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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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先别管我是谁,请市长亲自接电话。”
“我就是……”
“那好。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打算如何?”
“我不明白……”
“别来这套。你明白。”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电话?!”
“这一点当然能告诉您。您还没有回答我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并不重要。您可以认为我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随您的便。可以认为我是正人君子,也可以认为我是市井无赖……”
“我拒绝回答!”
“那么我提醒您,别忘了《国际歌》中是怎么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这一次我们要靠我们自己……”
“听着,你休想威胁我!”
他啪地放下电话,不由得扭身看看妻子。她睡得很酣沉,不像容易醒来的样子。拿起手表瞧瞧,快八点了。却不想起床。觉得头脑昏晕,似乎接着睡到天黑才会好些。
匿名者打来的电话使他怒火中烧,异常愤慨。
双层窗帘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他希望不是早晨而是夜晚。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真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这宁静的大院。此刻它寂然无声而又安全。即使昨夜守卫它的那些人已经撤走了,也会有另一些人继续担负起在白天守卫它的任务。他对这一点丝毫也不怀疑,他甚至有些怕离开家离开这寂然无声而又安全的大院,怕见到城市里许许多多“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人们……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自己的妻子也不再是能够给予自己心理安抚和情感慰藉的人了!她一旦醒来之后还会像以往一样毫无代价地爱他并慷慨地向他奉献体贴和温柔么?目前,不,正是在此时此刻,他太需要这些了!甚至,在他的渴望之中,这些不一定非得是来自于她的,无论来自任何一个不使他讨厌的女人,都是他绝不会逆反而且肯定非常感激的。哪怕一个一无所知完全陌生的女人!
他同样怕她醒来。不,更怕她醒来。她一旦醒来还会对他讲关于她是吸血鬼家族成员以及被强奸之类的种种疯话么?还会赤身裸体躲在壁橱里不出来么?还需他像用食物吸引小猫儿或小狗儿一样将她诱惑出来么?还需他用溶解了六片安眠药的干白葡萄酒对她施展“阴谋”么?还需他以别的方式陪她做别一种“游戏”么?一天晚上一种游戏?他不是电视台少儿节目部的主持人啊!离开家他将面对“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市民公众,回到家里他必哄着伴着精神失常的妻子。总之都得具有正视现实的充分的勇气,也都得讲究策略和善于应付的技巧。而他既无这两方面的先天的继承,也从没有经过后天的培养和训练。当上市长后所积累所总结的一点儿根本算不上经验的经验,应付官场的党同伐异争权夺势钩心斗角还马马虎虎,并且有时候他一向认为不必过于认真。平息小小风波处理寻常事件劝导一般性公众情绪也还算果断还算雷厉风行还算兼顾不失考虑周全行为得当。但用以应付目前家里的和外面的情况,他已感到没有信心乱了方寸;他觉得他成了一个进退维谷被剥夺了选择权利的人。一位这样的对命运之挑战迎战难不迎战也难的市长,真是自摘涩果自己吃!事到如今悔已迟!……
他不由得朝壁橱望了一眼——妻子还可以躲到壁橱里去。而他无处可躲。躲到哪儿也会被寻找到被推到公众面前。除非他也疯了。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若真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时,可能会自杀,却怎么也不会疯。他是了解自己的。如果反过来,疯了的是他这位市长,而不是他的妻子,也许倒不失为幸事。对他自己是幸事。他相信自己就是疯了,也肯定属于所谓“文疯子”一类,而不太会是个“武疯子”。也不会像妻子一样以赤身裸体为疯子的良好感觉。他很可能会终日躲在壁橱里饿了吃困了睡醒了看金庸的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偶尔离开壁橱在房间内或院子里走走,就好比一条老狗在窝里趴腻了钻出狗窝遛遛腿伸伸腰身。这对于他的妻子固然也是大的不幸。但与她相比,疯了的自己肯定好应付得多。而对于那些“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公众,却是非常值得他们高兴的。这一次他们要靠他们自己,那就随他们的便吧!市长疯了,他们岂不是正好称心如意了么?他们究竟要靠他们自己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呢?全市人的一半?三分之二?总不至于百分之百吧?这座浮城一和日本靠拢,就都冲上陆地刷盘子?全日本也没有那么多餐馆啊!会或半会不会日语的人,全市也不过二百来个呀!不会日语,想刷盘子日本人也未见得雇用呀!果真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人都一去不返,他想那么甚至也是这座城市的幸事了!它的住房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就业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交通水电煤气等等一系列问题都会大大缓解。还有儿童入托问题、中小学教育问题、大学生毕业分配问题、医院少电影院少的问题、娱乐场所少的问题、理发店少的问题、浴池少的问题、厕所少的问题、派出所也少的问题……那他倒想竭诚地当一位好市长好公仆了!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接着大概就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了!倘若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后的斗争”,只有“团结起来到明天”的话,那么他不疯,他们就会疯。莫如他自己疯。他情愿。但是不知怎样才能促使自己疯。虽然不知,却正被自己的想法深深感动。觉得自己大有舍生取义的崇高品格。取义于公众。取义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也许正在准备进行“最后的斗争”的公众。只有这样,才能变他个人的左右两难为他与公众双方的两全其美呀!……
他正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他刚要抓起话筒,却缩回了手。他不想不愿意讨厌……不,其实更是怕再听到陌生人的陌生的语调在电话里问他“打算如何”之类!不管是威胁的口吻还是试探的口吻抑或关怀的友好的点拨的暗示的口吻!
电话响个不停。
他又看看妻子,唯恐她被电话吵醒,只好将话筒抓起来放到一旁。
电话继续微响很久,终于安静。
然而它刚刚安静,走廊里的电话接着响了。
他执拗地任它响。
“爸爸,爸爸!您的电话!找您有急事!这都几点了,这么不寻常的日子里,您还睡懒觉?别忘了您是一市之长,不像话呀!……”
女儿接了电话,在走廊里大声谴责他,并且重重地拍了几下卧室的门。
他不得不穿上睡衣去接电话。
女儿似乎起得挺早,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正在以阳台栏杆为扶手,做健美操。她下腰之际顺势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带有讥笑的意味儿。仿佛说——别难为情,我知道您为什么起得这么晚!今天并非节假日,希望您能顾忌点儿家庭影响。
“喂!”
“听到你女儿刚才说的话了么?”
“你是……噢……你是刘……哇……”
“十分感谢你想起了我的姓!但还想不起我的名字是不是?那就叫我‘刘’吧!听着,你今天应该首先到市立第二医院去。那里有十几名被烧伤的人……”
“烧伤?昨夜失火了?”
“就算是失火吧!机场的飞机全部报销了!不必我多说你也应该明白,飞机当然不会自己起火。但是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忠告——还是看成失火的好!你到医院是去慰问被烧伤的人。而不是去审问纵火者……”
“我接受你的忠告。审问纵火者不是我的事,而是司法部门的事。”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同时想——他前脚离开医院,也许司法部门后脚就会赶到,不知那些被烧伤的人会作何感想?有时红脸会比白脸显得既虚伪又卑鄙。但他还是更愿意扮演红脸的角色。如果他只能在红脸和白脸之间选择的话。
“我是否需要带上几束鲜花?”
尽管佯装不耻下问的咨询的口吻,却连自己听来,语调也是恶狠狠的。
“你能买得到的话,带上几束当然更好啦。”对方反唇相讥,随后又说,“你应通知司法部门,对机场的失火事件,不得进行任何方式的追究!”
分明已不是忠告,而是警告了。
“连你也开始威胁我了么?”
“随你怎么理解!另外,公安局夜里从机场逮捕了一百余人……”
“为什么逮捕那么多人?这不等于火上浇油么!”
他打断对方的话,嚷叫起来。
“对,我的市长同志!这当然等于火上浇油!不过说逮捕也不客观。是夜里聚集到机场的两千多人从电视中听了你的《告市民书》,在飞机已被烧毁之后,将他们捆绑起来,并且关入机场地下室的。公安局接到电话赶去将他们转移到了临时监狱性质的地方。目前公众的理性好比游戏场上的碰碰车。这一种游戏是以完全没有规则为唯一规则的……”
“我明白了!”
“你明不明白我的话毫无意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自己应该怎样做。”
“我明白的正是这一点。”
“那么我也应该很知趣地挂上电话了吧?”
“喂喂,刘……告诉我,我想见到你的时候,或者更坦白一点儿说,我迫切需要你的时候,哪去找你?……”
“……”
“喂喂!谢谢你还在听着,快告诉我!……小芸!替我拿笔和纸来!……”
“你迫切需要我的时候,不必找我,我自会出现在你面前。”
“喂喂!刘……”
对方已将电话挂断了。
女儿没听到他的吩咐,在阳台上倒立。
他独自发了一会儿愣,匆忙地拨起电话来。
“喂,我是市长,马上请你们局长接电话!……乔局长,认真听着——我要求你立刻将被你们从机场……转移去的一百余人全部释放!对,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他们烧了飞机!现在不是我听你给我上法制常识课的时候。如果你不同意,我罢免你!我将要求警备部队方面接管公安局!就这样吧!”
重重地放下电话,他又发了一会儿愣。虽然他在和公安局长通话时,明智地避免说出“逮捕”或“关押”之类敏感的词句,而企图用从秃顶那儿学来的“转移”二字揩去事件的严峻色彩,但公安局长对事件的态度和看法,却很是固执。对方认为秩序已经恢复。并且在进一步恢复。因而一切方面的机能也应更迅速地恢复,而不是放弃。
放弃?妈的!
他又在心里暗骂一句。他倒是极想放弃。可是他能放弃得了么?对方以为他在放弃。而他明明是在行使!在他和对方刚才的通话过程中,明明他是矛,对方才是盾。对方却以为自己是矛,他是意在抵挡矛锋所向的盾。不过,站在对方的角度稍一思忖,他也确实是盾,抵挡的确实是对方握在手中准备全力一刺的矛。而他的盾同时又是矛,横斜里既抵挡着对方的矛,亦不容对方抵挡地盛气凌人地刺向了对方。也难怪对方的话中含有抗议的成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过于简单化,不够冷静,没有把利害关系耐心地讲清楚。但他自己本来就半清楚不清楚的!而且他通话时忽觉心动过速,头疼欲裂。撑着摆放电话的小桌的桌角,才坚持说完。
这会儿,他不仅是在发愣,也是在发晕。
“爸爸,爸爸!……”
女儿叫他。
他迈着蹒跚老人般的步子,缓慢地走到阳台上。他觉得胸口异常憋闷,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即使女儿不叫他,他也想赶快到阳台上,饥牛饮水那样呼吸一阵室外的新鲜空气……
感谢上帝!一夜之间,城市昨天被污染得令人极其难忍的空气,似乎过滤了一遍,变得那么清新沁爽!出乎意料的清新沁爽!
“爸爸你看!”
仍倒立着的女儿,一张因充血涨红的脸自下而上望着他。
“看什么?……”
他以为女儿是叫他看她的倒立本领。而这使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又感到一阵发晕。仿佛在倒立的是他自己,靠双脚而不是靠双手支持身体平衡的是女儿……
他背依阳台扶栏,闭上了眼睛。
“爸你怎么了?”
“……”
“你脸色不好!”
“没什么……不过睡得太迟了……”
“活该!这我可就不心疼你啦!老夫老妻的,少消耗点荷尔蒙不行么?人类应该注意节能问题,每个人也应该注意节能问题……”
“……”
“你刚才跟谁通电话?够劲儿!把人家给镇住了吧?”
女儿已落下身体。他觉察得出她正站在他对面,在想象中看见她向自己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
“爸爸,打起点儿精神来!刚才你说要罢免人家的时候,还虎气十足的嘛!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老病猫似的?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去!……”
“看!我让你看的是那个!……”
在他正对面,一只绿色的大气球,一动不动高悬在明朗的天空上。坠着一条幅面很宽的红布。红布上,金黄色的仿宋体字分两行写的是——“市民们,行动起来!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靠拢日本!”
绿、红、金黄——三种鲜艳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使天空也变得生动活泼了!
而他顿时联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见惯的“欢欢喜喜过新年”、“高高兴兴迎国庆”之类吉祥标幡。在他看来,“日本”两个字,似乎比红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色彩更鲜艳。金光四射。灿烂辉煌!
女儿扬起下颏,关怀地瞧着他,说出了一句日语。并且立刻对自己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加以评论——“爸爸,我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东京日语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频繁地接触,他也懂了几句日语,明白女儿说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觉得一切都不妥。一切都更加不妥了。包括女儿。包括他自己,好像那气球,其实是一枚高悬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再有,或者就是“刘”了么?“刘”与他通电话之前也望见它了么?对它,“刘”有什么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来的解释么?是自己太庸人自扰了么?……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这座城市是否也会像当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
他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家!赶快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是市长啊!你什么也不做,你将对谁都无法交代。谁都有权指控你犯渎职罪!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明确——除了到医院去慰问那十几个烧伤的人,他还应该具体地做些什么。写在红布上的两行金黄的大字,如同全体市民都在告诉他——你不必做什么。你跟我们一块儿到日本去就是了!
“小芸,听着。”他将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以一种充分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女儿,然而却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你妈妈,她夜里睡得比我还迟。一会儿她醒了的时候,你要给她煮一杯牛奶。记住,她刚一醒,你就要端给她。你要看着她喝下去。你能保证做到么?”
女儿摇摇头:“不。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体贴母亲,这是一切好女儿都应该的嘛!”
“因为我要去看看我的几位同学。还要和他们一块儿去看看我们老师。”
女儿回答得平平静静,然而他听出了一丝不愿也不甘顺从的意味儿。
“为什么?”
他又无法理解了。他认为他已经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可是女儿似乎变得不懂道理,不,简直不可理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嘛!”
女儿亦显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度过了我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天,我不知他们的死活,现在平安无事了,我当然要去……”
“不许你去!你今天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必须照我的话做!……”
他生气了。
“我偏要去!”
“你敢!”
他的双手从她肩上猛地放下来。一只手放下来之后又举了起来,却僵在女儿头上,没有扇在女儿脸上。
女儿乜斜着他那只手。
“小芸,就算爸爸今天对你的请求行不行?”
院墙外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又一只大气球升上天空。也坠着一条幅面同样宽的布。色彩正相反,红气球绿布。布上的字却仍是金黄的。但不是中国字。是日本字。
“那……那写的什么?……”
他指着求教于女儿。
“不告诉你!”
女儿眼泪汪汪的,和他闹别扭。
“告诉我!”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
“胡说!”
“信不信由你!”
女儿一转身离开阳台。
“你给我站住!”
女儿像一名正在走着的士兵听到操练官从背后发出的“立定”口令一样,站住是站住了,然而不愿面对他。
“小芸,爸爸的请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他缓和了口吻,语调变得相当可怜。
“好——我照办就是啦!”
女儿的勉强的回答分明是违心的。
“好女儿,爸爸……”
他既想对女儿隐瞒实情,又希望获得女儿更由衷些更多些的理解。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女儿诉说什么的愿望,却不知应该对十七岁的女儿说些什么。十七岁了,高一了,再过两年就该读大学了!可是还常常撒娇任性。在国外,如果父母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仍视为小女孩儿,她们是会向父母表示抗议的。而在中国,在城市,在许许多多的家庭,她们如果自认为已十七岁了是可以的。但若由父母指出她们已不是小女孩儿,她们就觉得委屈极了。觉得父母不爱她们了。外国的生活很优越。外国的孩子却不娇。中国普通的父母为了子女已经活得很不容易,类乎牛马一样辛苦,可是中国的子女在许多家庭中越来越娇得不像话了。这是自从他当了市长之后,头脑中诸多不解之谜中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以为,当了市长省长的人,一定会对中国的事情明白不少。殊不知他的切身体会是——中国乃是地球上最大的一个不解之谜。当了市长想不通的事情反而更多了。
眼前也是一个不解之谜。一个十七岁的如花似玉的斯蒂芬斯。一个正背对着他的X或Y。城市靠拢日本她会离家出走么?她会成为“资本主义”的失足少女么?她会去当侍者还是会去当时装模特?她会吸毒么?她会宁肯消失在日本而不愿再做一位中国市长的女儿么?……
他嗫嗫嚅嚅地望着她的背欲说无话。
“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
“没有我读日语去了。”
“去吧……”
他感到自己对女儿也信任不起来了。结果还是他自己煮了牛奶。并将安眠药片碾成齑粉溶在牛奶中。
“芸芸,我走了……”
女儿故意用日语书挡住脸不看他。
“牛奶我已经煮好,放在冰箱里。记住,你妈一醒就端给她喝。”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醒?”
“那你到她身边看书。”
“要不要我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
“会有这么一天!”
“你们夜里癫狂,白天睡懒觉,我倒是成什么了?成小丫环了!……”
女儿嘟嘟哝哝地离开自己的房间,在他的督视之下,进入了她一向很自觉止步的家中“禁地”。
他望着关上的门,心想,当初由于封闭私生活的意识作祟,拒绝了市委后勤管理处按照规定待遇应该公派来的一名佣人,真是一个大错误。
走出宿区大院,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他发誓再也不愿见到的“东西”——他那辆黑色专车。它是日本货。上等的日本货。即使在日本,也是上等人才会拥有的上等货。是预料到中央将会下达红头文件限制各级公仆以公家名义进口外国车辆前进口的。它仅只为他的前任服役了半年,就开始由他所“专”了。前任满以为能够连任,却被幕后的几位“老家伙”小小地动作一番“调整”下去了。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纳凉”。最初他一看见它心理上总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仿佛霸占了原本更应该属于别人的东西似的。那纯粹是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常出现的微妙的小感觉。这会儿他一瞧见它就几乎两眼冒火!不,不是一瞧见它,是一瞧见那个替他开它的“东西”就几乎两眼冒火!在他眼中,它是已和他有了亲密情愫的。而小司机才是个“东西”!不,不是个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不是个东西”的东西!
爱屋及乌,恨鸟及林,此话不假。他一见到他的车,立刻就将头一扭,一扭之后又一扭——因为他又瞧见了不远处的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广告文字写的是——世界处处有公路,有路便有三菱车!三菱三菱,日本三菱,引导中国新潮流!
广告牌也使他几乎两眼冒火!
一夜之间,不知这座城市距离日本又近了多少海里?越接近日本,他心中越是觉得无着无落的。仿佛前景并非即将接壤的陆地,而是陆地的尽头,这座城市必定会在陆地的尽头坠落到宇宙的黑洞之中去似的。他简直就内心紊乱到了见不得听不得日本两个字以及一切可能使自己联想到日本的程度!尽管这座城市和日本的某座城市缔结了友好城的联谊条约。
他低下头很快地走。
“市长,市长,市长您别生我的气啦!我混蛋!我不是玩意儿!……我昨天那是由于喝酒了。否则我哪敢对您那样啊!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骂我一顿消消气儿吧!我扇我自己耳光行不行?……”
小司机死皮赖脸地追上他,跟随着他,身前身后绕着他转,喋喋不休地做检讨。也不知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装的。
他哪那么容易就消了窝在心里的那股气啊!
小司机真的扇起自己耳光来。
然而他还是板着面孔不予理睬。
走着走着他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市长,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原谅我的,毕竟我为您开了将近一年车啊……”
小司机误以为打动了他,一副痞相儿地讪笑了。
他却转身往回走。
“市长,市长您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公文包?您省走几步吧!我去,我去您家替您取……”
小司机满脸谄媚,大献殷勤。他仍不予理睬。
他走回到他的专车跟前,一拉车门,车门没锁,拉开了。
“钥匙!”
小司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他竟欲何为,更不敢稍有违背,乖乖地忙不迭地将车钥匙给了他。
他依然板着面孔,从容不迫地坐入车内。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屁股一沾坐垫,便娴熟而迅速地开动了车。
“哎,哎……”
小司机怔呆之际,他已将车开上了马路的快行线……
一路之上,他的车好几次被由市民自觉组成的义务清扫队所阻拦。一种极大的积极性和热忱,从人们的每一张脸上呈现出来。许多单位临街的门面,都悬挂着两面旗帜。五星红旗和太阳旗。仿佛在这座城市,即将进行或正在进行两国第一号领导人的最高级会晤。而它关系到这座城市的市民们生活的最高利益。并且最终肯定能将这一利益带给他们。
市长却丝毫也不感到安慰。更不觉得受到任何振奋或鼓舞。只有一种空前的迷惘和彷徨弥漫胸间,和一种于他而言前所未有的对群众场面的本能的厌恶。说要打死市长就真要打死市长,说烧飞机就真把飞机烧了。说载歌载舞当夜狂欢就冒雨狂欢,隔夜之间,说行动起来清扫城市就行动起来了并且这么的积极这么的热忱这么的情绪饱满这么的具有义务感!一句话,说发疯就变得发疯了。说可爱就变得可爱了。说有觉悟就变得觉悟高涨了!从发疯到可爱,好比小孩子从哭到笑。那么从眼前的可爱到发疯呢?是否又会是转眼之间的事儿呢?……
他觉得他们此时可爱得陌生。可爱得令他发怵。可爱得根本无人也无法驾驭。
而他的使命,又偏偏是应该驾驭他们。他们就像一匹,不,一大群驽马,而他是不情愿的骑手。由于昨天挨了他们的打,非但不情愿驾驭他们,简直就很畏怯他们。
市立第二医院的医护人员们,以大大出乎市长意料之外的热情,和比他们的热情更多的诧异欢迎他的光临。他的光临也同样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当他告知他们自己要看望昨夜被烧伤的人们时,他显出了很尴尬的样子。似乎他来到的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他要看望的是罪大恶极的重犯。同时也是自己的直系亲属。
闻讯而至的院长忙将他请到一旁,悄声说:“市长,他们昨夜……”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有两名公安局的同志在他们的病房外把守着……”
“这大可不必么!完全大可不必么!”市长将脸转向了医护人员们,“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群众由于对情况不明了,发泄了一点儿群众情绪,不就是这个问题么?细究起来,我有责任嘛!我向群众通报情况不及时嘛!……”
他的话说得相当宽宏大量。宽宏大量得竟首先使自己感动了。感动之余,竟认为自己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及时了。他见有些人也被他的宽宏大量感动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儿。他获得了鼓励,继续对他们说:“我之所以经过市委而不入,直接到这里来,就是急于要向他们表明,责任应该由我承担嘛!我相信他们平时都是好的群众,好的公民嘛!悬在外边天空上那条标语大家肯定早都看见了——行动起来,清扫城市,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到达日本。这才是更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嘛!前方到站日本,市委和群众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嘛!你们说对不对?……”
“对!”
异口同声。
人们鼓掌。
泪水在眼眶打转儿的,哭了。不大容易被感动不大容易落泪的,也被感动也落泪了。
一个小护士突然举臂高呼:
“市长万岁!”
那间非同寻常的病房里有一个人是她哥哥。
于是人们跟着喊:
“市长万岁!”
他脸红了。
“不要这样,同志们,不要这样。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于是人们就喊“理解万岁”。
“同志们,”院长也产生了在这种时候非说几句话不可的冲动,“同志们,市长已经做了很重要的指示,我就不多讲了,只问一句——这样的市长,大家说好不好哇?”
“好!”
“那么,就让我们以实际行动落实市长同志的指示吧。一部分人,清扫本院卫生;一部分人,去清扫市内卫生……”
把守在病房门外的公安局的两名便衣,一左一右各自伸出胳膊,拦住了在院长陪同之下的市长。
“这是市长同志。”
他们怀疑地上下打量市长。
“真是市长同志。”
这时,按照院长的吩咐,医院搞录像资料拍摄的两个人,肩扛摄像机随后而至。还跟来了几个被临时扯来帮忙拉线打灯光的人。
两名便衣见这阵势,心内存着怀疑也不敢公然表示出什么怀疑了。他们立刻放下了胳膊,但都满脸的莫名其妙。
市长发现楼梯拐角有两把笤帚,走过去一手一把抄起来,递给他们。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帮着群众去清扫清扫市内卫生,啊?”
他们默默接过笤帚,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一边。
“市长同志,我们先进去,选好角度,然后您听我们讯号再往里进,行不行?”
“行,行。”
于是两个扛摄像机的人首先进入病房。
病房内,十几个此处彼处缠着绷带或正打着吊针的人,如临大敌,目光惶惶,都以为接着进来的将是拎手铐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
“我说,咱们这是要上电视呀!”
“罪名再大,不就是挨枪子儿的结果吗?干吗还要在电视上损害我们的公众形象啊?”
“你这话问的,杀鸡给猴看呗!”
“咱们他妈的被出卖啦!”
“怨不得别人哇,谁叫人家动口,咱们动手呢!”
“哥儿们,反正后悔也晚了。咱们可不能在公众而前太少色呀!咱们唱《国际歌》吧!”
“啊,唱《国际歌》?你看那儿!……”以嘲笑的口吻说话的人,被烧伤的是脸部和头部,只有一双眼睛和俩鼻孔一张嘴露出层层绷带外。他指了指窗子。明朗的天空上,可以望见高悬着的大气球大标语——“还管咱们死的慷慨不慷慨啊!”
“那也唱!不唱白不唱!阿Q赴刑场的时候还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呢!”
“有理!唱!唱!都唱!谁不唱王八蛋!死了也是王八蛋!是他妈的死王八蛋!”
他们全都吃吃笑起来。经这一笑,死原本不过好比闹着玩儿的事儿似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惶惶然。心里边儿也少了许多恐惧。
于是他们一齐低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扛摄像机的打灯光的忙于选角度,顾不上管他们唱不唱的。
因为他们都想着死是一定的了,所以还确实唱出了点儿准备从容就义的悲壮意味儿。
市长在病房外一听到他们唱《国际歌》,不免有些发急。尤其“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句,使他联想到了早晨打到他家里的匿名电话。他怕正赶上他们唱“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一句时,自己刚好进去,被他们视为“铁”。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可以进了么?抓紧时间呀同志们!”
他大声催促起来。
“等会儿等会儿,再等几秒钟!拉线的,接通电源没有?”
“好嘞!”
“灯光……”
“市长同志注意——一、二、推门……”
他推开门走入病房,在从几个角度打向他的灯光下,一旦看到了那十几个烧飞机又救飞机因而自己也被烧伤的人,一时竟不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
他们停止了唱《国际歌》。他们都没有想到,进来的不是要给他们戴上手铐的人。不是要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而是市长。而是市长单独一个人。昨天夜里他在电视中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很深。如同一个他们坚信已经死掉了的人出现于电视中,并向他们咏唱福音。所以他们一眼便认出了他。
“同志们,大……”
失措之间,他想说“大家辛苦了!”觉得不像话,吞咽一颗过于大的药丸似的,吞咽回去了。
“同志们,我……”
他急忙改口,想说“我是来慰问大家的”。觉得更不像话,将一个“我”字拖了三秒钟之长,使其渐渐消失了。
然而话筒一直伸在他面前。
他感到说话在这种时候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
他们都默默地瞪着他。有的用双眼。有的用一只眼。那些由于头缠绷带,只能用一只眼瞪着他的人,使他不但失措不知所云,而且迷惘不知所处何境。仿佛他们是些独眼兽,具有用目光杀伤人的本领。
他们已看出来,似乎可怜的不是他们,倒是他。至于情况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大眼瞥小眼,单眼对双眼而已。
“同志们,十几个人住一间病房,难有安静的时刻吧?分开住好不好哇?或者,一块儿换个地方?……”
他终于说出了一番自认为得体的话。
他和蔼可亲地微笑。
分开住?……
他们每一个人心里,目前最怕的是被分开。
一块儿换个地方?……
什么意思?换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对他们来说,目前医院是最美好他们最不愿离开的地方。是巴黎圣母院。不,是天堂!如果撤走那两个把守在病房门外的“雷子”,他们甚至觉得那些给他们打针上药的医护人员,都是仁爱的基督和善良的仙女的化身。尽管事实上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温和,一个个冷面“人道主义者”似的。
他们害怕离开这个床位拥挤空气也不畅通的临时“病房”。它实际上是从“世界戒烟日”那一天起为本院根本戒不了烟的男士们辟的“吸烟室”。
“不,不!我们住在这儿很好!”
“我们不分开住,绝不分开住!”
“安静不安静的,我们不在乎!”
“拉倒吧,您还是少替我们操这份儿心吧!”
他们一个个嚷起来。摇他们缠了绷带的糯米团儿一样的头,摆他们缠了绷带的千层饼一样的手。
“好,好,这随你们的意!随意,随意。同志们,我一开始就称你们同志们是不是?我想不用我再作任何解释了嘛!这一点全说明了嘛!大家要配合治疗,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出院呀!你们这等样子到了日本,多令人遗憾哇!……”
市长一旦捕捉到感觉,也就同时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往日的儒将风度。“跟着感觉走,让心带着你”,他想起了女儿经常在家里哼唱的这两句歌词。他打定主意跟着感觉走,走哪儿算哪儿。放松了心理束缚,他的表达能力也相对幽默相对自由驰骋。他那种儒将风度中,透露着虽彬彬有礼但大丈夫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碰壁洞墙掷地有声的自信和气概。
从昨天到现在,二十四小时又十余小时过去,连他自己也不成想,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捕捉到了丢失净尽的自我感觉!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任何时候都不该抛弃的尊严和风度!当然,还有那种自信和气概……
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伸过手去。
对方惊疑着、犹豫着、盯着他的手,正如他刚才盯着伸在面前的话筒。不知自己放在腿上的手应该动不?立刻伸向他的手?还是赶快藏到背后?
他更加主动地握起了对方的手。像老农握手一样,上下抖了抖。老百姓将这种握手的方式,叫做“永贵大叔式”。在共产党的大小官员中,目前这种老农握手一样的方式不太常见。他还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捂了对方的手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才放开。这是典型的“永贵大叔式”的系列动作。不知他是跟谁学的,抑或无师自通。
被他握过手的人,顿感受宠若惊。如同被活佛摸过顶,不但意味着罪恶赦免,而且意味着灵魂受祈祝了似的。
“您……我们……真的?……”
对方语无伦次,虽然受宠若惊,对他的来意却仍有所怀疑。鸡瞪着黄鼠狼似的瞪着他。
他哈哈笑出了声,笑得很爽朗。
“你们别把我当成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行不行?不就是几架破旧的飞机嘛!再说,有几架不过早就是摆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不是?这件事,咱们从此都不提,好不好?……”
“好!”
“好啊!”
“市长您肯放我们一马,我们还犯什么矫情呢!”
他们都向他伸过手来。仿佛只有跟他握过手,事件才算真的一笔勾销……
他圆满地达到了目的之后,在院长一干人等相陪下走到医院大楼外。
消息传得极快,楼前聚集了不少好奇的市民。他们之聚集,纯粹出于好奇。他们不相信市长会亲自看望那十几个烧伤的人。其中有些是被烧伤的人的家属或三亲六故哥们儿朋友。有些是昨夜亲手捆绑他们的人。有些是他们的仇人或与他们交恶的人。谁没得罪过几个人呢?谁没有几个冤家对头呢?他们是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而来的。他们希望能看到另外一种情形。也就是看到警车和行刑队。他们认为他们的冤家对头是够得上“严打”的份儿啦!此时不显示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更待何时呢?他们准备在另外一些人空喜一场,警车载着行刑队和冤家对头们呼啸而去之刻,拍手称快一番。
在这种时候,总是有些充当义务“探子”的人,一次次往返于楼内楼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现场实况”向人们进行“转播”,并夸张并加以渲染。
“市长哭了!市长同志与他们拥抱,说‘同志们受委屈了’,还和他们留影了呢!”
“市长同志又说:‘抢救飞机的不也是你们吗?否则你们怎么会被烧伤呢?你们都是做了错事的英雄嘛!’……”
“市长同志指示——要让他们住单间!就是局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住的病房……”
“市长同志叮嘱——要对他们给予细心治疗!市长同志随身带了不少水果,亲手将橘子和香蕉剥了皮送给他们吃!……”
“市长同志认为,公安局应该向他们赔礼道歉……”
纯粹出于好奇的人听了愈加好奇。半信半疑的人听了愈加半信半疑。祈愿这件事是吉不是凶的人听了倍受鼓舞愈加高兴。希望“严打”准备拍手称快一番的人听了愈加败兴愈加恼火……
及至人们看到市长在院长的陪同下出现了,看到他与院长亲切地握手告别,看到他满面微笑和蔼可亲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再也没有人怀疑什么了。包括那些义务“探子”夸张地加以渲染和主观臆想出来的说法,甚至是为了哗众取宠的编造,他们全都信以为真了。
高兴的人们不约而同拥上前,争相与市长握手。觉得败兴和恼火的人们隐退到了后面。由于他们幸灾乐祸准备拍手称快一番的心理不但没有获得丝毫的满足,反而彻底落空,他们都憎恨起这位王八蛋市长来。他们认为共产党的大大小小的市长中,再也没有比这位王八蛋市长更王八蛋的了!他们打算等城市靠拢日本之后,应当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向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告他一状!不告白不告!在非常时期,包庇纵火烧毁国家飞机的首恶分子,剥夺无产阶级专政对他们的镇压权力,哼,一告一个准!不就是国内信件变国际信件多花一元多钱的邮费么!多花一元多钱便手拿把掐稳操胜券地告倒一位市长,够便宜的了!何乐而不为呢?将这位王八蛋市长给告倒了,他们的冤家对头岂不也就活到日子了么?……
寻找到了感觉恢复了往日风度的市长,这会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所面对的人们中,有些人是对他暗暗怀恨在心的。他被拥上前对他表示极大爱戴的人们包围了。他被自己此行此举成功的出乎预料的圆满结果迷惑了、陶醉了。正如反过来人们被他所迷惑了被他的仁慈和怀柔所陶醉了一样。
而那些昨夜在想要将功折罪的念头驱使之下捆绑过“做了错事的英雄”们的人,混迹于高兴的和怀恨的两种人之间,一忽儿推波助澜地拥上前,一忽儿心里尴尬地退向后,却不太容易找到自己的感觉了……
市长一一握伸向他的手,握也握不过来。
“市长,您真是好人!”
“哪里哪里,是群众的觉悟首先感动了我嘛!”
“市长,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您是共产党员吗?”
“是啊!当然是共产党员!我也反问你这小伙子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呢?”
“嘿嘿,我照实说了您可别生气呀!我觉得共产党的官员,都是翻脸无情,六亲不认的……”
“小伙子,这你可就错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里根挨了一黑枪,差点儿送了命,知道那个企图杀害他的人精神不正常后,还下令释放了他呢!在特殊情况下,共产党对人民群众,理应比美国总统更宽宏大量嘛!……”
“我也知道我错了……您这么一说,我更知道我错了!”
市长拍拍小伙子的肩,向人们发问:“哪位同志会日语啊?”
“我……”一位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挤到了他跟前,乐意效劳地说,“市长同志,您有何吩咐?”
市长指指悬在空中的那条日文标语:“写的什么?”
“无产者无祖国,世界为家!”
“这不太好吧?”
“无产者无祖国好像是马克思或者恩格斯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后来成了法国大革命时期无产阶级的口号,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也将这句话写到过战旗上。可咱们现在的情况,不是以上两种情况啊!再说,这条标语也会让人家日本人见了害怕呀!好像我们要把人家日本当成祖国,占据为家似的……”
弄明白了写的不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市长觉得它不那么触目惊心了。但在人家别的国家的门户前,高悬着“无产者无祖国,世界为家”,仍使他认为有点儿“暴走族”的意味儿。尽管前半句是马克思或恩格斯的话吧!尤其对于日本这么一个弹丸岛国,整整一座城市的中国人东渡扶桑,十之七八都是无产者,自称“无祖国”,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岂能不使人家神经紧张么?……
“市长说得对,是不太好!”
“还是市长考虑得周到!”
“咱们不能好像要成心惹人家日本人不高兴似的!”
人们七言八语表示赞同市长的看法。
“这条标语是我们校的同学们写的。第一条也是,其实大家没别的动机,第一个气球升起来了,觉得它怪孤单的。咱们中国人习惯对称美,讲究成双成对儿,所以又有同学升起了第二个,当时大家不过是怀着一种简单的心情这么做的……市长您看要是改成‘向大和民族学习,向大和民族致敬’呢?……”
日语系的女大学生,一根手指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镜架,和市长进行平等的协商。
市长仰望着那条主要是为了配对儿升上天空的标语,沉吟地说:“那要强多了!不过,若由我来写,我就这么写——‘做和平使者,促中日友谊’。这就不卑不亢了。你回去跟你的同学们商量商量,我提的供你们参考。你想的也行,显示了我们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同志们,我得赶到市委去了……”
于是人们纷纷为他尊敬地让路。这一种尊敬是他看得出来的,也正是他的精神和心理都非常之需要的。虽然他在下台阶,他却感到自己渐渐高大起来。
他快步走到车旁,转身向人们摆手。
人们也向他摆手。
以后的几天里,究竟谁将是谁的上帝呢?我是他们的?还是他们是我的?……
他头脑中带着一个自己回答不了的问号,情绪满足而又十分迷惘地离开了……
市委已不再是一座空荡无人的到处肮脏不堪的大楼。众神归位了。各个办公室的主人们都在擦窗子,拖地。刚刚冲洗过的湿漉漉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儿的气味儿。有几位女性,在走廊内溜过来溜过去,一旦发现墙上有特殊的污秽,便用玻璃片儿刮。刮净后,再用砂纸打磨,打磨到刮痕看去不那么显眼为止。
“市长好!”
“市长好!”
“好,好,大家好,同志们好!”
“市长,您看磨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我看是可以了。我说同志们,不必太认真了!日常工作要紧啊!反正以后是要重新粉刷一遍的……”
“就是嘛!可管理局长眼睛像长了钩子,刚才还盯在我们屁股后面,指着这里说不合格,指着那里说越刮越脏。还说刮得好不好,关系到国际形象问题……”
“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我一会儿告诉他,睁只眼闭只眼,咱们自己首先看得过去就行了!”
秩序一旦恢复,体现在这座大楼内的一切官僚主义领导方式的劣性病,又开始将人们纠缠得腻腻歪歪的了。市长不得不对那几位女性的“功绩”予以充分的肯定。因为她们一个个都是那么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样子。他看不得她们那副样子。觉得比墙上胶着的污秽更有碍观瞻。
他的办公室已非常干净非常整洁了。墙壁分明也用玻璃片刮过用砂纸打磨过了。地毯吸过了。有的地方铺上了几层吸水纸。就是被撒过尿的地方。看来干净和整洁绝非秘书一个人的劳动成果。
秘书不在。桌上,笔筒压着一页纸。他移开笔筒,见纸上写的是——市长,我去配眼镜片。如您又要离开,请留下行止。
他在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坐下。欲吸一支烟。没从兜里掏出烟,倒掏出一封没糊口信皮儿上也没一个字的信。他记得他离家时是揣了一盒“双喜”的。想了想,想起是在医院里“犒劳”那十几位“做了错事的英雄”了。至于信,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在什么时候揣入他兜里的。肯定是有人在他根本没察觉的情况下揣入他兜里的。因为这件西服是他离家时新换的。因为他离家后根本没从谁手里接过什么信。
他拿着它,瞧着它,犹犹豫豫的,不知道究竟应该把这封“变”到自己兜里的厚厚的信怎么办才好。一看自然就全明白了。但怕信的内容可恶,破坏了自己的情绪。不看又怕信的内容重要,耽误了什么大事。
终于他还是说服自己将信纸抽了出来。共十七页,标着页数。先看最后一页的署名——陈克强。一个毫无印象的陌生的名字。而且似乎是一个晦气的名字。克强——那结果不是只剩下弱了么?叫陈克弱才对劲么!他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个毫无印象的陌生的名字。因此对这封信产生了抵牾心理。当然,还因为它太长了!
及至他一目十行,一分钟一页,将十七页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信看完,才断定陈克强这个晦气的名字乃市立二院院长的名字。进而断定对方是在挽着他走的时候,趁机将信塞入他衣兜的。这使他不仅对此信心有抵牾,而且感到十分恼火。尤其可气的是,这封信分明原本不是打算写给他的。“尊敬的市长同志”七个字,是写在另外一种纸上,剪下一条贴到信上的。他细看信纸的背面,企图从背面看出原本是尊敬什么人,但看不出来。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细看,仍看不出来。贴上的那一条纸太厚了。医院院长的这一种做法,使他联想到了不法商贩贴假商标的勾当。
十七页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纸,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篇自传体的申诉书更恰当。对方在信中声明,自己1982年就受聘于日本某某大学中医研究所,但深厚的爱国主义系住一颗中国人的赤子之心,甘愿推迟三年。可三年后,由于种种政策情况,也由于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却出不了国了。故恳求于“尊敬的市长”,恩准他此次“就近出国”。“我已五十五岁了,再过五年,就六十了。哪一个国家,还会聘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子呢?要么,成全我的愿望;要么,本市靠拢日本之后,派人对我进行监视。否则,我一脚迈过‘国界’,就别给我扣上什么‘叛国’的帽子!……”信中这一段话,为了引起读信人的格外注意,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
他一怒之下,将十七页信纸团巴团巴,扔进了纸篓。他相信对方信中所申诉的情况全都是事实。也相信在对方出不了国的问题上,的确有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我出不了国,他也别出国!“小人”们这么想,并且从中作梗,甚而故意刁难,在中国人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他怒的是,要出国便出国,简单明了,开门见山,两页半纸就能写清楚的事,却密密麻麻写了十七页纸!写的尽是些自己如何如何爱国的废话。倒好像他所申诉的,不是允许不允许他出国的问题,而是关于他爱国或不爱国的评价问题!洋洋万言,一行接一行可怜兮兮的文字,却丝毫也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有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的那段话,读来还使人感到痛快点儿。既然已有打算一脚迈过“国界”的勇气,洋洋万言写满十七页纸申诉“恩准”干什么呢?到时候一脚迈到日本去就是了么?既然已孤注一掷决定五十五岁以后不再当中国人而要当日本公民,还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有一颗多么多么爱国的赤子之心干什么呢?也太矫情了啊!“就近出国”,想得倒美!替小日本儿省了路费了。从这封信中,他也读出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意味儿。也读出了“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的破釜沉舟般的“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悲凉哀怨。十七页!什么时候写的呐?从他昨天夜里在电视中发表《告市民书》,到今天早晨这段劫后余生的时间里,一个人居然能坐得住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满十七页纸的一封信,足见这个人内心里除了自己能否“就近出国”一事,也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事了!
市长怕这封信破坏了自己的良好情绪,情绪果不其然被破坏了!
他正踱来踱去地生气,听到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市委管理局局长。
“市长,我得向您汇报汇报……”
“汇报什么?”
“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不过……”
“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就干脆别汇报了!”
“还是向您汇报汇报的好。五分钟。就占用您五分钟。”对方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掐着时间汇报。您呢,可听可不听。汇不汇报,是我的职务责任心的体现,算我一厢情愿。我是在市委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这您知道。党培养了我多年,使我从一个放牛娃,成为党的一名局级干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我对党的恩情永不忘我对党的忠诚是永不变的。至于您听不听嘛……”
“行啦行啦!曹局长,您是我党的好干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您永远是我党的好干部!没有谁怀疑过您对党的忠诚。您快汇报吧,我听着就是。”
眼前这一位市委管理局的老局长,比市长的党龄长十几年。所以每每在和他说话时,言语中总是不忘强调自己“老臣”的身份。比市长党龄长的这样的一些“老臣”,市委机关差不多足有一打。他们的“无私的责任感”,或者说他们时时处处要证明自己对党的恩情永不忘对党的忠诚永不变的心理一个比一个强。因为他们是“老臣”,市长虽然对他们腻歪透了,巴望他们早一天一块儿都离了休,却一向告诫自己,要对他们表现出应有的敬意。哪怕在他最不耐烦的时候。即使他对他们本人的敬意常常是打了六七分折扣的虚伪的。对于他们的党龄比他长这一个现实,也不得不怀着比较真诚的谦虚。当然,如果认真加以剖析,这一种真诚更纯粹的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而在他难以按照对自己的要求做的时候,比如此刻,他的不无挖苦意味儿的话,也不过是当了家的小媳妇对公婆辈的人的逆反罢了。并不敢也不愿表露得太明显了。
“那么我开始汇报了,”对方又看了一眼手表,那意思是五分钟从现在起,掏出小本,翻着说,“昨夜听了您的《告市民书》以后,我们管理局的同志大受鼓舞。今天绝大部分干部和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准时上班。出勤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二。我初步统计了一下,我们管理局今天的出勤率,是全市委机关最高的。管理局的同志们普遍的觉悟,是以往重视了思想教育工作的结果。正如毛主席所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按照我的指派,管理局的同志,认真仔细地搞卫生,以实际行动落实您所提出的号召——干干净净到达日本……”
“这不是我的号召。当然,不管是谁的号召,这是一个挺好的号召……”
管理局长抬头瞥他一眼,第三次看了看手表,加快了汇报的速度,分秒必争企图多汇报些内容:“可是相比之下,我们有的部门的同志,包括一些干部同志,却在一旁大讲风凉话,什么‘不必过于认真’啊,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什么‘现上轿现洗脸,表面儿光吧’,什么……我也不必一一列举了,总之都是消极的话。是泼凉水的话。尤其是,我们的直接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干部同志,带头儿这么讲。不用我上纲,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呢?究竟是谁,我也不指名道姓了,您心里最清楚。这是否证明了,我们在干部路线方面,确确实实如市委部分群众所反映的那样,存在着用人不当的错误呢?……”
市长听出来了,对方是不失时机地奏了宣传部长一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看了一眼手表,以坚决的手势打断对方的话,拍着对方的肩说:“五分钟超过了。你已经汇报了七分半钟了。曹局长,老曹哇,某些情况,看来你并不清楚。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存有误会。我有当面对你解释一下的必要。在确定你和老赵究竟谁任宣传部长合适,谁任管理局长合适的问题上,其实我并没有实行一言堂。也没有以我的个人意志去对市委常委们施加过任何影响。那时我刚刚上任,想影响别人也影响不了别人。对你和老赵的任命,完全是常委们民主讨论的结果。情况真的就是这样。我个人觉得,之后你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了。当然,宣传部长是市委常委,而管理局长不是。你和老赵的资格不分上下,你感到自己的工作能力似乎被低估了。所以觉得委屈,这我完全现解。但木已成舟,老赵又没犯什么大错误,他下来,你上去,也得等到下一届市人大召开全会的时候哇!你是我们党内的老同志了,这一点无须我多说。所以呢,我个人请求你,顾全眼前的大局,以团结为重,让我们同心同德,同舟共济,渡过‘百慕大三角洲’似的这一关,之后我让贤。我自己一定主动辞职,首先让贤。你看如何?到那时你竞选市长也是有资格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推着对方往门那儿走。
“市长,您冤枉我!我不是……我没那份儿野心!我心里只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
市长打开办公室的门,将对方送出了,不,推出了办公室。
“市长,您的办公室也是我吩咐人打扫的!”
对方从门外探进头又说了一句。
“谢谢!我十分感谢你!”
市长将手放在对方头上,将那颗半白了鬓发的头再次推出门外。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面墙是谁负责刮的?这儿,那儿,近视眼啊?……”
市长听到对方在走廊里没好气儿地训斥那些刮墙刮腻歪了的女性,立刻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声说:“我看也不必过于认真了!你就饶了她们吧!”
她们一听,顷刻从走廊消失,隐蔽入各办公室。
电话响了。市长朝桌上一望,见有两台电话机一左一右摆在办公桌两旁。一台红色的。一台橘黄色的。都是新的。办公桌也是新的。那张他习惯了的办公桌,因堵窗而被海鸥啄得像大麻子的脸——“雨打沙滩万点坑”。即使管理局长没想到该换,他自己也会提出的。但原先的两台电话却丝毫也未出毛病。“来把新桃换旧符”,他认为大可不必。但同时又觉得极其满意。
安定总是以权力的恢复作象征的。
他比任何别人更需要看到并体会到这一种象征之存在。
他走到桌前,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台电话响,如同新养了两只猫的主人,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只叫过。笔筒、台砚、印泥盒、文件夹、公文笺和镇纸,还有一盒烟……桌上的一切东西,都摆得井然有序。如他先前所习惯摆放的那样。
秩序能增强人的自信。
他甚至有几分后悔对管理局长的态度是否缺少充足的耐性了。
他先拿起红色的电话听筒,听到的是忙音。放下赶快再抓起橘黄色的电话听筒,听到的也是忙音。这时红色的电话又响起,两台电话竟搞得他小小地忙乱了一次。
“喂,是我……马国祥?……你们立刻把他放了!供认不讳?那就更该把他放了!用车送到我这儿!……”
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
半小时后,马国祥出现在市长面前。
“老马,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谢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再者咱们是哥们儿……”
“他们打你了?”
“没有。”
“那你眼眶怎么青了?”
“是因为我不对,我瞪人家……”
“嗨,你呀,我说你何必去自首呢?”
“关了一百多人,医院里还监护着十几个,我想,机场的事,是由于我马国祥才发生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市长,来支烟吧!”
市长拿起桌上那盒烟,先递马国祥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人吸着烟,默默望着。
“市长,我一家三口,还没住处哪!”马国祥终于又开口道,“我家没了。瓜地也没了。我一觉着不对劲儿,先想到的就是得给你赶快报信儿。可车没顾上加油,扔在半路了。一进城,明白哪还用给你报信儿啊!所以也没来见你,怕反而给你添烦……”
他苦笑了。
市长也苦笑了。
“你老婆和你女儿,她们在哪儿呢?”
“我去自首时,她们在立交桥的桥洞下。我们就是在那儿过的夜。现在么,谁知道呢!”
市长走到他跟前,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说:“老马,你一家三口,住我家去。郊区不是已经没了么?那你一家三口,从今天起就是城市人了!我特批了!……”
“市长,我们可不住你家去。你若方便,借我点儿钱吧!放钱的包儿,扔在车上了。当时想,还要钱干什么啊?哪儿能料到活一天也得靠钱。没钱还真不行呢!那包儿里六千多,还有存折。我说市长,这和日本连一块儿之后,咱们的银行,是支付人民币呀,还是支付日元呀?”
市长说:“老马,别想这么多了。你问的,我也不知道,没法儿告诉你。你无论如何得住我家去!算我求你。我那个家,现在非常需要你们替我照料。家里有多少钱,你看着花!……”
马国祥见市长说得真诚恳切,不做声了。
“你照顾过精神病人没有?”
“没有。怎么!?”
“我爱人她……”市长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完他非说不可的话,“她疯了……昨天夜里开始,她疯了。我女儿还不知道。我也不能在家守着她。老马,你就当她是弟妹。我把她托付给你和你女人,我放心。嗯?”
“听说,听说疯人犯疯病的时候,得揍。”
马国祥那样子说得也很艰难。
“揍?……”
“对。狠揍一顿,能清醒一阵。”
“我和我爱人,感情一直挺好。我的意思是……”
“市长,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
“明白。”马国祥堪差信赖地点点头,“她不怕你,所以她发疯时,你对她毫无办法。但若见了她怕的人,准比见了她爱的人老实得多。我会让她怕我的。”
“有没有什么比揍更好的办法?”
“送精神病院。”
“这不行。我现在还下不了这种决心。”
“那你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就随你的便吧!……”市长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将头扭向别处狠吸了一口烟,又瞪着马国祥,警告地说,“听着,只许用手,不许用东西。揍坏了她,你可对不起我。”
感到负有重大使命的马国祥,沉吟片刻,在办公桌上按灭烟,充满自信地回答:“我办事,你放心。”
秘书回来了。
市长问他:“眼镜配好了?”
他说:“还行。差二十度。不过总比不戴眼镜强。”发现桌面上有烟头,以两个指头捏起来,像捏一只虱子似的,放入到烟灰缸里。接着,撕下一页台历,轻吹桌面上的烟灰,并用那页台历接着。
秘书是个有洁癖的人。
秩序恢复的同时,人们的一切毛病也都再现为毛病。
市长欲往家中打电话。刚抓起听筒,又放下了。接电话的只能是女儿。他无法想象家中此时是怎样一番情形。也许自己和妻子昨夜“演习”过的,女儿也和妻子正进行着吧?她能分出身接电话么?
小芸,我特请你二大爷一家三口住到我们家去,料理家事并照看你妈妈。家中一切决策,你全听他的。你要对他们有礼貌!
爸爸
他匆匆在一页公文笺上写了这些字,折起来交给马国祥。
马国祥看看,无所表示地揣入兜里。
市长指着马国祥对秘书说:“你,陪他,坐我的车,找到他要找的人,送到我家去。不管多么难找,今天务必找到。实在找不到,请公安局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