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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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日本国民自卫队,由海陆空三路奉命紧急向九州岛集结。这是日本战后最大的一次也是最显著的一次具有军事性质的非常行动。联合国安理会对此未置可否。日本通过其代表向安理会递交的文牍指出——如果对于近二百万中国人的不邀而至,日本政府不作出必要的反应,乃是对日本国家和人民的失职。文牍尤其强调——那座浮城实际上已成为废墟,近二百万中国人的心理和精神处于疯狂状态,对日本的安定之威胁,甚至可以认为等同于任何侵略部队……
联合国安理会只能深表无奈的同情,告诫日本政府,在考虑日本国家安危的同时,尽量顾及人道主义的国际原则而已。
日本国内已然开始骚乱——九州岛以及一切沿海港埠市县的居民,也由海陆空三路,向国土腹地进行逃难式的转移和迁徙。机场上,人们争先恐后登上也许是最后架次的飞机,而它却根本升不了天,因为仍有万千人云聚机场,连一米可供飞机滑行的跑道也没留出。机场工作人员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各种车辆堵塞在每一条公路或高速公路上。喇叭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交汇成一片强大的噪音。自忖一时难以离开九州岛的日本人,寻找出形形色色的武器和可以当做武器的物件,将白布条扎在头上,准备为保卫国家与中国人决一死战。中小学生集体赶制一面面标语旗。在旗上写下“中国人,我将面包和牛奶摆在家门前施予你们,但是请勿进入我的家里”、“历史上你们曾怎样保卫过你们的国土和家园,我们今天也会怎样”之类的汉字……
东京——某些日中友好民间会社组织,号召其会员罢课、罢工、罢市、举行示威游行或静坐,抗议政府调遣国民自卫队对付中国人。他们在演说中呼吁——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日本公民,应该大敞门户,满怀爱心地欢迎中国兄弟姐妹的光临,因为这正是日本人民向中国人民偿还历史血债的最好机会。
“难道我们日本人民的良心背负这一历史血债的时日还不够久吗?难道还要我们的子子孙孙继续背负下去吗?!”
“难道中国人比法西斯还可怕吗?!”
“难民将至,刀兵相见,有损大和民族的民族形象!”
诸如此类的慷慨陈词,很是打动了一些日本民众的心肠。他们泪盈满睫。他们大鼓其掌。
但是更多的日本人并不接受演说者们关于人道主义和赎罪论的说教。他们斥骂演说者们美言惑众,全不顾二百万这一数字对于日本国家和人民必将造成的险恶威胁,也故意不去想那是二百万怎样的中国人!他们甚至猜疑演说者们心怀叵测,企图引狼入室,借助二百万心理和精神出现疯狂状态的中国人之力量,和在日本收买的间谍,企图趁机使日本改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倘“社会主义”是日本国门之外的东西,他们完全拥护日本同“社会主义”和平共处互贸互易的国策。但是倘日本有改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可能,哪怕仅仅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会本能地感到如临大敌。他们恐惧“社会主义”,甚于恐惧二百万疯狂的中国人。毕竟,他们在“资本主义”的日本,早已生活惯了。他们的一切既得利益,都是“资本主义”的日本所提供所给予的。他们深知,一旦日本改变成“社会主义”,他们将彻底失去些什么。
而“社会主义”究竟也能带给他们点儿什么?却是他们无论多么富于幻想也没有丝毫乐观的根据的。二百万中国人啊!在二战后国民自卫队有限的日本,二百万疯狂的中国人,如潮席卷日本国土,岂不是想在日本搞“社会主义”便搞“社会主义”,想在日本搞“共产主义”便搞“共产主义”的么?有一点他们是预见得到的——只要受到号召,二百万一无所有的中国人,要不愿轰轰烈烈地在日本国土之上进行“共产”实践才怪呢!
于是各持己见各有所忧的两方面日本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于是防暴警察出动平息骚乱。
于是名古屋、大阪等大都市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有声援这一派的,也有声援那一派的。
于是从东京到各大都市,骚乱演变为暴乱。全日本陷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峻态势之中。对现实不满甚至潜怀敌意的一些日本人,公开宣泄,哄掠商场,抢劫银行,绑架富豪,袭击巨贾……
火灾、爆炸、车祸……彼伏此起。
政府敦促天皇家族出访国外暂避一阵时日——浮城并未像船靠码头一样,一傍着电子冷制造的冰堤便固定不动。它开始擦着那几十海里长的马蹄形的冰堤继续漂移,终于与冰堤的末端脱吻,如同船只离港,渐渐远辞了九州岛,又向公海漂去。
对日本,这不啻解除了全国性的一级战备。一场虚惊,不过使日本政府的首脑人物们出了一身冷汗罢了。对浮城上的中国人,恰恰相反,从大希望的巅峰,而被抛掷于大绝望的深渊,那一种破灭感语言难以形容。呼天喊地也是白呼白喊。既感动不了天也感动不了地。再疯再狂也是无济于事。那等于中国人互相吓唬中国人。除了进一步使中国人之间互相厌恶乃至互相憎恶,没有别的任何意义。这一座浮城——不,这一座海上废墟间的中国人,一群群变得木木呆呆,如傻如痴。若说仇恨也是一种思想的话,那么大多数人头脑中进行的唯一的思想活动,便是对日本的咬牙切齿深入灵魂的仇恨。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全体都踏上日本国土的话,日本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太阳旗在“刷盘子”派的阵地上富有讽刺意味儿地仍高高飘扬着。他们连降下它扯碎它那点儿宣泄的冲动都不存在了。羞耻感像耗子一样啃着他们每个人的心。他们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历尽凶险,要给你们小日本去刷盘子,甘心情愿地去做你们小日本儿的门下走狗你们还那般的厌弃我们,竟筑起一道冰堤将我们挡在门户之外?羞耻感仍是仇恨的提炼剂。他们比他们另外的同胞,当然在这座海上废墟间的同胞,对日本更加仇恨。所谓恼羞成怒。所谓一下子走向了反面。
五星红旗也依然在“国土”派的阵地高高飘扬,但是阵地上已没了爱国者准爱国者们的身影。因为当浮城与冰堤连续几次猛烈相撞时,不在别处,恰恰就在那里,横七竖八经纬交织裂开了无数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使那地方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在许多人舍生忘死地攀爬冰堤,企图翻越到冰堤那边去,也就是翻越到日本翻越到“资本主义”那边去之际,不少爱国者准爱国者同样加入了那种高难度的竞技。没有加入的,事实上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来着。只不过因为人太多,靠不近冰堤而已。所以他们内心里都十分清楚,在选择“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考验面前,却原来他们并不像自己一向自信的那样,是什么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资本主义”却原来是对他们具有很大诱惑力的。他们的理性的抵御力,与那一种诱惑相比,却原来是并不起什么作用的。他们因此而感到惭愧极了。即使没有那些深不可测的沟壑出现,他们也都不大好意思再站到五星红旗之下了。尤其他们中那些“社会主义”的既得利益者,不仅感到惭愧极了,而且对于自己们在考验面前的失节行为感到沮丧。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的人。可不么?细细想,“社会主义”给予他们的实惠还真不少呐!
那些打算缔造一个什么“公社”的貌似虔诚其实内心里并无虔诚可言的大学生们,凝望着越离越远的海上冰堤,一个个神情萎靡,怅然若失。他们终于明白,缔造一个“公社”之类的东西,比搭积木难得多。而日本,想去又去不成了。他们开始真的忧患起来。忧患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时,夕阳入海。它的最后的余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红彤彤的,并刷红了那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且瑰丽。
几艘日本轮船,与浮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追随着它。那当然不意味着依依不舍,而仅仅是一种礼节性的送行。
天空上,几架日本直升机也在追着浮城。日本政府没有忽视联合国关于国际人道主义的叮嘱,继续向浮城空投食品和饮料……
浮城上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们悲怆地呼号着,奔来跑去,在暮色中,在废墟间,那一情形十分可怖。
日本轮船从海中救起了一些人。其中有市长的夫人,市长的女儿和马国祥的女儿。最后救起的是马国祥。他们刚把他打捞起又放弃到海中去了。因为浮在海面的仅是他的半截身子。他腰以下已喂了鲨鱼……
浮城渐渐漂入了海洋上的黑暗之中。
第一堆火燃起不久,数千堆火陆续燃起来了!人们全都放弃了思想。崇高的思想或仇恨的思想全都放弃了。头脑中仅存一个愿望,那便是苟活下去的愿望。这使仿佛势不两立的人们,终于能够相安无事地围火而聚了。精神彻底崩溃了的人们,依然在火光中东奔西跑,依然发出着呼天唤地的悲怆号叫。依然有人落海,或在奔跑中失足的,或自己跳下去的。没法尝试制止奔跑者。没谁对落海者一动恻隐之心,打算救他们。
在某种情况下,自取灭亡只不过是主动行为而已。倘不拖拽着别人,似乎便不是触目惊心的了。浮城上麻木的见死不救的人们,正是在那么一种情况下。
有夜幕笼罩着,精神还撑持得住绝望心境的人,只当周围什么需要动一下身子的事也没发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地呆坐火堆旁。
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在火堆之间幽灵似的跚行着,唱着歌儿……
她是婉儿。
一伙男人在一个地方将她轮奸了。
他们的兽性大发源于绝望,源于对死的恐惧。
强暴什么是压制这一种人的绝望这一种大的恐惧的方式。当没有完整的东西可以成为他们摧毁的目标时,像婉儿这样一个女人便注定地会成为适合他们宣泄绝望和恐惧的“东西”。
她在一处火堆旁驻足,痴痴地笑,环视男人们。
他们呆瞪着她,一个个毫无表情。火光将她窈窕的胴体映成金橘色,美妙异常。
然而他们似乎都未受到诱惑。
她疯了。
她唱道: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他们仍瞪着她,似乎在听。
另一堆火旁,有一个男人缓缓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牵着她一只手,将她领走了。
走了几步,他扭头回望,似乎是要判断一下,会否遭到别的男人们的反对。见没谁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放心大胆地又牵着婉儿的手往黑暗处走。
这一堆火旁,那一堆火旁,几个男人便也缓缓站了起来,互相心照不宣地注视着。火光映在他们的眸子里。
他们相跟着那男人和赤身裸体的婉儿,都往同一黑暗处走。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突然传来婉儿惨痛的尖叫。那叫声就发生在不远的黑暗处。
火堆旁的人们,男人和女人,默默往火堆里加添着燃烧物,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本能地瑟瑟发抖,同时乞求保护地小声说:“妈妈,怕,怕……”
终于叫声停止了。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从黑暗中回来了。在各处火堆旁重新挤出个地方,或坐或躺下去……黎明到来之时,所有的火堆都熄灭了。数千缕烟柱,哆哆嗦嗦地,袅袅上升,形成烟霭,汇聚不散。各种刺激呼吸的气味,久久地弥散着。
每个人都如同被注射了一针吗啡,精神渐渐振作。男人、女人、老人和少年,又都在废墟之间变得活跃而且好斗了!发现着和争夺着食品、饮料、衣服、救生物。互相露出凶恶的样子,企图从别人手中抢夺下什么,或视死如归地捍卫什么不被别人抢夺去。以某些“领袖”为核心,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群体。仿佛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群体与群体之间,或联盟,或攻击。一件东西的得失,就足以引发一场溅血的冲突。
与彻底的绝望恰恰相反,一个新的希望,竟又使这一座海上浮城,不,又使这一海上废墟凶险四伏,杀机笼罩了。
那个新的希望便是——浮城它正在向美国漂去!
美国!
美国!!
美国!!!
滚他妈的九州岛吧!
滚他妈的日本吧!
不欢迎老子们,老子们还不稀罕去了哪!
九州岛,拜拜!
小日本儿们,拜拜!
中国老子们到美国打工去啦!刷美国的盘子去啦!日本有什么了不起?再了不起还不是亚洲的一部分么?中国老子们将要冲出亚洲去啦!
滚他妈的亚洲吧!
西欧万岁!
美利坚合众国万岁!
自由女神万岁!
布什大叔,我们来啦!
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着一些激动万分的话,随时准备在谁的带头下,不遗余力地呼喊出来。并但愿那么一种呼喊之声能够响彻云霄,漂洋过海,电讯一般传到美国,传到白宫,传到布什大叔耳朵里,好使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立即下达命令,派第七舰队前来迎接……
人们第一希望活着到达美国。第二希望体体面面地到达美国。为了第一个希望,必得抢吃的,抢喝的。多多益善。尽管前途是美好的,航向是值得感谢上帝的,道路却肯定会是布满了艰难险阻的吧?谁知道还得多久才能到达美国呢?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上帝哦,但愿明天就到达吧!对于如许多中国人来说,日本飞机空投下来那点儿吃的和喝的,太少太少太少了!要是能死掉一半儿就有理由乐观些了!死掉一半儿,也还是死得不够多。应该死掉三分之二,五分之四,六分之五,七分之六,十之八九……十之八九也还是死得不够多!剩下十分之一也还有一二十万人哪!日本人的态度,给他们的启示是——一切厄运中之最大厄运,乃是同胞太多了。某些人开始在心底暗暗祈祷。祈祷那狰狰狞狞地显示着危险的已然深不可测的沟壑,继续分裂,连同十之八九的同胞,与自己脚下的地面分裂开来,并且转瞬间沉没。那他妈的多好呢?也不至于成为美国的负担,给布什大叔添太多的麻烦啊!在美国找到份儿什么活干也容易些啊!他们开始劝说和怂恿周围的同胞,应该勇敢地跃到沟壑那边儿去。都云聚在一边干什么哇?看,看呀,那边儿不是有不少空投物资么?那边儿那吃的,喝的,穿的,应该有人去吃有人去喝有人去捡啊!被劝说被怂恿的人们,却反过来劝说和怂恿,心底其实也在暗暗进行着一样的祈祷……
为了第二个希望,也就是为了能够体体面面地到达美国的希望,有些人开始为自己悄悄做些准备了。他们在废墟间寻找足以装扮起他们的体面的衣服、鞋,甚至袜子。一旦寻找到,并不敢立刻穿上,而是藏在什么地方,留下个标记。立刻穿上,不被眼红的同胞从身上扒下来才怪呢!不必急。望见了自由女神像再穿也不迟嘛!男人的思想,永远比女人的思想开阔,考虑得更其周全。甚至一心一意地为寻找到一条领带而在废墟间认真拨拉。不戴一条像样的领带,怎么谈得到体面谈得到风度呢?还有的寻找刮脸刀,寻找香皂,寻找一条干净的毛巾。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能给人家美国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么?人家对你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良好,一眼就把你看成个难民,能待见你么?不待见你,还肯雇你干活么?有个男人在砖瓦堆中发现了一汪清水。大概是某一处自来水管子断了,淌出来积在那儿的。他是为了在踏上美国之前还有一身还干净的衣服,他是寻找到了,隐藏起来了。他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将那一汪清水也隐藏起来。但是隐藏起一汪清水,比隐藏起一身衣服可要困难多了。得隐藏得巧妙,不易被人发现。还得隐藏得很技术,不使水弄脏或受到污染。他采取的是极智慧的方案,企图在那一汪清水的上面,利用砖瓦垒成完全封闭的拱形帷盖。然后再堆上掩饰物……
对于这个男人,那简直可以说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程。然而他百折不挠。一次次失败,一次次从头做起,一点儿也不灰心。
终于他的工程完毕了。
他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见不知何时,面前伫立着另一个男人,一个比他高大魁梧得多的男人。分明地,已观察他许久了。
他不安地朝对方一笑。
对方却不笑。虎着一张惯于欺辱别人的蛮横的脸,凛凛地问:“这是干什么?”
“嘿嘿,不干什么。搭着玩儿。”
“搭着玩儿?你有闲心玩儿?”
“嘿嘿,不过就是一汪水,没别的什么。”
“我不信!”
“您别不信啊。真的。这么样吧,您保守这个秘密,到时候归咱俩用,行不行?”
“只为一汪水,你这么费功儿?呃?”
“这一汪水,意义重大啊!您想想,一踏上美国,千人万众一大批要饭花子似的,唯独有两个与众不同,衣服干干净净的脸也干干净净的,那素质不是一下子就显出来就区别开了么?您要是个美国佬儿,您难道会不首先雇下这两个人,而雇别人么?”
“嗯,有道理!到时候我先洗,你后洗!”
“这……”
“这什么?不愿意?……”
对方抬起一只脚,似乎就要朝那项刚刚竣工的工程一脚踏下去。
“哎呀,您别!您千万别!我也没说不愿意哇!我是十分的愿意哇!到时候您先洗,我后洗!同胞之间,这点儿风格我还能不发扬嘛!……”
“这还像句人话!”
那只脚才没踏下去。
又有一个男人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望着他们。
高大魁梧的汉子,朝他示威地挥了一下拳头吼了一个“滚”字,那男人被吓跑了……
这两个男人就开始共同为那一汪清水搞掩饰,搞伪装。
忽然十几个男人登上了这一处废墟。是那个被吓跑的男人带来的。
“把你们刚才说过的话,再对我们说一遍吧!”
“……”
“我全听到了!你们不说,我替你们说……”那个男人,脸转向同伙们,添油加醋地,将他偷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挑唆地评论道:“他俩多坏呀!多自私自利呀!咱们中国人的美德,自古以来,讲的是什么?不是很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么?偏偏他们两个就一点儿也没有这一种美德。大家想一想,我们全都蓬头垢面的,全都胡子拉碴的,美国佬儿对我们的印象分就全都是一样的了。我们就业的机会就是完全平等的了!他们,却处心积虑,要和我们区别开来。这一区别开来,我们不就成了他们的直接的受害者么?多坏呀多坏呀!……”
其实,带领问罪之师来时,他已对他们进行过这么一番“战前动员”了。他们的愤怒之火,已被扇得旺旺的了。临战再扇一遭,他们的眼睛都被愤怒之火扇红了,早就个个摩拳擦掌,按捺不住,要大打出手而后快了!
“王八蛋!怎么中国人里边尽出这种狗娘养的东西!”
“还等什么?一齐上啊!揍他们!”
“先把水弄光!一滴也不能留下!”
于是一拥而上,狠狠教训那两个“狗娘养的东西”。
实力悬殊,战斗很快结束。问罪之师大获全胜,撇下那两个躺在废墟上的“狗娘养的东西”,骂骂咧咧地四散而去。
一汪清水,自然是不存在了。煞费苦心的工程被一举捣毁,并被一座新出现的砖瓦堆埋住。埋时,为防止水坑再次被清理,水再次从废墟下渗出(其实那一种可能性是根本没有的),他们往水坑里撒了几泡尿,拉了一摊屎……
非常奇怪的是,竟没有谁怀疑……这一座浮城究竟是不是向美国漂去?究竟有些什么根据可以断定正向美国漂去?又究竟是什么人做出的这一判断?
仿佛一切人们都坚定不移地确信一点——不是正向美国漂去,又是向哪儿漂去呢?
日本的船和飞机,尽完了那点儿任何一个国家总该尽总会尽的国际人道主义,早已在夜里就很明智也很识趣地返航了。
天空又出现了飞机。
海面又出现了舰影。
“看,看呀!美国的飞机!”
“乌拉!布什大叔派第七舰队来迎接我们啦!”
“乌拉!乌拉!”
“不许他妈的喊乌拉!不许他妈的喊乌拉!……”
“美国和苏联曾是老对头,你们都不知道哇?都他妈的喊乌拉是什么意思?都喊乌拉,人家美国人还以为你们向往的是苏联哪!……”
于是欢呼“乌拉”的人们不欢呼了。不欢呼不足以表达内心里的感激、感动,欢呼“万岁”,又唯恐人家美国人误会,以为一心想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
必须向人家美国人传达愿望讯号!否则,人家怎么知道你们乐不乐意投入到美国的怀抱呢?
于是有些人喊起了“OK”……
人们站立在浮城的边缘,向飞机,向舰影,欣喜若狂地气壮山河地万众一心地喊“OK”……
飞机的速度当然比舰艇的速度快得多。当它们在人们头顶的上空盘旋时,人群寂静下来了。人们都噤若寒蝉,一时鸦雀无声。仿佛仰望着它们那一刻,心脏全停止了跳动。身体全站立着便僵化了似的。
飞机上的五星标志清清楚楚。那是几架中国飞机。
“不!……”
一个人发出了可怕的叫喊。
仿佛没有谁听见。万千人的头,随着飞机的盘旋转来转去。
一架飞机撒下了漫天大雪也似的传单。
另几架飞机投下了物品。
之后它们飞走了。
传单飘落遍地。
人们的头纷纷垂了下来,瞧着地上的传单,如同瞧着一些活的会咬人的东西。
终于有一个人捡起了一张传单。
万千人便都弯下腰,你也捡他也捡我也捡。
许多人还没看完传单,便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这时军舰接近了。
连军舰上军人的面孔都看清了。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你们受苦啦!党中央关心着你们的安危,全国人民关心着你们的安危!我们奉命赶来营救你们!白色的空投袋内是医药品,红色的空投袋内是饮食品,黄色的空投袋内是救生圈、橡皮船、救生筏。请同胞们分批利用救生物离开浮城,我们马上放下小船协助你们!并保证将你们安全送回祖国的怀抱!……”
舰上手提话筒的人连喊了几遍,浮城上的人们竟无动于衷。
他们喊话的内容,其实和传单上的文字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只不过传单上的文字,读来更亲切,更温暖,更感人至深。
但是人们的心理和精神却仿佛又受到了冷酷无情的极其沉重的打击!
怎么?历尽凶险,被绝望和希望玩弄了个够,正在向美国漂去的这种时候,却落得个被送回祖国怀抱的下场么?
那岂非白白地历尽凶险了么?
咬紧牙关活下来,没像那些精神崩溃的人们一样往大海里跳,不就因为内心里有一个不泯的信念始终存在着吗?
那可是一个始终“朝前看”的信念哇!过去了的那几天中前方是日本,现在是美国……
即使不是美国,也可能是加拿大、墨西哥、阿根廷,或者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
总之是每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时候给他一份出境证,不会怎么犹豫便会义无反顾地启程去往的一些国家。
至于祖国……祖国不是在后边儿了么?
除了面临生死存亡的凶险时刻,不是都没“往后看”过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好马不吃回头草!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永不还家!
老子们有心甘情愿放逐自己的权利呀!何况这种放逐看来还有几分大概是上帝的意思哪!
那首先叫喊出“不”这一个单字的男人,向着军舰上用话筒喊话的军人,挥拳跺脚,又歇斯底里地叫喊:“不!不!绝不!……”
军舰上,军人们全体都误会了,以为他一定是由于连续几天的担惊受怕,如今尽管有救生措施的保障也不敢往海里跳呢!以为浮城上的一切人们,之所以无动于衷,都和他一样,完全是由于胆小的原因所致呢!
于是手提话筒喊话的军人向舰长请示后,继续喊:“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我们充分理解大家为什么心有余悸。为了每一位同胞的安全,我们现在采取第二营救方案,派营救队员登上浮城,希望同胞们发扬先人后己的共产主义风格,发扬高度的革命组织纪律性,密切配合营救队员们,有秩序地分批撤离……”
于是在舰长的亲自指挥之下,携带着攀登绳索和软梯的营救队员们,乘小艇向浮城靠近。
浮城当然仍在漂行。
军舰也仍与浮城保持一定的距离,缓速追随着。二者之间的距离,已是无法再缩短的距离……
那个挥拳跺脚、不停地叫喊着“不”的男人,抓起石块,向小艇上的营救队员们扔去。
立刻,许多似乎反应迟钝,表情麻木,对营救无动于衷的人仿而效之,纷纷抓起石块也向小艇扔去。那一种原始的行为,既具有攻击的性质,也具有自卫的性质。
刹那间飞石如矢,骤密如雹。
营救队员们始料不及,被击伤无数。几只小艇不得不在石雨之中仓皇掉头,返回母舰。有两只相撞,其中一只翻了个底朝天……
“滚回去!滚回去!……”
“不许靠近!不许靠近!……”
“你们胆敢登上来,我们就跟你们拼啦!……”
“老子们不需要营救!老子们已经和中国脱离一切关系,要做美国公民去啦!……”
石块夹杂着激怒的叫嚷,继续飞向军舰。但军舰作为目标,毕竟离浮城远了些,石块并不能落到军舰上,却使军舰上的前来执行营救任务的那些年轻水兵们确信,他们面对的,其实已是众多丧失了理性,不可说服的同胞。如果浮城上有炮,有火箭筒,有鱼雷或导弹,他们的那些同胞们,是会不留情地向他们发射的……
有一些男人不知从何处又寻找到了枪,伏在废墟后,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仿佛他们不对营救者们进行抵抗,浮城就可能像捕鲸船捕到的一头巨鲸一样被拖走,并被吊起来,开膛破腹,送上流水线被加工制作成罐头似的……
营救者们这才明白了——浮城上的他们的同胞,少说有近一半儿的同胞,其实是多么强烈地拒绝营救啊!岂止仅仅是拒绝营救,简直是敌视他们。敌视到了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刀兵相见的程度!
他们不得不连第二营救方案也放弃了。
当然,他们还有第三营救方案第四营救方案第五营救方案……
但种种切实可行的或值得尝试的包括他们不惜冒险进行的方案,都是旨在营救的方案啊!面对拒绝营救敌视营救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准备拼命的众多的他们的同胞,一切方案似乎都带有了冒犯和强迫的性质。这一点是他们预先根本没有估计到的。始料不及的情况使他们陷入了尴尬的局面和境地。
用手提话筒喊话的,不知再喊什么好了。
营救任务,却是不可以就此宣布结束的。命令本身不允许。他们的理性和他们每个人那一颗同胞心也不允许。
军舰有所不甘地继续缓缓追随着浮城。舰长通过望远镜观察到了废墟后那一排排也许会不发出任何警告便射来子弹的枪口。为了使部下免遭无谓之牺牲,下令拉远与浮城的距离……
这时浮城上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有许多人开始打开那些红色的空投袋。将救生衣、救生圈、气垫和橡皮船充足了气。不管前方是美国还是上帝所生活的极乐世界,他们也是都不愿再继续将自己的命运和这一座满目废墟的浮城连在一起了!
在美国和祖国之间,他们最终决定放弃前者而选择后者了。
如果此时此刻,美国也派出了军舰前来迎接他们,那他们对于自己的选择,还是会犹豫还是会再次考虑还是会重新作出决定的。可是大洋无垠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望眼欲穿也没望见飘扬着星条旗的桅杆。
谁能断定正在漂去的前方肯定是美国或加拿大,而绝不会是尼加拉瓜、巴拿马或秘鲁呢?如果竟漂到了那些南美洲国家去,又将是多么后悔莫及的事呢?在这个地球上,那些国家不是比中国更是第三世界么?不是更典型而且农业生产水平更落后的农业国家么?在那些国家的陌生的城市里,哪儿会有那么多饭馆儿那么多盘子可刷那么容易挣的钱啊?当那些国家的农民么?可回到祖国的怀抱依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城市人口呀!
谁又能断定,美国肯定会欢迎这么多一无所有的中国人呢?如果在望见了自由女神像的同时,又望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坚不可摧的海上冰堤呢?……
美国国会里正在为需不需要像日本一样在门户前制造一道海上冰堤而激烈地争论不休吧?谁知道哪一方的意见会最终占上风呢?……
这些人,决心一经下定,选择一经明确,似乎就再也不愿并且再也不会受到周围别人们任何情绪方面和行为方面的影响了。他们仿佛忽然地明白了,几天当中,他们实际上何曾下过某种决心何曾真正地选择过呢?在这座满目废墟的浮城上,个人的决心何曾有过什么意义呢?个人的选择又何曾等于过什么选择呢?如果这一座浮城本身并不能作出什么选择(它当然并不能作出什么选择),那么他们实际上和一处处废墟有什么两样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真正的选择的权利,不容犹豫地摆在他们面前了——几天中唯一一次完全个人性质的完全听凭主观的选择的权利,也许是最后的一次选择的权利——他们可不想失去它了!
他们从几天当中的教训和经验悟出了一个道理——希望是某种要付出很高代价的商品。他们也进而明白了,希望本身无疑是精神的享受,也许还是世上最主要的精神的享受。但是,像其他所有不适当地享受着的快乐一样,希望过分了定会受到绝望之痛苦的惩罚。这一种危险的希望,不是理性的,而不过是受着太强烈的欲念的控制。所期待产生的不是合乎规律的事件,而不过是期待者的要求罢了。危险的希望改变了正常的过程,而且从根本上说,是只能破坏了实现它的普遍规则的……
尤其使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他们还没为那种危险的希望付出太巨大太惨重包括他们生命在内的代价。他们明白过来的还不算太晚,还完全来得及。这一点不但使他们感到庆幸,而且使他们在打开那些红色的空投袋的时候,都显得非常慌张,非常迫不及待。仿佛稍微迟缓一些,也许是唯一一次选择的机会,便将会逝去似的……
觉得万无一失了的人们,抱着各种各样的救生物品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没有人阻拦他们。
仍愿留下的,也暗暗感到庆幸——都像他们一样,只留下我一个人才好呢!只留下我一个,漂到任何国家,我岂不都注定将成为轰动世界的人物了么?那就大可不必刷盘子或干什么下等杂活了!光靠卖新闻权,大概也能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吧?据说外国独家新闻很值钱呢!
但是仍愿留下的人们,却监视着离开浮城的人们,只许他们打开红色的空投袋。不许他们碰那些白色的和黄色的空投袋。前途是美好的,历程却必将仍是多灾多难的吧?征途上处处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医药饮食是不可或缺的啊!祖国派飞机空投下这些,难道是为了给那些遇到了点儿挫折和险恶就往后看就沮丧的人么?只有继续往前看的中国人,才配获得祖国的这一关怀嘛!美国!美国!布什大叔,自由女神,我们就要来到你身边啦!……
行动总是比无动于衷更具有影响力。任何一种行动本身便是一种影响。任何一种行动本身都能起到一种带动性。不过有时这种带动性是心理的,精神的,情绪的。是内在的,不易被判断。而另一些时候则是趋之若鹜的现象。
往海里跳的人越来越多了。那场面如同《动物世界》中企鹅成群结队往海里跳的情形,蔚为壮观。甚至可以说场面颇激动人心。
某些男人们显得像是男人了。准备往海里跳的或仍孤注一掷地留下的,都显得像是男人了。也许是那些妇女儿童和老人们往海里跳时的勇敢无畏感动了他们的心灵启示了他们的良知吧,使他们都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了。
于是他们协助妇女儿童和老人们顺着一长条绳索较为安全地坠入海中。
于是一种秩序和原则无形中悄然形成着。
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需要得到的东西,似乎并不那么难以寻找到了。许多措施,似乎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许多事情,似乎都是很应该做的了。
军舰又派出了小艇。但是它们仍不敢贸然采取主动性行动,唯恐刺激和触怒匍匐在废墟后严阵以待的男人们。海面上,向军舰泅浮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男人们手中的枪倘若开火,后果将多么悲惨是可想而知的……
小艇明智地游弋在军舰附近。营救队员们扑入海里,顾此失彼地将人们托上小艇,或帮他们登上军舰。
婉儿被两名营救队员一边踩水一边举着靠近了军舰。不知哪些人为她穿上了一身肥大的男人的衣服。她没套救生圈便跳入了海中。对于已经疯了的她,那并不意味着是什么选择,仅只是一种行为的机械的模仿。她不会游泳。如果不是那两名营救队员及时发现,婉儿必死无疑。
在军舰上,她仍唱歌。仍唱“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始终只唱那么两句。似乎要永远唱下去。永远只唱那么两句。几个中年女人怜悯地看护着她,不时为她潸然泪下。不时为她叹息。她们并不限制她的自由,任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不离左右地跟随着。
她唱得很好听。
她唱得男人和女人们,都产生了一种类似想家的心情。仿佛各自的家不是毁灭了,不在那一座刚刚离开的满目废墟的浮城上,而在另外的什么地方……
年轻的水兵们,不时被她吸引住了目光。
仪表堂堂的舰长问一名水兵:“那姑娘为什么总唱?”
水兵回答:“我不知道。也许……也许精神受刺激了吧……”
舰长说:“那还看着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的!万一她又往海里跳呢?让那几个照顾她的女人带她到我的房间去休息下来!谁也不许滋扰她们……”
“是!”
水兵正要执行命令,甲板的另一端骚乱起来。骚乱中夹杂着一片女人们的咒骂声……
舰长立刻撇下水兵,往那边去了。
是女人们认出了几个应该受到惩办的男人,对他们围而攻之。她们像一群牝狮。而他们此时此刻却变得形同弱兽。
“把他们那东西割下来!把他们那东西割下来!……”
“给!给!就用这个,不快也割得下来!”
“别心软我来!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手!现在求饶了?饶了你们?——没门!……”
妇人们肆无忌惮摆布着那几个男人。叫嚷着,互相鼓励着,怂恿着。
那几个男人开始后悔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也离开了浮城。但是此时此刻后悔,为时太晚了。
在他们的惨痛的哀号声中,他们的生殖器被女人们割下来了!
几个女人高举手臂,拎着他们那血淋淋的东西给全体参与这一惩办行动的女人们看。
于是那些女人都欢呼起来。
被拎在几个女人手中的那几个男人的血淋淋的代表雄性的东西,仿佛剥了皮的耗子,似乎抽搐着痉挛着。
在充满了凶险的漂泊不定的几天中,女人,一切女人,除了和男人们一起承受共同的凶险,还深受着另一种更为巨大更为可怕的凶险——丧失了理性和人性的男人们,以及原本就无理性和人性可言的男人们,皆是随时可能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进行残害的天敌。她们一直处在弱者处在提心吊胆地防备他们的侵犯和袭击的双重恐惧之中。处在极端的压抑之中。
她们现在是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和从容的机会对某些男人予以报复了。
没领教过女人的报复手段的男人们,其实对报复两个字的深刻含意是一知半解的。
不知她们究竟用什么将那几个男人的生殖器割了下来。反正不是用刀或剪。
她们将他们那东西扔在他们眼前,命他们自己践踏。
大步赶来的舰长,看到的正是这一情形。
“都给我散开!谁胆敢在军舰煽动暴行,不论男女,一律将受到严厉制裁!……”
他大声呵斥女人们。
女人们散开了。
“她们把你们怎么了?”
他困惑地问那几个男人。
他们都蹲在甲板上,双手捂着裆处,龇牙咧嘴,唉唉哟哟,痛得想回答也回答不了。血从他们的指缝往下滴。
“那是些什么?”
他指向血淋淋的被他们自己践踏得变了形的东西。
“报告首长,那是你们男人传宗接代的玩意儿!”
一个女人庄重而且郑重回答。
“你们……”
舰长不禁浑身一阵悸栗。
“他们几个,多次轮奸那个姑娘……”
舰长顺着那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的是婉儿。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婉儿将那两句歌唱得天真烂漫。
“但是,有法律……”
“但是,那几天中,并没有法律。我们今天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女人振振有词。
“对,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有因必有果嘛!”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女人们又叫嚷成一片。
“卫生员!医生!……”
舰长转过身喊。
他又听到了那几个男人的哀号,望他们时,见女人们已经举起他们,在他惊愕地瞪视下,抛到海里去了……
他瞪着她们,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麻烦卫生员和医生么?”
一个女人若无其事地嘟哝,仿佛将他视为一个惯会小题大做的男人。
“就是嘛!”
另一女人随即附和,睥睨着笑他。笑得颇有那么几分挑逗的意味儿。
女人们,这些刚刚从劫难感的压迫之下被“解放”出来的女人们,非但丝毫没有怀恩图报的表示,反而都沾染了许多玩世不恭的男人们的邪恶习气似的。
卫生员和医生跑来了,问舰长有何指示?
“没你们的事了。你们来晚了!……”
舰长心烦意乱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他们却已发现了甲板上的血迹,和一个侥幸没被践踏过的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血淋淋的东西。他们呆呆地瞧着那东西,似乎瞧着一只丑陋而可怕的大毒虫。
“没见过呀?这不是你们身上的物件么?愿多要一个的话,你们捡去吧!”
那血淋淋的东西被女人们踢到了两个男人脚旁。
他们吓得同时往后一跳。
于是女人们复笑作一团。
妈的这些女人!舰长心想——将来都得把你们送进精神病院治上一年两年的!
“用不着你们了,没听明白啊?!”
舰长突然对卫生员和医生大光其火。又对女人们吼:“把甲板冲洗干净!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说罢大步便走。
女人们争夺起拖把和水龙来。她们很高兴有个机会,以证明她们实际上是些很勤快很能干的女人们……
“婉儿!婉儿!……”
护送婉儿往舰长卧舱去的几个女人,听到叫声全站住了。唯独婉儿没站住,仍缓缓地似乎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婉儿!婉儿!……”
叫她的是小红。两名水兵用担架抬着她。她快临产了。几个女人追上婉儿,簇拥着她来到担架前。
于是两名水兵放下担架,垂头肃立。他们已经知道婉儿遭遇了些什么。显然的,他们因自己也是男人,没有勇气正视女人们,更没有勇气正视婉儿。
“你认识她?”
“她是我邻居!”
“她叫婉儿?”
“对,她叫婉儿!”
小红想要欠起身。但欠了欠,又躺下了。一阵腹疼,使她呻吟不止。她仰望着婉儿,急切地问:“婉儿,你知道我爸他怎么样了?你见着过我家你大哥么?……”
“大哥?……”
“婉儿,难道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小红啊!”
“小红?……”
婉儿则望着远处的海面摇头。海面上仍有小船和泅泳者朝军舰划过来或游过来。
“婉儿,婉儿……”
小红不知再问什么,也明白了婉儿不再可能告诉自己什么,她哭了。
“你这个人!难道你没看出她已经疯了么?你却还要向她问你爸问你丈夫!你也太自私了!……”
一个女人冷言冷语谴责小红。
“你们!你们!……”小红抬起一只手臂,直指着女人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这些女人!当那些男人糟踏她的时候,你们干什么来着?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女人啊!你们竟不保护自己的一个姐妹,让她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甚至就在你们附近,被一个又一个男人糟踏个够!连我都几次听到了她的求救声,难道你们就没听到过?不错,你们说对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一个孩子,我自私。我不敢去救她!但我还跪在地上求过那些畜生饶了她哪!而你们呢?你们无动于衷!你们此刻倒来表现你们的善良和同情了!你们猪狗不如!……”
小红越说越激愤,破口大骂。直骂得女人们一个个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纷纷低下头去,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
婉儿却在吃吃地笑。
两名水兵听不下去,默默抬起担架便走。
小红在担架上大骂不休……
突然,海面传来嘈杂声:
“下去一个!下去一个!再不下去一个,这船要沉了呀!”
“嗨,那个胖子,你他妈的下去!”
“老子不会游泳,你他妈的怎么不下去!”
“你会不会游泳我不管!反正你最胖!你下去,顶瘦人下去两个!”
“放你妈的屁!”
“他最胖,他下去,船就不会沉啦!他不主动发扬风格,咱们就只有动手把他扔下去啦!”
“对!把这胖子扔下去!扔下去!……”
“救命!救命呀!我真不会……救……”
人们都拥向船舷,凭栏张望。连那几个以守护婉儿为己任的女人,也撇下了婉儿不管不顾。
“下去一个人!下去一个人呀!下去一个人,船就不会沉了呀!……”
婉儿在甲板上奔跑喊叫。大概她以为会沉的是军舰。海里,一个胖男人的生死一时吸引了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没谁特别理会一个疯子。
人们全集中到甲板一侧了。
婉儿奔跑到另一侧,见周围寂寂无人,她站住了。她仰头望望天空,一步步走向舷栏。她俯下身望着舰驶造成的雪白的浪花,笑了。
她又仰头望望天空。
随后她以优美的姿势头朝下翻过了舷栏。
她掉进海里时激起的浪花很小很小。
大概那一瞬间她的精神是清醒的?
大概她以为她那样做了,军舰便不会沉没?
这是永远没人知道的了……
军舰尽其所能救起一切能够救起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拉响了几声汽笛,算是与浮城告别,返航了。
浮城载着专执一念留在上面的人,继续漂流。
它竟不可思议地在全世界的关注之下失踪了。全世界的新闻机器都被它的失踪刺激得亢奋不已,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它可不是一架飞机或一艘轮船,而曾是一座城市啊!何况它并未漂经百慕大……
然而浮城上的人们却不知道,更确切地说是不明白自己和他们脚下的一块陆地失踪了。正如谁都难以明白自己成了一个失踪者……
某一天早晨他们望见了自由女神高举着火炬的雕像!
他们的激动非文字所能描述!
他们狂欢。他们歌唱。他们哭泣……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美国,美国!
纽约,纽约!
历经劫难的中国兄弟们来了!……
那自由女神似乎便在浮城的前方,望去相距很近,又似乎永远难以更接近……
当阳光普照大海的时候,自由女神不见了。纽约的轮廓不见了。
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几天后,海市蜃楼再一次出现。不过不是纽约。而是中国海岸的景观。一面五星红旗,仿佛飘扬在云端。只见旗帜,不见旗杆。
于是浮城上的一些中国人,将另一些中国人捆绑了起来。如同哗变过的军队的士兵,将长官们捆绑起来一样。为了洗清或减轻自身的罪名,争取宽大处理。
于是组成了临时“党支部”、“揭发领导小组”,甚至,召开了批斗会。于是有人被揪出示众,有人检举别人,有人投案自首,有人表示忏悔,有人迫不及待地与别人划清界线,有人痛心疾首地不择手段地证明自己不过仅仅是盲从者,而又有人言之凿凿地指出他们不是盲从者,自己才是真正的盲从者……
仿佛飘扬在云端里的五星红旗,也如同他们一度望见过的自由女神像一样,似乎就在浮城的前方,望去相距很近,又似乎永远难以更接近……
那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当这一虚幻景观也消失了,浮城崩溃于大洋之上,顷刻化为乌有。
那一天夜里美国总统布什睡得十分安稳——一座中国城市漂向美国,这并不比海湾战争使他更明白该怎么办。连日来他因此而寝食不安。现在他终于放心了。
美国也终于放心了!
布什在梦里说——上帝保佑美国,他妈的中国人……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