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虎患发生后老象王为自己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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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像一条青蛇,在乌黑的云层间游动。狂风吹得落叶和尘土漫天飞舞。一个霹雳下来,震得山峦瑟缩颤抖。热带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戛尔邦象群四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聚集在一座名叫猴岭的山顶上。对象群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猴岭地势高,四周都是洼地山谷,极易遭到雷暴的袭击;山 顶面积不大,四十多头象待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真要落下一个雷,就会倒毙一串生命。戛尔邦象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惨祸。好几头老象眼睛里流露出焦虑和恐 惧。好几头乳象惊慌地躲到母象的长鼻下。所有的象都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老象王火扎,希望它能发出撤离猴岭的吼叫。
沿着猴岭右侧那条宽阔的雨裂沟下到山谷,就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钟乳溶洞,可以容纳整个象群,躲避热带暴雨的袭击。
老象王火扎神情凄楚地站在一丛凤尾竹下,它的面前躺着刚刚被老虎咬断喉管的乳象丫丫。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上的丫丫,根本就没感觉到游蛇似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
雨点终于掉下来了,冲刷着乳象丫丫被虎牙撕裂的脖颈。伤口上已经凝固的血渐渐稀释流动,地上漫流开一股殷红的血水。丫丫还没完全死绝,被冷雨一浇,一 只小蒲葵叶般的耳朵竞抽搐起来。火扎眼睛一亮,急忙伸出长鼻钩住丫丫的脑壳,竭力想把丫丫扶起来。它的努力当然是徒劳的,好不容易把丫丫的脑袋扳正了,稍 一疏忽,又咚的一声滑落到地面。
火扎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努力着。
一头名叫莎叭的母象走过来,用长鼻缠住火扎的长鼻,劝慰老象王不要再伤感。莎叭是丫丫的生母,宝贝被老虎咬死后,它眼里的泪就没有干过。但它不愿因自己宝贝的死而让整个象群都暴露在可怕的雷区。
火扎不耐烦地甩脱了莎叭的鼻子。
莎叭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宽阔的象嘴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咿呀呜噜咿呀呜噜。象有象的语言,较之人类的语言,象的语言要简单得多,象是靠声音 语言辅助身体语言来交流思想感情的。把母象莎叭的身体语言和声音语言综合翻译,大意是说:尊贵的王啊,慈悲的王啊,我知道你为丫丫的不幸而悲痛欲绝,但这 是天灾人祸,死的不能再复生,请节哀保重,赶快率领象群到深谷去躲避暴雨吧!
母象莎叭天真地以为,老象王火扎是在为丫丫悲哀,为丫丫伤心。
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
身为象王,火扎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见惯了杀戮与死亡,不可能会对一个普通的死亡事件特别动感情的;老虎是象群的天敌,发生虎患,并不稀罕,它没 有失职的内疚;象群实行的是群居群婚,小象只认其母不知其父,在公象意识中,根本没有那种血脉相袭的血缘父爱,火扎心里当然也不会产生慈父哀悼幼女的深 情;莎叭在象群中是姿色极一般的母象,不受火扎宠爱,也不需要陪绑式地去悲伤一场。
某些群体,首领为了笼络感情,为了增强群体的凝聚力,也为了树立自己宽仁慈爱的形象,往往对下属的死亡假惺惺地掉几滴泪,或忸怩作态地悲恸一番。但老象王火扎已完全没必要演这类戏了;它在位三十多年,早已建立起足够的威信,地位不可动摇。
火扎久久沉浸在哀伤中不能自拔,是有特殊原因的。丫丫的死像是一面镜子,火扎在镜子里照出了自己的衰老与昏聩。
那只华南虎并不见得特别凶悍,特别狡猾,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天色昏暗,飞沙走石,象心涣散,蹿进象群来袭击乳象也并不是别出心裁的绝招,而是老虎惯 用的伎俩。然而,它火扎却未能阻挡住老虎的暴虐。由于野象谷周围前几天就发现老虎的踪迹,象群已有防范措施,每头乳象身边都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大公象做保护 神,火扎的守护对象就是丫丫。它伤心欲绝,是因为那只华南虎不去咬待在其他大公象身边的乳象,而是把攻击的目标选中它身边的丫丫。它了解老虎的品性,畏惧 年轻力壮的大公象的尖牙、巨足和长鼻,袭击前总要在暗处观察掂量再三,挑最差劲最薄弱的环节进行突破;老虎虽然号称山林之王,其实本质上也是欺软怕硬的家 伙。那双眼珠子蓝得像波斯猫的华南虎偏偏挑中它火扎,足见天敌的眼力是一杆极厉害的秤,准确地称出了它生命的衰微与力量的弱小。
蓝眼虎在袭击丫丫时,并没有什么能使火扎聊以自慰从而保持心态平衡的高妙策略。老虎突然从茂密的竹林背后蹿出来,趁它火扎正在掘食一支笋子,穷凶极恶 地扑向丫丫。丫丫吓得尖叫起来。它听见了,也看到了,立刻扔下挖了一半的笋子回身援救。要是它反应敏捷些,动作麻利些,本可以撅着象牙在半道上拦截并驱赶 老虎的;不管怎么说,虎面对体格比自己魁伟近四倍的大象,不可能像攻击绵羊那般肆无忌惮,虎袭击象群通常抱有一种侥幸心理,稍遭反击,便会逃之夭夭。可在 这节骨眼上,它火扎急忙转身时,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动作太猛引起头昏脑涨,突然两眼发黑,闪了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它失去了宝贵的拦截时机。等它清 醒过来,蓝眼虎已扑到了丫丫身上。它吼叫着奔过去。这时,虽然形势险恶,虎爪已撕破丫丫的脊背,但虎牙还没有咬着喉管,仍有可能把丫丫拯救出来。好几头大 公象已闻讯赶来了,正在途中;只要它能挥舞象牙和长鼻与虎周旋几秒钟,大公象们一到,象多势众,蓝眼虎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继续逞凶。它几步便跨到扭成一 团的蓝眼虎和丫丫旁,先抡起长鼻朝虎眼扫去,想一下子把蓝眼虎扫成瞎眼虎,遗憾的是扫偏了,不但没扫瞎那双蓝色的虎眼,倒扫在丫丫的脸上;本来丫丫朝左拧 着脖子歪着脸,竭力躲避从右侧噬咬的虎口,被火扎的长鼻一扫,反倒把柔嫩的脖颈给扫进虎口去了。蓝眼虎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住奉送到嘴边的丫丫的喉管。丫丫四 条小腿猛力踢蹬,垂死挣扎。火扎急红眼了,低着头,撅着象牙,朝虎腰捅去。蓝眼虎只朝前一拱,便很轻灵地闪开了。它用力过猛,朝前冲出好几步,象牙深深地 扎进一棵竹子里,等它费劲地拔出象牙,蓝眼虎已咬断了丫丫的喉管,一阵风似的逃远了。
一个球状闪电落到猴岭东侧一座孤峰上,一棵千年云杉被炸得四分五裂,山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乳象们吓得呜呜乱叫,整个象群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但慑于象王的威严,没得到火扎首肯谁也不敢擅自撤离。
母象莎叭用鼻子折断一根树枝,轻轻地盖在丫丫身上。
火扎这才抬起脸,看看电闪雷鸣的天空,又看看乱成一锅粥似的臣民们,翘起长鼻示意性地甩摆两下,于是,象群像得到特赦似的急忙下到深谷的石钟乳溶洞中去避雨。
老象王火扎仍默默地站在丫丫身旁,像个虔诚的守灵者。直到暴雨将它全身淋得湿透,直到丫丫一动不动,声息全无,这才步履缓慢地离开山顶。
雷雨过后,猴岭传来虎洋洋得意的啸叫声,谁心里都很明白,那是蓝眼虎在撕食可怜的乳象丫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