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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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天地间沙沙作响,深夜里,红烛将熄,琴声传出。
琴声洋洋洒洒,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在山峦间、大地上展开。
孙策圆房后,坐在房内喝了母亲送过来的汤。
琴声渐远,仿佛带着告别之意,海阔天空,渐入远境。
孙策几番犹豫,要起身离去,大乔问:“怎么啦?”
孙策想了想,问:“汤也送过去了吗?”
大乔笑道:“送了,想说什么就去说吧,我看你俩一刻也离不了的。”
“罢了罢了。”孙策说,“礼前就天天在一处,先不去管他,睡罢。”
“周郎?”小乔柔声道。
周瑜将琴盖住,回头说:“你愿意陪我去丹阳吗?”
小乔笑了笑,答道:“嫁给你了,自然跟着你走的。”
“你父亲,姐姐……”周瑜想了想,说。
“丹阳离这里又不远。”小乔说。
小乔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静夜里流淌的一冽清泉,令周瑜心里的冰雪渐渐地化了。
翌日鸟鸣不绝,寒梅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小乔与大乔前来见舅姑,孙权还没征战归来,只有孙尚香代替两家人接了妇馈礼,又拜过高堂。
早饭时,周瑜说:“近几日我就动身回丹阳去了。”
孙策一怔,拿着筷子的手凝在半空。
“孙权一走,剩下吕蒙,”周瑜说,“我不放心。”
孙策说:“原想着出兵荆州时,问问你意思。再过几个月走不成?”
气氛有点僵,周瑜望向两位母亲,似乎在征求周母的意见,周母却说:“我就留在吴县罢,先不去耽搁你俩小日子,有孙夫人在,也好说说话。”
周瑜点点头,孙策的脸又沉了下来,说:“那就去吧。”
周瑜还没来得及出发,孙权就回来了。孙策成婚第一日,孙权紧赶慢赶的,终于抵达,却错过了昨夜婚期,孙策再次大发雷霆,让孙权跪在满是雪的院子里,教训了一顿。
周瑜让人收拾了东西,换上官服出来,经过院前时看了孙权一眼。
孙权在自己哥哥面前倒是怕了,支吾几声,抬眼看着周瑜。
周瑜笑着说:“我可是被你给害惨了。”
孙权说:“曹丕他爹说……来日请你喝酒。”
周瑜摆摆手,说:“这酒不喝也罢,不敢喝他的酒。”
孙权笑了起来。周瑜说:“来见过你嫂子,我这就走了,回丹阳去,好好跟着你哥,别再激他生气了。”
孙权起来,与小乔互行一礼,周瑜便率军离开吴县。回丹阳时,又与吕蒙交接了城中事宜,临别时,周瑜再三叮嘱,回去一切须得谨言慎行。
回到丹阳后,周瑜忽然就有种回到自己家松了口气的感觉,一切没人看着,也无人管着,每日抚抚琴,读读书,小乔虽是世家之女,却将府上一应事照料打点得极好。
冬去春来,今年不再有灾荒,也不再有兵祸,一切恍如隔世,吴县虽然距离丹阳不远,消息却仿佛离了上千里。在周瑜的治理下,丹阳屯粮百仓,井井有条。
常有文士慕名前来,周瑜便每月初一、十五在府中设文宴,与文士们讲论天下大事。多年前荒废的医术,也渐渐捡起来了。
唯一令他挂心的,是今年荆州局势。若能取下荆州,曹操与孙策将划江而治。不知不觉间,当年的宏愿,走到如今,竟是已走了将近一半。
年后,吴县传来消息,大乔有了身孕,小乔喜出望外,周瑜问:“要回去探望吗?”
小乔说:“再过段日子吧,你不是还有事做吗?”
周瑜正在设法朝会稽送信,笼络吴南大族,眼见要有成效了,待到孙策发兵时,也好作呼应。既约见了会稽的地方大族,周瑜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
“要么我派人送你过去?”周瑜问。
小乔说:“等你一同去。”
孙策除了送信来,还送了个匣子,小乔莫名其妙,打开匣子看,里头是一捆线。
“这是什么意思?”小乔笑道。
周瑜没说话,片刻后答道:“收起来吧。”
“这不是放风筝用的线吗?”小乔又说。
周瑜说:“他的意思是,我是挂在厅堂里的那只风筝,他手里,握着牵着我的线,他让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小乔笑了起来,收起线。周瑜又叹了口气,回信给孙策,没有一个字,整张宣纸上面画了两个小孩在竹筏上放风筝。
直到六月间,小乔也怀孕了,周瑜大喜,马上写信,这回换了鲁肃登门。
鲁肃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喜事。在这之前,小乔也有身孕了?”
周瑜“嗯”了声,鲁肃说:“你娘和孙家老夫人点头了,若是一男一女,就指腹为婚。”
“两个男孩呢?”周瑜问。
“自然就是你和伯符这样了。”鲁肃说。
周瑜笑道:“这日子可不好过吧。”
鲁肃大笑起来,又正色道:“他要出兵讨伐荆州了。”
“现在不能去,”周瑜说,“恐怕今年有涝灾,万一长江涨水,回都回不来。”
鲁肃说:“这是去年大家都答应了的。”
“你看现在的雨,”周瑜说,“下个没完没了的。”
连日大雨,屋檐一直在朝下滴水,淅淅沥沥的。周瑜说:“这还不算,真下起雨来,荆州肯定也会得到消息。”
“刘表老了,”鲁肃说,“他那俩儿子又活得猪狗不如,现在不取,和拱手让给曹操有什么区别?”
“现在去取,”周瑜正色道,“也要取得到才行。”
鲁肃和周瑜相互沉默许久,鲁肃说:“你写信给他吧,没人劝得住他,何况是已经说好了的。”
周瑜说:“正有此意。”
“快当爹的人了,”鲁肃又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得心里有数。”
周瑜点头,回信过去。
这次孙策的书信却意料之外地简单,只让他不必操心,到时候管好后方就行。
周瑜接到信后,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即出发前往吴县。此时孙策正聚集了一众谋士,在研究进攻荆州的方向。
“你来了。”孙策笑道。
将近半年不见,孙策成熟了不少,仿佛带着成年人的沉稳,不再是当初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他嘴角带着些许胡须,朝周瑜点点头。
“今年入夏恐怕有暴雨,万一长江涨水……”周瑜说。
孙策摆手说:“不必担心,正想叫你过来。”
周瑜坐下,吕蒙朝周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
孙策放下地图,说:“我出征时,由你照看后方,小乔有孕在身,这边大乔由咱俩的娘照顾,你就来回负责吴县与丹阳数城,务必保证粮草供应。”
周瑜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水军由谁带?”周瑜问。
“张昭、朱治与鲁肃。”孙策说,“如果前线情况有变,再由你发兵支援,吴县交给谁我都不放心,现在由孙权代管,吕蒙为辅,一切变动,须得前往丹阳征询你的意见。”
“领命。”一众部将道。
“领命。”周瑜答道。
他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孙策叫他过来,是给他派命令,而不是询问他的意见。现在的孙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孙策,现在的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你要习惯。”
会后,鲁肃朝周瑜说。
“你要当心,”周瑜说,“这一仗绝不好打,虽然咱们的兵力占压倒性的优势,但危险往往就出在胜券在握之时。”
“我知道,”鲁肃答道,“但这一仗迟早要打。上个月张昭提议,先问过你的想法,主公当着一众人的面说,你没有野心,一定会劝。”
周瑜叹了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发兵?只是我们还有十年,这一仗若胜了,将直接将我们推到与曹操对垒的局势,而现在吴郡的情况尚不明朗……不说了,我走了。”
张昭沿着廊下过来,周瑜与鲁肃站直,朝他行礼,张昭回礼。
“子布兄。”周瑜说。
鲁肃连使眼色,周瑜却当作看不见,张昭寒暄了几句,周瑜又道:“这次的出兵,已经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吗?”
张昭想了想,无奈道:“我们没有说话的立场。”
周瑜说:“我有一事相求,请子布兄为我在主公面前进言。”
张昭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周瑜马不停蹄,当天又要回丹阳去,然而刚出城门,一骑快马就追了上来。周瑜侧头一看,正是孙策。
天空飘飞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并肩纵马疾驰,周瑜片刻不停,沿着官道一路前去。
“喂!”孙策笑着喊道。
周瑜冒着雨,回头看了一眼。
孙策说:“你在咒我出师不利吗?公瑾!”
“没有!”周瑜说,终于放慢了马速。孙策又说,“你还未曾祝我旗开得胜呢!”
“祝主公旗开得胜!”周瑜大声道,“步步为营,谨慎推进!”
孙策笑了笑,在雨中停了下来,周瑜拨转马头,表情严肃,看着孙策。
“还是那模样。”孙策笑着说,“唠唠叨叨,婆婆妈妈,能高兴点不?”
周瑜点点头,说:“我盼你得胜归来,不可贪功冒进。”
孙策说:“算了!讨到你的一句吉利话,我这就走了!”
孙策消失在雨里,周瑜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淋了一个时辰的雨,挪不开步去。
数日后,周瑜回到丹阳,孙策率领一万水军,四万骑兵,一万步兵亲征荆州,军报流水一般源源不绝送来,直接送到周瑜府内。周瑜看过后先做批示,再交予吴县执行,四轮信使快马加鞭,往来穿梭两地。
周瑜知道此战事关重大,甚至将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常常是两三个夜晚彻夜不眠,不住咳嗽。
深夜里,周瑜看得头晕目眩,咳了几声,小乔过来为他披上外袍,拍拍他的背。
“周郎,你多久没睡了?”小乔皱眉道,“再这么下去,孙郎没打完仗归来,你先得病倒了。”
“不妨。”周瑜又猛咳几声,喝过药汤,说,“待我看完军情就去睡。咳嗽是旧时落下的病根,待打完这仗,调养数月就好。”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又下了几场雨,小乔说:“我听信使说,这次长江上游涨水了。”
周瑜“嗯”了声,眉头深锁,答道:“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无功而返还算好的,最怕就是孙策陷在荆州。周瑜对上一次孙坚的进军,有着本能的恐惧,生怕这两父子都遭遇一样的困局。然而三天后,军情传来,这一次是飞羽带着信,直接停在了案前。
局势比周瑜所想的更为严峻—长江上游江水暴涨,酿成山洪,道路泥泞,崎岖难行,孙策在江陵城外吃了平生从所未有的一场大败仗。江水爆发,蔡瑁的水军与鲁肃交战,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一场战遇到塌方,困住了孙策的步兵与骑兵。
周瑜马上亲自前往吴县,派吕蒙前去接应支援。然而江水越来越汹涌,最后孙策不得不撤了回来。
大乔临盆在即,孙策一败涂地,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吴县。
孙策收兵之日,雷电横空而过,暴雨倾盆,回府后谁也不见,所有谋士都吃了闭门羹。
周瑜淋得浑身湿透,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
“出来喝酒吗?”周瑜问。
里面没有回答,周瑜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何直到现在还看不透?”
孙策的声音带着冷漠的意味,答道:“所以在出战前,周都督就知道此战必败了?”
谋臣们顿时一凛,都知道孙策吃了败仗回来,说不定要拿人开刀,却没有想到,会是最不可能被问责的周瑜。周瑜理所当然,似是早知有此一责,做了个手势,谋臣们就都散了。
周瑜独自跪在雨里,沉声道:“我听说袁绍率军争官渡时,唯一出面阻止他与曹操开战的人是他最亲近的谋臣,田丰。”
房内沉默。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周瑜头发搭着,一身官服全是水,湿淋淋地跪在雨里。
“结果袁绍出征前,”周瑜又说,“将田丰投入了大牢里,让他等自己获胜归来。”
“听到前线传来败仗消息时,狱卒恭喜田丰,说你算无遗策,主公果然败了,这次他回来,定会好好待你,田丰却大哭了一场,说,‘我命休矣!你以为以主公这样的人,打了败仗回来,还会留我性命吗?’”
“‘若主公得胜,说不定还会将我从牢房里请出来,奚落我几句,依旧让我服侍,现在落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周瑜撇去眼前迷蒙的水,又说:“是我未战先言败,斩了我不打紧。”
“但主公不可学袁绍。”周瑜又说,“唯有兼听谏言,方能少败。主公败了,我很高兴,毕竟不似昔年楚霸王项羽,平生未尝有一败,败之日,也是亡之时。如今荆州之战,无功而返,主公得以稍作喘息,重新规划。与曹操的隔江之战,也势必将推迟到至少十年后。”
“此乃好事。”周瑜被大雨淋得不住发抖,喘息道,“主公若恨我,就赐我一死吧,我的孩儿来日依旧由主公抚养……周家已有后,周公瑾这条性命,只要是交待在孙伯符手里,怎么死都一样,何时取去,却也无妨。”
“只要你高兴。”周瑜最后说。
连日担心受累,案牍劳神,殚精竭虑,这夜跪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已令周瑜达到了极限。当年从函谷关下与孙策一别归来时,周瑜便有伤在身,离开舒县前往寿春时,更是带病前行。
此刻,周瑜的身体终于再禁不起伤神,他在雨水里剧烈咳嗽,喘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死在院中,最后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孙策听到响动,开门出来。
“公瑾!”孙策大惊道,“快醒醒!”
数日后,周瑜醒来,却是在丹阳。孙策请了名医为他看护,本想留周瑜在吴县休养调理,小乔却忧心忡忡。小乔怀孕在身,大乔生怕她过度担忧,又不禁车马颠簸,引发小产,便将周瑜送回了丹阳。
“你这个病,说重,倒也不重。”大夫说,“然而心肺受损,来日却是缠人。”
周瑜点了点头,他也是学医出身,身体如何,自己说不得心里最清楚。大夫又道:“必须好好调养,否则到了四十岁以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小乔道:“周郎就是想得太多,该回舒县调养了。”
大夫说:“切忌情绪郁结,殚竭精神,少批公事,少喜,少悲,谨记。”
周瑜应了,大夫给小乔把脉,预测下产期,便收拾药箱走了。过得数日,周瑜已能行走,每天便披着袍子,呆坐在厅内,琴也不弹,对着厅外出神。
“来日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小乔问。
“让娘给起名字吧。”周瑜说,“要么问问伯符。”
小乔笑着说:“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让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先选个。”
周瑜“嗯“了声,又问:“吴县如何了?”
“那边闹过一次,”小乔答道,“也歇了会儿。鲁子敬来看过,说年前不会再发兵了,孙郎就是气闷,让人陪他去逛逛,作点抒解。娘说待孩儿出生了,再一同回去坐月子。”
“行。”周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