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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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注释】
①造口:即皂口,镇名。在今江西省万安县西南60里处。
②郁孤台:古台名,在今江西赣州市西南的贺兰山上,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而得名。
③清江:赣江与袁江合流处旧称清江。
④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为汉唐故都。这里指沦于敌手的宋国都城。
⑤可怜:可惜。
⑥无数山:这里指投降派(也可理解为北方沦陷国土)。
⑦毕竟东流去:暗指力主抗金的时代潮流不可阻挡。
⑧愁余:使我感到忧愁。
⑨鹧鸪(zhègū):鸟名,传说它的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啼声凄苦。
【译文】
郁孤台下这赣江的流水,水中有多少行人的眼泪。
我抬头眺望西北的长安,可惜只见到无数的青山。
但青山怎能把江水挡住,浩浩江水终于向东流去。
江边日晚我正满怀愁绪,听到深山传来声声鹧鸪。
【背景】
这首词为公元1176年(宋孝宗淳熙三年)作者任江西提点刑狱,驻节赣州、途经造口时所作。关于此词之发端,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有几句话非常重要,他说:“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自此起兴。”当时辛弃疾南归十余年,在江西任刑法狱颂方面的官吏,经常巡回往复于湖南、江西等地。来到造口,俯瞰不舍昼夜流逝而去的江水,词人的思绪也似这江水般波澜起伏,绵延不绝,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赏析】
辛弃疾此首《菩萨蛮》,用极高明之比兴艺术,写极深沉之爱国情思,无愧为词中瑰宝。
词题“书江西造口壁”,起写郁孤台与清江。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万安县西南六十里(《万安县志》)。词中的郁孤台在赣州城西北角(《嘉靖赣州府志图》),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得名。“唐李勉为虔州(即赣州)剌史时,登临北望,慨然曰:‘余虽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阙一也。’改郁孤为望阙。”(《方舆胜览》)清江即赣江。章、贡二水抱赣州城而流,至郁孤台下汇为赣江北流,经造口、万安、太和、吉州(治庐陵,今吉安)、隆兴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阳湖注入长江。公元1175-1176年(淳熙二、三年)间,词人提点江西刑狱,驻节赣州,书此词于造口壁,当在此时。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辛幼安词》条云:“其题江西造口壁词云云。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哲宗孟后,高宗伯母)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因此起兴。”此一记载对体会此词意蕴,实有重要意义。《宋史》高宗纪及后妃传载:建炎三年(1129)八月,“会防秋迫,命刘宁止制置江浙,卫太后往洪州,腾康、刘珏权知三省枢密院事从行。闰八月,高宗亦离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时金兵分两路大举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黄州(今湖北黄冈)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康、珏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载:“质明,至太和县(去吉州八十里。《太和县志》),又进至万安县(去太和一百里。《万安县志》),兵卫不满百人,滕康、刘珏皆窜山谷中。金人追至太和县,太后乃自万安县至皂口,舍舟而陆,遂幸虔州(去万安凡二百四十里。《赣州府志》)。”《宋史·后妃传》:“太后及潘妃以农夫肩舆而行。”《宋史·胡铨传》:“铨募乡兵助官军捍御金兵,太后得脱幸虔。”史书所记金兵追至太和,与罗氏所记追至造口稍有不合。但罗氏为南宋庐陵人,又曾任江西抚州军事推官,其所记信实与否,尚不妨存疑。况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锋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也未始无此可能。无论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祐太后被追至造口时情势危急,以致舍舟以农夫肩舆而行,此是铁案,史无异辞。尤要者,应知隆祐其人并建炎年间形势。当公元1127年(北宋靖康二年)金兵入汴掳徽钦二宗北去,北宋灭亡之际,隆祐以废后幸免,垂帘听政,迎立康王,是为高宗。有人请立皇太子,隆祐拒之。《宋史·后妃传》记其言曰:“今强敌在外,我以妇人抱三岁小儿听政,将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诏曰:“虽举族有北辕之恤,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独在。”《鹤林玉露·建炎登极》条云:“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陈寅恪《论再生缘》亦谓:“维系人心,抵御外侮”,“所以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故史称隆祐:“国有事变,必此人当之。”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穷追隆祐,东路金兵则渡江陷建康、临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此诚南宋政权出存亡危急之秋。故当作者身临造口,怀想隆祐被追至此,“因此感兴”,题词于壁,实情理之所必然。罗氏所记大体可信,词题六字即为本证。
“郁孤台下清江水。”起笔横绝。由于汉字形、声、义具体可感之特质,尤其郁(郁)有郁勃、沉郁之意,孤有巍巍独立之感,郁孤台三字劈面便凸起一座郁然孤峙之高台。词人调动此三字打头阵,显然有满腔磅礴之激愤,势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笔也。进而写出台下之清江水。《万安县志》云:“赣水入万安境,初落平广,奔激响溜。”写出此一江激流,词境遂从百余里外之郁孤台,顺势收至眼前之造口。造口,词境之核心也。故又纵笔写出:“中间多少行人泪。”行人泪三字,直点造口当年事。词人身临隆祐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国脉如缕之危,愤金兵之猖狂,羞国耻之未雪,乃将满怀之悲愤,化为此悲凉之句。在词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为行人流不尽之伤心泪。行人泪意蕴深广,不必专言隆祐。在建炎年间四海南奔之际,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无数伤心泪呵。由此想来,便觉隆祐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征。无疑此一江行人泪中,也有词人之悲泪呵。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长安指汴京,西北望犹言直北望。词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陆沉,独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犹杜老之独立夔州仰望长安。抬望眼,遥望长安,境界顿时无限高远。然而,可惜有无数青山重重遮拦,望不见也,境界遂一变而为具有封闭式之意味,顿挫极有力。歇拍虽暗用李勉登郁孤台望阙之故事,却写出自己之满怀忠愤。卓人月《词统》云:“忠愤之气,拂拂指端。”极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赣江北流,此言东流,词人写胸怀,正不必拘泥。无数青山虽可遮住长安,但终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东流。换头是写眼前景,若言有寄托,则似难以指实。若言无寄托,则遮不住与毕竟二语,又明显带有感情色彩。周济《宋四家词选》云:“借水怨山。”可谓具眼。此词句句不离山水。试体味遮不住三字,将青山周匝围堵之感一笔推去,毕竟二字更见深沉有力。返观上阕,清江水既为行人泪之象喻,则东流去之江水如有所喻,当喻祖国一方。无数青山,词人既叹其遮住长安,更道出其遮不住东流,则其所喻当指敌人。在词人潜伏意识中,当并指投降派。“东流去”三字尤可体味。《尚书·禹贡》云:“江汉朝宗于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江河行地与日月经天同为“天行健”之体现,故“君子以自强不息”(《息·系辞》)。杜老《长江二首》云:“朝宗人共挹,盗贼尔谁尊?”“浩浩终不息,乃知东极深。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故必言寄托,则换头托意,当以江水东流喻正义所向也。然而时局并不乐观,词人心情并不轻松。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词情词境又作一大顿挫。江晚山深,此一暮色苍茫又具封闭式意味之境界,无异为词人沉郁苦闷之孤怀写照,而暗应合上阕开头之郁孤台意象。正愁余,语本《楚辞·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楚骚哀怨要眇之色调,愈添意境沉郁凄迷之氛围。更哪堪闻乱山深处鹧鸪声声:“行不得也哥哥”。《禽经》张华注:“鹧鸪飞必南向,其志怀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鹧鸪》:“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鹧鸪声声,其呼唤词人莫忘南归之怀抱耶?抑钩起其志业未就之忠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实难作一指实。但结笔写出一怀愁苦则可断言。而此一怀愁苦,实朝廷一味妥协,中原久未光复有以致之,亦可断言。一结悲凉无已。
梁启超云:“《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艺蘅馆词选》)此词抒发对建炎年间国事艰危之沉痛追怀,对靖康以来失去国土之深情萦念,故此一习用已久陶写儿女柔情之小令,竟为南宋爱国精神深沉凝聚之绝唱。词中运用比兴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达到比兴传统意内言外之极高境界。其眼前景不过是清江水、无数山,心上事则包举家国之悲今昔之感种种意念,而一并托诸眼前景写出。显有寄托,又难以一一指实。但其主要寓托则可体认,其一怀襟抱亦可领会。此种以全幅意境寓写整个襟抱、运用比兴寄托又未必一一指实之艺术造诣,实为中国美学理想之一体现。全词一片神行又潜气内转,兼有神理高绝与沉郁顿挫之美,在词史上完全可与李太白同调词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