你的呀,”她怒火中烧,“你怎么能自以为有错呢?”

“但是接下来……”厄苏拉喃喃道。

希尔维当然认为这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你把自己的德行、品质和别人劝你的好话全都丢光了!”

“别人又不知道。”

“但我知道!”

“你怎么像布丽奇特的小说里那些人似的。”休对希尔维说。休难道读过布丽奇特的小说?似乎不可能。“实际上,”休说,“你很像我母亲。”(“现在看似难熬,”帕米拉说,“但什么事都有过去的时候。”)

连梅丽也被蒙在鼓里。“血液中毒?”她说,“真没想到!医院吓人吗?南希说泰迪告诉她你差点死了。我这辈子肯定碰不上这么命悬一线的事。”

死亡与死里逃生之间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有一个人的整个生命这么大。厄苏拉感到自己不配活下来。“我想再去看科莱特大夫。”她对希尔维说。

“他好像退休了。”希尔维冷漠地说。

厄苏拉仍然留着长发,主要为了取悦休。但是有一天,为了自我惩罚,她与梅丽一同去比肯斯菲尔德将长发剪短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殉道者,变成了修女,并感到自己的余生将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度过。

休对此的反应惊讶多于哀伤。她想,与在贝尔格莱维亚发生的事比起来,剪发不过是无伤大雅的胡闹。“我的天。”她在餐桌上倒人胃口的俄式67小牛肉前坐下时,休惊呼道。(“像给狗吃的。”吉米说,不过像吉米这样胃口奇大的男孩,如果有条件,完全可能高高兴兴地吃掉乔克的晚餐。)

“你好像变了个人。”休说。

“这难道不是好事?”厄苏拉说。

“我喜欢原来的厄苏拉。”泰迪说。

“唉,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喜欢原来的我。”厄苏拉轻声叹息。希尔维发出一个很难说有任何意义的声音。休对厄苏拉说:“噢,别这么说,我觉得你——”

但她再也没能搞清休觉得她怎么样,因为前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是肖克洛斯少校来问南希在不在。“抱歉打扰你们用餐。”他站在餐厅门口,手足难安。

“她不在这里。”休说,虽然谁都看得出南希不在餐厅里。

肖克洛斯少校看到大家盘中的小牛肉,皱了皱眉。“她要做粘贴簿,”他说,“所以去路上捡树叶了。你知道她那孩子。”最后一句话是对南希的好友泰迪说的。南希热爱大自然,不是捡树枝,就是捡松果,不是捡贝壳,就是捡石子、骨头,仿佛一个古老宗教的信徒在搜集图腾。肖克洛斯太太叫她“大自然的孩子”(“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希尔维说)。

“她想找橡树叶子,”肖克洛斯少校说,“可我们花园里没有橡树。”

大家就英国境内橡树减少的事讨论了几句,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肖克洛斯少校清清嗓子:“罗伯塔说她出去大约一小时了,我到小路上从头至尾喊了个遍。不知她去哪儿了。维妮和梅丽都出去找了。”肖克洛斯少校突然脸色发白。希尔维给他倒了杯水。“坐下吧。”她说。他不坐。自然,厄苏拉想,他一定正想着安吉拉的事呢。

“我想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休说,“比如找到了一只鸟巢,或发现看谷仓的母猫生了小猫。她那孩子就是这样的。”大家突然变得仿佛对南希无比了解。

肖克洛斯少校从桌上抄起一把汤匙,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连晚饭也没回来吃。”

“我去和您一起找。”泰迪跳起来。他很了解南希,知道她是个从不错过晚饭的人。

“我也去。”休说着,鼓励地拍了拍肖克洛斯少校的肩,丢下盘中的小牛肉走了。

“我也去吧?”厄苏拉问。

“不行,”希尔维说,“吉米也不许去。待在家里,我们到花园里找。”

这次没有冰窖待遇了。南希被暂存于医院停尸间。他们找到她时,南希尸骨未寒,卡在一个空置的牛食槽里。厄苏拉潜伏在起居室门口偷听。“当局派人来查了。”休对希尔维说,“三年里的第二个女童了,不可能纯属巧合吧?跟之前的安吉拉一样,是被勒死的。”

“我们中间生活着一个怪物。”希尔维说。

最先找到她的人是肖克洛斯少校。“幸亏这次不是泰迪。”休说,“他再也受不起刺激了。”即便如此,泰迪还是受不了。他好几周不说话。终于说话时,他说他的灵魂被挖走了。“伤总会痊愈。”希尔维说,“再深的伤也会。”

“真的?”厄苏拉想到了紫藤花壁纸、贝尔格莱维亚候诊室,问她。希尔维说:“也不总是。”连谎也不屑于扯一个。

大家听见肖克洛斯太太在丧女的第一天整夜嘶吼。那以后她的脸就歪了。费洛维大夫说她得了一次“小中风”。

“可怜的女人。”休说。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希尔维说,“从来都是由着她们乱跑。这下为自己的粗心付出代价了。”

“哦,希尔维,”休忧伤地说,“你的心呢?”

帕米拉启程去利兹,由休开宾利送她。她的衣箱太大,后备厢放不下,只得交火车托运。“大得能藏得下尸体。”帕米拉说。她将入住一栋女生宿舍楼,已经知道屋子很小,同屋来自麦克尔斯菲尔德,名叫芭芭拉。“就像在家里,”泰迪安慰她,“只是厄苏拉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还怎么像在家里?”帕米拉说,更牢牢地牵住了厄苏拉的手,直到上车在休的身边坐下来才放开。

“其实我早就想动身了,”帕米拉说,“只是舍不得你。”

开秋,厄苏拉没有再回学校,谁也没问她原因。梅丽因南希的死而悲伤过度,无暇他顾。厄苏拉每日早晨乘火车去海威科姆上私立秘书学院。“学院”其实只有两间房,外加一间冷飕飕的水房和一个更加冷飕飕的碗橱大小的卫生间。全部“学院”位于海威科姆高街一家蔬果店的楼上,由卡夫先生开办。卡夫先生毕生热爱世界语与皮特曼速记法,后者比前者的应用更为广泛。厄苏拉很喜欢速记符号,它们有如密码,组成一套全新词汇。上扬、弯勾、复合辅音、特殊缩写形式、半化、倍化——一种前人不识、后人不知、只为一小撮稀有人种掌握的语言。卡夫先生帮她们做听写时,念诵音调平板,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东西——重申、重申行为、一再重申、已一再重申、正一再重申、王子、如同王子、王子们、公主、公主们……

班上其他女孩也都十分友好易相处——乐观积极,务实,从不忘带速记本、量尺,每个人的包里至少装有两种颜色的墨水笔。

午餐时间若天气不佳,大家就待在教室里分享自带的午餐,将丝袜套在打字机键盘上补。女孩们各自利用暑假去登山、游泳和露营,厄苏拉不知她们是否能从外表看出她暑期际遇的不同。她将“贝尔格莱维亚”一词确定为整件事的速记符号。(“一次人工流产。”帕米拉说,“一次非法人工流产。”帕米拉不懂口下留情。厄苏拉真希望她能顾一顾她的脸面。)她嫉妒自己的同学单纯的生活。(伊兹对这种想法该多么不屑。)她自己似乎永远失去了单纯生活的机会。

假设她当时卧轨成功,或在贝尔格莱维亚之后死去,或曾打开卧室窗户往下跳,是否能从头再来一次?抑或这种轮回感正像别人所说而她也不得不相信的那样,只存在于她的心中?即便的确只存在于心中,难道她心中的一切就不真实?说不定谁也无法证明世界的真实性。说不定这世界的一切确实“相由心生”。科莱特大夫曾说,哲学家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有条不紊地研究”这个问题。事实上,这是哲学最早提出的问题之一,她毫无为此烦恼的必要。但是出于这一问题自身的性质,任何人都不可能规避它,不是吗?

(“别打字了,”帕米拉从利兹来信说,“你该去大学念哲学,你的脑子适合学哲学,就像猎狐梗适合啃硬骨头。”)

她又重新找到了科莱特大夫的诊所,一个发型和发质都酷似钢丝刷的女人,戴着钢丝眼镜,帮她确认了科莱特大夫退休的事实,并问她是否有兴趣向她问诊。不,厄苏拉说,她没有这样的兴趣。那是贝尔格莱维亚后她第一次上伦敦,从哈利路回来,她在贝克鲁线上突然一阵惶恐,不得不跑出玛丽勒本站外,大口喘气。一个卖报的问她:“你没事吧,小姐?”她说,没事,没事,很好,谢谢。

卡夫先生喜欢轻轻用手拍女孩们(“我的女孩们”)的肩膀,抚摸她们高腰开衫上的安哥拉羊毛和套头毛衣上的羊绒,仿佛她们是他钟爱的小动物。

早晨她们用安德伍德打字机练打字。卡夫先生有时让她们蒙上眼睛练习,据他说一看键盘速度就会降低,而这是唯一完全不看键盘的方式。这让厄苏拉感到自己像个即将被枪决的逃兵。蒙上眼睛后,她便注意到了卡夫先生发出的奇怪声响,低沉的咝咝声、哼哼声,但她从来没有偷看过他究竟在做什么。

下午是速记训练——听写包含一切形式令人昏沉的公文。尊敬的先生,我于昨日董事会议呈交了您的信件,董事会成员经过讨论决定暂缓此事进程,留待最末一周周二的董事会议深入探讨……信件内容极端枯燥,与她们在听写簿上留下的飞舞的笔记形成鲜明对比。

一天下午,卡夫先生口授我们很抱歉,任何人对安排有异议的,都无望对其做出任何更改时,经过厄苏拉,轻轻将手放在了她没有长发保护而光秃秃的后颈上。她顿时浑身一颤,双眼紧盯面前的打字机键。难道她身上真有招惹是非的气场吗?也许她真的是个坏人?

1932年6月

帕米拉为自己选了一匹白色锦织缎,替伴娘选了黄绸。黄绸的黄色有点刺目,伴娘们看上去个个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个——厄苏拉、维妮·肖克洛斯(戈尔蒂被淘汰)和哈罗德的两个小妹妹。哈罗德家人口众多,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个希尔维觉得“下等”的地段。哈罗德行医为生,这也没能改善他在希尔维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为何,希尔维十分鄙夷医生)。“你自己家不也败了吗?”休对希尔维说。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准女婿,觉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欢哈罗德的母亲奥莉芙。“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对希尔维说,“绝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目录上看着倒挺好。”帕米拉审视第三次试穿礼服的厄苏拉,疑虑地说。两人身处伦敦西北部纳斯登区一家裁缝店的前堂,虽然此地并无任何制作婚纱的渊源。厄苏拉套在对角剪裁的裙装中,腰腹部绷得很紧。

“您从上回试穿后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缝说。

“我胖了?”

“胖了。”帕米拉说。厄苏拉想起了上回体重增加的原因。贝尔格莱维亚。这次绝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缝手腕上戴着一只扎满针的小枕头,在她周围绕圈。“但还是很漂亮。”帕米拉补充道。

“我工作时一坐一整天。”厄苏拉说,“应该多走走。”厄苏拉很容易犯懒。谁也不知道她其实一个人住。就住在贝斯沃特一栋楼的楼顶。同屋的西尔妲已经搬出去,不过,感谢上帝,还在继续支付房租。西尔妲与一个离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区一幢“很一般的别院”内,对方叫欧内思特。此事必须对父母隐瞒,必须假装自己仍住在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单身。厄苏拉觉得,早晚有一天西尔妲的父母会不期而至,自己必须撒一个或好几个谎来解释他们女儿不归的原因。休和希尔维要是知道她一个人住在伦敦也一定会吓一大跳。

“贝斯沃特?”希尔维一听厄苏拉要从狐狸角搬出去,就满腹狐疑地问,“真有这个必要?”休和希尔维仔细考察了公寓,也考察了西尔妲,后者对希尔维的问询应答得体。但希尔维仍感到,无论是公寓还是西尔妲,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房租由“伊林的欧内思特”支付(“被包养的女人。”西尔妲笑着说自己),这是厄苏拉给他起的名字。西尔妲每隔几周回来取一次邮件,给厄苏拉送房租。“我可以再找个人合租。”厄苏拉提议说,虽然她其实万分不情愿。

“再等等吧,”西尔妲说,“还不知我这边能不能顺利。活在罪恶中也有好处,可以随时拍屁股走人。”

“欧内思特也可以(离开伊林)。”

“我才二十一岁,他已经四十二,他不会走的,相信我。”

西尔妲搬出去,厄苏拉落得轻松。傍晚回家后,她可以穿着睡裙,戴着发卷,整夜吃橙子,吃巧克力,听无线电。虽然西尔妲在时也不见得会阻止她,西尔妲自己肯定也乐于如此,但厄苏拉从小就被教育要在人前举止优雅得体,要松弛下来并不容易。

独居几周后,厄苏拉愕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几个朋友,仅有的几个也疏于联络。梅丽做了演员,随剧院公司巡演,脚不沾地地各处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给厄苏拉寄来了明信片——斯塔福德、盖茨黑德、格兰瑟姆——还在上面画了她演过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丽叶,多滑稽的造型!”)。两人的友谊在南希死后变得难以为继。肖克洛斯全家因为悲伤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等到梅丽的生活终于步上正轨,厄苏拉的生活却已发生巨变。厄苏拉很想对她说一说贝尔格莱维亚,却不敢妄动,怕破坏了两人之间一息尚存的联系。

她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做事,常听办公室女孩互道自己与谁去哪里做了什么,奇怪她们究竟如何结识男人。戈登们、查理们、迪克们、米尔德里德们、艾灵们和维拉们——一群整天乐呵呵的冒失鬼。她们与他们一起上剧院、看电影、溜冰、去泳池、海滨游泳、驾车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这些事,厄苏拉一次也没做过。

厄苏拉喜欢独处,却讨厌孤独,这一矛盾让她头疼。同事们觉得她与众不同,处处高人一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偶尔有一两个同事问过她下班后是否一起出去,意图和善,但颇似施舍,抑或就是施舍。她从不接受邀请。她怀疑,不,应该说她知道她们肯定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大概并非不好的话,只是出于好奇。她们觉得她来历不凡。是一匹黑马,是静水流深。倘若知道她这个人其实毫无玄机,生活比过时了的流行文化更无聊,她们一定会失望的。她没有深度,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也许过去有,反正现在没了)。除非算上饮酒。这对办公室的姑娘们来说也许的确是不可告人的。

工作很乏味,有数不清的海运提单、报关单和财务报表。货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们原产地的缤纷灿烂,与公务的冗杂有天壤之别。她怀疑自己不过是帝国机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齿轮。“做齿轮没什么不好,”身居内务部要职的莫里斯这样说,“国家需要齿轮。”她不想当齿轮,但贝尔格莱维亚似乎终结了一切通往别处的途径。

厄苏拉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饮酒的。理由毫无戏剧性,不过是因为几个月前,帕米拉说周末要来小住,厄苏拉就想着给她做红酒炖牛肉68。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实验室工作,想上伦敦来为自己的婚礼买些东西。哈罗德还要再过几周才会到伦敦皇家医院赴职,此时还没有搬来。“我们两个可以好好度个周末。”帕米拉说。

“西尔妲正好出去了,”厄苏拉眼也不眨就撒了个谎,“跟她母亲去黑斯廷斯了。”实际上,她与西尔妲之间的安排没有必要瞒着帕米拉,她对帕米拉从来都是推心置腹,这次却不知为何没有如实相告。

“太好了,”帕米拉说,“我把西尔妲的床垫拖到你房里去,就像过去那样。”

“你很想结婚吗?”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时,厄苏拉问,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

“当然啦,不然我干吗要结婚呢?我喜欢婚姻。婚姻有一种光滑、圆润、坚实的感觉。”

“就像鹅卵石一样?”厄苏拉问。

“就像交响乐。呃,确切地说应该是二重奏,我想。”

“说话这么诗意可不像你。”

“我喜欢我们父母拥有的那种生活。”帕米拉言简意赅地说。

“是吗?”帕米拉已经很久没去看休和希尔维了。也许她不知道近来家里的气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谈不上和谐。

“你有对象了吗?”帕米拉小心地问。

“没,没有。”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帕米拉鼓励她。

做红酒炖牛肉当然要勃艮第葡萄酒,于是午休时,厄苏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经过的红酒店。那店面透着古老,店内的老木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根根浸透了红酒,贴有美丽标签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来都比里面装的酒更高级。酒倌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烧菜用下等酒,他说,其实下等酒只能用来酿醋。酒倌本人的态度过分积极,令人难以拒绝。他给予酒瓶以对待婴儿般的温柔,怀着无限爱意用软纸将它包好,送到厄苏拉怀中的藤编购物篮内。酒瓶被提回办公室,在篮内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们疑心。

勃艮第买了,牛肉还没买。那天傍晚,厄苏拉想到酒倌竭力夸赞这瓶酒,决定开瓶尝上一尝。她以前当然也喝过酒,并非滴酒不沾,但她从没独饮过。从没有给勃艮第开过瓶,从没有只给自己倒酒的经历(身穿睡裙,头戴发卷,偎着煤气烧出的火)。深沉、温软的酒突然带来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在一个冷夜踏入一池暖水。这就是济慈所说的“一杯南国的温暖”69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点,于是又斟满了酒杯。再次起身时,她脚下发飘,顾自笑起来。“我有点醉了。”她对无人的空间说,突然很想要一条狗。有了狗就有了说话的对象。狗会像乔克那样情绪乐观,每天兴高采烈地对她问好,会用身体蹭她。乔克已经死了,兽医说是心脏病。“可它的心脏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说。它的位置由一条目光忧伤的小灵犬代替,它很娇弱,令人担心它挨不过狗类艰辛的一生。

厄苏拉冲净酒杯,重新塞好酒瓶,留下足够的红酒明天烧菜,然后才跌跌撞撞地向床边走去。

她很快睡熟了,与往日不同,这次直到闹铃响起才醒来。一饮而悄然离开尘寰70。醒来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养活一条狗。

翌日,厄苏拉在公司做了一下午账,家中控水板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寄托。虽然还要做牛肉,但再买一瓶也就是了。

“牛肉炖得好吧?”两天后厄苏拉再次出现时,酒倌说。

“不,不。”她笑道,“我还没做那菜呢。突然想起要买瓶合适的好酒配菜才是。”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回到这里——这个可爱的小店铺——来了,正常人一般是不会做那么多红酒炖牛肉的。

为迎接帕米拉,厄苏拉做了个大小适中的马铃薯肉饼,配苹果蛋奶布丁。“我从苏格兰给你带了样东西。”帕米拉说着,拿出一瓶苏格兰大麦威士忌。

威士忌一喝完,她就寻访到另一家酒商。这家的主人对自家货色并不视若珍宝。“用来做红酒炖牛肉。”她解释道,虽然对方看来毫不关心,“还是拿两瓶吧,人多。”她又在街角的啤酒屋买了两瓶健力士黑啤。“给我弟弟买的。”她说,“他突然来看我。”泰迪还未成年,想必不怎么喝酒。几天后她又去啤酒屋买健力士,老板眨眨眼说:“小姐的弟弟又来了?”问得她涨红了脸。

一家她“刚好路过”的意大利餐馆什么也没问,爽快地卖给她两瓶基安蒂。街尾合作社的人从大木桶里让她打了一水罐“散装雪利酒”(“给我母亲。”)。离家极远的酒吧卖了她一些朗姆酒(“给我父亲。”)。她像科学家一样尝试了各种酒精饮料,但她最爱的仍是那第一瓶血色的红酒,她红彤彤的灵泉71。她计划着如何再让他们往家里送一瓶(“为了家庭聚会。”)。

就这样,她偷偷变成了酒鬼。饮酒,一项私人活动,独自进行,秘而不宣。一想到喝酒,她的心就伴着恐惧和期待怦怦直跳。不幸的是,由于售酒法令的约束,也由于本心的惭愧,一个住在贝斯沃特的女人要满足自己的酒瘾有相当的困难。对富人来说,这要容易得多。伊兹大概就是哈罗德百货的贵宾,所有货物可以直接送到家门口。

她不过用脚尖小心地点了点忘川之水,便惨遭没顶,在几周内从一个清醒的人变成了酒徒。这令人羞耻的习惯同时也令人忘却羞耻。每天早晨她醒来时都提醒自己,今晚不行,今晚不能再喝了,每天下午她一想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饮酒的欲望便欲罢不能。她读过耸人听闻者讲述莱姆豪斯区大烟馆的见闻,不知那是不是真的。据说鸦片在缓解存在之苦方面比勃艮第有效得多。也许伊兹能告诉她一个中国烟馆的位置,她是抽过大烟的,她以前若无其事地说起过,但这种事厄苏拉无法张口。或许大烟不会促成涅槃(她终究证明了自己的确是科莱特大夫的好学生),而会导致另一起贝尔格莱维亚。

伊兹偶尔获准回家。(“婚礼和葬礼可以来,”希尔维说,“洗礼不能让她来。”)帕米拉的婚礼请了她,但她寄来一张致歉函。“周末去柏林。”她说。她认识一个有飞机的人(带劲),答应送她。得知她不来,希尔维大感轻松。厄苏拉偶然会去看看伊兹。她们之间有着贝尔格莱维亚的秘密,此事二人谁也不提,却将把她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人没来,但寄来了一件贺礼,一套银蛋糕叉,这件礼物遭到帕米拉的嘲笑。“竟送这样老套的东西,”她对厄苏拉说,“她总是叫人吃惊。”

“就快完了。”纳斯登的裁缝衔着一嘴定位针说。

“我好像真的有点胖了。”厄苏拉看着自己镜中黄缎绷紧的小肚子,“得去参加妇女健美联盟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在彻底清醒的状态下绊了一跤。那是十一月一个难熬的傍晚,帕米拉的婚庆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空气潮湿,天色阴暗,她没看见人行道上一块铺路石在树根边微微突起。她双手占满——午休一小时匆忙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蔬果店里买来的菜——本能驱使她拯救手中的书和菜,放弃她自己。结果她的脸便狠狠拍在了人行道上,鼻子承受了所有的冲击。

疼痛让她吃了一惊。过去经历过的痛苦没有哪一次能够与之匹敌。她跪在地上捂住脸,买的东西和借的书都扔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不管了。她听见自己哭丧般的呻吟,怎么也停不下来。

“噢,天哪!”一个男人的声音,“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血把您桃红色的围巾都弄脏了。是桃红色吗,还是三文鱼色?”

“是桃红色。”厄苏拉嗫嚅着,虽承受着剧痛仍不忘礼貌。她其实从没留意过自己这条马海毛围巾的颜色。自己仿佛流了很多血。她觉得整张脸都肿了起来,鼻内充塞黏稠血液的阵阵铁腥味,但疼痛减少了一两分。

男人很好看,不太高,发色沙黄,双眸湛蓝,皮肤洁净光滑,颧骨高,生得很漂亮。他扶她起身,他握她的手有力而干燥。“我叫德雷克,德雷克·奥利芬特。”他说。

“艾利芬特72?”

“奥利芬特。”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德雷克祖籍巴尼特,与哈罗德一样,德雷克也得不到希尔维的承认。而这当然正是厄苏拉喜欢他的最大原因。他在一所普通公立男校布莱克伍德教历史。(“培养未来的售货员。”希尔维不屑地说。)他陪厄苏拉上威格莫尔音乐厅看过演出,去樱草山散过步。他们长久骑行去郊外,在啤酒屋小憩,他喝半品脱轻啤,她喝柠檬汁。

她的鼻梁骨的确断了。(“你真可怜,”帕米拉在信中写道,“你以前鼻子很好看。”)德雷克送她去医院前,先带她去附近一家啤酒屋里做了适当清洁。“我给您叫一杯白兰地吧。”她坐下后,他提议。她马上说:“不不,我没事。喝水就行了。我不太会喝酒。”虽然她前夜才刚喝了从伊兹家私拿的一瓶金酒,醉倒在自家卧室的地板上。她在伊兹家顺手牵羊毫无愧疚,伊兹从她这里拿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贝尔格莱维亚,以及等等。

厄苏拉的戒酒行为与她的酗酒行为一样,到来得极为突然。仿佛贝尔格莱维亚在她体内挖了个洞,她一直在用酒精填那个洞,而如今她对德雷克的情感代替酒精,将洞填上了。那是怎样的情感呢?首先是为有人愿意照顾自己而感到释然,其次也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羞耻的过去一无所知。“我恋爱了。”她意乱神迷地给帕米拉写信。“噢耶!”帕米拉回信说。

“有时候,”希尔维说,“人会错将感激当作爱情。”

德雷克的母亲仍然住在巴尼特。他的父亲已去世,妹妹也不在了。“一起可怕的意外,”德雷克说,“四岁时掉进了火里。”希尔维对防火一直相当警惕。厄苏拉将康沃尔一事告诉德雷克后,德雷克说自己小时候也有差点淹死的经历。厄苏拉觉得康沃尔事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少数冒险事件中自己完全没有责任的一件。德雷克的经历怎样呢?一个巨浪,一条打翻的划船,一个向岸边奋勇游去的人。文登先生再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我自己把自己救起来了。”他说。

“那他就不是全然的平庸之辈。”西尔妲说着,向厄苏拉敬了一支烟。她踌躇后拒绝了,因为不希望再对什么上瘾。她正在为自己的所有物什打包,等不及要离开贝斯沃特。德雷克买的房子即将交房,虽然目前他还在霍尔伯恩的出租屋里凑合着。

“噢,对了,我给房东写过信。”西尔妲说,“我说我们都要搬走。欧尼的妻子终于肯离婚了,我告诉你了吗?”她打个哈欠,“他问我肯不肯嫁给他,以为必定十拿九稳。很快我俩就都是明媒正娶的女性啦。我会去看你的。你住哪里来着?”73

“威尔斯通。”

根据德雷克的希望,在登记处举行的婚礼聚会只邀请了三个人:他母亲,休以及希尔维。帕米拉对此极为不满。“我们不想等太久,”厄苏拉说,“德雷克也不想太张扬。”

“你呢?”帕米拉问,“结婚不就是为了大办一场吗?”

其实她也不想。她即将归属一个人,即将获得安全的保证,这就足够了。做新娘和做妻子,两下一比,前者根本无足轻重。“我们都希望简简单单的。”她决意说。(“而且看来还很省钱。”伊兹说。她又送了一套银蛋糕叉。)

“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休在勉强可以称为婚宴的午餐会上说——餐会设在婚姻登记处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只上了三道菜。

“是呀,”厄苏拉同意道,“相当不错。”

“但跟帕米的婚礼比起来呢,小熊?”休说,“还是办得有些太潦草了,对不对?帕米结婚时,老肯特路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可怜的泰迪,因为没人邀请他,今天都有些不高兴了。不过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他安慰道,“主要是你高兴。”

仪式中,厄苏拉身穿一套鸽灰礼服。希尔维让花店给每个人做了一束温室玫瑰捧花。“可惜不是我种的玫瑰。”她对奥利芬特太太说,“您要是有兴趣,我种的是一季开的粉色莹辉玫瑰。”

“一定十分好看。”奥利芬特太太的恭维完全没有恭维的语气。

“结婚仓促,后悔的日子可长了。”大家正要用仅有的一点雪利酒向新人祝酒时,希尔维喃喃说。

“你后悔了?”休不露声色,问她。希尔维佯装听不见,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可能生活变化让她感到不习惯吧。”休尴尬地对厄苏拉讲。

“我理解。”她轻声说。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真是乖女儿。”

“德雷克知道你不完整吗?”补妆室里四下无人时,希尔维问厄苏拉。两人坐在小软凳上对镜修补唇色。奥利芬特太太没涂唇膏,无须修补,所以留在席间。

“完整?”厄苏拉重复道,盯紧镜中的希尔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瑕疵?难道我坏了?

“也就是一个人的处子之身。”希尔维说,“你的花被摘走了。”她看到厄苏拉满脸不解,不耐烦地解释,“又不是清纯少女,怎么还这样无知呢?”

希尔维过去爱我,厄苏拉想,现在她不爱我了。“完整。”厄苏拉再次重复。她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说他怎么看得出来?”

“当然是看血啦。”希尔维要气疯了。

厄苏拉想了想紫藤壁纸。被摘走的花。她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她以为出血是受伤的缘故,没有意识到那是穿越凯旋门的后果。

“总之,他也可能不会留意。”希尔维叹息道,“反正他肯定也不是第一个在新婚之夜被欺骗的丈夫。”

“你们去重整旗鼓了?”两人回到席间,休调侃说。泰迪与他父亲一样爱笑。德雷克和奥利芬特太太都爱皱眉。厄苏拉想,不知已故的奥利芬特先生是什么样。很少有人提他。

“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德雷克强装活跃,想开一个玩笑。厄苏拉发觉,他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善于社交。她对他微微一笑,感到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同时意识到自己对新郎还相当陌生。(“谁结婚时不是这样?”休说。)

“应该是‘脆弱’。”希尔维和和气气地说,“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语出哈姆雷特。很多人不知为何总是引用错。”

德雷克的脸上飘过一片乌云,但他很快一笑带过,说:“向您渊博的学识致敬,托德夫人。”

两人在威尔斯通买房是专门为了那里离德雷克教书的学校近。因为他无人提起的父亲生前投资有方,他得到一份遗产,“金额不值一提”。新房位于梅森大道一排“体面的”连栋公寓楼内。楼体是都铎时代风格,从正面看得到木骨架,前门花窗上用彩色玻璃拼出一艘扬帆疾行的盖伦大帆船,虽然威尔斯通似乎离海很远。房内设施完全现代化,周边商户林立,有诊所、牙诊所、儿童公园,和年轻妻子(未来的母亲,德雷克说“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所需的一切。

厄苏拉完全可以想见自己与德雷克共进早餐,然后挥手送他出门上班的情景。可以想见自己推着摇篮车、推着童车、推着秋千的情景。她看见自己在傍晚为孩子洗澡,睡前在漂亮的小卧室为他们讲故事。傍晚,她与德雷克安安静静地在起居室听无线电。他会继续编他的书,一本历史教材——从金雀花王朝到都铎王朝。(“上帝,”西尔妲说,“多么激动人心。”)威尔斯通与贝尔格莱维亚相去甚远。感谢上帝。

因为德雷克从买房到装修,一直都独自完成,所以直到蜜月后,厄苏拉才真正见到了那几个即将容纳自己婚姻生活的房间。

“这样有点怪,不是吗?”帕米拉说。“不会啊,”厄苏拉说,“这是一种惊喜,仿佛在向我赠送一份结婚礼物。”

等德雷克终于笨拙地领着厄苏拉跨过威尔斯通的门槛(经由一片无论是希尔维还是威廉·莫里斯74都要嗤之以鼻的红砖铺就的前廊),厄苏拉禁不住涌上一阵穿心的失望。室内装饰比她想象的还要老气。她觉得色调偏灰,心想一定是因为装饰时少了女人,但又听德雷克说“母亲也帮了忙”,便感到隐隐吃惊。不过话又说回来,遗孀奥利芬特太太克扣成性,巴尼特的老家也具有同样的逼仄感。

希尔维在法国多维尔度蜜月,帕米拉蜜月时去瑞士徒步,厄苏拉却在沃辛度过了潮湿的一周,以此开启了婚姻的大门。

她的丈夫结婚时是一个人(“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婚后却彻底变得像希尔维的小金钟一样,上紧发条,一丝不苟。

反差是剧烈的。蜜月仿佛一个转换媒介,让他从关怀备至的追求者,摇身变为令人失望的配偶。厄苏拉将这个变化归咎于糟糕的天气。出租屋的房东要求两人在早餐后离开,到下午六点的晚餐时间才许回去,于是两人不是整天待在咖啡厅或画廊里,就是上码头与狂风搏斗。傍晚就结队与其他(更有精神的)住客玩惠斯特纸牌游戏,最后才回到他们冷飕飕的卧室里。德雷克似乎什么牌都打不好,两人每局必输。无论厄苏拉怎样向他暗示自己手中的牌,他就是不领会。

“你为什么出将牌?”两人相敬如宾地脱衣上床时,她问他——纯粹出于好奇。“你觉得这破游戏很重要吗?”他说话时,眼里透出深深的鄙夷,让厄苏拉打消了与他在未来玩任何游戏的念头。

初夜无血一事被忽略了。厄苏拉松了口气。“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下,这可不是我的第一次。”两人首次同床时,德雷克相当自豪地说,“我认为丈夫应该多认识世界。不然,他如何保护他纯洁的妻子?”这话听来不免冠冕堂皇,但厄苏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争辩。

德雷克每天早起,一丝不苟做几组俯卧撑——仿佛身处战壕,而非蜜月。“Mens sana in corpora sana(健康的精神属于健康的身体)。”他说。还是别纠正他的好,她心想75。他对自己的拉丁语和半吊子的古希腊语最为自豪。他的母亲省吃俭用才让他上了好大学。他说:“我家的所有成绩都是奋斗出来的,哪像某些不劳而获的人。”厄苏拉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但她觉得此事还是不张扬的好,毕竟那是另一个时期的厄苏拉了。那个厄苏拉已经被贝尔格莱维亚一笔勾销了。

德雷克行房的办法与他锻炼身体时的办法很相似,甚至脸上痛苦、努力的表情都差不多。他似乎很乐意将厄苏拉当作床垫的一部分。但她如何衡量德雷克房事的优劣呢?难道与霍维相比?厄苏拉后悔自己没有多问问西尔妲在伊林的“快乐行宫”里发生的事。她想起伊兹竭力挑逗的模样,想起帕米拉和哈罗德之间的脉脉含情。这些图景暗示出幸福,即便不是幸福,至少也是令人忘却忧愁的短暂乐趣。伊兹曾说过,“没有乐趣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厄苏拉预感到,威尔斯通的人生将没有多少乐趣可言。

厄苏拉婚前的工作十分冗杂,但完全比不上婚后日复一日照料家事的无趣。家里所有东西都须反复洗涤、擦拭、掸抚、打磨、清扫,除此还有熨烫、折叠、晾晒、拉抻和各种调整要做。因为德雷克是个对角度、棱线都相当挑剔的人。毛巾、茶巾、窗帘、地垫都需要不断对正,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需要反复调整。(厄苏拉与周遭事物的位置关系也需要反复调整。)但这些难道不是她的分内事?难道不是婚姻本身做出的安排、签订的协议?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厄苏拉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判了死缓。

为使日子容易些,厄苏拉决定服从德雷克对家政的苛刻要求。(“万物有序,应各归其位。”)碗盘必须一尘不染,刀叉必须擦亮,整齐地放入抽屉——刀具须像士兵般排好队,勺子要对齐勺头,一把一把贴在一起。他说,主妇须对家政圣台顶礼膜拜。她想到自己每天花很多时间扫炉灰、掸炉钳的事,心想哪里是“圣台”,分明是“炉台”。

德雷克对整齐也相当苛刻。他说如果物品不在其位,或有几分歪斜,他便无法思考。“房间整齐,思路清晰。”他说。厄苏拉逐渐发觉他很喜欢使用格言。厄苏拉走到哪个房间,他便觉得哪个房间出现了紊乱,而在这样大的紊乱中,要他“从金雀花王朝写到都铎王朝”简直是不可能的。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准备出版这本教科书——他将出版的第一本教科书,他们指望着它来挣钱。为此,德雷克将里间狭小的餐室(包括桌子、餐柜等)划归为自己的地盘,严禁厄苏拉在傍晚进入,以便他能专心写作。一人份的钱要当两人份来花,既然她不懂节流,搞得二人入不敷出,那就请她至少给他点空间,让他去开源。而且,不,谢谢,他不需要她帮忙打手稿。

厄苏拉回首过去,发觉婚前的独身生活懒散得连自己都有些不齿。在贝斯沃特,她常常不铺床也不洗碗。早餐就往面包上涂些黄油。喝茶时配一只白煮蛋,在她看来完全没有不妥之处。婚后生活则须劳心费神。早餐必须特别准备,且在特定时间上桌。德雷克上班不能迟到,且将早餐——固定的清粥、鸡蛋、吐司面包——当作庄严(且必须单独进行)的圣礼。一周七天,每天的鸡蛋制作方式都安排好。周一炒,周二煎,周三煮,周四煨,周五添一条熏鲱鱼,就算激动人心。周末则用德雷克喜爱的熏肉、肉肠和血肠来配。鸡蛋不是从商店买的,而是来自三英里外一户自耕农处,厄苏拉每周步行前往,因为搬到威尔斯通后,德雷克为“省钱”,卖掉了他们的自行车。

茶点也是一场噩梦,不过与早餐这场噩梦的性质不同:厄苏拉不得不绞尽脑汁变换花样。生活变成了肉块、牛排、馅饼、炖菜、烤菜的圆舞曲。不用说,还有每天必须花样翻新的布丁。我被食谱奴役了!她在给希尔维的信里强作欢颜地写到,虽然她每天研读食谱时心情毫无欢欣可言。她心中对格洛弗太太产生了一种新的敬意。当然,格洛弗太太有一个大厨房,采办食材的经费也比她充裕许多,且有一整套烹饪器具76;威尔斯通的厨房装备却相当简陋,厄苏拉的持家预算又每每不到一周便花完了,因此常被斥责铺张浪费。

贝斯沃特时期的她很少为钱的事烦恼,经济吃紧时她便吃得少,以步当车。实在不行还有休和伊兹可以依靠,现在有了丈夫,她便不能再往他们那儿跑了,以免德雷克感到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羞辱。

被迫干了几个月无休止的家务活后,厄苏拉觉得如果再不找个漫漫长日之后的消遣,自己就要疯了。每天采购的路上,她都会经过一个网球俱乐部。木栅栏后竖着高高的铁丝网,白石子墙临街开着一扇绿门。她看不见里面,但可以听到令人神往的“乒”“乓”声,仿佛夏季已至。有一天,她敲响了那扇绿门,询问可否加入。

“我加入了附近的网球俱乐部。”那天傍晚德雷克回家后,她对他说。

“你没问过我。”德雷克说。

“我以为你不打网球。”

“我不打,”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问过我让不让你参加。”

“我以为不用问你。”他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那是他援引莎士比亚出错被希尔维纠正时的同一片乌云。不过这一次,乌云花了较长时间才散去,乌云过后,他身上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似乎心里有一块东西硬硬地缩了起来。

“那,我能参加吗?”她决定不妨显得驯顺,免得坏了和气。帕米会问哈罗德这种问题吗?哈罗德也希望帕米先问他吗?厄苏拉不知道。她发觉自己对婚姻一无所知。休与希尔维之间的婚姻对她而言也仍然是个谜。

她想不出德雷克能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她打网球。他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扰,沉默了半天才终于不情愿地说:“可以吧。只要不影响家务。”然而茶喝到一半——炖羊肉、马铃薯泥,他突然起身,抓起盘子狠狠扔向房间尽头,一语不发地出去了,到厄苏拉准备就寝时才回来,脸上仍是走时那副扭曲的表情,仍然一语不发,只在两人上床时呜咽般地说了声“晚安”。

夜半,她被他弄醒,他正趴在她身上一语不发地动作着。紫藤花壁纸跃入她的脑海。

那种扭曲的表情(她在心里默默将它称为“那个表情”)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厄苏拉为了安抚它用尽了一切办法,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它是无法安抚的。一旦他陷入这种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惹他心烦。事实上,她对他的安抚即便有一点效果,也只能是负面效果。

继婚礼后,两人首次策划去巴尼特拜访奥利芬特太太。婚礼前,他们为宣布订婚,曾短暂拜访过一次——喝了茶,吃了隔夜松饼。

这一次,奥利芬特太太准备了软塌塌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腔琐碎的废话。茶毕,她说自己“攒”了几样奇怪的活要让德雷克帮忙做,后者于是拿着工具消失了,留下女眷收拾桌子。洗完杯盘后,厄苏拉说:“不如泡些茶吧?”奥利芬特太太毫无热情地说:“随便你。”

二人勉勉强强地坐在会客桌边,小口呷着茶。茶席边的墙上框裱着一幅奥利芬特太太和先生的新婚照片,两人身上紧裹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风格的礼服。“真漂亮。”厄苏拉说,“您有德雷克小时候的照片吗?”然后想到不该将死者排除在家庭成员之外,于是补充道:“或者他妹妹的照片?”

“妹妹?”奥利芬特夫人皱起眉头,“什么妹妹?”

“他去世的那个妹妹。”厄苏拉说。

“去世?”奥利芬特太太看来相当震惊。

“您的女儿呀。”厄苏拉说,“掉进火里的那个。”她补充说,觉得自己嘴很笨,那最后一句添得毫无必要,一般人不可能忘掉这种细节。她心想,也许奥利芬特太太的脑子有问题。奥利芬特太太则如坠云雾中,仿佛正努力回忆自己是否还有一个孩子。“我只有德雷克这一个孩子。”她终于自信地说。

“既然如此,好吧。”厄苏拉说,仿佛这是个随时可以抛却的话题,“但既然我们现在安顿好了,您可一定要来威尔斯通看我们。您知道,受惠于奥利芬特先生留下的遗产,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留下?他留下什么遗产?”

“好像在遗嘱里留下了股份。”厄苏拉说,心想奥利芬特太太也许没有出席遗嘱听证会。

“遗嘱?他走时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而且他也没有死。”她补充说,仿佛厄苏拉的脑子有问题,“他住在马盖特。”

还有多少谎言和虚实参半的故事?厄苏拉心想。“德雷克小时候真的差一点淹死吗?”

“淹死?”

“从船上掉下来,游到岸边?”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好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德雷克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你们在嘀咕些什么?”

“你瘦了。”帕米拉说。

“是呀,好像是瘦了。我在打网球。”这话说得仿佛一切安好,仿佛她过着再平常不过的岁月。网球俱乐部是她在梅森大道幽闭生活之外唯一的安慰,虽然常常为此受到盘问,她仍坚持前往,一次不落。每天傍晚,德雷克回来后都要问她是否去了网球课,虽然她每周只去两个下午。他总是问起她的搭档,牙医太太菲丽斯。虽然根本不认识菲丽斯,他却对她充满了成见。

帕米拉从芬奇里远道而来。“不然我就见不到你啦。你不是婚姻生活过得乐不思蜀,就是特别喜欢威尔斯通这地方。”她笑道,“母亲说你根本不让她来。”厄苏拉婚后没有接待过任何人。休提出“顺道”来喝个茶,希尔维暗示他们周日不妨去狐狸角午餐,都一一被厄苏拉拒绝。吉米住校去了,泰迪在牛津大学读一年级,但常给她写感情洋溢的长信,莫里斯则对看望家人毫无兴趣。

“她才不在乎来不来呢。威尔斯通也好,别处也好。她根本就不喜欢出门。”

两人都笑了。厄苏拉都快忘了笑的滋味。她觉得眼里有泪意,为掩饰而转身摆弄起茶具来。“见到你,我真高兴,帕米。”

“你呀,你什么时候想来芬奇里,我们都欢迎。你应该买一部电话,这样我们可以常常通话。”德雷克觉得电话是奢侈品,但厄苏拉怀疑他只是不希望她与任何人说话罢了。她当然不能把这层怀疑说出来(而且对谁说?菲丽斯吗,还是早晨的送奶员?),不然,人家会觉得她精神失常。厄苏拉像人们期盼节日一样期盼着帕米拉的到来,周一便对德雷克发出通知:“帕米拉周三下午来。”他听了只说:“哦?”看来漠不关心,并没露出扭曲的脸部表情,厄苏拉松了口气。

一喝完茶,厄苏拉立即收拾茶具,将杯盘洗净擦干,各归原处。

“上帝,”帕米拉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井井有条的小主妇77了?”

“房间整齐,思路清晰。”厄苏拉说。

“整洁的作用显然被高估了。”帕米拉说,“你有什么烦恼吗?看起来怏怏不乐的。”

“每个月的那几天。”厄苏拉说。

“噢,真不走运。我得再过好几个月才会有这麻烦呢。猜猜有什么好事?”

“你有孩子了?噢,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嘛。母亲又要做姥姥了。”(莫里斯已经率先制造了托德家的后代。)“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谁知道?她这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你姐姐可好?”是夜,德雷克下班回家问。

“好极了。她就快有孩子了。”

“哦?”

次日晨,她煨出了一盘“不符合标准”的鸡蛋。连厄苏拉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她端到德雷克面前的这只鸡蛋仿佛被丢在吐司面包上等死的水母,的确令人不能直视。他的脸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因为他终于成功地寻获了一项她的错处。这是一个新表情,比原来那扭曲的表情更令人胆寒。

“你让我吃这个?”他问。

厄苏拉的脑中闪过好几种回答,觉得它们都容易挑起事端,因此一一否决,只说:“我给你再做一个。”

“你知道,”他说,“为了养活你,我每天都在做我看不起的工作。而你那颗蠢脑瓜却无须忧虑任何事,对吧?你什么都不做——哦,不不,抱歉,”他讽刺道,“我忘了你还得打网球——却连只鸡蛋都煨不好。”

厄苏拉没想到他看不起他的工作。诚然,他对初三年级的纪律常满腹牢骚,且常连篇累牍地历数学校督导如何对自己的辛勤工作视而不见,但她从未想到他这样是因为痛恨教书。他看起来仿佛要潸然泪下,她意外地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说:“我再给你做一个吧。”

“不麻烦了。”她以为他会将鸡蛋掷向墙壁,自从她参加网球俱乐部以来,德雷克经常扔杯子盘子。不料,他竟张开五指对准她的脑侧重重打了一巴掌,扇得她滚翻在煤气炉上,继而摔倒在地。她就那样跪着,仿佛一个人在祈祷。头部的疼痛比自己挨了打更令她吃惊。

德雷克端起鸡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她以为他要把整个盘子掼在她身上,他却只让鸡蛋滑落在她头上,然后愤然离开了厨房。少顷,她听见前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鸡蛋滑下她的头发,滑到脸上,掉在地上,静悄悄地摔碎,流出一汪蛋黄。她挣扎起身,去拿抹布。

那个早晨似乎开启了他体内的某扇门。她开始处处犯错——生火用了太多煤,上厕所用了太多纸,不慎忘关了一盏灯。他查阅每一张收据、每一份账单。每一便士都数得清清楚楚,而她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向她证明自己有办法对蝇头小事发雷霆大火,且一旦发火便难以停下。每时每刻他都是愤怒的,而她是他愤怒的原因。每天傍晚,他要她详细汇报一天的作息。她去图书馆换了几本书,肉铺老板对她说了什么话,有没有人上门拜访。她不再打网球了。这样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他没有再打她,但他体内似乎时刻隐燃着暴力,他仿佛一座活火山,会因厄苏拉而复苏。他对她一刻不停的挑剔使她无暇厘清内心的疑惑。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构成他恼怒的理由。难道人生本应是一场漫长的惩罚?(为什么不,难道她不是咎由自取?)

她开始在一种病态中生活,仿佛漫步在迷雾中。她想既然自己种下了事端,现在便只好自食其果。也许这就是科莱特大夫所说的amor fati(顺随命运)。而他对她目前的困境又有什么话要说?更确切地说,如果得知德雷克古怪的脾性,他会说什么?

她即将参加校运会。这在布莱克伍德的日程上是相当重要的活动,督导们的妻子也会参加。德雷克给了她买新帽子的钱,且嘱咐她到时候“机灵些”。

她来到附近一爿叫“流行78”的妇女儿童服装店(虽然货色并不流行)。她常在此处购买丝袜和内衣。婚后,她一直没有置办新衣。与其为钱的事烦扰德雷克,她宁愿放弃对自己外貌的修饰。

这爿死气沉沉的店铺位于一排死气沉沉的店铺——理发店、水产店、蔬果店和一家邮局——之中。她既无心情又无胆量(也没有那个钱)上伦敦城里的高档商店购物(对这种短途游乐,德雷克不知又要说出什么话来)。在婚姻的分水岭前,她在伦敦城内上班,时常光顾塞尔弗里奇百货和彼得·鲁逊森百货。如今它们恍若外国一样遥远。

为使陈列的商品免遭日晒,商店橱窗铺了一层橙黄色薄膜,仿佛厚塑料纸,让她想起葡萄适饮料的外包装。这让橱窗中的商品完全丧失了吸引力。

帽子虽然不是最好看,但应付运动会已经足够。她勉为其难地打量着三面通天大镜中的自己。三次倒影让她看起来比在自家卫生间的镜中(那是她唯一躲不开的镜子)丑了三倍。她觉得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她行错了路,开错一扇门,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突然,她被自己可怕的哭声吓了一跳,那是希望全然幻灭时悲苦的声音。店主忙走出柜台上前说:“亲爱的,别难过。又是每个月的那几天了,对吧?”她领她坐下,端来茶水和饼干,厄苏拉的心中涌上难言的感激。

去学校须坐一站车,再走一小段极静的路。厄苏拉随一众家长拥入布莱克伍德的大门。突然遇见这么多人,让她感到一阵兴奋——和些许惶恐。她结婚不到六个月,但已经忘记了置身人群的感觉。

厄苏拉从没来过这所学校。它由普通红砖盖成,行道两侧不是灌木而是小草,与托德家男人们上的老牌名校相去甚远。厄苏拉觉得相当新奇。泰迪和吉米步莫里斯后尘,上的都是休的母校。那所学校的校舍由柔灰色花岗岩筑就,其华美不输给牛津大学任何一个学院。(虽然据泰迪说,“里面上学的可都是野人”。)校园也尤其美丽,连希尔维都不禁赞叹其中洋溢的花香。“植被的选择相当富有情调。”她说。德雷克的学校里没有这样的情调,该校的重点放在操场上。布莱克伍德的男生并不特别精于学业,至少德雷克这样说,他们的校园生活围绕橄榄球和板球进行。这里有更多健康的身体,包含更多健康的精神。德雷克的精神是否健康呢?

现在问妹妹和父亲的事已经来不及了,厄苏拉想这无疑会引起喀拉喀托火山大爆发。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如果科莱特大夫在,一定能知道答案。

运动场一头的长条野餐桌上,摆满为家长和教员准备的点心。茶水、三明治、切成指宽的条状水果杏仁蛋糕。厄苏拉在茶炊附近徘徊,寻找德雷克。他对她说过,自己必须这里那里地“帮差”,不会有多少空闲来理会她,她终于在运动场的另一头看见了他,他正吃力地抱着一大摞用途不明的铁环。

聚在野餐桌边的人似乎都彼此相熟,尤其是几位督导夫人。厄苏拉猛然想到,布莱克伍德大概举办过很多社交活动,但德雷克都没有告诉她。

两个罩着蝙蝠样长袍的高级督导坐在茶桌边,她听到一句“奥利芬特”,便尽量若无其事地靠近去,假装全神贯注在自己盘中三明治的蟹酱上。

“我听说小奥利芬特又惹祸了。”

“是吗?”

“好像打了学生。”

“打男生没什么错。我自己就常打。”

“这次打得挺重。家长威胁说要报警了。”

“他连一个班也管不好,实在无能。”

两人在盘中装满蛋糕,信步离开了,厄苏拉慢悠悠地跟着。

“据说还负债累累呢。”

“也许他的书能挣些钱吧。”

两人仿佛听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一番。

“他太太今天好像也来了。”

“是吗?那我们最好留神。我听说她精神失常。”从两人接下来的反应看,这句话好像也很好笑。此时,跨栏比赛开始的枪声突然响起,厄苏拉吓了一跳。她放走两个督导,无心再偷听下去了。

她看见德雷克大步向自己走来,原先的铁环换成了一束更难携带的标枪。他大声叫两个学生来帮忙,两个学生听话地跑来了。跑过厄苏拉时,她听到其中一个强压笑意低声说:“是,大象先生;来了,大象先生。”德雷克哗啦一声将标枪扔在草地上,对两个学生说:“送到跑道另一头去,快点,动作快。”他走向厄苏拉,轻吻她的面颊,说:“你好,亲爱的。”她突然难以自持,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几周来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近旁几位督导太太能听见。

“你笑什么?”他问,为表现关切,还久久打量着她的脸。她看出他的怒气正咕嘟嘟地升温。她摇摇头以示回答。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尖声大叫,为此有些担心,她感到自己的火山也冒着泡泡,时刻准备着爆发。她可能真的疯了,真的“精神失常”了。

“我要去高年级那边管跳高。”德雷克对她皱皱眉,“一会儿见。”他走开时仍然皱着眉,她又笑出了声。

“奥利芬特太太?是奥利芬特太太吧?是吗?是不是?”两位督导太太仿佛两头母狮,遥感到猎物受了伤,纷纷向厄苏拉扑过来。

因为德雷克说自己要监督晚自习,不回家吃饭,她只好独自一人回家。她用煎鲱鱼和冷山芋给自己随便弄了些茶,突然很想喝一瓶上好的红酒。不,不是一瓶,而是一瓶接一瓶,直到喝死。她将鲱鱼骨头推进垃圾桶。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什么都比这可笑的生活好。

德雷克在学生和同事的眼里是个笑柄,是“大象先生”。她能够想象到调皮的初三年级怎样让他气得发疯。而他的书,他的书写得怎样了?

厄苏拉过去没有留意过德雷克的“研究”内容。不管是金雀花王朝,还是都铎王朝,她都没有多少兴趣。他严禁她在餐室(她仍乐于这样称呼那片空间)掸扫、擦拭时碰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她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很少注意桌上那个大坟堆的进度。

近来他创作相当勤奋,桌上堆满各种笔记和小纸片。都是彼此缺乏联系的句子和感想——十分可笑且颇为原始的信仰——金雀花,这一寻常的灌木植物,催生了安茹这个名字——从邪恶中来,也必将回归邪恶。找不到成文的稿件,只有经历修改、再修改的残章,对一段文字的不断微调,以及许多尝试性的开篇,写在印有布莱克伍德校标和座右铭(A posse ad esse——化可能为实际)的练习簿上。难怪他不要她帮忙打手稿。她发觉自己原来嫁给了一个卡苏朋79。

德雷克一生都在编故事。他从第一次对她说话(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起就不诚实。他究竟图什么?难道是一个比他弱小的角色?难道是要一个妻子,要他孩子的母亲,要管他家的保姆,要躲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又杜绝日常附带的一切紊乱?她曾因需索保障而嫁给他。现在她明白了,他娶她也是为了保障。然而两人都是世上最无法向任何人提供保障的人。80

厄苏拉翻遍餐具柜,找到一沓信件,顶上一封抬头为威廉·柯林斯父子有限公司,“沉痛地”婉拒了他要出版书籍的提议,理由是“已有许多同一主题的教科书问世”。其他教育出版商的回函也大致如此,信件中还有许多未支付的账单,以及催债的最后通牒。其中措辞最严厉的一封要求立即偿还显然是为购房而贷的一笔款子。这种信函,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曾经听写过。亲爱的某某先生,近期我们注意到——

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响,胸口沉了一沉。德雷克幽灵般出现在餐厅门口。“你在干吗?”

她举起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的来信,说:“你是个骗子,一直在撒谎。你为什么娶我?为什么要跟我这样活着?”他的脸上出现了那个表情。她在寻死,但这难道不比自杀更容易?她已经放弃了,她不再挣扎了。

厄苏拉料到会挨打,但当他抡拳狠狠击打她的脸时,她还是为那力量大得吃了一惊。他仿佛要彻底抹去她的脸。

她睡在厨房地板上,也许她是晕倒了,六点前她醒了。她头晕、恶心,身体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铅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却不敢开龙头,怕吵醒德雷克。她攀着桌椅,终于站起来,找到了鞋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厅,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头巾。她从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钱包里拿了一张十先令,够她坐火车,转出租。她预想着旅途的劳顿,已经精疲力竭——连能否走到哈罗—威尔斯通火车站都难以确定。

她套上大衣,用头巾挡住脸,尽量避开门厅的立镜。无疑那里面将会有一张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门虚掩,怕关门的声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摔门。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从德雷克·奥利芬特家出走,绝不会冒险示这种威。

这段路,是她一生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她的心脏高速跳动,她觉得它很可能就此失灵。她一路惧怕他从后面赶上来,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着满嘴鲜血和松动的牙,含糊报出“尤斯顿站”,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一见她的模样便赶紧避开眼睛,过去恐怕没有接待过仿佛刚打完一场赤拳格斗的女乘客。

为了等待那天的头班车,她在女候车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钟。幸好她喝到了水,还洗去了脸上一些干涸的血迹。

来到车厢,她垂头坐着,一手遮脸。男人们穿戴礼服礼帽,都强装看不见她。等火车出站的时间里,她冒险往站台上从头到尾扫了一眼,未见德雷克,心内涌上难言的欣慰。这是天大的好运,他显然还没想起她来,还在卧室地板上做俯卧撑,还以为她在楼下厨房给他做早饭。今天是周五,是加熏鲱鱼的日子。鲱鱼还裹着报纸躺在食柜里。他即将大发雷霆。

抵达尤斯顿站时,她已双腿发软。行人纷纷绕行,她开始担心出租车司机会拒载。但她一拿出钱来,司机就答应送她了。两人安安静静在伦敦城中穿行,沐浴连夜未停的雨,石砌楼宇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中通体晶莹,密布云朵的天上,荡漾着粉红、幽蓝的蛋白石一般的光华。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欢伦敦。她的心升起来了。刚刚决定了不死的她,此时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旅途末,司机帮她下车。“您确定是这里吗,小姐?”他看看梅尔伯里路上的这座红砖大房子,表示怀疑。她无声地点点头。

自然要来这里。

她摁响门铃,前门就开了。伊兹看见她的脸,一阵惊惧,两只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丈夫要杀我。”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乌青慢慢消退了。“这是战斗的创伤。”伊兹说。

伊兹的牙医补好了厄苏拉的牙。她的右臂还要在脖子上挂一段时间。鼻子再次断裂,颧骨和下颌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洗净了一般,过去在现在面前失去了原来的分量。她给狐狸角发电报,说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苏格兰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会打落牙往肚里咽。也许回了巴尼特。感谢上帝,他不知道伊兹住在哪里。

这一次,伊兹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请尽管住下去。”她说,“同住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证,这次我的钱养你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补充道,“不着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才二十三岁,来日方长。”厄苏拉不知对什么更应该惊讶,是伊兹的慷慨,还是她记得自己岁数这件事。也许贝尔格莱维亚也改变了伊兹。

有天傍晚,厄苏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访。“找你真不容易。”他说着,用力抱了抱她。厄苏拉的心搏动着喜悦。泰迪似乎永远比别人真诚。他在庄园农场干了一夏天农活,黑了,也壮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种田为生。“你先把上大学的钱还给我。”希尔维口中这样说,脸上却笑眯眯的,因为她最最喜欢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钱吧。”休说。(休有没有最喜欢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说。)

“你的脸怎么了?”泰迪问她。

“一桩小意外,前几天更惨。”她笑道。

“你没去高地。”泰迪说。

“这么看来好像是没去吧。”

“这么说,你离开他了?”

“对。”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样,不爱流连在一个话题上,“我们疯疯癫癫的姑姑哪里去了?”他问。

“出去疯了。好像去了使馆俱乐部。”两人为庆祝厄苏拉重获自由,对饮了伊兹的香槟。

“这下母亲会觉得你让家里丢脸了。”泰迪说。

“别担心,她早就觉得了。”

两人一起做了鸡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盘子摆在膝头,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播放安布罗斯和他的交响乐团。吃罢,泰迪点起一支烟。“你近来变得像大人了。”厄苏拉笑道。“我还有肌肉呢。”说着,泰迪像马戏团大力士,露出自己两侧的肱二头肌。他本来在牛津念文学,他说,“在田里干活”时不用动脑,日子很惬意。还说,自己在写诗。关于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后,泰迪的心碎了。他说,碎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完美复原的。“简直像詹姆斯81的小说。”他沉郁地说。(厄苏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里,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个空洞。他对厄苏拉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生命已经结束,但人还活着。”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苏拉说。

厄苏拉头枕着泰迪的肩睡着了。她还没有从无边的疲倦中恢复。(“睡觉最养人。”伊兹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苏拉的床上。)

最后,泰迪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说:“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么编?是说看见了你,还是说你在苏格兰的世外桃源?”他将两人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我洗碗的时候,你想想怎么说。”

门铃又响了,厄苏拉以为肯定是伊兹。自从厄苏拉来了梅尔伯里,伊兹就不怎么带钥匙了。“反正你总是在家呀,亲爱的。”她说。于是有时厄苏拉不得不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开门。

门前不是伊兹,却是德雷克。她惊呆了,说不出话。她离开得十分决然,已将他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应该永远待在意识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该出现在荷兰公园区。

他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押着她来到客厅。他扫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槟酒杯还立着,缟丝玛瑙烟灰缸里还有泰迪抽的烟头。他恶声道:“这是谁?”他整个人被愤怒点燃,“你跟谁在通奸?”

“通奸?”厄苏拉说,因为这个词中的道德审判意味而感到惊讶。泰迪肩上搭着洗碗布走进屋里。“这是怎么了?”他说,“放开她。”

“就是这个人?”德雷克问厄苏拉,“你就是跟这个人在伦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将她的头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头疼得厉害,且越来越疼,好像头上戴着一个越夹越紧的虎头钳。德雷克像举圣杯一样高举缟丝玛瑙烟灰缸,不顾烟灰烟头撒了一地毯。厄苏拉意识到自己的确精神失常了,因为她非但没有在恐惧中蜷紧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觉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对德雷克吼了句什么,后者将烟缸向他掷去,没有用它砸碎厄苏拉的头颅,又揪着头发提起她的头,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苏拉看不见泰迪是否被烟缸击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闪电,疼痛渐渐退远。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满眼的鲜血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头被砸第二下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后的放弃,也许那是她的求生本能。从地毯上翻滚和呻吟的声音听来,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厮打。至少泰迪还站着,没有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离通往危险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说话,却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声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记得贝尔格莱维亚发生后,她在医院里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有休在,当时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无线电继续播放安布罗斯,山姆·布朗恩唱着《太阳戴起了它的礼帽》。这是一首快乐的歌曲。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歌曲中死去呢?

黑蝙蝠来了。她还不想离开。黑暗从四周一点点围拢。这是死亡的解脱。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虽然还不是冬天。可难道雪不是已经下起来了吗?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泡沫般消融着。厄苏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这一次,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堕入黑暗中了。

1926年2月11日

“嗷!干吗打我?”霍维叫道,揉着脸上被厄苏拉击中的地方。

“这么小的女孩,右交叉拳打得这么好。”霍维几乎心生敬畏。他又要去抓她,她像猫儿一样闪身避开。就在这闪避的同时,她看见了泰迪的球。它就藏在一丛栒子木深处。她又对准霍维的小腿髌骨狠狠踢了一脚,赢得了从树丛恋恋不舍的枝杈里解救出皮球的时间。

“我只是想亲你一下。”霍维说话的声音仿佛他受了难以理喻的伤害,“又不是要强奸你。”“强奸”一词悬滞在冷冰冰的空气中。厄苏拉也许脸红了,也应该脸红。但她感到这个词语与自己有关。这是一件霍维这样的男孩喜欢对厄苏拉这样的女孩做的事情。所有女孩,尤其是那些正在庆祝十六岁生日的,穿过黑暗野蛮的树林或这片狐狸角花园尽头的灌木林时,都应该留个心眼。霍维表情显得自责,厄苏拉感到一阵快意。

“霍维!”两人听见莫里斯在喊,“我们不等你啦,朋友!”

“你最好快走。”厄苏拉说着,完成了她成人后第一次小小的胜利。

“我找到你的球了。”她对泰迪说。

“太好了!”泰迪说,“谢谢你。我们再吃点你的生日蛋糕吧。”

1926年8月

他在长镜前站立,镜子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左右各有一扇窗,他感到镜中的男人姣好而年轻,头发如鸫鸟羽翼般微微泛蓝,个头不高也不矮。82

她几乎睁不开眼再往下读了。天气晴好炎热,时光像糖浆一样缓慢流淌,日日无事,不是阅读就是散长长的步——徒然期盼撞见本杰明·柯尔,或柯尔家的任何一个男孩都行,反正柯尔家的孩子个个都长成了黝黑英俊的小伙子。“可以冒充意大利人。”希尔维说。但他们如此优秀,何必冒充别人?

“你知道吗?”希尔维发现她倒在苹果树下,身旁的暖草上懒洋洋地摊着《亲爱的》,说,“像这样悠长、慵懒的日子,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你以为还会有,其实不会了。”

“除非我长大后富可敌国。”厄苏拉说,“那样一来我又能整天闲晃了。”

“也许吧,”希尔维近来常感烦躁,此时不愿意马上同意厄苏拉的看法,“但夏天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她在厄苏拉身边的草地上坐下。由于侍弄花草,希尔维的脸上有了雀斑。她总是日出而作。而厄苏拉呢,要是能睡一整天懒觉,她不知有多高兴。希尔维随意翻着科莱特的那本书,说:“你该多学学法语。”

“也许能到巴黎去生活。”

“这恐怕不行。”希尔维说。

“你希望我上完学后报考大学吗?”

“噢,说真的,亲爱的,有什么意义?大学又不会教你怎么为人妻、为人母。”

“那要是我不想为人妻、为人母呢?”

希尔维笑了。“你只是为反对而反对罢了。”她摸了摸厄苏拉的脸颊,“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草坪那边准备了茶。”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似乎不情愿搅扰自己的安闲,“还有蛋糕。不幸得很,还有伊兹。”

“亲爱的,”伊兹看见厄苏拉在草坪上走来,说,“你比上次见面时大多了。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还这么漂亮!”

“还算不上。”希尔维说,“我们刚才在聊她的未来。”

“未来?”厄苏拉说,“我们不是在聊我的法语吗?我还要加强学习。”她对伊兹说。

“太严肃了。”伊兹说,“十六岁女孩应该同门户不相当的男孩恋爱才对。”我的确在恋爱,厄苏拉想,我爱本杰明·柯尔。而且,他也的确不算门当户对。(“什么?犹太人?”她想象着希尔维的反应。什么?天主教徒?什么?煤窑工?什么?售货员?——只要隶属希尔维不熟悉的群体,便与厄苏拉不般配:什么?小职员?马倌?电车司机?学校老师?不般配的男青年很多,能组成一支军队。)

“你呢?”厄苏拉问伊兹。

“我什么?”伊兹疑惑。

“十六岁时在恋爱吗?”

“噢,爱得可深了。”

“那你呢?”厄苏拉问希尔维。

“上帝啊,当然没有。”希尔维说。

“但十七岁时肯定有。”伊兹对希尔维说。

“必须有吗?”

“当然,你遇见休了嘛。”

“噢,当然。”

伊兹凑近厄苏拉,压低嗓音,仿佛密谋般耳语道:“我在你这么大时,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胡说八道。”希尔维对厄苏拉说,“她没有。啊,布丽奇特端茶来了。”希尔维转向伊兹,“你这次来是有事,还是纯粹来捣乱?”

“我开车路过,想来看看。有些话想问你。”

“噢,天哪。”希尔维疲倦地说。

“我在想……”伊兹开口道。

“噢,天哪。”

“你能别说这句了吗,希尔维?”

厄苏拉斟茶、切蛋糕。她感到大战将至。伊兹满嘴蛋糕,暂时说不了话。今天的蛋糕不同于格洛弗太太较蓬松的海绵蛋糕,今天的蛋糕烤得很扎实。

“如我所言,”——她排除万难,咽下蛋糕——“我在想——先别说话,希尔维。《奥古斯都历险记》现在仍然大卖,我半年就能写出一本。一切进展疯狂。我有钱,在荷兰公园区也有房子,但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

“是吗?”希尔维说,“确定没有孩子?”

伊兹不理会她。“没有孩子来分享我的财富。所以我在想,干吗不让你们把吉米过继给我呢?”

“你说什么?”

“她简直有神经病!”希尔维嘶声道。伊兹还没走,在外面草坪给吉米念她带在超大手袋里的未完手稿——《奥古斯都去海边》,逗他开心。

“她干吗不领养我?”泰迪说,“无论怎么说,奥古斯都不是按照我塑造的吗?”

“你想过继给伊兹?”休疑惑道。

“当然不想。”

“谁也不过继给谁。”希尔维怒火中烧,“你去跟她说,休。”

厄苏拉去厨房找苹果,发现格洛弗太太正用一块松肉用的针板拍牛肉。“我把这些牛肉都想成德国兵的脑袋。”她说。

“是吗?”

“那些放毒气把乔治可怜的肺搞坏的德国兵。”

“晚饭吃什么?我饿死了。”厄苏拉听格洛弗太太说乔治的肺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两叶肺被说的次数太多,似乎渐渐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希尔维母亲的肺一样,个性鲜明,已经超越其主人独立存在。

“俄式83小牛肉。”格洛弗太太说着,将牛肉翻个个儿,继续拍,“记住,俄国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厄苏拉问格洛弗太太是否曾经见过哪怕一个外国人。

“曼彻斯特有不少犹太人。”格洛弗太太说。

“您见过?”

“见?我干吗见他们?”

“犹太人也不一定是外国人,对吗?隔壁柯尔家就是犹太人。”

“不许胡说,”格洛弗太太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是英国人。”格洛弗太太因为隔壁柯尔家的孩子很有家教,特别喜欢他们。厄苏拉觉得没必要再争辩,就又拿了个苹果。格洛弗太太继续拍肉。

厄苏拉坐在花园隐蔽一角的长凳上吃苹果。这是希尔维最喜欢来躲清静的地方。“俄式小牛肉”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懒洋洋地飘浮着。突然她站起来,心脏在胸口突突直跳,突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却遗忘已久的恐惧——但是为什么?午后暖风吹拂面颊,小猫哈迪在阳光下的小径上梳理毛发,花园氛围平和。为什么会恐惧?

并没有任何不好的预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世界要出事,尽管如此,厄苏拉还是扔了苹果核,从花园里跑出来,出了大门,上了小路。古老的恶魔拖着她的脚跟。哈迪停下梳妆工作,漠然地看了一眼摆动的大门。

也许与火车有关。也许她将要像《铁路边的孩子》里那样,为引列车员注意而扯下胸衣挥舞。等到了车站,她发现五点三十分发往伦敦的列车正在弗雷德·史密斯和火车司机的带领下安然驶离站台。

“托德小姐?”他举了举制服帽,“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着急。”

“我很好,弗雷德。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是对死亡的恐惧,不用担心。弗雷德·史密斯看起来似乎没有受过这种恐惧的侵扰。

她沿小路回家,心中仍然充满莫名的恐惧。半路上,她遇见南希·肖克洛斯,说:“你好,你去哪儿?”南希说:“哦,为我的自然记录本找些材料。我已经找了些橡树叶和小橡子。”

厄苏拉体内的恐惧渐渐消退,她说:“来吧,我跟你一起回家。”

经过奶场,一个男人翻过牛栏,重重落在峨参丛中。他对厄苏拉举了举帽子,含糊地说:“早安,小姐。”就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了。他走路跛脚,步态滑稽,像查理·卓别林。大约是个退伍老兵,厄苏拉想。

“这人是谁?”南希问。

“我也不知道。”厄苏拉说,“噢,你看,路上有只死隐翅虫,你要拿来用吗?”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1939年9月2日

“莫里斯说再打几个月就会停战。”帕米拉将餐盘放在滚圆的肚皮上。肚内装着她的下一个孩子,她希望是个女婴。

“你非要生个女儿才罢休吗?”厄苏拉说。

“是呀,不然就生到世界终结。”帕米拉愉快地回答,“这么说也请了我们,真没想到。周日在萨里郡吃午饭。还要见那两个古怪的孩子,菲利普和海泽尔。”

“我好像见过他们两次。”

“也许不止两次,你只是没注意他们。莫里斯说要来我们家玩,让‘兄弟姐妹熟悉熟悉’,但我家孩子不喜欢他家孩子,说菲利普和海泽尔不会玩。他们的母亲为烤牛肉和苹果派牺牲了青春,也为莫里斯牺牲了青春。不过,牺牲者的形象很适合埃德温娜。作为英格兰教会的一员,她的基督教情怀十分强烈。”

“嫁给莫里斯真倒霉,要是我绝对受不了。”

“我想她是感激他。他带她住在萨里,给了她网球场,介绍她内阁的朋友,还有数不尽的烤牛肉。他们常常招待要人。有些女人为过上这种生活,什么都愿意承受。即便是莫里斯。”

“我想,他对她的度量构成很大挑战。”

“对哈罗德的肚量也是。他跟莫里斯吵社会保障的事,跟埃德温娜吵基督教预定论。”

“她信预定论?我还以为她是圣公会教徒呢。”

“可不是,但她没有逻辑。笨得举世无双,也难怪他会娶她。你觉得莫里斯为什么说战争只会打几个月?这会不会只是他一厢情愿?我们应该相信他吗?我们到底该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基本上不该信,”厄苏拉说,“但他在内政部高层,这种事应该知道一些。本周出了一个新部门,叫国家安全局。”

“你也听说了?”

“听说了。这边我们还在适应成人生活,那边反空袭防卫队已经变成国家正式部门了。”

厄苏拉十八岁离校,既没有去巴黎,也没有应某些老师的厚望报考牛津、剑桥,研读某个尚繁荣或已死去的语言。她只去了海威科姆,在一个秘书学校里学习。她想要尽快长大,不想被限制在学校。“有句诗不是说,时间的飞轮84什么的吗?”她对父母说。

“怎么说呢,长大是迟早的事。”希尔维说,“大家最后也都殊途同归。过程对我来说不重要。”

对厄苏拉来说,过程才是重点,但在希尔维心情不好时与她争辩没有任何好处。“我肯定能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厄苏拉不顾父母阻挠,说,“在报社或出版社。”她想象着一种波希米亚氛围,男同事穿花格外套,扎领巾,女同事坐在皇家牌打字机前,举止优雅成熟地抽烟。

“不管怎么说都祝贺你。”伊兹在多切斯特宾馆请厄苏拉和帕米拉喝高档下午茶时说。(“不会是白请,肯定有事相托。”帕米拉说。)

“再说,谁没事当女学者呀?”伊兹说。

“我。”帕米拉说。

事实证明,伊兹请客的动机的确不纯。奥古斯都大火,伊兹的出版商让她给少女读者也写点“差不多的东西”。“不能再写淘气鬼。”她说,“那样肯定卖不动。这次要个特别积极向上的角色,类似曲棍球女队长类型的角色。有各种胡闹、争执,但她总能勒得住缰绳、控制住局面。”她转向帕米拉,柔声说,“所以呢,我就想到你了。”

秘书学院由一位姓卡夫的先生开办,他对皮特曼和世界语都相当虔诚,要求学生蒙眼练打字。厄苏拉怀疑这样做除磨炼技能还有别的企图,带领卡夫先生的“女孩们”抗议。“你真反叛。”女孩中有一个——莫妮卡——敬佩地说。“不是反叛,”厄苏拉说,“只是机灵警觉罢了。”

厄苏拉,诚如所言,长成了一个机灵的人。

厄苏拉在卡夫先生的学院学习时,打字和速记能力都很强,然而内政部那些以后再也见不到面的面试官们显然更看重她在古典学方面的造诣,派她去开合档案柜、管理无数牛皮纸信封。这虽不算她展望中“有意思的工作”,但她干得很仔细,十年里在女性的升职范围内慢慢地向上爬。(“总有一天,女人也能当首相。”帕米拉说,“也许就在我们有生之年。”)如今厄苏拉手下有一批初级职员替她跟踪牛皮纸信封的进展。她觉得这是自己事业上一点小小的进步。1936年调往防空部门至今,她一直在那里工作。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帕米拉说。

“我是个小女工,我能听到的消息都只是传闻。”

“莫里斯不能谈自己的工作,”帕米拉不高兴地说,“‘圣墙之内’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能提。这是他的原话——圣墙之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灵魂作保,用自己的鲜血签署了秘密行动协议呢。”

“哦,那东西我们都要签。”厄苏拉说着拿了一块蛋糕,“这是工作需要。别人做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莫里斯的工作大概就是走来走去数数东西罢了。”

“自我感觉还这么好。他肯定喜欢打仗,既能揽大权,又不伤他自己的性命。”

“而且有好多好多东西可以数。”两人都笑了。她发觉两人在一场即将发生的惨绝人寰的冲突面前,竟然表现得如此欢乐。周六下午,两人坐在芬奇利帕米拉家中的花园里,竹编茶几上摆着茶具。两人吃一种撒有杏仁粒和巧克力碎片的蛋糕。这是格洛弗太太的做法,写在一张沾满油手印的纸上传了下来。秘方的某些地方已经油透,好像肮脏的玻璃。

“多吃点吧,”帕米拉说,“就快吃不到了。”她喂了几块给黑提,她从巴特西捡回的野狗,模样不敢恭维,“你知道很多人开始杀自己的宠物了吗?”

“太可怕了。”

“就是呀。难道它们不是家中的一分子?”帕米拉说着,摸了摸黑提的脑袋,“它可要比我的儿子们好多了,也乖多了。”

“你负责疏散的难民呢?”

“脏死了。”这天,帕米拉不顾自己大腹便便,一整个早晨都在伊林百老汇车站管理难民疏散,让婆婆奥莉芙留在家里照看孩子。

“你为大战所做的贡献可比莫里斯这样的人多多了。”厄苏拉说,“如果我能做主,就让你当首相,肯定干得比张伯伦好。”

“那是当然。”帕米拉放下茶盘,拿起编织活计——一件粉红色带花边的小衣服,“如果又是个男孩,我就拿他当女孩养算了。”

“可是,难道你自己不走?”厄苏拉问,“你不会把孩子都留在伦敦吧?你可以去狐狸角,德国人不会炸那种荒郊野外。”

“难道跟妈妈住在一起?天哪,绝不。我有个大学同学可以投靠,她叫珍妮特,是个本堂神父的女儿,当然这并不重要。她祖母有间小茅屋,在约克郡一个叫哈顿勒孔的小村,地图上很小的一个点。她准备带她的两个儿子去,也请了我。”帕米拉婚后接二连三生下了奈杰尔、安德鲁和克里斯托弗,兴致高昂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黑提肯定也会很高兴。那地方听起来相当落后,没电,也没自来水。正适合男孩到处野。在芬奇利没有多少机会撒野。”

“有些人在哪儿都能找到撒野的办法。”厄苏拉说。

“那个人怎么样了?”帕米拉问,“那个海军统战部的人。”

“你可以说名字。”厄苏拉一边掸着裙上的蛋糕渣,一边说,“金鱼草又没有长耳朵。”

“这年头到处都有耳朵。他说了什么没有?”

厄苏拉与克莱顿——“那个海军统战部的人”——交往已有一年(她以两人在慕尼黑的初识为开头)。他们在一个部门内部会议上首次相见,对方比她大十五岁,相当有风度,虽然娶了一个勤快的妻子(莫伊拉),且育有三女,均在私立学校就读,脾性还像狼一样野,具有攻击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她们。”第一次在他环境简陋的二房做完爱后,他这样告诉她。

“我也不要求你离开她们。”厄苏拉说,虽然他这样表决心没有什么错,厄苏拉仍觉得与其把这话当作通牒说出来,不如让一切自然发生。

“二房”(她觉得自己肯定不是第一个克莱顿邀请来一窥究竟的女人)是海军统战部拨出的一所公寓,如果他夜里不想“长途跋涉”回到沃格雷夫家中莫伊拉和三个女儿身边,便去那里住。二房不是他一个人独用的。二房被占时,他便“游击”到阿盖尔路厄苏拉的公寓,或在她的单人床上,或在她的沙发上(他像海员一样对休息的地方毫无要求)消磨时间,追求他所谓“肉体的欢乐”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自己家。陆上旅行,即便是坐几站地铁,对克莱顿来说也像远征。他生来只能航海,厄苏拉想,倘若伦敦周边各郡能划着木船前往,他一定比在陆地上移动快乐得多。有一次两人果真划船去了猴岛,在河岸上野餐。“像正常情侣那样。”他抱歉地说。

“你要是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帕米拉问。

“我喜欢他。”

“我还喜欢给我家送菜的小伙子呢。”帕米拉说,“也没见我跟他睡觉呀。”

“他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一个小贩。”两人就快吵起来,“他也不是个愣头小子。”她继续辩护道,“他是个大写的人、完整的人……他已经成熟了。你明白吗?”

“你是说他已经成家了。”帕米拉气恼地说。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那么你看见他时,心跳难道不加快?”

“也许有一点。”厄苏拉老实交代事实。她无法对帕米拉讲清婚外恋的道理,决定不再针锋相对,“谁想得到呢,我们家最浪漫的人居然是你。”

“不,不是浪漫。浪漫的是泰迪。”帕米拉说,“我只是相信我们的社会必须通过螺丝和螺帽来稳固——尤其现在——而婚姻是螺丝螺帽的一部分。”

“螺丝螺帽一点也不浪漫。”

“我很欣赏你,真的。”帕米拉说,“欣赏你坚持自我,不随大溜。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相信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不生你的气了。”帕米拉欣然说,继而又笑道:“要不是你从前线带回这些风花雪月的消息,我的生活不知有多无聊呢。明明是你在恋爱——或者随你怎么叫它,我却好像自己在恋爱一样兴奋。”

猴岛之行毫无风花雪月的意味,两人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花格布上吃冷鸡、喝温葡萄酒。“我们红彤彤的灵泉。”厄苏拉说。克莱顿笑道:“这句话很像一个什么文学作品。我可不懂诗,你知道。”

“我知道。”

克莱顿这个人,你似乎永远看不透。她曾在办公室偶尔听到有人说他“斯芬克斯”。他的确显得守口如瓶,令人感到深不可测,仿佛藏着许多秘密——比如童年阴影,比如怪异癖好。一个神秘的人,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剥开一个白煮蛋,蘸一点拧在小纸团里的盐粒。这顿野餐是谁准备的呢?——不至于是克莱顿。但愿不是莫伊拉。

由于两人的关系不可告人,他变得越来越愧疚。他说,她为他日渐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激情。他曾随杰里科征战日德兰半岛,“什么场面我没经历过?”如今却只“比幕僚好不了多少”。他感到无聊得发慌,他说。

“或者你说爱我,”厄苏拉说,“或者我们结束。”野餐还备了水果——纸巾包里依偎着几个桃子。

“多难权衡,”他露出伤感的微笑,“我真是下不了决心。”厄苏拉笑起来,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讲起莫伊拉。说她早年在乡村生活,但向往议院工作。厄苏拉又发现一个果酱馅饼,于是走了神。它看起来出自海军部某个厨房的手笔。(“我们被打点得相当周到。”他说。她觉得他就像莫里斯,都是在位的男人,有权势,得到优待,与那些在牛皮纸信封的海洋里沉浮的人不同。)

倘若她年长的女同事听说这件韵事,肯定要一个个冲出去找嗅盐定神。尤其如果她们了解细节,知道她具体是跟海军部的哪个人在一起厮混的话(克莱顿的官阶相当高)。幸好厄苏拉最为擅长的就是保守秘密。

“久仰大名,都说你为人相当谨慎,托德小姐。”克莱顿初见她时曾这样说。

“天哪,”厄苏拉说,“这么说显得我十分无趣。”

“应该说是令人好奇。我想你恐怕是做间谍的材料。”

“那么,莫里斯怎么样?我是说他本人。”厄苏拉问。

“莫里斯‘本人’好得很。莫里斯一辈子只顾他‘本人’,以后也改不了这毛病。”

“我没有接到星期日去萨里郡午餐的邀请。”

“那是你运气好。”

“我其实很少见他,简直不像是在一个部门里工作。他走的是权力的宽敞通道。”

“圣墙之内。”

“对,圣墙之内。我则在防空洞里跑来跑去。”

“真的?在防空洞里?”

“地面之上的防空洞。在南肯辛顿,你知道——地质学博物馆对面。莫里斯不行,他喜欢在白厅办公,看不上我们那儿的统战室。”

厄苏拉应聘内政部时,理所当然地认为莫里斯会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结果他大谈任人唯亲之险恶,说自己绝不能显露一点点偏袒。“不是有句话说,恺撒之妻如何如何的吗85?”他说。“他是恺撒还是恺撒的妻子?”帕米拉说。“啊,千万别这么说,”厄苏拉笑道,“莫里斯变成女人我可受不了。”

“可以是个罗马女人。比如科利奥兰纳斯86的母亲,她叫什么来着?”

“伏伦妮娅87。”

“哦,对了,我想起来,这次午餐莫里斯还要请个朋友。”帕米拉说,“是他牛津的校友,那个大个儿美国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厄苏拉竭力回忆他的姓名,“哦,该死,他叫什么来着……是个很美式的名字。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想吻我。”

“可怜虫!”帕米拉笑道,“你以前怎么不说?”

“与我梦寐以求的初吻相差太远了。冒冒失失的,简直像打橄榄球时要带球过人。”厄苏拉笑道,“我大概伤到了他的自尊——也许还不只是自尊。”

“叫霍维,”帕米拉说,“不过现在叫霍华德了——霍华德·S.兰斯多恩三世。这显然是全名。”

“霍维,”厄苏拉忍俊不禁,“我都忘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像是与外交有关的什么工作。比莫里斯还要神神道道。在大使馆,膜拜肯尼迪。好像还挺崇拜希特勒。”

“要不是因为他外国气太重,莫里斯本来可能会很崇拜他。我在黑衣大会88上见过他一次。”

“莫里斯?不可能!他也许在搞侦察吧。他当卧底我一点也不奇怪。可你在那里干吗呢?”

“啊,你说呢,当然跟莫里斯一样,也在探听情报啦。不,其实只是巧合。”

“一壶茶的工夫就说到了这么多惊天秘密。还有秘密吗?要不要再烧一壶茶?”

厄苏拉笑了:“不用了,都说完了。”

帕米拉叹道:“真血腥啊。”

“血腥?你是想到哈罗德了吗?”

“可怜的人,大概不会让他去前线的。医生总不能也入伍吧?等炸弹、毒气来了还指望他们救我们呢。炸弹、毒气大概是躲不过去了吧?”

“当然。”厄苏拉的语气很平常,仿佛两人正在聊天气。

“想想就害怕。”帕米拉叹了一口气,放下棒针,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真好。难以想象这就是漫长的暗无天日以前最后的一个好日子了。”

厄苏拉原定周一开始休年假,原来计划要好好玩一个礼拜——去伊斯特本,去黑斯廷斯,甚至远到巴斯或温切斯特——但如今宣战在即,恐怕哪里也去不了了。她突然对未来失去憧憬。整个早晨她待在肯辛顿高街的家中做战略储备——买了一堆手电筒电池,一个新热水瓶,许多蜡烛,许多火柴,无数黑纸,无数罐头烤豆和马铃薯,无数真空包装的咖啡。还买了衣服。一条质量上乘的羊毛连身裙八英镑,一件绿色天鹅绒短上衣六英镑,外加一些连裤袜和一双看来挺耐穿的植鞣革低帮儿拼皮女鞋。她理智地放弃了一条飞燕图案的黄色绉纱裙,为此对自己很满意。“我的冬令大衣才穿了两年,”她对帕米拉说,“穿过这场战争没问题吧?”

“天哪,但愿如此。”

“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帕米拉说着又切下一块蛋糕,“太邪恶了。想想就要发火。只有疯子才打仗。来,多吃点蛋糕吧。趁孩子们还在奥莉芙那儿没回来。他们就像蝗虫过境。配给制再一实行起来,天知道我们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你就在乡下了——就能种地了。还可以养鸡。还能养头猪。就没事了。”厄苏拉一想到帕米拉要走,心里很难过。

“你也来。”

“我恐怕还是得留下来。”

“噢,太好了,哈罗德来了。”帕米拉看见哈罗德说,后者抱着一捧裹湿报纸的大丽菊。她半起身迎他,他吻了吻她的脸,说:“别起来。”他又吻了吻厄苏拉,才把大丽菊递到帕米拉手里。

“白教堂区街角,有个女孩在卖花。”他说,“很像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她说,花是祖父租来的花圃里种的。”克莱顿曾给厄苏拉买过一次玫瑰,但那束花很快凋谢了。帕米拉这捧出租花圃来的花朵新鲜欲滴,生机勃勃,厄苏拉很是羡慕。

“那么,不管怎么说,”哈罗德从壶中给自己倒了杯温暾的茶,“我们已经把有行动能力的病人转移了。明天肯定会宣战的。一早就会。他们这样安排恐怕因为明天是周日,正好方便国民在教堂里集体下跪,驱散邪灵。”

“可不是,战争当然神圣啦。”帕米拉含讥带讽地说,“尤其是英国参加的战争。我就有几个朋友在德国,”她对厄苏拉说,“都是好人。”

“我明白。”

“现在变成敌人了。”

“别生气,帕米,”哈罗德说,“家里怎么这么安静?你把孩子们怎么了?”

“卖了。”帕米拉打起精神,开玩笑道,“买二送一。”

“你今晚应该住下,厄苏拉,”哈罗德好意劝道,“明天那种日子,不该独自一人待着。你就当这是医生的命令吧。”

“谢谢,”厄苏拉说,“但我有安排了。”

“有安排就好,”帕米拉说着又拿起编织活计,“不必弄得像世界末日。”

“万一这真的是世界末日呢?”厄苏拉说着,突然后悔自己没有买下那条中国黄色绉纱裙。

1940年11月

她仰面躺在一洼水里,一开始,心里并不犯愁,只是觉得气味很难闻。气味的来源很多,但都不是什么好味道,厄苏拉试着想把它们一一闻出来。首先是煤气的臭味(这是主要组成部分),然后是地沟的臭味,相当浓郁,她干呕了两声。在此基础上还有各种潮旧墙粉、砖灰的气味,混着墙纸、衣物、书籍和食物等气味——显示此处曾有人居住——及一股陌生的爆炸后的酸味。简单说来,是一股死亡之屋的气味。

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口深井底。透过蒙蒙雾霭般的灰尘,她看见一方黑色的天空,悬着一弯指甲屑似的月亮。想起傍晚早些时候,自己望窗外时就已经注意到它,却感到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窗户,或至少是窗框还在,位于她上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它平时的位置。这扇窗肯定是她的窗,焦黑破烂的窗帘她还认得出,正随微风摇曳。那是一挂——曾是一挂——希尔维帮她从约翰·刘易斯百货商店挑选的提花织锦厚窗帘。阿盖尔路的公寓是装修后出租的,但希尔维嫌窗帘地毯粗制滥造,就给了厄苏拉一笔钱,让她搬进去以前换上新的。

此时梅丽也邀她入住她在菲力莫尔花园区的家。梅丽仍然过着一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生活,并说自己准备不做朱丽叶了,要直接去当护士。“一起住,”梅丽说,“肯定很有趣呀。”但厄苏拉觉得梅丽对有趣的认识大概绝不至于与自己相同。与开朗明媚的梅丽在一起,她常感觉自己过于严肃,缺乏趣味。仿佛一只与翠鸟做伴的灰雀。而且梅丽周身的光彩有时太过耀眼。

搬家的事发生在慕尼黑相识之后不久,厄苏拉与克莱顿已经开始,觉得独居更切实际。回首往事,厄苏拉发觉自己在克莱顿身上的付出要比他在自己身上的付出多得多,她存在的重要性似乎从根本上就被莫伊拉和他的女儿们比下去了。

想想梅丽,她告诉自己,想想窗帘,实在不行也可以想想克莱顿。但千万别想眼下的困境。尤其不能想煤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不想煤气十分关键。

买完布品,希尔维和厄苏拉曾在约翰·刘易斯百货的餐厅里喝下午茶,侍茶一丝不苟,手脚麻利。“我一直为自己不必非得改变自己感到高兴。”希尔维喃喃说。

“你很善于做自己。”厄苏拉说罢,发觉这话未必是褒奖。

“是呀,毕竟做了这么多年。”

午茶很精美,按商场能力来说已属上品。不久后约翰·刘易斯商厦被毁,俨然一张脸,变成焦黑无牙的骷髅,(“真可怕。”希尔维因伦敦东区的大空袭,破天荒受了不小的震动,写信说。)但很快又整顿整顿,重新开张,人人都夸这是“闪电精神”,但是话说回来,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那一日希尔维兴致颇高,两人聊了窗帘,聊了愚昧的国民如何竟以为张伯伦的一张纸89真有什么用,两人相谈甚欢。

四周静极,厄苏拉怀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震破了。她怎么会躺在这儿呢?她记得望出阿盖尔路窗外——这扇窗户现在离得很远——见到镰刀般的月牙。那以前她记得自己坐在沙发上缝纫,把衬衣领拆了翻过来再缝上,听无线电里一个德国短波节目。她在夜校里学德语(所谓知己知彼),但发觉短波里除了少数几个暴力名词(Luftangriffe,轰炸;Verluste,伤亡)外,其他内容一概听不懂。由于气馁,她关掉无线电,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玛·雷尼的唱片。赴美前伊兹曾将自己收藏的唱片全数赠给厄苏拉,几乎囊括了所有美国蓝调女歌手。“这玩意我已经不听了,”伊兹说,“已经passé(过时)了。未来属于更soigné(清雅)的音乐。”伊兹在荷兰公园区的房子已经封起来,房中一切都盖上了遮灰布。她嫁了个有名的剧作家,夏日里搬去了加利福尼亚州。(“两个懦夫。”希尔维说。“我不觉得,”休说,“我要是能在好莱坞隔岸观火,肯定也会去的。”)

“我听你屋里的音乐挺有意思。”一日在楼梯上与阿波亚德太太擦身而过时,对方说。两人之间隔着一面纸薄的墙,厄苏拉道歉:“对不起,没想到打搅了您。”虽然她觉得阿波亚德太太家小宝宝整夜号哭,才真真是扰得人不得安眠。宝宝才四个月大,却胖大红润,仿佛吸干了阿波亚德太太所有的元气。

阿波亚德太太手里抱着睡死的婴儿,后者把头搁在她肩上,摆摆手说:“别担心,打搅不了我。”阿波亚德太太好像是东欧难民,浑身散发着阴郁气质,虽然英语说得挺纯正。几个月前阿波亚德太太曾消失过一次,似乎投奔了一个大兵,厄苏拉没有细问,因为显而易见(也能听见)隔壁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阿波亚德先生离家时,阿波亚德太太已经怀孕了,前者一直没有回来看望他家这个聒噪的小子。

阿波亚德太太肯定也漂亮过,但一日复一日,她越来越瘦,越来越愁苦,到后来,似乎活在世上只为承受婴儿沉重的身体(委实相当沉重),为满足它的需要了。

两人在一楼有个共用的卫生间,一直摆一个搪瓷桶,阿波亚德太太要先把宝宝的臭尿布在里面泡过后,才放到煤气炉的一个火圈上去煮。旁边的火圈上常常同时煮一锅卷心菜。也许由于这种操作办法,导致她身体隐隐有种煮烂的蔬菜和潮湿的衣物的气味。厄苏拉认得这种气味。这是贫穷的气味。顶楼内斯比特家的老小姐们,以老小姐特有的方式对阿波亚德太太的情况百般关心。两个老小姐,一个叫拉维妮娅,一个叫路德,住在阁楼上(“住在屋檐下,像燕子。”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差异不大,像双胞胎,厄苏拉费很大劲才勉强分出谁是谁。

两人早已退休——过去都是哈罗德百货的接线员——生活拮据,唯一的收藏是一大堆“工作年间”午休时陆续从伍尔沃斯(Woolworths)买来的假珠宝。她们家闻起来与阿波亚德太太家截然不同,是一股薰衣草水和曼森地蜡的气味——这是老小姐的气味。有时候,厄苏拉为大小内斯比特小姐和阿波亚德太太跑腿买东西。阿波亚德太太开门取物,手里永远备好买东西的钱,一分不差(她知道每样东西多少钱),且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你”。内斯比特小姐们则总要连哄带骗地请厄苏拉进屋,喝寡淡的茶,吃已不新鲜的饼干。

二人楼下的二楼住着本特利先生(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怪胎”),家中弥漫着他晚饭总吃的奶煮烟熏鳕鱼的气味(很符合他这个人的气质),隔壁的哈特奈尔小姐在海德公园宾馆当管理员,相当严苛,对一切都看不上。她与大家都不相往来(房里也没有什么特别气味),且尤其令厄苏拉感到自惭形秽。

“肯定是情场失意。”路德·内斯比特怕哈特奈尔小姐生气,故意压低声音对厄苏拉说,鸟爪一般的手紧贴胸前,似乎怕心脏跳船跑了,附到别人身上。内斯比特两位小姐因为没有经历过爱的折磨,一说起来都十分神往。哈特奈尔小姐看起来更是那种令人失意的角色,别人不至于有令她失意的能力。

“我也有些唱片。”阿波亚德太太的语气热络得仿佛一个同谋,“但是,唉,没有留声机。”一声“唉”仿佛要叹尽国破家亡的所有痛楚。“唉”的使命沉重,几乎被压垮。

“请您千万到我家来放,别客气。”厄苏拉嘴上这样说,心里希望长期经历压迫、排挤的阿波亚德太太会因为习惯而拒绝这番好意。她好奇阿波亚德太太有什么音乐。似乎不太可能是欢快的音乐。

“勃拉姆斯,”阿波亚德太太不等她问,自动回答,“还有马勒。”宝宝动了一下,仿佛被马勒的名字搅扰了安宁。厄苏拉只要是在楼梯或平台上遇见阿波亚德太太,她怀里的宝宝必定在睡觉。就好像她有两个宝宝,屋里那个负责一刻不停地哭,屋外这个负责一刻不停地睡。

“你能替我抱一抱埃米尔吗?我得找找钥匙。”阿波亚德太太不等回答就把沉重的宝宝递了过来。

“埃米尔,”厄苏拉喃喃地说。她过去不曾意识到这个宝宝也有名字。埃米尔照例穿得像在极地过冬。尿布、橡胶卫生裤、连体裤,层层叠叠;外套各种毛衣,衣服上无数蝴蝶结。厄苏拉对婴儿并不陌生,她和帕米拉一样,都曾像爱护小狗小猫小兔子一样热情照看过泰迪和吉米,她又是帕米拉孩子们的好阿姨,但阿波亚德太太的这个孩子,在讨人喜欢的程度上似乎略逊一筹。托德家的婴儿身上是奶香、爽身粉香和干爽衣物的清香,小埃米尔身上却有一股隐隐的腐臭。

阿波亚德太太在旧得走了形的大手袋里摸了好一会儿,手袋看上去也和她一样,是跨越欧洲,从另一个(厄苏拉显然一无所知的)国家远道而来。终于,阿波亚德太太一声长叹,在包底摸到了钥匙。宝宝仿佛感应到了自家的门槛,在厄苏拉怀里蠕动起来,似乎在做着变身的准备。它张开眼,显得很不高兴。

“谢谢你,托德小姐,”阿波亚德太太说着抱回孩子,“很高兴跟你聊了几句。”

“我叫厄苏拉,”厄苏拉说,“叫我厄苏拉就行了。”

阿波亚德太太踌躇半晌终于腼腆地说:“我叫艾丽卡。E-r-y-k-a。”两人门挨门住了一年,从没像此时这样亲密过。

门一关,宝宝照例哭开。“她不会是在用针扎它吧?”帕米拉在信中问。帕米拉的孩子个个心平气和,“都是到了两岁才野起来。”她说。去年圣诞前,她又生了个男孩,取名杰拉德。“下次好运吧。”厄苏拉见到她时说。她坐火车北上看望新生儿,一路舟车劳顿,与一火车赶往训练营的大兵同路,大部分时间在乘警车厢度过,很受了一番调戏言语的轰炸,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后来也就没劲了。“算不上是彬彬有礼的完美骑士。”好容易抵达目的地时,她这样对帕米拉说。路途最后一段的交通工具是一架驴车,很有时光倒流、甚至到了外国的感觉。

可怜的帕米拉被这场假惺惺的战争和关在一起的男孩们搞得没精打采,“感觉像在男校里当护士长。”珍妮特又是个“懒姑娘”(还喜欢无病呻吟和打鼾)。“人们总以为本堂神父的女儿断不至如此,”帕米拉写道,“当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先入为主。”春后她逃回芬奇利,自从夜半空袭开始后,虽说不愿与希尔维同一屋檐下,她又带着一窝小崽子回到了狐狸角“避风头”。在圣托马斯医院就职的哈罗德被调到了前线。医院的护士之家几周前遭轰炸致毁,五名护士死亡。“每天晚上都像在地狱。”哈罗德说,见识了轰炸现场的拉尔夫也说过一样的话。

拉尔夫!对了,拉尔夫。厄苏拉都快把他忘了。他刚才也在阿盖尔路,炸弹爆炸时他还在吗?厄苏拉挣扎着四下里看了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废墟里找出来。四下无人,只她一个,被圈在炸断的木梁柱所组成的牢笼之间,空中的灰尘,落在地上,落在她嘴里、鼻孔里、眼睛里。不,警报拉响时拉尔夫已经离开了。

厄苏拉已经不再与海军部的恋人同床共枕。战争的打响让他心里突然充盈一种愧疚。他们必须终止恋情,克莱顿说。比起战争对他的要求,肉体的诱惑应该放一放——仿佛她是为爱情而毁了安东尼的克娄巴特拉。就算没有“暗藏情妇”的危险,世界看来已足够精彩。“我是情妇?”厄苏拉说。她从没想过要去争取一个红字,那个符号应该属于两性世界中更活跃的女人。

天平倾斜了。克莱顿做出了选择。自然并不坚定。“好吧,”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此时她已开始怀疑,克莱顿神秘外表之下其实并没隐藏着一个别样风采的他。他其实不难了解。克莱顿就只是克莱顿——他是莫伊拉,是他的孩子,是日德兰半岛,仅此而已,虽然未必以这个顺序呈现。

虽然分手是他促成的,他反倒生了气。难道她毫无感觉?“你很冷静。”他说。

她又没有“恋爱”过他,她说,“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恐怕做不了了。”克莱顿说,似乎已经为既成的往事追悔莫及。

尽管如此,翌日她还是为失恋哭了一天。她对他的“喜爱”似乎不像帕米拉想的那么无足轻重。接着她擦干泪,洗净头发,拿上一片涂博维尔肉酱的吐司和一瓶1929年的上布里昂葡萄酒上床去了。葡萄酒被随随便便扔在伊兹梅尔伯里路家中的高级酒窖内。厄苏拉有伊兹家的钥匙。“能找到什么就拿。”伊兹曾经这样说。于是她照办不误。

多可惜呀,厄苏拉心想,不能再与克莱顿幽会了。战争其实给他们之间轻率的举动行了方便。灯火管制最合适不轨的结盟,轰炸终于爆发,又为他不回沃格雷夫与莫伊拉和女儿们待在一起提供了取用不尽的借口。

可她反而同德语班上一个男同学开始了一场开诚布公的关系。上完第一节课(Guten Tag.Mein Name ist Ralph.Ich bin dreizig Jahre alt.大家好。我叫拉尔夫。我三十岁。),两人就来到南安普敦大道上的卡尔朵玛咖啡馆,那时街边堆的尽是沙包,谁也看不见咖啡馆里的他们。两人同看轰炸灾情地图时,发觉竟在同一幢楼里上班。

离开教室——坐落在布卢姆茨伯里区某楼三层的一间逼仄的房间——时厄苏拉才发现,拉尔夫原来是跛子。是在敦刻尔克受的伤,他不等她提问就主动说。站在水里等去大船的小驳船时被射中的。他被一个福克斯通的渔夫拖上船,少顷渔夫脖颈中弹。“清楚了吧,”他对厄苏拉说,“再没必要谈这事了吧。”

“不,当然没必要,”厄苏拉说,“真残忍。”关于敦刻尔克,她当然在剧院的时事片里看到过。“牌虽然不好,但我们打得很精彩。”克莱顿说。疏散部队后她曾在白厅遇见他。他想念她,他说。(他似乎又有些动摇,她想。)厄苏拉决意要若无其事,说自己还有报告要送到战时内阁办公室,拿牛皮纸信封当铠甲一样护在胸前。她也曾想念他。她觉得此事万万不能让他知道。

“你升入战时内阁了?”克莱顿刮目相看。

“只是向次长的一个助理汇报情况罢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助理,只是个跟我差不多的‘姑娘’。”

她认为谈话已经太长,至此应该结束。他凝视她的眼神令她想要投入他的怀抱。“我得走了,”她朗声说,“外面还在打仗呢。”

拉尔夫是贝克斯希尔人,有些许刻薄,是个左倾的乌托邦主义者。(“社会主义者难道不都信乌托邦?”帕米拉说。)拉尔夫与克莱顿截然不同,后者现在想来,职位实在太高,权力实在太大。

“被共产党追求?”莫里斯在“圣墙之内”遇见她时,问。她觉得自己遭到了审讯,“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对你不利啊。”

“他又不是共党内部的什么重要人物。”她说。

“还是不妥。”莫里斯说,“不过至少他躺在床上聊天时不可能透露他们战舰的位置了。”

这话什么意思呢?难道莫里斯知道克莱顿的事?

“你的个人生活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尤其打仗的时候。”他面带反感地说,“而且,对了,你究竟为什么去学德语?你这是在期待侵略,为欢迎敌军做准备吗?”

“我还以为你担心我是共产主义者呢,原来你以为我是法西斯主义者。”厄苏拉生气了。(“真是个浑蛋,”帕米拉说,“他不过是害怕自己受到影响,面子上不好看罢了。倒不是说他就有道理。他就从没有过道理。”)

从井底这个位置,厄苏拉看见自己和阿波亚德太太房子之间,那百无一用的墙已经完全消失。穿过坍塌的房梁和折断的木地板,她看到一条裙子,软绵绵地挂在晾衣架上,钩住墙上的挂镜线。厄苏拉从印着蔫黄玫瑰的墙纸上认出,这是底层米勒家的挂镜线。那天傍晚她还在楼梯上见拉维妮娅·内斯比特穿过这条裙子,当时裙子还是豆汤绿(绵软程度相当),现在却变了一种炸弹灰,且从一楼迁徙到了底楼。距她头部几码远的地方落着她自己的烧水壶,那是个咖啡色的大东西,在狐狸角时,足够烧一家人的茶水。她从手柄厚厚的绕线上将它认了出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由格洛弗太太绕上去的。一切事物都脱离了它应有的位置,包括她自己。

对,拉尔夫来阿盖尔路了,两人喝着啤酒,吃了些东西——面包和奶酪。接着她做了昨日《镜报》上的填字游戏。近来厄苏拉为看近物,不得不买了一副老花镜,戴起来相当丑。买回家才发觉,这副老花镜,和内斯比特两小姐戴的款式一模一样。难道她的命运也跟她们一样?她打量壁炉上镜中的四眼,这样想。她会不会也落得老姑娘的下场?话又说回来,戴上红字是否意味着不可能再是老姑娘了?昨日午休时,她在圣詹姆斯公园吃三明治,一个信封悄悄来到她的办公桌上。她一见是克莱顿的笔迹(他写得一手好看的斜体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就连信带信封一起撕得粉碎,扔进了纸篓。后来,当所有事务员都像鸽子一样围着送茶车躁动时,她捡起碎纸,把信拼了回去。

我的金烟盒找不到了。你知道是哪一个——由家父在日德兰战役后赠予。你不会恰好见过吧?

你的,C。

反正他从来不是她的,难道不对吗?相反,他一直属于莫伊拉。(或是海军部。)她把信扔回纸篓。烟盒就在她包里。他离开她后过了几天,她在床底下发现了它。

“你在想什么?”拉尔夫问。

“没什么,相信我。”

拉尔夫在她身边躺下来,把头搁在沙发扶手上,穿着袜子的双脚插进她大腿之间,看起来仿佛睡着,但每回她对他说话,他都喃喃地做出反应。“罗兰与奥利弗?你说填‘圣殿骑士’怎么样?”她问。

昨天她在地铁上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她不喜欢地铁。轰炸以前她去哪儿都是骑车,但现在满地玻璃碴、碎石块,骑车不方便了。为了忘掉坐地铁的事,她在地铁上做《镜报》的填字游戏。大部分人来到地下都感到更安全,但厄苏拉不喜欢被关起来。前几天才有一颗炸弹落在了地铁口,轰炸的气浪和火焰顺着通道进了地下,结果相当惨烈。不知此事是否登了报,这种事情公布了,对士气不利。

地铁上,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突然凑上前来——她也就向后缩——对着尚未完成的填字格点了点头,说:“您真厉害。我能给您我的名片吗?有兴趣的话,请来我的办公室。我们正在招募聪明的女孩子。”一看你就知道是个规矩人,她嘲讽地想。男人在格林公园下车时,对她轻点帽檐行礼。名片上的地址居然在白厅,她把名片给扔了。

拉尔夫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一一点燃,递给她一支,说:“你是不是特别聪明?”

“差不多,”她说,“所以我干情报,而你只能画地图。”

“哈哈,不仅聪明,说话还有意思。”

两人在一起很自在,不像恋人,倒像有多年交情的朋友。两人都尊重彼此的个性,从不相互苛求。因为都在统战室工作,相互之间很多事不说也都明白。

他用手盖住她的手背,问:“你好吗?”她说:“非常好,谢谢你。”他仍像战前一样,保有一双建筑师的手,战斗未曾损伤它们分毫。他曾在皇家工程队做土地侦测,幸免于战争的交锋,整日研究地图、照片,没想到竟然也被迫上了战场,在漂满油污和血水的海里蹚行,被四面八方的机枪扫射。(后来他终究忍不住又就此多说了一点。)

虽然轰炸很残忍,他说,但它也有它的好处。他觉得未来有希望(不像休和克莱顿)。“有些破地方炸了也好。”他说。伍利奇、西尔弗顿、兰贝斯、莱姆豪斯全数被炸,战后都要重建。这是个机会,他说,我们可以建造简洁的现代化楼房,配备齐全设施——一个玻璃钢筋、空气澄澈透明的社区,告别维多利亚式的脏乱,成为未来的圣吉米尼亚诺。

厄苏拉不赞同这种现代化塔楼群的办法,如果让她来规划,她将在未来建立各种花园城市,许多舒适的小屋和充满野趣的花园。“你真是个保守的老东西。”他满心喜爱地说。

当然他也爱老伦敦(“哪个建筑师不爱?”)——雷恩诸教堂,恢宏的私人宅邸,高雅的公用楼宇——“伦敦的石建筑。”他说。一周有一两个晚上,他在圣保罗大教堂当巡夜,“必要时”时刻准备上房,保护教堂不受燃烧弹侵袭。那地方火灾隐患极大,他说——老木材、锡材,到处都是,屋顶平坦,楼阁众多,还有许多黑暗的角落早已没有人记得。他应《英国皇家建筑院刊》上的一则面向建筑师的广告,当了防火志愿者,因为他们对“楼体各层结构等相关知识更为了解”。“需要我们相当敏捷。”他说。厄苏拉担心他的跛腿无法应付。她看见他在各种楼层平台上和被人遗忘的黑暗角落里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样子。守夜是件快活事——大家下棋,长谈哲学和宗教。她想拉尔夫必定喜欢这工作。

不过几周前,他们才一起惊恐万状地目睹了荷兰城堡被大火烧毁。起先两人到梅尔伯里的酒窖去拿酒。“干吗不住到我家来呢,”伊兹开拔美国前,曾顺口说,“正好可以帮我看房子,对你也安全。我想德国人绝不至于炸到荷兰公园区来。”厄苏拉觉得伊兹过于高估了纳粹德国空军的投弹精准度。再说,如果真安全,她自己为什么掉转尾巴逃走了?

“谢谢,不必了。”她说。那房子太大,而且空落落的。不过她仍然拿了钥匙,偶尔去房里搜刮一通有用的东西。橱柜里有厄苏拉存着以备走投无路时自保的罐装食物,当然,还有整整一个酒窖的酒。

两人打着电筒在酒架间巡逻——伊兹走时,拉断了房子的电力——厄苏拉从架上抽出一瓶看来相当高级的Pétrus(柏图斯干红葡萄酒),对拉尔夫说:“你觉得这个配炸马铃薯饼和午餐肉怎么样?”话音刚落,空中响起可怕的爆炸声,两人以为房子中弹了,立即扑倒在酒窖坚硬的石板地上,拿手抱住了头。这是近来去狐狸角时休反复强调的一个做法。“千万保护好你的头。”他打过仗。她有时会忘记这一点。架上所有的葡萄酒都摇颤起来,倘若这些拉度酒庄(Chateau Latour)和滴金酒庄(Chateau d’Yquem)的好酒纷纷雨落,那些玻璃碴像榴霰弹一样,砸在两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厄苏拉回想起来不禁一阵后怕。

两人跑到外面,看见荷兰城堡化为一片火海,火舌吞噬着一切,厄苏拉心想,千万别让我死在火里。请上帝让我死得干脆些。

她相当喜欢拉尔夫。有些女人会为爱情而困扰,她没有。与克莱顿在一起时,她因一种爱的可能性而不断受到诱惑。而与拉尔夫之间一切都是直截了当的。然而那不是爱,更像是喜欢一条狗(当然她绝不会把这话对他说的,有些人,或者说很多人,并不了解人与狗之间那种情感的高度)。

拉尔夫又点了一支烟,厄苏拉说:“哈罗德说吸烟对人体危害很大。说他在手术台上见过不少肺叶,像从来没扫过的烟囱。”

“吸烟当然有害,”拉尔夫说着,为厄苏拉也点了一支,“但被德国人轰炸、扫射也是有害的。”

“你有没有想过,”厄苏拉说,“比如过去一件很小的事,一旦被改变,我是说,比如希特勒一生下来就死了,或者小时候被绑到——呃——比如说贵阁会90,在那里长大,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觉得贵阁会有可能绑架小孩吗?”拉尔夫随口问。

“假设他们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时也许会的。”

“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而且不管有没有贵阁会的干涉,他终究都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绑架不够,可能要杀掉才行。你能办得到吗?你能拿枪杀一个孩子吗?或者假设你没枪,你能若无其事地拿自己的双手去杀一个孩子?”

要是那样救得了泰迪,我会的。厄苏拉想。当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个世界。大战打响后第二天,泰迪就应征了皇家空军。他本来在萨福克的一个农场种地。牛津毕业后,他到一所农学院进修了一年,继而在全国各地的农场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开始种自己的地以前,他说,他想把什么都学到手。(“种地?”希尔维仍不以为然。)他不想做那种回归乡野的理想主义者,落得在后院齐膝深的泥泞里挣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种什么不长什么。(他必定在某个这样的地方打过零工。)

泰迪仍然写诗。休说:“这么说是个种地的诗人咯?跟维吉尔一样。希望你也能写本《农事诗集》吧。”厄苏拉想,不知南希愿不愿意做种地人的妻子。她聪明绝顶,在剑桥研究数学里一个鲜为人知、高深莫测的分支学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说。)然而他儿时飞行员的梦想,突然间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处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训练学校学习飞行,总是写信告诉家里说,那边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气如何晴朗,令厄苏拉艳羡得双眼发红。她希望他就永远待在那里,待在噩运之外。

“我们怎么说起若无其事杀孩子的事来了?”厄苏拉对拉尔夫说,“喏,你听。”她把头朝墙那边埃米尔跌宕起伏的号哭声晃了晃。

拉尔夫大笑。“今晚哭得不算凶。要是我的孩子吵成这样,我肯定会疯掉。”

他说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厄苏拉感到很有意思。在这个未来一片渺茫的时刻,似乎不该想到要孩子的事。她突然站了起来,说:“空袭马上要开始了。”闪电轰炸伊始,两人还觉得“他们不能每天晚上都来”,现在他们知道自己错了。(“生活难道永远这样,”她在给泰迪的信中写道,“要被一刻不停地轰炸下去吗?”)已经连续炸了五十六个晚上,未来将永远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了。

“你就像条狗,”拉尔夫说,“对空袭有第六感应。”

“那你就不妨相信我,赶快走。不然你就得下到加尔各答黑洞91里去了。你又不喜欢那地方。”阿盖尔路的底楼到半地下室,住着米勒一家,人口众多,厄苏拉数下来起码四世同堂。大家还能往地里再下一层,来到居民们作为防空洞使用的地洞。地洞七拐八弯,时有发霉腐烂处,到处是蜘蛛甲虫,众人进入后显得尤其拥挤,特别如果米勒家那只名叫比利、模样仿佛被随便卷了卷的长毛毯子的狗也被硬拖进来的话。除此之外,大家当然还得把埃米尔像一只没人要的包袱一样传来传去,徒劳无功地加以安抚,忍受他的眼泪和哀伤。

米勒先生为了让地洞更“宾至如归”(当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墙上贴了很多“伟大的英国艺术”。这些画作——《干草车》、庚斯博罗的《安德鲁斯夫妇》(两人的表情多么傲慢)和《肥皂泡》(厄苏拉觉得这是米莱斯所有的作品里最病态的一幅)——统统像是从昂贵的美术图典里偷偷撕下来的。“文化。”米勒先生圣人般摇头晃脑地说。厄苏拉思忖自己会如何选择“伟大的英国艺术”。也许有透纳晚期那些写意、模糊的作品。恐怕合不了米勒一家的口味,厄苏拉想。

她已将衣领缝好,关了无线电里“狂飙突进”的音乐,开始听玛·雷尼的《蓝调自远方来》——近来,无线电流行播大喜大悲的东西,玛·雷尼舒缓的旋律不啻为一剂解药。她已经与拉尔夫一起吃了面包和奶酪,挑战了填字游戏,催他早些走,并吻别了他。她还关了灯,推起遮光板,好目送他在阿盖尔路上走远。虽然脚有些跛(也许正因如此),他的步伐里有一种上下颠飞的轻盈,仿佛他时刻期盼着在路上遇见什么有趣的事。这令她想起泰迪。

他知道她在看,却没有回过头,只是举起一只手臂招了招,就被黑暗吞噬了。四下还有微光,天空高悬一弯明月,稀星四散,仿佛谁在黑暗里撒了一把钻石的粉末。月后与她的星星侍卫92。不过,厄苏拉怀疑济慈写的那个是满月,而阿盖尔路上空的这个弦月看来不像月后,倒像她悬着心的贴身侍女。她心里感到一阵——不甚高明的——诗意。这是因为战争罪恶滔天,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寻一个能够接受的办法去思考它。

布丽奇特总是说,透过玻璃看月亮不吉利。厄苏拉落下遮光板,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拉尔夫对待自身安危相当大意。既然挨过了敦刻尔克,他说,就说明自己不可能遭受突然的暴力死亡。而厄苏拉觉得,战时到处死人,暴死的概率激增,没有谁是安全的。

如她所料,空袭警报拉响了,很快,海德公园传来枪声,紧接着是第一批炸弹落地,从声音判断落在了泰晤士河彼岸。她一跃而起,从前门边的钩子上摘下像圣迹般供在那里的电筒,并拿起同样放在门边的书。这本书是她专门的“避难读物”——Du côté de chez Swann(《去斯万家那边》)。既然战争看来将永无休止,厄苏拉决定,是开始读普鲁斯特的时候了。

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接着,她听见可怕的一声。“嗖——”那是炸弹坠落的声音。接着势大力沉的“轰隆”一声,炸弹落在附近的某个位置。有时候爆炸的真正位置比听上去远得多。(这一课题世所罕见,但人们很快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她寻找自己的防护服。她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不能抵御地洞里的寒冷潮湿。防护服是轰炸开始前希尔维进城时给她买的。两人去皮卡迪利路散步,经过辛普森之家时看到一则广告,“定制防护服”,希尔维坚持进去穿穿看。厄苏拉连自己母亲躲在防空洞里的样子都无法想象,更勿论她套上连体防护服的样子。但很明显,母亲被这制服般的款式吸引住了。“正适合清扫鸡舍时穿。”她边说边给两人都买了一件。

接下来的一声巨响带有一种紧迫的意味,厄苏拉放弃了该死的防护服,抓起布丽奇特钩的菱形图案的羊毛毯。(“本来要寄给红十字会,”布丽奇特用小学生胖乎乎的字体写道,“但后来我想你也许更需要它。”“你瞧,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对我如难民。”厄苏拉写信给帕米拉时说。)

她在楼梯上遇见两个内斯比特小姐。“哎呀,”拉维妮娅咯咯笑道,“在楼梯上撞见可不吉利,托德小姐。”

厄苏拉下楼去,两姐妹上楼来。“你们走错方向了。”她多此一举地说。

“我忘了拿编织的活计。”拉维妮娅说。她别着一枚黑猫珐琅胸针。猫眼上有一颗闪闪发亮的人造钻石。“她在为阿波亚德太太的宝宝织松紧裤。”路德说,“她屋里太冷了。”厄苏拉心想,那可怜的孩子要是再穿下去就要胖成绵羊了。但不会像羔羊。阿波亚德家的孩子与可爱的羔羊扯不上关系。她提醒自己孩子有名字,叫埃米尔。

“好吧,但是动作要快,好吗?”她说。

“好极了,好极了,大伙都来了。”大家一个一个聚到地窖后,米勒先生欢呼说。潮湿阴冷的地窖里挤满款式各异的破椅子和一些临时卧榻。米勒先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张古老的行军床,安排给两个内斯比特小姐歇息她们的老骨头。眼下两人暂时离开,小狗比利就在其中一张上安顿下来了。地窖里还有两个小火炉,一个烧乙醇,一个烧煤油,厄苏拉觉得在天上落炸弹的时候,这两个火炉哪一个放在身边都相当危险。(米勒一家面对危险似乎极为乐观,堪称视死如归。)

人几乎到齐——阿波亚德太太和埃米尔,怪胎本特利先生,哈特奈尔小姐,米勒全家人口。米勒太太对内斯比特小姐们的去向表示关心,米勒先生主动提出去催她们。(“都是编织活计给闹的。”)就在此时,一次轰然的爆炸震动了地窖。厄苏拉感觉身下的地基随着爆破的震波摇晃起来。她遵照休的指示,扑倒在地,双手抱头,同时扑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米勒家的小孩。(“喂!别碰我!”)她狼狈地匍匐在小孩身上,后者挣扎着扭开了。

一切安静下来。

“没炸到我们。”小孩满不在乎地说,昂首挺胸,弥补自己受到伤害的男子气概。

阿波亚德太太也扑倒了,怀里护着自己的宝宝。米勒太太怀里护着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装有她积蓄和保险文件的法拉哈罗盖特太妃糖盒。

本特利先生的声音比往常高了八度,问道:“是我们吗?”不是,厄苏拉想,不然我们早死了。她在米勒先生提供的一把快散架的木椅上坐下。她的心怦怦直跳,清晰可闻。她开始颤抖,紧了紧布丽奇特编的毯子。

“不,我儿子说得对,”米勒先生说,“听声音像是埃塞克斯别墅。”米勒先生擅长判断炸弹落地的位置,且出人意料地准确。米勒全家人都精通战争用语,拥有战争精神。他们接受了侵略。(“我们也侵略别人,不是吗?”帕米拉说,“你以为我们手上滴血不沾,其实不然。”)

“无疑是一家英国的脊梁咯。”希尔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们打交道时就对厄苏拉说。米勒太太邀希尔维下楼去她厨房喝杯茶,但希尔维还在为厄苏拉的窗帘地毯生着气。她以为米勒太太是房东,而不是一个普通住户,因此责怪米勒太太。(厄苏拉的解释希尔维似乎没听见。)她因此傲慢得像个视察乡下租户的公爵夫人。“得意得都快上天了。”厄苏拉想象米勒太太过后对米勒先生这样说。

头顶上,一场震耳欲聋的轰炸正在有序进行,大型炸弹定音鼓一般敲下来,炮弹在空中咻咻横飞,不远处,一支移动炮兵连轰隆隆开着炮。随着炸弹不断砸向城市,发出隆隆巨响,地窖也不时震动一下。埃米尔、比利狗,以及米勒家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都号哭起来。大家哭得很齐,不幸符合了音乐里的对位法,与纳粹德国空军的Donner und Blitzen(电闪雷鸣)遥相呼应。一场无边的暴风雨。后面是绝望,前头是死亡。93

“嚯,看来老弗里兹今天是要把我们吓死才算数。”米勒先生边说边镇静自若地重新摆了摆提灯,好像大家在野炊。他将地窖全员的士气视为己任。他也像休一样经历过枪林弹雨,说自己面对杰瑞94刀枪不入。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比如克莱顿、拉尔夫、米勒先生,甚至休,他们以为自己挨过的那种水火泥泞的苦难,一生只会有一次。

“老弗里兹到底想干吗?”他安慰那些更小、更胆怯的孩子,“是不是不想让我睡觉了?”来炸米勒先生的德国人,不是叫弗里兹,就是叫杰瑞,或者奥托、赫尔曼,或者汉斯,有时候,阿道夫本人也会在四英里上空驾驶飞机,投掷高爆速炸弹。

米勒太太(名朵荔)信奉希望敌不过现实的道理(与其配偶恰恰相反),正在给大家分“小点心”。有茶、可可、饼干、面包和人造黄油。由于大女儿蕾妮的“人际关系”,慷慨的米勒一家从来不缺食物配给。蕾妮十八岁,各方面都发育得很好了,品性相当随便。哈特奈尔小姐严正声明了自己对蕾妮的不满,但也从不拒绝她带回家来的福利。厄苏拉觉得米勒家最小的几个孩子里有一个其实是蕾妮的,不是米勒先生的,但是现实主义的米勒一家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接纳了。

蕾妮的“人际关系”不甚明朗,但是几周前,厄苏拉曾看见她在查令十字宾馆的底楼咖啡厅动作优美地小口啜着金酒,身边陪着一个衣着光鲜利落,且似乎很有钱的年轻人。此人浑身写满“投机倒把”。

“我看也是个坏人。”吉米笑道。吉米是为庆祝终结一切战争的那场战争的胜利而降生的,如今即将要上战场。他军训得了几天假,恰逢河岸街上正在拆弹,两人于是在查令十字宾馆暂避。安装在沃克斯豪车站和滑铁卢车站间有轨电车上的地对空炮“轰!轰!轰!”地放着炮弹,但轰炸机似乎有了其他目标,已经飞走了。“难道永远这么炸下去?”吉米问。

“看来是。”

“在军队里还更安全。”他笑道。虽然军队给了他一个长官的职务,他还是坚持当了普通兵。他想成为基层的一员。(“但总得有人指挥吧?”休不解,“不如让有点脑子的来指挥。”)

他渴望经历。他说自己要成为作家,还有比战争更能让他体会世态炎凉的东西吗?“作家?”希尔维说,“难道邪恶仙女哄你睡过觉?”厄苏拉猜她指的是伊兹。

同吉米在一起很快乐。他穿军装相当帅气,且任何地方都去得——比如略显放荡的迪恩路和阿奇尔路和奥林奇路上相当不羁的Boeuf ser le Toit(屋顶公牛)95(不只是不羁,简直是不安全),令厄苏拉对吉米的性向产生怀疑。这些都是为了体察人世,他说。他们喝得痴傻烂醉,比起躲在米勒先生的地窖里,这种活动的安慰效果是巨大的。“答应我要活着。”她对吉米说。两人一边像盲人般在干草市场里摸索前行,一边听着伦敦的另一头被炸成平地。

“我尽量。”吉米回答。

她觉得冷。身下的水塘令她更冷。她需要动一下。她还能动吗?显然不能。她在这里躺了多久?十分钟?十年?时间停止了。世间一切似乎都停了下来。只剩下纷杂的气味还在继续。她看见了《肥皂泡》,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图画仍奇迹般地贴在离她脑袋不远处的一个沙包上。难道她要看着这么平庸的东西死去吗?然而突然间,平庸变得不那么令人困扰了,因为一幅可怕的景象,出现在她的身侧。一个恶鬼,灰脸上有两只煤黑眼睛,毛发耸动,伸出利爪捉住了她。“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恶鬼问。厄苏拉缓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东西不是恶鬼。那是满脸炮灰和血泪的阿波亚德太太。“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她再问。

“没。”厄苏拉发出很小的一声,天上掉下的各种粉尘,令她口腔发干。她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阿波亚德太太不见了。这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她也许被炸晕头了。又或许那的确是阿波亚德太太的鬼魂,而两人此时正一道困在阴阳两界之间。

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到拉维妮娅·内斯比特的裙子上,裙子挂在米勒家的挂镜线上。但那并不是拉维妮娅·内斯比特的裙子。裙子没有胳膊。诚然有袖子,但是绝没有胳膊。胳膊上还长着手。裙上有一样东西朝厄苏拉闪了一闪。那是一只被弦月照着的小猫眼。挂在米勒家挂镜线上的是拉维妮娅·内斯比特无头、无腿的尸体。这景象极其荒谬,厄苏拉感到体内酝酿起了一阵笑意。这笑声最终没有发出来。不知是柱子还是断垣,反正有什么动了一下,撒了厄苏拉一头一身的灰土。她的心脏失控,在胸腔里飞快地突突敲打,仿佛一发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

人生第一次,她感到了惶恐。不会有人来救她。阿波亚德太太晕头转向的鬼魂肯定不会来的。她将在阿盖尔路的地窖里孤独地死去,只有《肥皂泡》和无头的拉维妮娅·内斯比特陪伴左右。假设休在这里,或者泰迪,或者吉米,或者就算只是帕米拉,也一定会排除万难把她弄出去,把她救活。他们会管她。但这里谁也不会管她的。她听到自己哭泣起来,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猫。她是多么可怜呀。她像可怜别人一样,可怜起自己来了。

米勒太太刚说完“要不大家都来杯热可可吧”,米勒先生就又担心起了两个内斯比特小姐,厄苏拉受够了地下的幽闭,主动提出去找,刚起身,就听见“嗖——”“嗖——”一发高爆速炸弹登场了。接着是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仿佛地狱的围墙咔嚓裂开了,所有恶鬼倾巢而出。周遭出现巨大的负压,仿佛要把她的内脏——肺叶、心脏、脾胃甚至眼球——从她身体里吸出去。礼赞这永恒的最后一日。就是它了,她想。原来我将这么死。

寂静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耳边:“振作一点,小姐,让我们想办法帮你出来,好吗?”厄苏拉看得见他的脸,又脏又汗,好像是掘了三尺地才找到她似的。(她觉得实际上很有这个可能。)她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认得他。这是她部里新来的防空指挥官。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能告诉我吗?”厄苏拉嗫嚅着自己的名字,但她知道自己说得太含糊。“厄丽?”他确认着,“不是?那是玛丽?苏西?”

她不想死后被称为苏西。不过,名字这东西真的重要吗?

“宝宝。”她喃喃地对指挥官说。

“宝宝?”他突然警惕地说,“您有孩子?”他直起身,朝身后的谁嚷了几句。她又听见了其他声音,这才明白周围有很多人。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观察结果,指挥官说:“我们都来救你们了。煤气工已经关掉了煤气,我们即刻就会转移你们。别担心,苏西,您刚才说您的宝宝?是抱在手里的那种宝宝吗?是小小的吗?”厄苏拉想到埃米尔,想到他像炸弹一样沉(房子爆炸的那一刻,谁是那个轮到抱他的人呢?),她准备说话,却再一次发出了猫受伤一般的呜鸣。

头顶上方,什么东西发出咯吱吱的沉吟,指挥官捉住她的手说:“没事了,我在这里。”她对他,对所有前来救她出去的人们,都感到莫大的感激。她想休也将多么感谢他们啊。想到父亲,厄苏拉哭了,指挥官马上说:“嘘,嘘,苏西,没事了,我们马上就出去了,就像从螺蛳壳里挑肉那么简单。然后就有茶喝了,怎么样?不错吧?很期待吧?反正我很期待呢。”

好像下雪了,她的皮肤隐隐感到了一粒一粒针尖般的冰凉。“真冷。”她含糊地说。

“别担心,绵羊抖两下尾巴的工夫,我们就出去了。”指挥官说。他费事地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本没有多少空间让他干这件好事。他碰到了什么东西,又兜头撒下一片碎渣来。

“啊。”她突然感到翻江倒海的紧张,但很快平静下来。树叶伴着沙土、灰尘和死人的灰烬一起飘落下来。突然间她置身于一片山毛榉树叶之下。树叶散发着蘑菇和篝火的气味,还有一丝甜滋滋的气味。那是格洛弗太太烤的姜饼的气味。比地沟和煤气味好闻多了。

“来,姑娘,”指挥官说,“加把劲,苏西,千万别睡过去。”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握紧了,但厄苏拉正看着别处,阳光下,一只晶莹的东西正在转圈。是一只家兔吗?不对,是野兔。一只银色的小野兔,正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转着圈。多叫人沉醉啊。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

她从屋顶飞身进入黑夜。她在玉米田里被阳光曝晒着。在田间小径上摘野莓。与泰迪玩捉迷藏。多好玩的小家伙,有人这样说她。说话的人自然不是指挥官咯?接着雪下起来了。夜空不再高悬。夜空像温暖的海洋,向她聚拢过来。

她向昏迷飘移过去。她想对指挥官说一句话。谢谢你。但说不说并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黑暗降临了。

美好的明天

1939年9月2日

“别生气,帕米,”哈罗德说,“家里怎么这么静?你把孩子们怎么了?”

“卖了。”帕米拉打起精神,开玩笑道,“买二送一。”

“你今晚应该住下,厄苏拉,”哈罗德好心劝道,“明天那种日子,不该独自一人待着。你就当这是医生的命令吧。”

“谢谢,”厄苏拉说,“但我有安排了。”

那天早些时候,她在肯辛顿高街做战前最后一次疯狂购物时买下一条黄色绉纱茶裙。她将它穿起来。茶裙上规律地印着飞燕图案。她喜欢,觉得穿起来很漂亮,或者说觉得梳妆镜内照出的各部分很漂亮。为了照到下半身,她必须站在床上。

透过阿盖尔路淡薄的墙壁,厄苏拉听见阿波亚德太太正用英语与一个来去毫无明确规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争吵——也许他正是神秘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只在楼梯上与真人打过一次照面,当时他情绪欠佳,瞪她一眼就继续走了,也没有打招呼。他身量高大,面庞红润,有一点让人联想到猪。厄苏拉想象他站在肉铺柜台后面或者大力拖动酿啤酒的麻袋,觉得都很合适,但据两个内斯比特小姐说,他其实是干保险的。

与之一比,阿波亚德太太显得又黄又瘦,每当她丈夫出门,厄苏拉就听见她拿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唱忧伤的歌。听起来是某种东欧话。卡夫先生教的世界语此时该派多大用场啊。(当然得在人人都说它的基础上。)尤其那段日子,伦敦突然拥入许多难民。(“她是捷克人,”内斯比特小姐们终于告知,“以前我们可不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儿。真希望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厄苏拉猜想,阿波亚德太太一定也是个想在英国绅士怀中安然度日的难民,没想到却找到了暴脾气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决定,一旦听见阿波亚德先生打起他的太太来,她就去敲门制止,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制止办法。

随着隔壁的争执到达顶峰,阿波亚德家的门被重重摔上,争吵声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进出动静极大的阿波亚德先生,咚咚咚咚跺着楼梯下去了,边走边甩出一通脏话,关于女人和外国人。被迫偃旗息鼓的阿波亚德太太恰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

一种不满的酸楚,连同水煮卷心菜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墙壁那边渗透过来,叫人消沉、难耐。厄苏拉希望她隔壁的流亡者充满灵性和情怀——为追求文化生活而来,不愿她是被虐待的保险职员的妻子。虽然这种荒唐的希望对隔壁的女人不大公平。

她从床上下来,在镜前微微旋转,觉得茶裙的确很合身。她快三十岁了,但还保持着年轻人的身材。何时才能发展出希尔维护士长般饱满的腰腹呢?有孩子的可能性如今看来越来越渺茫。她抱过帕米拉的孩子——抱过泰迪和吉米,她记得那种怜爱与惶恐并存的感觉,那种誓死保卫的本能愿望。假若是自己的孩子,这感觉会强烈几分?也许会强烈得难以承受。

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喝茶时,希尔维曾问她:“你从来没有很想抱窝的感觉?”

“你是说像母鸡那样?”

“‘职业女性’。”希尔维的语气仿佛职业和女性二字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老姑娘。”她又深思熟虑地加上一句。母亲如此费心地刺激她,厄苏拉感到莫名其妙。“你大概是不会结婚了。”希尔维总结道,似乎说厄苏拉的生命等于就此结束了。

“‘不结婚的女儿’真有那么糟糕?”厄苏拉恣意享受了一番这个诱人的可能性,说,“简·奥斯丁就认为不错。”

她从头上脱下茶裙,只穿胸衣、丝袜,无声地走到水池边,在水龙头前接了杯水,又搜刮出一片奶油饼干。这是典型的监狱伙食,她想,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是一种很好的历练。除了在帕米拉处吃的蛋糕外,她早上只吃了一片吐司。她本希望晚上与克莱顿一起吃顿好的。他约她在萨沃伊饭店见面,两人绝少在这样的公共场合私会,她心想不知会不会发生戏剧性场面,抑或他只是想谈谈这场依然戏剧得过了分的战争。

她知道明天英国就要宣战,虽然在帕米拉处装了傻。克莱顿把许多不该说的都说给她听了,原因是反正两人“都签署了秘密行动协议”。(她则什么都没告诉他。)最近他为两人的事又动摇起来,厄苏拉对他究竟会采取什么动作心中无底,也不清楚自己希望他怎么做。

他邀了她出去喝一杯。要求以海军部文件的形式,在她暂离办公室时神秘出现。厄苏拉不止一次疑惑究竟是哪个精灵在送这些字条卡片。您的部门即将接受审计。卡片上这样写。克莱顿喜欢文字游戏。厄苏拉但愿海军密报部门的水平千万别像克莱顿一样拙劣。

助理职员福塞特小姐看见躺在桌上的文件,惊慌地看了她一眼。“奇怪呀,”她说,“真的要接受审计?”

“有人开玩笑而已。”厄苏拉说着,沮丧地发觉自己正在脸红。这些表面无辜实则放荡(甚至下流)的字条里有一种与克莱顿不符的东西。我发觉铅笔不够用了。或者,您瓶中的墨水是否充足?他如果学过皮特曼速记法,或者行文风格更谨慎些就好了。完全停止这种递字条的游戏自然更好。

萨沃伊的门童侍候她走进门,克莱顿已经在开阔的大厅等候。他没有陪她向底层的美国酒吧走去,而是上二楼来到一个套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一张大床占据了,床上装点了许多枕头。噢,原来我们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想。

中国绉纱裙看来有失时宜。她也后悔在里面穿了皇家蓝丝长裙——她最好的三件晚装之一,克莱顿很快就会把它脱下来,假设他还顾得上。丰盛大餐已然泡汤了。

他喜欢替她脱衣,喜欢看她。他说“像雷诺阿”。虽然对美术知之甚少,她想这至少比说她像鲁本斯好。或者毕加索。他赋予她对裸体的一种习以为常。莫伊拉则是个以法兰绒及地长裙裹体、做爱必须关灯的女人。厄苏拉有时候怀疑克莱顿也许夸张了他妻子的刻板。有一两次,她想到要长途跋涉去沃格雷夫看看那饱受非议的妻子是否真是个灰头土脸的女人。问题是,假设亲眼见到莫伊拉(她想象她更为鲁本斯,而不是雷诺阿),莫伊拉便不再是想象,而成为现实中的一人。厄苏拉将无法再毫无负担地背叛她。

(“但她本来就是现实中的一人,”帕米拉不解,“你的逻辑太狡猾了。”

“没错,我心里是明白的。”厄苏拉在休吵吵嚷嚷的六十大寿春庆上承认道。)

由套房望去,从滑铁卢桥到国会大厦和大本钟之间的泰晤士河尽收眼底,河面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变得影影绰绰。(“紫蓝色的一小时。”)她只隐约辨出了像手指一样在黑暗里指着天空的克娄巴特拉方尖碑。不见了伦敦往日的灯火闪烁。灯火管制开始了。

“二房里有人占着,还是我们的事见得天日了?”厄苏拉问,克莱顿正打开一瓶在缀满汗珠的小银桶里等了许久的香槟。“这是为了庆祝?”

“为了永别。”克莱顿说着,也走到窗前,递给她一杯酒。

“永别,我们的?”厄苏拉很纳闷,“你把我带到上等宾馆,准备了这么多香槟,就是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事?”

“对和平的永别,”克莱顿说,“对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永别。”他向窗外暮色中辉煌的伦敦举了举酒杯。“为了终结的开始。”他沉郁地说,又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我已经离开莫伊拉了。”厄苏拉吃了一惊。

“那孩子们呢?”(只是顺便一问,她想。)

“都离开了。生命短暂,不该为不快乐的事活着。”厄苏拉想这天晚上伦敦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说这句话。虽然说话的环境也许不那么考究。虽然有些人说它时,不是要破釜沉舟地抛弃,而是要更珍惜身边人。

厄苏拉突然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惶恐:“可我不想嫁给你。”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极其反感嫁给他的念头。

“我也不想娶你。”克莱顿说,厄苏拉还是感到了一阵失望。

“我在艾格顿花园租了房子,”他说,“我想也许你会愿意一起来。”

“你是说同居?不清不白地住在骑士桥区?”

“只要你愿意。”

“天哪,你可真大胆。”她说,“你的事业怎么办?”

他无所谓地“哼”了一声。这么说,他新的日德兰半岛将不是这场战争,而是她这个人了。

“你答应吗?厄苏拉?”

厄苏拉透过窗户凝视着泰晤士河。天黑得几乎看不见河水了。

“我们应该说句祝酒词。”她说,“海军里是怎么说的——‘祝情人和太太老死不相往来’?”她将自己的酒杯碰在克莱顿的酒杯上,“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1940年4月

门前街上汽车喇叭声大作,打破了周日早晨骑士桥区的宁静。厄苏拉想念教堂的钟声。战前那些习以为常的小东西,如今变得弥足珍贵。她真想回到从前再好好诚恳地去感受一遍。

“为什么要按喇叭呢,”克莱顿说,“我们的前门不是有一个门铃嘛?”他向窗外望去,“假设我们在等一个三件套西装绷得鼓鼓囊囊像圣诞知更鸟一样的年轻男性的话,”克莱顿说,“那么他已经到了。”

“听起来是他,”虽然厄苏拉现在、过去都从未觉得莫里斯“年轻”过,但与克莱顿相比他或可算个年轻人。

休要过六十岁生日了,莫里斯勉强自己来接厄苏拉去狐狸角庆祝。与莫里斯共挤一辆车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未必是一次好的体验。两人很少单独相处。

“他有汽油?”克莱顿说着,高挑起眉毛,虽然是问话的语气,但并没有疑问的意思。

“他还有司机呢。”厄苏拉说,“我早知道莫里斯会趁战争捞一大笔的。”“什么战争?”帕米拉听了一定会问。她被“抛弃”在了约克郡,“与六个男孩和一个珍妮特困在一起,后者不仅是个无病呻吟的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fainéante(懒骨头)。真没想到本堂神父竟有这样的女儿。真是懒到家,只有我一个人整天跟在我的和她的儿子后面跑。这出避难的闹剧我真是受够了,我打算尽快回家去。”

“他要是不捎上我,怎么好意思开着车出现在家里。”厄苏拉说,“莫里斯在谁面前都要做得滴水不漏,就是自己家人也一样。他要面子。此外他全家人都在狐狸角,今晚正好接他们回伦敦。”莫里斯把埃德温娜和孩子们送到狐狸角过复活节。厄苏拉怀疑关于战争他知道些平常人不知道的消息——也许复活节期间伦敦会出乱子?莫里斯肯定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事。然而复活节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她又想也许这次拜访只是单纯为了让孙儿们去看看祖父母。菲利普和海泽尔是两个相当乏味的孩子,不知两人与转移到希尔维家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96相处得如何。“回来时车里肯定很挤,又是埃德温娜,又是孩子们,他居然还有个司机。不过,还是将就一下吧。”

汽车喇叭又响起来。厄苏拉存心不理。她想象克莱顿穿起军官制服(戴上所有奖章、绶带)紧随她身后,叫莫里斯看看这个在各方面都比自己高出好几级的男人,该多么叫人惬意。“你可以一起来,”她对他说,“我们只要不提莫伊拉和孩子就行。”

“是你的家吗?”

“嗯?”

“你刚才说,‘他不好意思出现在家里’,那里是你的家吗?”克莱顿说。

“是,当然。”厄苏拉说。莫里斯在人行道上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她敲打窗户引起他的注意,然后举起一只手指,比了个“一分钟”的口型。他对她皱了皱眉。“都是这么说的嘛,”她转身道,“大家提到父母的住处,总是用‘家’这个字。”

“是吗?我就不。”

你当然不,厄苏拉想。在克莱顿心里,沃格雷夫才是他的家。而她也并不把艾格顿花园当作自己的家。它只是一段居中的时间,一场因战争而中止的旅途的站点。“意见不一可以辩论,”她和气地说,“只是,你看……莫里斯正在外面像个小锡兵一样来回走。”

克莱顿笑了。他不喜欢争论。

“我很愿意跟你一道拜访你的家人,”他说,“不过我得去要塞。”海军部正在白厅前的骑兵卫队广场上建造地下堡垒,也就是“要塞”。克莱顿近来正在给自己的办公室做搬迁。

“那我们一会儿见,”厄苏拉说,“我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小马莫里斯已经在挠地了。”

“戒指。”克莱顿提醒她,厄苏拉说:“哦,对,当然,我差点忘了。”为了做样子,她除上班时手上都戴一枚婚戒。“为免小商小贩之类的人。”比如送奶的孩子,每周来两次的保洁女工,她不希望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受法律承认。(她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种羞耻心。)

“要是让他们看见了这个,不知又要问多少问题了。”她说着摘下戒指,放在门厅的桌几上。

克莱顿轻吻她的面颊,说:“玩得开心。”

“这可说不准。”她说。

“还没钓到男人吗?”伊兹问厄苏拉,“当然,”她又转向希尔维,兴高采烈地说,“你已经有多少孙儿了?七个?八个?”

“六个。说不定你也已经做奶奶了,伊兹。”

“啊?”莫里斯说,“她怎么可能?”

“反正呢,”伊兹轻描淡写地说,“生产后代的重任厄苏拉是没有了。”

“生产?”厄苏拉说,一叉正要送入口中的三文鱼冻停在了半空。

“你好像滞销了。”莫里斯说。

“你再说一遍?”叉子回到了盘中。

“总是当伴娘伴娘……”

“只当了一次,”厄苏拉说,“我只当过一次伴娘,是帕米拉结婚的时候。”

“你不要的话我就吃掉了。”吉米偷偷拨拉着三文鱼冻。

“我本来要吃的。”

“那不是更糟?”莫里斯说,“除了你姐姐,都没人愿意找你做伴娘。”他好像没长大,像青春期男生一样恶意地笑了笑。而且坐得太远,令人恼火,因为不能在桌子底下踢他。

“礼节,莫里斯。”埃德温娜轻声提醒。厄苏拉心想,嫁给这样的男人一天得失望多少次?论及婚姻的害处,莫里斯的存在无疑就是最有力的论据。埃德温娜见了莫里斯的司机自然相当生气,那是一个穿制服的ATS(本土陆战辅助军)女兵,长得相当漂亮。希尔维不顾女孩尴尬(女孩叫佩妮,但经介绍后大家很快忘了这个名字),坚持要她上桌吃饭,虽然她待在车里或在厨房陪伴布丽奇特肯定更自在。她挤在坐了转移儿童的那一侧,不时遭受埃德温娜冰冷的审视。相反,莫里斯则努力对其进行了彻底的忽视。厄苏拉揣摩着其中的意思。真希望帕米拉在,帕米拉看人尤其准,虽然要说最准的还是伊兹。(“这么说,我明白了,莫里斯不怎么规矩。不过也是这女孩太漂亮。穿制服的姑娘哪个男人能抗拒?”)

菲利普和海泽尔死气沉沉地坐在父母当中。希尔维一直不特别喜欢莫里斯的孩子,反而对两个转移过来的小孩巴里和博比十分青睐(“我的两个小忙人。”),两人眼下正在摄政时期风格的大餐桌下一边疯笑一边爬。“整天搞恶作剧。”希尔维溺爱地说。两个被大众称为转移儿童的孩子——仿佛“转移”身份消除了他们的个性——在希尔维和布丽奇特的悉心擦洗下,焕发了表面的乖巧,却难掩淘气鬼的本性。(“多可怕的小孩。”伊兹说着抖了一下。)厄苏拉却喜欢他们,他们叫她想起米勒家的小孩。假如他们也像小狗一样有尾巴,一定会整天摇个不停的。

希尔维养了两只真的小狗,两只黑色拉布拉多猎犬,也是亲兄弟。一只叫海克特,一只叫汉密什,但似乎被大家不加区分地统称为了“狗”。狗与转移儿童一起令狐狸角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脏乱气象。希尔维对待第二场战争的态度似乎比对第一场要松弛友好。休反之。他被“强迫”指导地方军训练,这天早晨从教堂礼拜出来才刚指导了一干地方教堂的“淑女们”如何使用手摇水泵。

“安息日做这件事妥当吗?”埃德温娜问,“自然上帝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但是……”由于没有申辩自己神学主张的能力,她只好就此打住。虽然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按照帕米拉的理解,这说明她常打孩子,还把头天剩下的茶点给他们当早饭。

“当然妥当。”莫里斯说,“作为组织国防的要员,我……”

“你刚才说我滞销,我不同意。”厄苏拉气鼓鼓地打断他,再次隐隐期望克莱顿能够奖章绶带全副武装地到场。埃德温娜要是知道了艾格顿花园,不知要惊骇成什么样子。(后来在花园里,伊兹像个同谋犯一样,压低声音,着重语气问:“上将大人怎么样了?”伊兹当然知道这件事。什么事也逃不过伊兹的眼睛,就算开始不知道,她也能把真相轻轻松松地套出来。她与厄苏拉一样,有当间谍的潜质。“他不是上将,”厄苏拉说,“不过他很好,谢谢你。”)

“你一个人就很好。”泰迪对厄苏拉说,“就像诗里说的那样,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泰迪信仰诗歌,仿佛吟一句莎士比亚就能缓解气氛的紧张。厄苏拉想起来,他引的这句十四行诗原是写自私的,但没有说破,因为知道泰迪是好意。不像其他那些反感她未婚之事的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也才三十岁。”伊兹又不请自来地说。(真希望大家都别说了,厄苏拉想。)“横竖嘛,”伊兹坚持道,“我也是过了四十岁才结婚的。”

“对呀,可你的丈夫呢?”希尔维环视桌面——为了能坐得下,桌子两翼都拉开了。她假装很疑惑(装得不像),“我好像没看见他嘛。”

伊兹专程为休的六十大寿(“里程碑”)而来(“照例是不请自来。”希尔维说)。休的姐姐们都觉得来一趟狐狸角“太伤筋动骨”。

“多狡猾的一群狐狸。”伊兹后来对厄苏拉说。伊兹虽然是小妹妹,但并不最受休的喜爱。“休对她们一直都很好。”

“他对谁都很好。”厄苏拉说着,惊讶地,甚至是警觉地发现,自己想到父亲地道的性格时,竟有眼泪翻涌上来。

“啊,别这样。”伊兹说着,递过一卷蕾丝,显然是当作手绢来用的。“你这样我也会哭的。”这怎么可能。伊兹可从来没有哭过。

伊兹此来也想借机公布自己要去加州的事。她的丈夫,那个著名的剧作家,应邀前往好莱坞写剧本。“所有欧洲人都在去美国。”她说。

“所以你现在是欧洲人啦?”休说。

“我们不都是吗?”

全家聚齐了,只有帕米拉没来。对她来说旅途的确太伤筋动骨。吉米好不容易调出了几天假期,泰迪把南希也带来了。她一到家,便用一个拥抱缴了休的械,并说:“生日快乐,托德先生。”接着又递给他一个包裹,漂漂亮亮地包在肖克洛斯家找出来的旧墙纸里。那是一本《首相》。“是第一版。”南希说,“泰迪说您喜欢特罗洛普。”(这一事实他的其他家庭成员似乎一无所知。)

“还是泰迪好呀。”休说,在她的脸颊上吻了吻,又对泰迪说:“瞧你找了个多好的姑娘。准备什么时候求婚呀?”

“啊,”南希红着脸笑道,“这不急。”

“希望不用急吧。”希尔维阴沉沉地说。泰迪已从预备军校毕业(“他有翅膀啦,”南希说,“就像天使一样!”)正等命令坐船去加拿大,接受正规飞行训练。通过后即将返回英国,进入OTU(皇家空军训练营)。

他说自己在OTU“比执行轰炸任务”更容易死。这是真的。厄苏拉在空军部认识一个女孩。(她在各部都有熟人,大家都如此。)两人曾一起,一边在圣詹姆斯公园吃三明治,一边郁郁寡欢地交换统计数字,虽然秘密行动协议明文禁止这样做。

“听了真叫人高兴。”希尔维说。

“嗷!”转移过来的一个小孩在桌下叫道,“有人刚踢了我一脚。”所有人本能地去看莫里斯。厄苏拉感到一个潮湿冰冷的东西在蹭她裙子里的腿。她希望那是小狗的而不是小孩的鼻子。吉米掐了掐她的胳膊(掐得很重)说:“他们真是一刻不消停呀。”

可怜的ATS女兵——像“转移儿童”一样,她也因ATS的身份而丧失了个性——看来马上要哭了。

“我说,你没事吧?”一贯关心他人的南希问她。

“她是独生子女,”莫里斯若无其事道,“这种人不懂得什么叫天伦之乐。”独生子女的消息似乎尤其令埃德温娜恼火。她抓紧手中的黄油刀,好像要用它发起袭击——不知是袭击ATS还是莫里斯,而且看样子任何一个在袭击距离以内的人都有危险。厄苏拉考虑了一番黄油刀的杀伤力,觉得伤人够用。

南希推桌站起,对ATS女兵说:“来,我们去散步吧,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要是不嫌远,树林里铃兰花开了。”她挽起女兵的手臂,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她弄出了餐厅。厄苏拉也想跟她们一起逃跑。

“有人说,婚前求爱就像一出烂剧前一场精彩的序幕。”伊兹仿佛没有受到打扰,接着老话题继续说。

“这是康格里夫97说的,”希尔维说,“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一说。”伊兹说。

“当然,你嫁的是剧作家嘛。”希尔维说,“一个我们从没见过的男人。”

“各人有各人的路。”伊兹说。

“嗨,你受累,”希尔维说,“快别提你那些假道学了。”

“对我来说,婚姻是自由。”伊兹说,“对你来说它一直都是监禁的代名词。”

“你这是什么话?”希尔维说,(全桌气氛都凝固了。)“简直一派胡言。”

“但是你还能过什么别的生活呢?”伊兹仿佛不懂深浅(又或是存心肆无忌惮,取决于你怎么看)地继续道,“我记得你当时十七岁,穷困潦倒,是已故破产艺术家可怜的女儿。要不是休出手相救,天知道你现在怎么样。”

“你能记得什么?你当时还在育儿室里待着呢。”

“不确切。而且我,当然啦——”

“啊,快给我闭嘴。”休厌倦地说。

布丽奇特高高端着一只烤全鸭走进餐厅,缓和了紧张的气氛(格洛弗太太离开后这是她扮演的主要角色)。

“竟是鸭子。”吉米说,因为,自然大家都在等的是一只复活节烤鸡。

南希和ATS女兵(“她叫佩妮。”南希提醒大家)回来时,还来得及吃一些重新热过的鸭肉。“还有鸭肉剩下你应该感到走运,”泰迪递盘子给南希时说,“可怜的鸟被剔得干净极了。”

“鸭子本来就没什么肉。”伊兹说着,点起一支烟,“这只给两个人吃都不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现在在打仗。”希尔维说。

“要是早知道你准备烤鸭子,”伊兹不依不饶,“我自己就去弄点更经吃的东西了。我认识一个男人,什么都能弄到。”

“你当然认识。”希尔维说。

吉米将许愿骨递给厄苏拉。两人存心放声为休送出祝福,祝他度过一个愉快的生日。

蛋糕的出场彻底打消了餐桌上的硝烟。蛋糕是一种相当精美的甜品,自然依赖鸡蛋为主要原料。布丽奇特将它放到桌上。布丽奇特毫无营造庆典气氛的天赋,直接把蛋糕干巴巴地放在了休的面前,拗不过休的强烈邀请,也在桌前坐了下来。“要是我的话死也不坐下。”厄苏拉听见ATS女兵喃喃自语。

“你也是我们的家人,布丽奇特。”休说。可家里谁也不像布丽奇特那样,从早到晚地当牛做马,厄苏拉心想。乔治的死虽在意料之中,但实在突然,格洛弗太太为此很快退了休,搬到妹妹家去了。

正当休为吹熄仅有的一支蜡烛而做戏般毫无必要地往肺里贮满一大口气时,门廊里起了一阵骚动。转移儿童中的一个跑去侦察,又跑回来宣布:“门廊里有一个女人,还带了一大堆孩子!”

“生日如何?”她终于回到家,克莱顿问。

“帕米拉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想。”她思考如何概括她的状况,“她看上去累坏了,是坐火车来的,带了三个儿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你能想象吗?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

“像噩梦。”克莱顿感同身受地说。

(“帕米!”休见到帕米拉大喜。

“生日快乐,爸爸。”帕米拉说,“我们只来了人,没有带礼物。”

“来人就足够了。”休笑逐颜开地说。)

“还提了行李箱!还带了狗。她力气真大。我回家的路呢,则是另一番噩梦。莫里斯,埃德温娜,外加两个死气沉沉的孩子,还有个司机。说起那司机,居然是个可爱的ATS女兵。”

“嚯,”克莱顿说,“他怎么到手的?几个月来我一直想碰一碰海军女兵,一直没得逞。”她大笑,在厨房里逗留,等他做好两人的热可可。后来躺在床上喝时,她又给他讲那天发生的趣事(进行了少许加工,为了逗他开心)。她想他们之间与其他婚姻男女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区别在于战争。也许并没有区别。

“我觉得我也应该参军,”她说。她想着那个ATS女兵,“大家都说要‘尽我所能’。参与其中。我每天都能读到各种关于人们英勇事迹的报道,与他们比我的手干净太多了。”

“你已经在尽你所能了。”他说。

“我尽了什么所能?支持海军部吗?”

他笑着翻身将她揽进怀里。她躺着,他用口鼻轻擦她的脖子时,她突然感到也许她是幸福的。或者,她尽量周全着这个想法,起码已经达到了此世自己幸福的极限。

乘车返回伦敦的路上,她在艰巨的车厢环境中想到,“家”并不是艾格顿花园,“家”也不是狐狸角。“家”是一个想象,而且这个想象也像阿卡狄亚98一样,很久以前就失落了。

她已将这天作为“休的六十大寿”,作为一场普通家庭聚会,储存在记忆中。此后,当她明白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聚齐,她后悔自己没有给它足够的重视。

早晨,克莱顿端来茶和吐司时,她醒了。他周到的养成要感谢皇家海军,而不是沃格雷夫。

“谢谢你。”她说着挣扎坐起,还没有从前日的舟车劳顿里恢复。

“有坏消息。”他拉开窗帘。

她马上想到泰迪和吉米,虽然知道今晨二人必定正安全地睡在狐狸角儿时的房间里。一度也是莫里斯的房间。

“什么坏消息?”她问。

“挪威沦陷了。”

“可怜的挪威。”她说着,啜了一口热茶。

1940年11月

帕米拉寄来一包杰拉德穿不下的小衣服,厄苏拉就想起了阿波亚德太太。她本不会想起她来。厄苏拉搬到艾格顿花园后,与阿盖尔路上的邻居就失去了联系,她想到自己曾十分喜爱两个内斯比特小姐,不知两人在持续不断的狂轰滥炸中过得如何,很是后悔。但是几周前,她无意中碰到了蕾妮·米勒。

按吉米的说法,当时厄苏拉正与得了几天部队休假的他“进城找乐”。两人因为一发UXB(未爆炸弹)困在查令十字宾馆——有时她觉得没爆的炸弹比爆了的更讨人厌,在底楼咖啡厅里暂避。

“那边那个艳俗妖气、笑得很开的红嘴巴姑娘好像认识你呢。”吉米说。

“太巧了,那是蕾妮·米勒。”厄苏拉发觉蕾妮对她狠命招手后,说,“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又是谁?看着像黑道上的。”

蕾妮态度极为热诚,仿佛前世曾与厄苏拉至交(“这女的实在太活泼。”两人溜走后,吉米笑道),坚持要两人与她和“尼基”共饮一杯。尼基对此不置可否,但还是握了手,并挥手招来了侍者。

蕾妮给厄苏拉更新了阿盖尔路上的“每日生活”,听来与她一年前搬去艾格顿花园时没有两样,只是阿波亚德先生参军了,阿波亚德太太生了个宝宝。“是个男孩。”蕾妮说,“丑得很。”吉米大笑,说:“我喜欢女孩子直言不讳。”吉米的殷勤可人叫尼基生气,蕾妮一杯加水金酒下肚,竟与吉米调起情来(看样子很专业),更令尼基火冒三丈了。

蕾妮提议:“再给我们来一圈,尼基。”后者气得要冒出烟来,此时厄苏拉恰闻有人说炸弹已被排除,觉得还是离开为妙。尼基坚持要埋单,好像这是个原则问题。厄苏拉觉得不如放弃争执,以免对方为防止他们付钱而火力全开。蕾妮亲吻拥抱了她,说:“来看看老街坊,他们会很高兴的。”厄苏拉答应一定去。

“好险,我以为她要吃了我。”两人小心避开废墟走在亨利埃塔大街时,吉米说。

由于那包杰拉德的旧衣服,她决定兑现答应蕾妮的事,特意提早下班,六点刚过就来到阿盖尔路。她没有穿制服,因为下班后、轰炸前,似乎除了呼吸、进食,就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你的工作本来就跟战争直接相关。”克莱顿指出,“现在当然会忙得不可开交。你那个什么部怎么样了?”

“噢,还能如何,当然是忙。”需要登记的讯息多如牛毛。每一件事——炸弹型号、破坏情况、伤亡人数(统计数字急剧飙升)——都要经手他们办公室。

偶尔她在牛皮纸信封里找到她认为的“一手资料”——来自ARP(空袭防御部)的报告,甚至是手写原本——便想象身处战斗焦灼的中心是怎样的感觉。而那正是“blitz(闪电)”一词的意义所在。有时她收到轰炸破坏情况示意图,有一张是拉尔夫绘的。此人在图纸背面用铅笔淡淡签了个几乎认不清的名字。他们是朋友,她在德语班上见过他。虽然他曾表示希望与她有朋友以外的发展。“你的另一个男人。”克莱顿每每这样戏谑地称呼他。

“你真好,”阿波亚德太太见厄苏拉抱着一包小衣服站在她门前,说,“请进。”

厄苏拉极不情愿地跨进屋里。过去阿波亚德太太家煮卷心菜的气味,如今又混上一种更倒人胃口的气味,似与婴儿有关。蕾妮对阿波亚德太太之子的外观描述不幸完全属实——他的确“丑得很”。

“他叫埃米尔。”阿波亚德太太说着,把他递到厄苏拉怀里。她在他的橡胶卫生裤上感到了某种潮湿,几乎直接要把他还回去。“埃米尔?”她挤眉弄眼地逗着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他反过来瞪着她,面露愠色,无疑遗传了其父易怒的脾性。

阿波亚德太太建议用些茶水,厄苏拉忙说不必,往楼上内斯比特小姐的巢穴逃去。

两人仍是老样子,温煦和善。与姐妹同住一定很开心,厄苏拉心想。与帕米拉在一起住到死她都不介意。

路德用枯枝般的手指捉住她的手,说:“真好,你结婚了!”噢,该死,厄苏拉想到,自己竟忘了摘下戒指。她先是扭捏地“嗯”着,继而发觉实在说来话长,才腼腆地应道:“是呀,我想是吧。”两人激越地祝贺了一番,仿佛她获得了某种辉煌的成就。

“可惜你没有订婚戒指。”拉维妮娅说。

厄苏拉突然想起两人喜欢收集不值钱的小首饰,后悔自己没带点什么来。她有一盒伊兹留下来的腰扣和发卡,都镶了亮闪闪的假钻,两个小姐一定会很喜欢。

拉维妮娅戴了一枚黑猫珐琅胸针。猫眼处镶着假钻。路德麻雀般瘦窄的胸前铺了一大串黄玉,像痈疮里沁出的脓。这串沉重的首饰几乎要让瘦削的她站不稳了。

“我们就像贼喜鹊,”路德笑说,“喜欢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两人煮上了茶,正不亦乐乎地构思茶点——吐司上涂马迈特曲精还是涂果酱时,空袭警报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颤音。厄苏拉向窗外望去,还看不见轰炸机,但是一束光柱已在黑暗的空中扫射。一弯美丽的新月在漆黑的天幕上盖了一枚镰刀形的印章。

“赶快,亲爱的,一起到米勒的地窖去。”拉维妮娅说,兴致竟十分高昂。“每天晚上都是一场冒险。”路德又加上一句。两人搜集了一大摞东西——披巾、杯子、正在看的书和正在补的衣物。“电筒,电筒,别忘了电筒!”拉维妮娅欢快地说。

三人下到底楼,一发炸弹在几条街外炸响了。“啊,真是的!”拉维妮娅说,“我忘了拿毛线。”

“我们回去拿,亲爱的。”路德说。厄苏拉说:“不行,得赶快躲起来。”

“我正给阿波亚德太太的孩子织松紧裤呢。”拉维妮娅说,仿佛这是个置生死于度外的好理由。

“别担心我们,亲爱的,”路德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你们一定要拿,那么让我去。”厄苏拉说,但两把老骨头已经咯吱吱地往楼上爬去了。米勒先生又把她推进了地窖。

“蕾妮,朵荔,大伙——看看谁来看老朋友了!”他隆重地对地窖里的人们宣布,仿佛此地是音乐厅,而厄苏拉正登台亮相。

多日不见,她差点忘了米勒家的人那么多,忘了哈特奈尔小姐的刻板僵硬,忘了本特利先生的古怪。而蕾妮呢,似乎也忘了上回见面时的热切,只说:“噢,天哪,又来一个跟我们抢这鬼地方的空气。”蕾妮正勉勉强强地将坏脾气的埃米尔在怀里颠着。她说得对,这的确是鬼地方。她与克莱顿在艾格顿花园的地下室相当整洁,即便如此,厄苏拉(和克莱顿,如果他也在的话)有时也还会抱着侥幸心理赖在床上避难。

厄苏拉想起自己戴着结婚戒指,万一死在空袭中,休和希尔维认尸时看到了该多么困惑。克莱顿会来参加她的葬礼并做出解释吗?她刚想摘掉戒指,不料蕾妮突然将埃米尔塞给她,紧接着,一发炸弹剧烈的爆炸震动了楼宇。

“嚯,看来老弗里兹今天是要把我们吓死才算数呢。”米勒先生愉快地说。

她似乎叫苏西,这很明显。她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有个男人一再要将她从黑暗中唤出来。他说:“加把劲,苏西,千万别睡过去。”又说:“我们一会儿美美喝它一顿茶,怎么样,苏西?”她就快被灰尘呛死。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已被永久撕裂,再也无法复原。她仿佛一只金钵,已经破碎了。“简直像詹姆斯的小说。”她听到泰迪的声音。(他说过这话吗?)她感到自己仿佛一棵巨树(多么奇怪)。她也感到冷。男人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加油,苏西,保持清醒。”但她不行了,温软的黑暗让她想永远地沉睡,示意她跟它去。雪也轻轻地落下来了,直落得她周身素裹,万物寂灭。

可爱的明天

1940年9月

她比向克莱顿或帕米拉承认的那样更想念克莱顿。宣战前夜他在萨沃伊订了房,她穿起上好的皇家蓝绸缎晚裙赴约,却换来他宣告两人关系的结束(“让我们说永别”)。“会越来越不堪。”她不知道他在说战争,还是他们两人。

虽然即将永别,抑或恰恰因为如此,两人最后一次同床共枕,他一再告诉她,自己将多么想念“这个身体”,想念“肉体各处的线条”和“这张漂亮的脸”等。直说到她倦了,说:“是你要结束,不是我。”

她想象他是否也用同样的方式亲近莫伊拉——怀着同等程度的漠然与激情——但这是一个不能问的问题,因为怕他将真话讲出来。是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莫伊拉就要收回他去了。东西曾被别人染指,但归根结底还是她的东西。

翌日晨,两人在房里用早餐,听张伯伦的宣战演说。套房里有台无线电。不久后拉响了空袭警报,然而两人都奇怪地没有惊慌。一切仿佛都不真实。“可能只是试鸣吧。”克莱顿说。厄苏拉心想,从现在起生活将变为一场纯粹的试炼。

两人离开宾馆,沿河走向威斯敏斯特桥。到处是吹哨子的防空指挥官,喊着不必再恐慌,还有些骑着装有“危险已过”的自行车。克莱顿叹道:“天哪,面对空袭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还真为我们捏把汗。”沿河已经堆起沙包。到处都是沙包,厄苏拉觉得,说全世界的沙子都聚到了这里也不为过。她努力回想《海象与木匠》中的一段。“找来七女仆,各持一拖把”——但白厅已到,她的思绪被克莱顿突然握住她双手的动作打断,他说:“我得走了,亲爱的。”听上去突然仿佛煽情的三流电影明星。她决定以修女模式度过这场战争。乐得方便。99

她看他沿白厅走去,突然觉得彻骨地寂寞。她想不如去芬奇利。

1940年11月

墙那一边,厄苏拉听见埃米尔又折腾起来,阿波亚德太太温柔地哄着。她用自己的语言唱起一支摇篮曲。这是她的家乡话,厄苏拉想。歌曲伤感得出奇,厄苏拉发誓,如果自己有了孩子(在修女模式下自然很难有),自己一定只给它唱欢快的小调。

她感到寂寞。她想要有一个温暖的身体,有条狗也比在这样的夜晚独处要好。她需要一个活的、会喘气的东西。

她拉开隔光窗帘。空中还看不见轰炸机,只有探照灯光仿佛一枚长长的手指戳进夜空。天空悬挂一弯新月。雪莱说那“苍白是为着厌倦”,本·琼森则认为那是“银白的女王,贞洁的猎人”。厄苏拉却看出了它无意间流露出的冷漠,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空袭警报拉响之前的几秒钟,她仿佛总能听到一个尚未响起的声音。它仿佛是回声。或者说是回声的反面。回声发生在声音之后,发生在声音之前的叫什么呢?

一架飞机嘤嘤嗡嗡从头顶开过。轰!轰!轰!轰!轰!第一批炸弹投下来了。她正要拉上窗帘逃往地窖,却看见对楼入口处,一只狗战战兢兢地瑟缩在那里——仿佛是被她变出来的一样。虽然站在它对楼,她还是感觉到了它的惊恐。片刻的迟疑后,她心想,啊,该死,便急匆匆往楼下冲去。

她与两个内斯比特小姐擦肩而过。“哎呀,这可不吉利,托德小姐,”路德咯咯笑道,“我们在楼梯上撞见了。”

厄苏拉往下去,两姐妹朝上来。“你们走错方向了。”她指出这一显见的事实。

“我忘了拿毛线。”拉维妮娅说。她戴着一枚黑猫胸针。猫眼上镶着闪闪发亮的假钻。“她在给阿波亚德太太的孩子织毛裤呢。”路德说,“阿波亚德太太房里太冷了。”

街上嘈杂极了。她听见燃烧弹炸在附近屋顶上,发出倒空一辆大煤车的声音。天空被点亮。一盏枝形吊灯落下来,仿佛焰火一般动人,令四下通明。

她向对街的狗跑过去,头顶一串轰炸机呼啸而过。那是只模样普通的猎狐梗,不停呜呜地打着战。刚抓到怀里,就听见“呼——嗖”一声。她知道完了。她和狗都完了。巨大的轰鸣后炸响了,她在闪电轰炸期间听见了最恐怖的爆炸。就是这样了,她心想,我这就要死了。

飞来一个似乎是砖块的东西,砸中她的前额,但没有把她砸晕。一股气流仿佛飓风刮着她离开了地面。耳中剧痛,只听得一种高频的吹哨声,她知道她的耳膜报废了。各种碎物对她砸下来,割破她的皮肉,嵌入她的身体。震波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嗡嗡地摇撼着脚下的大地。

远处的爆破似乎总是结束得很快。但身处其间时爆炸过程漫长得仿佛一生,且随时间推移产生各种变化,令你不知它将以何面目终止,也不知终止时自己是何面目。她半坐半倒在地,想抓住什么,又不愿放下狗(狗在她心目中获得至高地位是有原因的),她发觉自己正被气浪推着,在地面缓慢滑移。

气压降低了一些,但尘土仍继续落雨般打在身上,震波还活着。接着她的头又被什么击中了,她两眼一黑。

醒来时,狗正舔着她的脸。起先她想不起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到,边上救下小狗的那个入口已经不见了,门被向楼内炸去,她和狗也一起被炸了进去,现在正躺在楼内走廊的废墟间。身后的楼梯,支棱着碎砖折木,已经不再通往任何地方,因为整个二楼都消失了。

她仍然惊愕,挣扎坐起,感到头又沉又笨,但似乎健全,周身也找不到一处血迹,虽然她以为自己必然满身割伤、撞伤。狗也是,虽然一声不响,但似乎毫发无伤。“你肯定叫幸运儿吧?”厄苏拉对它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空气中灰尘弥漫,把她呛住了。她小心地站起来,沿走廊向街道走去。

她自己的家也没了,放眼四处是一大堆一大堆冒着烟的废墟,和仍然站立的残垣断壁。仿佛一片剪下的指甲一样,银白的月亮明亮极了,透过尘土的迷雾,照亮了这片恐怖的景象。如果不是为了救狗,她现在就已经是米勒地窖里的一具焦尸了。大家都死了吗?内斯比特小姐?阿波亚德太太?埃米尔?本特利先生?米勒一家?

她趔趄着跨上街道,两个消防员正松一条水龙皮带。其中一个将皮带套上消防龙头时看见她,喊道:“小姐!你还好吗?”虽然有些荒诞,但他的模样的确像极了弗雷德·史密斯。接着,另一个消防员又嚷:“小心!墙要倒了!”

墙真的倒了。整整一面墙,一块砖也不离队,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仿佛在一根隐形的轴上转动般,向他们的方向倾过身来,好像在鞠一个优雅的躬。接着极为完整地拍了下来,黑暗也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