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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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就在我这么想时,曼晃与雪豹在巉岩前相遇了。曼晃猛烈咆哮,颈毛恣张,像只发怒的狮子。雪豹当然也不甘示弱,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吼叫。藏獒与雪豹目的相同,想把对方吓唬走,自己独霸美味佳肴。据我所知,藏獒虽然高大威猛,但与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相比,力量仍有差距。一般来说,两只藏獒才能制服一只雪豹,倘若一对一较量,藏獒很难与雪豹抗衡。

雪豹杀气腾腾扑冲过来,血盆大口照准曼晃的狗头咬去。我想,面对像雪豹这样超级杀手的进攻,曼晃或许会知难而退,夹起尾巴溃逃。可我想错了,这真是一条罕见的猛犬,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与雪豹咬成一团。豹吼狗嚎,尘土飞扬。

藏獒毕竟不是雪豹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曼晃脸被豹爪撕碎了,背脊也被豹牙咬得鲜血淋漓。雪豹嘴角塞满狗毛,攻势越来越猛烈。曼晃不得不跳出格斗圈,以躲避雪豹凌厉的攻击。雪豹衔尾追击。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曼晃虽然转身奔逃,但那根尾巴却仍竖得笔直。狗尾巴是狗情绪的晴雨表,兴奋,愤恨,恐惧,胆怯等情绪都会在尾巴上显示出来。假如曼晃因为恐惧而无心恋战,尾巴应该像条死蛇般垂挂在两胯之间;它尾巴竖得笔直,表明不是因伤痛而溃败,而且是策略性避让,其内心仍斗志昂扬。

雪豹在后面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穷寇勿追,对雪豹来说是很明智的做法。雪豹与藏獒格斗虽然略占上风,但并非占有压倒的优势;如果一味纠缠撕咬,雪豹或许最终能将藏獒咬死,但却要冒自己也被咬残的风险。对雪豹而言,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只要能把竞争对手驱赶走,独享母岩羊和那只羊羔,就是大获全胜。

雪豹朝曼晃背影吼了几嗓子,倏地一个转身,突然蹿高,跳上蛤蟆状巉岩。它起跳的位置十分理想,刚好是在母崖羊的侧面。等到母崖羊听到动静,拐动羊头摇晃犄角想来布防,已经迟了,雪豹已登上巉岩。这时候,母崖羊还没完全丧失地形上的优势,雪豹站在巉岩边缘,母崖羊站在巉岩顶部,居高临下与雪豹对峙。

母崖羊冲动地想用犄角抵撞雪豹,可又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跃跃欲撞,却又不敢真的撞过来,站在那儿踌躇不前。

雪豹虽然站在巉岩边缘,地势倾斜且背后就是百丈悬崖,但豹爪具备锐利且能伸缩自如的指爪,能在笔直的树干上上蹿下跳,能在陡峭的悬崖上如履平地,当然也就能稳稳当当的站立在巉岩上。雪豹眯着残忍的眼睛,身体屈蹲,一只前爪划地面,嚓嚓嚓,令人想起磨刀霍霍这个词,我当然晓得,它即将向面前的母岩羊发起攻击了。

我使用的是12倍军用望远镜,清晰度很高,我看见,母岩羊那双秀美的羊眼泪光朦胧,显示其内心极度恐惧。我完全能预料到几秒钟后所要发生的事情,那是雪域荒原常见的一幕:雪豹会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母岩羊头顶那两支长约半尺琥珀色的犄解根本无力抵挡雪豹的进攻,豹爪在羊脸上用力掴打,母岩羊就全被打得晕头转向而跌倒在地,豹嘴就会无情地咬住母岩羊的喉管使其窒息而亡,而衰草丛中那只还站不起来的羊羔,也就成了雪豹一道入口即化的甜美点心。

雪豹的身体呈流线型,前后微微跃动着,眼瞅着就要发起致命攻击了,突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曼晃仿佛吃了豹子胆似的,跟在雪豹屁股后面也蹿上巉岩去,狺狺怒嚎,趁雪豹来不及转身之际,竟然在雪豹屁股上咬了一口。

雪豹勃然大怒,不得不回转身来对付曼晃。雪豹与藏獒又在巉岩上展开激战。在向外倾斜的巉岩边缘打斗,其惊险程度不亚于在钢丝绳上翻跟头。有一半以上的巉岩边缘,是突兀在山崖外面,稍有不慎就会滚落百丈深渊。这地形对曼晃来说,更为不利。狗爪的抓扣能力远不及豹爪,再粗糙的树皮,狗也无法爬上去。狗在斜地坡上保持平衡的能力比豹差多了。显然,在巉岩上搏杀,曼晃更处于劣势境地。

雪豹频频攻击,迫使曼晃退却,曼晃退到巉岩边,再退两三步的话,就有可能坠岩了。曼晃仿佛也明白这一点,不顾一切地迎上去,与雪豹扭成一团。豹与狗在倾斜的巉岩边缘打滚。在豹与狗的激烈厮杀时,母岩羊瞪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力量对比毕竟有差距,雪豹不知怎么就咬住曼晃的腿,曼晃哀嚎着拼命挣扎。殊料雪豹突然松开嘴,并用脑袋顶曼晃的腰。曼晃一下子弹射出去,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巉岩边缘。它的两只前爪还抓住巉岩上的石缝,两只后爪已滑出巉岩,上半身还在悬崖上,下半身已滚出悬崖外,整个身体悬挂在巉岩边缘。

底下就是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就是死神居住的另一个世界。曼晃受了伤,假如没有谁帮助它的话,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爬上巉岩来。

雪豹银白色的胡须抖动着,眼角和嘴角大幅度上翘,显得非常得意。它迈开矫健的步伐向危险中的曼晃走去。它只需要走拢去,举起犀利的豹爪子照准狗脸掴一掌,曼晃就会坠下深渊。从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别说狗了,就是乌龟也会摔成八瓣的。

雪豹几步便来到曼晃跟前,豹脸生动地狞笑着,举起一只豹爪。几秒钟后,曼晃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雪豹消灭了竞争对手,便可不受任何干扰地猎取母岩羊与那只羊羔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去帮助曼晃。

它现在的处境,我除了开枪射杀雪豹,是不可能让它转危为安的。雪豹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决不会为了一条狗而去伤害一只珍贵的雪豹。再说了,这只渡魂失败的藏獒性格乖戾凶暴,缺点多于优点,我已对它有厌烦遗弃之心。性格即命运,残忍导致毁灭,这是它自找的,与我不相干。

雪豹的爪子举到空中,尖利的指爪已经从爪鞘中伸展出来,像几柄锋利的小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雪豹背后闪出一条红色的身影,就像刮起一股眩目的狂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狂飙已撞到雪豹身上。雪豹惊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悬崖边缘冲去。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母崖羊用短短的犄角撞击雪豹的胯部。

母崖羊撞得既准且重,两支犄角刺进雪豹的胯部,一下就把雪豹冲出一米远,雪豹整个身体横在巉岩边缘线上,只要再往前去三寸,便掉到悬崖去了。母崖羊绷紧后腿继续发力,当然是想一举成功,把滞留在边缘线上的雪豹顶出巉岩去。发怒的红崖羊力气不小,雪豹确实又被往前顶了三寸。但雪豹毕竟是雪豹,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就在被顶出巉岩的一瞬间,突然急旋豹腰,身体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的拐弯,两只前爪抓住了母崖羊的肩胛,豹嘴摸索着欲咬羊嘴。奇怪的是,雪豹的血盆大口明明已经碰到羊嘴,却没有狠命噬咬,只是朝羊嘴呼呼喷吐粗气,用粗糙的豹舌情侣似的舔吻羊唇。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相信这样一条定律:动物的任何异常行为,目的都是为了确保生存。雪豹之所以在豹嘴触碰到羊嘴后衔而不咬,并非慈悲或客套,而是为了拯救它自己的性命。假如现在就咬羊嘴,母崖羊在这个位置窒息倒地,极有可能连羊带豹一头栽进百丈深渊。雪豹之所以朝羊嘴喷吐气息并用豹舌摩挲羊唇,目的是要用豹嘴那股血腥的气流来搅乱母崖羊的神经,迫使母崖羊退却,从危险的巉岩边缘线退到安全地带。换句话说,雪豹是在用特殊的方式,企图让母岩羊驮着它撤离这随时都可能坠涯身亡的地方。

这很狡猾,这很聪明;这很卑鄙,这很智慧。

母崖羊往后退了半步。食草动物天生厌恶食肉猛兽身上那股血腥的杀戮之气,强行被豹嘴舔吻,必然会魂飞魄散,本能地要往后躲避。雪豹两只后爪本来处在悬空状态,此时已勉强可支立在巉岩边缘线上。倘若母岩羊再往后退半步,雪豹两只后爪就可在巉岩上站稳。一旦雪豹消除雾栽落深渊的威胁,毫无疑问,就会咬杀母岩羊。

那壁厢,曼晃仍悬跺在巉岩边缘,怔怔望着激烈搏斗的羊和豹发呆。

母崖羊急促地呼吸着,再次举起蹄子,欲往后退却。雪豹得意地狞笑着,便加大剂量地往羊鼻和羊嘴喷灌血腥气流。悲剧就要发生,杀戮就要开始,红崖羊就要母死子亡,雪豹就要化险为夷。就在这节骨眼上,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母崖羊突然停止了退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咩叫,四肢弯曲,用足全身的力气往前蹿跳。虽然它身上驮着沉重的雪豹,但危急时刻迸发出来的力量却是惊人的。我看见,母崖羊头顶着雪豹,身体蹿出巉岩半米多远。虽然空间距离仅有半米远,却由生存迈向了死亡。我在望远镜里看得非常清楚,母崖羊跃出巉岩,在空中短暂停留,雪豹的脸恐怖地扭曲了,两只豹眼睁得老大,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刹那,母崖羊与雪豹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像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

十几秒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不难猜测母崖羊跳崖的动机,面临强敌,生存无望,惟有同归于尽。

这时,藏獒曼晃挣扎着从边缘线爬上了巉岩。它狗毛凌乱,狗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惊恐,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狺狺吠叫。它的声音嘶哑破碎,就像一直变调的破喇叭。它命大福大,它还活着,它有理由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