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洗清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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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眉儿重新回到猎户寨,村民们有的人慑于村长的威望,敢怒不敢言;有的人碍着阿蛮星的面子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后指指戳戳,抱怨阿蛮星又把祸害带回寨子来了。人和狗都还对它它怀有戒心,见着它的身影就吆喝自家的鸡赶快进窝。

过了十几天,突然又发生了一起家鸡失窃事件,差点断送了白眉儿猎狗的锦绣前程。

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下午,白眉儿蹲在阿蛮星家的院门口,忠诚地执行着主人交给它的看家护院的任务。突然,巫娘心急火燎地跨进门来。

“汪汪汪”,它拦住巫娘。没有主人的同意,谁也不能进木屋去。

“你这个偷鸡贼,滚开!”巫娘怒喝道,抬起脚就要朝它狗脸上踢。

它很生气,这也太蛮不讲理了!那脚眼看就要踢到它脸上了,它并不躲闪,瞄准那脚嗖地一口咬去,咬住鞋,像拔萝卜似的将鞋从巫娘的脚上拔了下来。

“你这豺狼坯子,偷鸡不过瘾,还想吃人哪!”巫娘赤着一只脚,狼狈地在雪地上颠颠跳跳。

白眉儿衔着那只红颜色的绣花棉鞋,像炫耀战利品似的在空中摇了两圈,然后,身体朝前耸了耸,“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嚎,意思很明显,是在警告对方:别再自找没趣了,不然的话,第一口咬掉鞋子,第二口恐怕就会咬掉脚了。

巫娘紧张地退后一步,突然举起双手仰起脸,呼天抢地般地嚷开了:“大家快来看哪,豺狼要吃人了啊!猎户寨倒底还有没有王法了呀?到底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呀!”

正在里屋擦拭猎枪的阿蛮星被巫娘的耍泼声惊醒,披着上衣,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重重地踹了白眉儿一脚,喝道:“混账东西,你怎么敢随便咬人?快,把鞋子还给巫娘。”

白眉儿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主人吩咐了,也只好服从,把红色绣花棉鞋吐还在巫娘面前。

巫娘金鸡独立,跳呀跳呀跳呀跳,好不容易才把鞋给穿上了。

这时,好多人听到巫娘的叫喊,都跑来瞧热闹。

“巫娘,出什么事了?”阿蛮星赔着笑脸问。

“我说大村长,你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本事泡到江里淘金,也没本事跑到山上打猎,养几只鸡婆,全指望它们下蛋好换柴米油盐,这倒好,今天被偷掉一只,明天被偷掉一只,这不是在往死里整我们吗?”

“你是说……”阿蛮星眉头皱了起来。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苦安子不晓得它是豺狼投的胎,糊里糊涂把它买回来,这还情有可原;可你阿蛮星明明知道它是偷鸡贼,还硬要化大价钱把它从狗贩子手里赎回来,这不是存心要把猎户寨搅得鸡犬不宁吗?”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请你说清楚些。”

“我的大村长,就在半个时辰前,我的一只黑脚杆白母鸡下了一个蛋,我还撒了一把苞谷犒劳它。后来我进厨房煮猪潲,也施就一袋烟的工夫吧,再到院子,就不 见了我的黑脚杆。天下着雪,鸡婆胆小,不会跑远的。我眼皮直跳,心想有祸了。便在院子里到处找。果然发现鸡窝背后的篱笆墙根有个洞洞,洞口满是白鸡毛。我 可怜的黑脚杆,还是个下蛋鸡呢,就让千刀万剐的偷鸡贼给糟蹋了。”

“巫娘,你是说我的白眉儿半个时辰前到你家偷了鸡?”

“不是它还会是谁?这豺狼坯子来猎户寨前,寨子里哪里有过三天两头丢鸡的事?”

“可我的白眉儿从中午起就一直待在家里头,没出过门嘛。”

“你每秒钟都盯着它啦?我刚才进这院子时你就在里屋忙你自己的事嘛;我家离你家那么近,放个屁声音都传得过去,它溜过去偷鸡,一转眼就可打来回,你还不是被它蒙在鼓里?”

“来,过来!”阿蛮星朝白眉儿招招手,等白眉儿走到身边,突然抓住它两只前腿,一下把它掀翻在地,把它的爪子一只只翻转来看,又扳开它的嘴,朝嘴腔里瞄 了瞄,又用鼻子嗅了嗅,“瞧它的爪子,没有鸡毛也没有血迹;瞧它的嘴,干干净净,连血腥味也没有。要真是半个时辰前偷过鸡,总该留下些痕迹的。”

“哎哟,我的大村长,爪子在雪地上擦擦,嘴含口雪水漱漱,不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吗?”

“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总不能凭空猜测吧。”

“天哪,”巫娘突然捶胸顿足哭起来,“大家都来评评理,豺狼坯子偷了我的鸡,村长不为民做主,还要包庇贼,我今后还怎么活呀!”

“有话好说,哭什么哭嘛。”麻鲁大叔不满地瞥了巫娘一眼说。

“阿蛮星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兴许有时会犯糊涂,但绝不会做缺德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巫娘,你别哭,我绝没有要包庇的意思。要真是白眉儿偷了你的鸡,我一枪崩了它的脑袋。可是……”阿蛮星使劲搔着脑壳,“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它不会说话,就随便冤枉它。”

“冤枉它?”巫娘停止干号,眼睛瞪得溜圆,“半个月前我们在酒鬼苦安子家里抓住它,当场搜出被它咬死的红冠花翎大公鸡,莫非也是冤枉它了不成!”

“那是过去的事,它还没到我家来呢。”

“猫沾过腥,见到鱼还会不吃吗?这豺狼胚子偷过鸡,尝到过甜头,见到鸡还能不动坏脑筋吗?别说畜生了,就是人,一旦做了贼别说十天半月别指望他们改邪归 正,就是政府用大牢把他们圈个十年八载的,又有几个出来后不重犯前科的?我早用祖宗留下的那串走兽膑骨念珠掐过,这白眉家伙就是豺狼投的胎,生来就是黑心 黑肝黑肺,能不千坏事?”

“说得也是,”酒糟鼻在一旁点着头说,“江山易移,秉性难改啊。”

“不是亲眼瞧见的事,都很难说啊。”麻鲁大叔说,“山前山后爱偷鸡的野兽多着哩,灵猫、红狐、果子狸、黄鼠狼,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可能会摸到寨子来偷的呀。”

“大白天的,它们有这份胆量吗?你们打过猎的都知道,灵猫和红狐都是夜游神,白天轻易不出窝的。果子狸和黄鼠狼身上那股恶臭,连人的鼻子都瞒不住,还瞒 得住狗?我的冰冰就在屋里跟小孩玩呢,它什么也没闻到。能在人和狗的眼鼻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鸡偷走,不是惯贼谁有这等能耐?”

“我总觉得这白眉狗不像你们说的这般坏。”麻鲁大叔说,“说它偷鸡,总得拿点证据嘛。”

“不信你们可以到我家去看看,篱笆墙根那个洞洞上还留有豺狼坯子的毛呢。”巫娘振振有词地说。

“走,看看去。”阿蛮星在白眉儿脖子上系了根麻绳,拉着它一起走。

巫娘家离阿蛮星家挺近,在青石板小路上拐个弯就到。

白眉儿并不知道巫娘是来上门告状的,它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它被主人牵着走进巫娘家的院子,牵到鸡窝背后,一眼就看到篱笆墙有个洞洞,洞口有许多凌乱 的白鸡毛。它在这种事情上反应极快,立刻明白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偷鸡案。它想,主人把它牵到犯罪现场,一定是考验它嗅觉是否灵敏,胆识是否出众,一句话, 是要它来破案的。它很兴奋,它到新主人阿蛮星家已经十几天了,吃了睡,睡了吃,看家护院,轻松得就像住进了疗养院。它不是从小享惯清福的哈巴狗,它是猎 狗,猎狗的品性就是感恩图报,它只愁没有机会给主人效力。让它来破偷鸡案,正好发挥它的长处,不仅能为主人效力,还能表现自己的才华,何乐而不为呢。

它立刻冲到洞洞哪儿,鼻子贴在地上,认真嗅闻起来。狗的鼻子比人的鼻子要高明许多倍,它在篱笆墙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狐骚味,十有八九是狐作的案。但它还不 敢肯定,还应当钻出篱笆墙去,进一步的踏勘侦察,看看雪地上有没有贼留下的足迹,如果有的话,它就循着足迹去追踪。它想钻洞洞,但脖子上系着麻绳,妨碍了 它的行动。“汪,汪汪汪”,它高声叫起来,是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

“看见没有,”巫娘双手叉腰,神气得就像法官在宣判,“这豺狼坯子认得这地方,大呼小叫的,做贼心虚了。”

“巫娘,你说的有狗毛,在哪里?”

“你自己看吧,就在洞口的篱笆上呢。”

麻鲁大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篱笆上取下两撮毛来,摊在手掌上,亮给众人看。那毛细细密密,有点泛红。

“红狐身上的毛也和这差不多哩。”

“我早说过了,大白天的,狐怎会出洞来找食?”

“我看,是有点像白眉儿身上的毛。”

“难说哩,几根毛能看得出什么名堂?”

“从白眉儿身上也拔一撮毛下来,比比看嘛。”

阿蛮星动作粗鲁地从白眉儿背上揪下一撮毛,白眉儿疼得龇牙咧嘴。生拔狗毛,想做刷子吗?

阿蛮星将拔下来的毛也摊在手掌上,和麻鲁大叔的手掌伸在一起。

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能定案。

“瞧,这两种毛都黄里泛红,毛尖都是金红色,确实挺像的。”酒糟鼻咂着嘴说。

“粗细不匀哩,长短也不齐整。”麻鲁大叔说。

“哪条狗身上的毛都是一般粗细一般长短的?腿毛和背毛,颈毛和尾毛,当然长短粗细不一样的啰。”

白眉儿不知道人们正在像陪审团一样裁决它的命运,它还在汪汪叫着,想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呢。

突然,主人将麻绳紧紧拽起,勒得它两只前爪腾空,好不舒服。主人又使劲按着它的脑袋,往篱笆墙洞上撞,咬牙切齿地说:“畜生,是不是你干的坏事?你说,是不是你偷的鸡?”

白眉儿做阿蛮星的猎狗已经快半个月了,阿蛮星对它一直和颜悦色,从没大声叱责过它,现在突然粗暴地勒它的脖子,它立刻意识到发生了非常事件。虽然它听不 懂阿蛮星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从阿蛮星铁青的脸,愤怒的眼神和恶狠狠的口气里,知道阿蛮星是在责问它,而且知道责问的内容与与眼前这桩鸡的 失窃案有关。假如真是它偷的鸡,再严厉的惩罚它也没意见,但它自从追随新主人阿蛮星后,早就发誓不再干窃贼的勾当了,现在平白无故受到冤枉,心里难受得就 像盘着一条眼镜蛇。它狂吠乱叫,想倾吐心中的冤屈,想表明自己的清白,结果却适得其反,它越急于表白,人们的偏见就越深。

“瞧这豺狼坯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敢说,连人都敢吃哩。”

“要不是它偷的鸡,没必要叫得这么凶。”

白眉儿感觉到脖子上的麻绳越勒越紧了,证明自己的表白无效。它不能束手待毙,更不能狗急跳墙去咬主人的手,只有四只狗爪在地上乱刨,脸朝着篱笆墙根那个豁口,身体竭力做出要向洞外蹿出去的模样,要让主人明白,它是无辜的,它要出洞去捉拿真正的贼。

“勒,勒,勒死它,勒死了就少了一个祸根。”酒糟鼻说。

“这豺狼坯子,活该让它尝尝绞刑的滋味。”巫娘说。

“村长,来,我来帮你勒,”酒糟鼻摩拳擦掌地说,“小心这畜生会反咬你一口,小心狗屎脏了你的裤子。”

阿蛮星挡住了酒糟鼻,若有所思地望着白眉儿。白眉儿的舌头已经被勒出口腔了,却仍然是一副急于蹿出洞去捉贼的姿势。

突然,阿蛮星松开了手,说:“我看,它是想钻出墙去,或许是想去追捕真正的偷鸡贼。”

“汪汪汪”,麻绳一松,白眉儿透过气来,立刻朝篱笆墙外发出一长串吠叫,这是发现猎物踪迹的报警。它一次又一次猛烈朝洞口扑蹿,告诉主人自己急不可耐想要冲出去追撵。

“应当给它一个机会。”阿蛮星沉思了一会说。

“它是在贼喊捉贼!”巫娘说。

“我觉得我还是了解它的,我不大相信它会背着我来偷鸡。”阿蛮星说着,动手解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

“村长,你这是放虎归山哩。”酒糟鼻说。

“村长?你刚才已经差点勒死它,它会记仇的,放了它,怕再也不会回来了。”独眼阿炳说。

“放它容易,再想逮它就难啦。”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你放了它,这畜生溜走了,谁来赔我的鸡呀?”巫娘说。

“给它一次机会。”阿蛮星斩钉截铁地说,“要是它逮不着偷鸡贼,证明就是它偷的,巫娘你别着急,我负责赔你的鸡;要是它溜走了,我负责把它捉拿归案。我阿蛮星说话是算数的,大家放心好了。”

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解开了,它在阿蛮星的膝腿间绕了一圈,感激主人对对自己的信任,感激主人给了它一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然后,钻出篱笆洞,冲进风雪笼罩的山野。

人们习惯把狐称之为狐狸,其实这是一种自作聪明的乱点鸳鸯谱。狐就是狐,狸就是狸,属于毫不相干的两种动物。

偷鸡的狐应当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白眉儿想,可是,出了篱笆墙后,它在地上搜寻,却发现到处都是人的脚印和狗的爪印,早就把狐的足迹覆盖掉了。很明显,出事后巫娘家的冰冰和寨子里其他狗已经来看过现场,它们未能到贼,却搅乱了地上的足迹。

唉,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它只好跑出寨子,以寨子为轴心,大范围绕圈寻找。这办法很笨,很吃力,好比大海捞针。雪花飘舞,很快打湿了它身上的狗毛,冷得直发抖。它咬着牙,在雪地上仔细嗅闻查看。

绕到寨后那座小石山上,突然,它看见斜坡上有两行足迹。这足迹被风雪涂抹,模糊不清,时断时续,但还是能辨认出来,形如梅花,细小如枣,还依稀能闻到一 股狐骚气,不会错,就是偷鸡的狐留下的爪痕。从足迹看,好像有两只狐。足迹的一端通往寨子,另一端伸向石山背后那片杂树林。狐的尾巴终于快要揪住了,白眉 儿心头一阵狂喜,热血沸腾,竟不觉得冷了,立刻顺着雪地上的足迹飞快追去。

足迹在杂树林里绕来绕去,不知怎么搞的,两只狐的足迹变成了一只狐的足迹。另一只狐似乎插翅飞走了。不管它,白眉儿想,能逮着一只狐也是好的,也能向主人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它继续跟踪追击。

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天色暗下来了,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追加了一层暮霭,更显得凄迷沉重。它仍坚定不移地朝前追踪,对它来说,没有第二种选择,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一追到底。那偷鸡的狐也真是怪,跑那么多路还不歇脚,地上的足迹仍在向前延伸,似乎永无尽头。

追着追着,白眉儿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头,方向似乎出了差错,刚才是朝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怎么现在反过来了,背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咦,怎么又到寨后 那座小石山的斜坡了?起点变成了终点,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望着雪地上狐的足迹,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狡猾的狐在杂树林里跑了个O,一个永无止境的圆 圈;对狗来说,这等于布下了一个迷魂阵,若继续追,只能是循环兜,重复一个零。

零就表示无,狗对这一点还是明白的。

天色愈来愈 暗,雪也愈下愈密,它中了狐的圈套,再追下去只能是白费力气,不会有任何结果。刚才是被胜利的希望鼓舞着,忘了饥饿与寒冷,现在胜利的希望变成泡影,精神 一垮,饿的感觉和冷的感觉便加倍袭来。身上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西北风一吹,冷得骨头嘎巴嘎巴响,中午那餐饭早变成狗屎屙出去了,肚子早就叽里咕噜唱起了 空城计。

它垂头丧气往寨子走,它想回家,主人的木屋里有温暖的火塘,瓦盆里有可口的狗食,院子的墙根下有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的狗棚;它累了,它好想回家在火塘边烤干淋湿的狗毛,饱饱地吃一顿,然后钻进温馨的狗棚舒舒服服睡一觉,养精蓄力,明天再继续寻找偷鸡的狐。

它走到寨子口,主人木屋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刺了它一下眼睛,它突然清醒过来;它没逮着偷鸡贼,就这样回家,能行吗?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疑它是偷鸡贼, 主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放它出来捉贼的,它只有捉到贼,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它这样空着手回去,即使主人肯原谅它,村民们也绝不会放过 它的,他们会说它在弄虚作假,会说它是贼去捉贼压根儿就是想蒙混过关,会说它狡诈无比理应千刀万剐。它没长着人嘴,无法把狡猾的狐用足迹在雪地布下个迷魂 圈它追得精疲力竭又回到起点这般曲曲折折告诉村民们。即使它能告诉,又有谁会相信它呢?对一条曾经犯有前科的狗,人们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要么它捉住偷鸡贼,要么它就是偷鸡贼,这是唯一的命运逻辑。

现在它没捉住偷鸡贼,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定了性的偷鸡贼。它若回去,就会被当做豺狼坯子来处置,或许用麻绳勒断它的脖颈,或许用棍子敲断它的鼻梁,反正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它可不想含冤死去。狗含冤死去,即使以后真相大白,也不会有人替它平反昭雪的。

它拐了个弯,重新钻进杂树林。它不能回去,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立刻会被主人用麻绳套住脖子,不可能再给它第二次机会出来捉拿偷鸡的狐。它只有在山野胡乱混几天,等待偷鸡贼重新露面。

有家归不得,又要做野狗了,唉——

一连五天,偷鸡的狐也没重新露面。狡猾的狐一定晓得溜进人类居住的寨子偷鸡是在与死神玩捉迷藏,成功的概率太小,死亡的概率太大,不到饿得万不得已,不敢轻易前来冒险。

这五天,白眉儿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老天爷似乎故意与它为难,一连下了五天雪,冷得能把石头冻裂。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火塘,只好在杂树林里找了个树洞 权当栖身的窝;被雪淋湿了,靠自身的体温把自己焐干;实在冷极了,就在树林里狂奔乱跳,靠剧烈运动热热身子;饿了,就半夜三更溜进寨子的马厩或猪圈捉老鼠 充饥。它不敢贪睡,生怕该死的狐在它睡觉之际刚好跑进寨子去偷鸡,再一次坐失捉贼的良机。实在累了,就前肢趴在树干上打个瞌院;这姿势不易熟睡,一睡熟就 会从树干上滑下来滑醒掉。才短短五天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身上的毛凌乱不堪,活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癞皮狗。

日子过得苦一些,白眉儿还能忍受,它是野豺出身,比这更苦的日子也过过了。它无法忍受的是,猎户寨的村民都把它当做比瘟疫还可怕的灾星。它只要被人或狗一看见,就立刻会遭到无情的追杀。

那天早晨,它在寨前那条通往水磨坊的小路上巡逻,察看有无狐出现的踪迹,刚拐了个弯,就和一群到水磨房去舂米的女人面对面相遇,双方人眼对狗眼相视了几秒钟,女人们突然像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似的尖叫起来:

“快来人哪,豺狼坯子在这儿哪!”

“白眉狗又要进寨子来偷鸡啦!”

那个素来对它抱有成见的酒糟鼻刚好上山打猎路过水磨房,听到叫声,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从肩上取下猎枪,哗啦拉开枪栓,就朝它瞄准。它见势不妙,转身 钻进路边的灌木丛,躲过人的视线后,急忙绕了个S形的弯。“砰”,背后猎枪炸响了,铅弹擦着它的头顶飞过去,烫焦了它耳朵上的毛,它的小命差点就玩完了。

人们把它当做畏罪潜逃的贼。

这以后,猎户寨的村民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围剿,二三十个猎人带着狗在寨子周围拉网似的寻找追捕它。它看得很清楚,主人阿蛮星也在围剿它的队伍里。它跑到臭烘烘的猪圈背后的夹墙里,才躲过追捕。

最讨厌的还是猎户寨的狗群。老黑狗黑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追咬它比追咬野兔还要积极,还要卖力,一清早不用人吆喝,不用人指使,便很自觉地率领狗们 钻进寨子四周的树丛和山坡,寻找它的踪迹,天天如此,简直是乐此不疲。狗的视觉和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因此也要比人难对付得多。它不可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不 出来,它要寻找偷鸡的狐,它必须不分白天黑夜在寨子子周围走动,只要它一走动,就不可避免会在雪地上留下气味与爪痕,就会被好管闲事的狗们发现;有时白眉 儿正在树林里走着,冷不防会从旁边像幽灵似的闪出一条狗来,冲着它汪汪吠叫,霎时间,白狗黑狗黄狗花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在寨子四周此起彼伏叫成一片,从四 面八方赶过来,像对付狼一样地拼命咬它。

狗们把它当做可以格杀勿论的通缉犯。

顶顶要命的是,它面对狗群的追咬,还不敢还击,只能 逃跑。它不是怕这些狗,凭心而论,真要生死搏杀,这些狗不是它的对手。别看它们数量多,没有猎人在一旁给它们撑腰,它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它只消将领头的 老黑狗一口咬死,准能把其他狗吓得没猎人在背后督促下辈子也不敢再单独来追咬它。可它不敢招惹这些狗,不是没有魄力,而是投鼠忌器。猎户寨的村民已经把它 视作偷鸡贼,倘若它再咬翻一条狗,更会把它看成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它的。更关键的是,它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消除人们对它的误会, 回到阿蛮星身边做一条好猎狗,将来还要与猎户寨的狗们做伙伴,它能把将来要共事的伙伴当仇敌咬吗?

它的克制和忍让,或者说它的顾虑与忌讳,被狗们看做是软弱可欺,愈发追咬得凶;尤其老黑狗,单独遇见它时,也会大模大样地扑上来,就好像它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松鼠。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狐的生物钟正指向黄金时段,活动最猖獗。白眉儿登上寨后那座小石山的山顶,这儿居高临下,可田以鸟瞰全寨,掌握各个角落的动静,观察到有无偷鸡的狐在活动。

它刚从乱石堆里伸出头去,真是冤家路窄,刚好和从另一面坡爬上山顶的老黑狗撞了个满怀。它自然只有转身逃跑的分,老黑狗大呼小叫,衔尾猛追。它逃到山 脚,迎面蹿出几条狗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拐进杂树林,又有几条狗兜头朝它扑来;它被狗群三面包围,无路可逃,只好朝白雪皑皑的日曲卡山麓爬去。狗群在老黑狗 的率领下气焰嚣张,在后面紧迫不舍。

它急于摆脱狗群的纠缠,顺着一条冰雪覆盖的陡坡奋力攀登,一般来说,狗不大敢爬冰坡的,狗的爪鞘不如猫, 在冰上行走容易打滑,它希望追它的狗们望见它爬上冰坡能知难而退。不知狗群吃错了药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它缉拿归案,竟然跟着它一步步也爬上冰坡来。它爬上坡 顶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是条绝路:前面是悬崖,陡得连善于在绝壁上跳跃的岩羊也难以上下。

前面是陡峭的悬崖,后面是杀气腾腾的狗群,它陷入了绝 境。狗群越逼越近,眼看就要扑到它身上来了。它只有两个艰难的选择,要么冲进狗群杀开一条血路,要么顺着悬崖滑下去。前者危险性小一些,但必然会和狗当然 也会和狗的主人结下血海深仇;后者虽然可避免与人和狗结下血仇,但风险极大,悬崖约有十几丈高,稍有差错,跌下去非死即伤。

它不愿意冒被摔死的风险,但更不愿意被断绝重新回到主人阿蛮星身边去的可能。它也不能束手待毙让狗群把自己撕成碎片。

看来,只有从悬崖上滑下去了。罢罢罢,就当是玩一回滑梯吧。

它纵身跳下悬崖,跳进一条雪道。雪坡实在太陡了,它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快速向下滑了两三丈,便开始栽筋斗,像只皮球似的向下滚跌,越滚越快,就像被装进了全自动洗衣机的滚桶。

这种滑滑梯,一点也不好玩。

半道上,还被小树撞了一家伙,正撞在后脑勺上,撞得它眼冒金星。一直滑到沟底,它四爪朝天,躺在雪地里,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被冰雪镇醒,挣扎着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嘴吻被冰渣划出了血,全身疼痛戏难忍,一条前腿也扭伤了,只好用三条腿小跑。在雪地里 走了了大半夜,才回到猎户寨后那片杂树林。饥寒难忍,找不到吃的,只好又溜进猪圈,吃猪吃剩的糠渣。冷得难受,见一窝小猪正挤在一头老母猪怀里睡觉,便不 管三七二十一地也挤了进去,总算熬过了一个可怕的风雪之夜。

天麻麻亮,白眉儿溜出猪圈。此时此刻,猎户寨一片寂静,人们都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 做着好梦,所有的狗都蜷缩在火塘边或狗棚里享受着家的温暖。它却无家可归。它这是在干什么呀,含辛茹苦捉偷鸡的狐,不仅得不到理解,还被当做贼遭到人和狗 的追杀,这种天大的委屈,别说它白眉儿了,就是万物之灵长的人,也是难以忍受的。

突然间,它闪出一个念头:干脆,重新皈依山野做豺得了。现在 已是冬天的尾巴,再过十天半月的,惊蛰雷声就要炸响,日曲卡山麓就会变成一只丰盛的大食盆,它能生存下去的。即使眼下觅食有点困难,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比 现在的境况要好得多。现在不仅饥寒交迫,还受到人的围剿和狗的追捕,小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猎枪洞穿脑袋或被狗群咬死。而且死了也是白死,只能做 一个孤魂怨鬼。它何必那么傻,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它不是忘恩负义弃主人而去,它是被迫出走的。它没偷过鸡,它问心无愧,不是它负人,是人负它,非要冤枉它 是贼。官逼民反,人逼狗反,是人逼得它重新做豺的。走吧,走吧,此处不留狗,自有留狗处。走吧,走吧,一走了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天色渐明,雪也停了,好天气或许会给它带来好运气的,白眉儿想。它不再犹豫,一扭身钻进一条水沟,想沿着水沟穿过寨子从东面那道山梁进到日曲卡山麓去。

走了一会儿,来到井房,只要穿过井房,就算走出猎户寨了。它听到井房那儿有人在说话,便将脑袋悄悄从水沟伸出来,透过水沟边蒿草的缝隙望出去。哦,原来 是几个女人正背着竹桶在水房打水。它怕这时穿越水房会惊动这些女人,就静静地蹲在水沟里,想等这几个女人打完水后再走,省得惹麻烦。没想到,这一等,等出 了一个意料不到的结局。

突然,白眉儿望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青石板小路上走过来,哦,是主人阿蛮星。主人腰里束着麻绳,肩上横着一根扁担, 还挎着一柄长刀,看模样是大清早上山砍柴的。它马上就要离开猎户寨重新做豺了,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缘与主人相会,生死两相别,情也依依,情也惜惜,它目不 转睛地盯着主人,留恋地想再多看一眼。

阿蛮星越走越近,神态表情都看得十分清楚了,它一颗狗心忍不住抽搐起来。才短短几天没见面,主人像换了 个人,双眼黯然无光,容光焕发的脸像蒙着一层灰,满脸胡子拉碴,两条浓眉结成疙瘩,一副愁眉苦脸;板直的腰也耷软了,挺直的背也佝偻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 好几岁,壮年汉子变成了小老头;过去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咚咚咚如擂战鼓,现在步子松松垮垮拖拖沓沓,像娘们在扭秧歌。他埋着头走,见到在井房打水的女人,也 不像过去那样爽朗地笑,随口开个玩笑,而是默默地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匆匆往前走。

白眉儿看见,那几个打水的女人朝阿蛮星的背影在挤眉弄眼。

“这几天我们的村长像丢了魂似的。”

“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个豺狼坯子,还非说是猎狗,闹了个大笑话。”

“唉,打了半辈子猎,结果却让一条白眉狗给耍了,怎能不伤心呢。

“早听巫娘的话,怎会有今天?”

“村长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固执了。”

“听说他赔了巫娘二十多块钱呢。”

“这是他自己许诺的,谁家丢了鸡,丢一赔二。”

“听说这豺狼投胎的白眉狗还在猎户寨四周悠转,人也抓不住它,狗也奈何不了它。”

“这就叫贼心不死。”

“那要是豺狼坯子再偷了鸡,他还包赔吗?”

“那当然,阿蛮星说话算话,很豪爽的,是条汉子。”

“那不成了拿钱去填无底洞了?”

“这几天也够我们村长焦心的,天天找白眉狗的踪迹。”

“只有把这豺狼坯子崩了,猎户寨才能太平。”

“唉,就算把白眉狗缉拿归案了,村长的威望也给折腾得差不多了。你想,一个闯荡山林的猎手竟然给一条狗骗了一次又一次,这脸面往哪儿搁?”

……

白眉儿从这几个女人讥诮的眼神,轻慢的语气,怜悯的神情中猜出她们所议论的大体内容,一颗狗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一坨铅巴。

阿蛮星走远了,那几个女人也背着盛水的竹桶回寨子了,井房边空寂无人,一片宁静。趁现在没人,跳出水沟,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逃离猎户寨,远走高飞,白眉儿想。可是,它四只爪子仿佛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它走了,阿蛮星怎么办?它皈依山林当然逍遥自在,但主人将永远为它背起一只黑锅。要是没有阿蛮星,它早就被狗贩子宰了当狗肉卖;要没有阿蛮星的信任和理 解,它在巫娘家鸡窝背后早被处以绞刑了。主人救了它两次,它怎能辜负主人的一片厚爱,在紧要关头弃主人而去呢?它是狗,狗的重要品质之一就是先主人之忧而 忧,后主人之乐而乐。白眉儿啊白眉儿,它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主人愁肠百结,你却想溜之大吉,你也太没有狗性狗味了。它为刚才自己想开小差的想法感到脸 红,如果狗脸真能红的话。

主人对它恩重如山,为了亲爱的主人,它应该继续留在猎户寨,捉拿偷鸡的狐。它要向猎户寨的村民证明,阿蛮星不愧是多 年闯荡山林的好猎手,慧眼识狗,收留了它这样一条忠贞不贰的好猎狗;它要让亲爱的主人佝偻的背重新挺直,耷耷软的腰腰重新板直,黯然的眼重新奕奕闪亮,灰 扑扑的脸重新光彩照人,低垂的头颅重新高高昂起。这是它的义务,也是它的责任。

它打消了皈依山林重做野豺的念头。

它一定要捉住可恶的偷鸡狐,即使冒着被猎人误杀被猎狗误伤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虽说偷鸡的狐一连五天都没再露面,但不可能永远不再露面的。春天还没到来,狐觅食不易,尝到过一次偷家鸡的甜头,就像人类吸过一次海洛因,明明晓得前头是条死路,也会再次光临的。

对狐来说,溜溜进人类居住的村寨逮捉又胖又笨的家鸡,不知比在冰天雪地中逮捉野味要方便多少倍。

只要有耐心,它一定能捉住真正的偷鸡贼。

第七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眼瞅着一场雨夹雪就要降临。猎户寨被湿漉漉的雾丝缠绕包裹,昏昏暗暗。村民们大都关在木屋里围着火塘烤火取暖,狗大都钻进狗 棚或屋檐下躲避即将来临的雨雪。寨子青石板街道上空寂无人。白眉儿本想找个树洞避避刺骨寒风,但想到七天前该死的狐偷走巫娘的鸡大致也是在这个时辰,不能 疏忽大意,就冒着寒风在雨雾中围着寨子一圈圈巡逻。

第三次经过寨后那座小石山时,突然,它眼睛一亮,在山坡一片残雪中,赫然出现两行脚印,形如梅花,细小如枣,正是它做梦也想看到的偷鸡狐的足迹。两行脚印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狐从这儿钻进了寨子。

它立刻疾风般地向寨子冲刺,想在偷窃现场把一对狐一举抓获。刚跑到寨子边,它突然敛住脚步。它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进寨子去,能行吗?狐的视觉、嗅觉和听觉 绝不亚于狗,也不亚于豺,更何况这两只狐正溜进寨子偷鸡,傲贼心虚,警惕性比平时不知要高多少倍。它这样明日张胆地追上去,等于在自我暴露,不等它接近目 标,目标就会迅速逃走。它若追逐,两只狐互相打掩护,只怕是劳而无功,追不上的。就算它奔跑的速度比狐快,但寨子里的狗听到动静必然会从一幢幢木屋里冲出 来,它们不明真相,极有可能不抓偷鸡狐而来抓它。它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既摆脱狗群的无理纠缠又成功地捉住偷鸡狐的。

再过几天,就会进入残 冬与早春交接的季节,各种啮齿类动物繁衍生殖,狐的食物多起来,就不会再冒险溜进人类居住的村寨来偷鸡,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现场捉拿偷鸡贼最后一次机 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失去了这个机会,它就无法洗刷巫娘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慎之又慎,万无一失才行。

与狡猾的狐打交道,光有勇是不行的,还得有点计谋。

何不玩它个途中伏击呢?

白眉儿想到这里,立即踅回杂树林,找了个顶风的位置,蹲在一棵大树背后。它晓得,狐有个习惯,外出猎食,不管走多远,都要从原路返回。大树前面有狐刚才走过去的脚印。

冷雨和密密麻麻的雪花落下来了,大地很快披上了一层白的轻纱。

过了约摸两袋烟的时间,迎面吹来的雪的冰凉的气息里,搀杂着一丝骚臭,在渐渐沥沥的雨雪声中,传来踩踏枯枝败叶的轻微声响。

白眉儿埋伏的位置十分理想,不仅顶风——它能闻到对方的气味,而对方闻不到它的气味;还居高临下——它易看清对方,而对方不易发现它。

不一会儿,坡下出现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雨雪中蹿动跳跃。天色昏暗,如同傍晚。两个身影离白眉儿约五十米左右时,白眉儿才看清,果然是一对狐。母狐在前,公狐殿后。母狐嘴里叼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鸡,走起来摇摇晃晃,显得有点吃力。

可恶的偷鸡贼!

唉,人们只晓得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家鸡被盗,便断定不会是狐所为,人们不晓得狐出于生存压力,会调整体内的生物钟,针对人们的麻痹心理,出其不意地在白天偷袭鸡窝。唉,经验主义害死人也害死狗。

目标越来越近,白眉儿看得也越来越清楚,那公狐一面走一面用那根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的雪地上不停地扫动;怪不得七天前它在寨子里找不到狐的踪迹,敢情都让公狐的尾巴给扫掉了。

真是狡猾透顶的狐,难怪在人类的词典里,狐被永恒地当做狡诈的代名词。

两只狐走到离白眉儿伏击的位置只有二十多米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彼此挤眉弄眼地在打着哑语。白眉儿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自己被它们发现了呢。 它正准备强行出击,那只公狐一扭身斜刺蹿出去,专拣积雪厚的地方,脚步迈得很重,拼命踩踏,大尾巴也不再扫动,一看就知道是有意在雪地上布下痕迹。母狐则 将鸡吐在地上,蹲在一旁休息。

白眉儿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对狐并没发现自己,而是在按预定方案搞鬼名堂。它密切注视着公狐的举动。瞧, 公狐踏着碎步一脚高一脚低朝前走,狐步高狐步低尤如在跳狐步舞;它慢慢看出来了,公狐走的并非直线,而是一条弧线,也就是说在雪地上绕着圈圈。很快,公狐 在杂树林里兜了个圆圈,又回到了原地,与母狐站在一起。然后,又一前一后朝白眉儿埋伏的位置走来,公狐边走边用大尾巴扫除身后的脚印。

白眉儿终于明白了,这对狐在杂树林里布下了一个迷魂圈,以对付可能会追踪而来的猎狗,让猎狗在原地转圈圈,它们却趁机溜之大吉。这真是个毒辣的圈套,它白眉儿七天前就误中了这个圈套。

这两只可恶的狐很快离白眉儿只有五六米远了,白眉儿屏住呼吸,弯曲四肢,弓起脊背,做好扑咬的准备。当叼着鸡的母狐走到离大树只有一米远时,白眉儿冷不 防蹿出来,朝母狐扑了上去。它把七天来所有的委屈和愤懑,所有的苦难和艰辛,所有的等待和希望,连同自己的前途和主人的名誉,都凝聚在这一扑上。它从来没 扑得这样漂亮过,身体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气势凛冽,如泰山压顶,充分体现了稳、狠、准的高度和谐统一。那母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白眉儿 压在底下,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白眉儿咬住了腰椎。

白眉儿居高临下突然袭击,占尽了优势,完全可以一口咬断母狐的喉管,但它却只想咬断母狐的 腰椎。这绝不是什么仁慈,而是想一举擒获两只狐。它晓得狐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雌雄结对后,除非一方丧生,是永不会分离的;可以说在狐的生存字典里没有 离婚这个词。它若一口将母狐的喉管咬断,公狐眼瞅着母狐气绝身亡,便没了牵挂,会转身逃命。狐虽然奔跑的速度不如狗,但狐机巧敏捷,鬼计多端,要追上并捉 住并非易事。它咬断母狐的腰椎,母狐受了致命伤,却又不会立即就死,必然哀号呼救,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牵拉住公狐的心,使公狐不能无所顾忌地逃命,它就可 设法把公狐收拾掉了。

白眉儿“咔嚓”一声把母狐的腰椎咬断了,迅即跳离母狐的背。母狐的腰耷拉下来,脊梁凹成马鞍状,肚皮擦地,呦呦哀叫。嘴里的鸡掉在地上。

正如白眉儿所料,当它扑到母狐身上噬咬时,公狐反应极快,一瞬间已经撒腿向树林深处窜逃,一眨眼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倘若不是母狐的哀叫声把公狐套住并拉回,公狐也许三蹿两跳就能逃得无影无踪。

母狐凄厉的哀啸声在寂静的山野回响,公狐回身瞥了一眼,停了下来。

母狐在雪地上艰难地爬着,爬向一片乱坟岗。

白眉儿跟在母狐身后,龇牙咧嘴,气势汹汹,似乎马上要扑上去把母狐撕成碎片。这叫围敌打援,意在公狐。

公狐欧欧叫着,奔了回来,插在母狐和白眉儿之间,摆出一副殊死拼搏的架势!对公狐来说,掩护自己已负伤的妻子逃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

这正是白眉儿十分希望出现的局面。它迅速扔下母狐,冲向公狐。公狐眼看和牛犊差不多高大的白眉儿向自己冲来,自知不是对手,面对面硬拼肯定要吃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转身就朝与母狐相反的方向窜逃。

把可怕的猎狗从自己妻子身边引开,这是最重要的。

白眉儿紧追几步,脊梁先弓耸又挺拔,狗尾竖起,腹部收缩,腰肌大幅度绷弹,身体高高蹿跃起来,做了个十分标准的前扑动作。它瞄得很准,提前量也计算得十 分精确,落点刚好在公狐的脖子上,一落下去就可给公狐致命的一口。它跃在空中,公狐正在它的爪底下匀速奔驰,看来,这一扑扑倒公狐是没有问题了。它狗头尽 量朝前探伸,四只狗爪做搂抱撕扯状,准备落下去了。

突然,公狐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吱溜,像阵风似的蹿到前头去了。

白眉儿在空中倒 吸了一口冷气。狡猾的公狐一定在它刚开始前扑时就听到它起跳的声音了,却佯装不知,等它下落的一瞬间再突然加速,使它在空中来不及做出相应的调整,无法跟 着加速,也无法改变落点,自然就扑了个空。公狐的这一手着实厉害,比咬掉白眉儿一只耳朵更叫白眉儿恼火。

在本书“开篇的故事”里已经交代过,狗假如前扑落空,奔跑的姿势便散了形走了神,需要好几秒钟才能把散了形走了神的姿势重新收拢回来,进行第二次前扑。这几秒钟的间歇,极有可能使胜败逆转,让公狐逃之夭夭。

“汪汪汪”,寨子里的猎狗已纠结成群,人的呐喊声也越来越近,这里离寨子只有两三百米远,一会儿人群和狗群就会来到这里。白眉儿想,自己倘若不能把公狐 扑倒,人群和狗群到来后,根本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上那只死鸡,听到它白眉儿的吠叫,恐怕又会以为是它在偷鸡呢。

自己的身体己无可奈何地要从空中落下去了,落点已无法更改,就在公狐屁股后面约两尺远的地方,连公狐的尾巴也揪不到。悲惨的结局看来也无法改变——它前扑扑空后,公狐趁它喘息之际逃远了。

不不,它不能功亏一篑,它不能让七天来的委屈、等待和辛劳付诸东流,它不能让希望破灭,不能让重新回到阿蛮星身边做条好猎狗的愿望变成泡影。它不能认 输,不能眼瞅着公狐在自己爪牙下溜走,不能按常规落下去使自己身体散形走神,不能松懈不能停顿不能间歇不能给公狐有任何逃跑的机会。霎时间,它身体里仿佛 输进了一股巨大的精神能量,涌动起澎湃的激情,腰肢灵活得像装了轴承,四只爪子也变得柔韧有力。它落到地上了,果真落在公狐屁股后面两尺远的地方,但并没 有像平时那样前扑落空后四肢僵硬头脑麻木,恰恰相反,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身体紧凑得像根新弹簧,动作轻巧协调,在落地的一刹那,完全是受一种意念的调 控,旋即身体又凌空跃起,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做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前扑动作。

哦,十分罕见的两级前扑。葬身怒江的大黄狗洛戛生前具备两级前扑的高超技能,白眉儿是洛戛的后代,继承了洛戛的血脉,也继承了洛戛优秀的身体素质,天生具有两级前扑的潜质,在一种特定的情景中,这种潜在的能力被唤醒被激发出来了。

白眉儿第二个前扑,身体像张网一样,准准地罩在公狐身上,它把一腔怨仇都化作凌厉的撕咬,三下五除二,就咬断了公狐的喉管。

白眉儿刚把公狐拖到死鸡旁,人群和狗群就赶来了。猎人们有的握着长刀,有的端着猎枪,有的舞着打狗棒。主人阿蛮星也来了,跟在主人阿蛮星后面的是巫娘,巫娘手里捏着一只肉包子,一边吃一边走。

气势汹汹的狗群在老黑狗黑虎的率领下,很快将白眉儿连同死鸡、公狐团团围了起来。

狗们狂吠乱嚎,只要猎人一声吩咐,就会扑上来把白眉儿碎尸万段。

猎人们站在狗的包围圈外,好几支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出白眉儿眉眼间那块白斑。

“哎呀,老天爷,这不是我养的来亨鸡吗!这豺狼坯子,怎么偏偏要和我作对,几次三番偷我的鸡呢?”巫娘首先叫起来。

白眉儿看见,主人阿蛮星脸色愈加灰黯。腰板愈加耷软,背脊愈加佝偻,头埋得愈加深。

真正是不好意思。

“你们还等什么呢,难道要让这豺狼坯子再次逃跑再次作恶吗?快让狗咬啊,快开枪啊!”巫娘大声嚷嚷道。

老黑狗黑虎四腿曲蹲,就要起跳了,酒糟鼻扣住扳机的食指已在往下用力。

“汪,汪汪”,白眉儿朝身边躺着的公狐叫了两声。

公狐还没死绝,身体痉挛,四肢抽搐,喉咙突突冒着血沫。

阿蛮星的视线在白眉儿和公狐之间来来回回地移动,皱眉、眯眼、审视、沉思、醒悟、惊喜,表情急遽变幻。突然,他一把抓住酒糟鼻的枪管,猛地擎向天空。“砰”,酒糟鼻的猎枪炸响了,子弹从白眉儿头顶飞过。

“走开,走开!”阿蛮星大声驱赶着吵吵嚷嚷的狗群,一个箭步冲到白眉儿身边,说,“大伙都瞧见了吧,这里一大堆脚印,刚发生过一场激战哩。瞧,这里还躺着一只红狐,唔,一定是这只红狐偷了鸡,被我的白眉儿逮住了!鸡还在这里呢,错不了的。”

人们听了阿蛮星这番话,有的将刀插进刀鞘,有的将平的猎枪垂了下来,纷纷围拢来。

“不错,确实是红狐偷的鸡,狐嘴上还沾着一片白鸡毛呢。”独眼阿炳虽然只有一只眼,视力倒还不差。

“没想到,大白天的,狐也敢溜进寨子偷鸡。”酒糟鼻搔着脑壳说。

“别说狐了,人饿极了,还不是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麻鲁大叔说。

“会不会是白眉狗和这只红狐串通起来一起偷的鸡,看看我们追来了,这白眉狗就起了杀心,咬死狐开脱自己呢?”巫娘说。

“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人才想得出也干得出这样的事情。”一个白胡子老头说。

“这么说来,我们大家都冤枉了这条白眉狗。”巫娘说。

“不是大家,是有些人冤枉了它。”

白眉儿此刻关心的不是人们怎么议论它,而是那只负伤而去的母狐。它朝乱坟岗吠了两声,叼起主人的裤腿,把主人拉到母狐的足迹前。阿蛮星不愧是打猎的行家,只在雪地瞄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挥了挥手说:“还有一只红狐从这儿逃走了,快追!”

人群狗群浩浩荡荡顺着母狐的脚印一路追去。母狐的脚印在乱坟岗背后一个隐蔽的小石洞前消失了。唔,这就是偷鸡狐的窝。那么多的人和狗对付一只负了重伤的 狐,等于三只指头捏田螺——稳拿。白母狗冰冰体态娇小,灵活地钻进小石洞去,洞里传来狗吠狐啸声和猛烈的撕咬声,很快,奄奄一息的母狐便被冰冰咬住后腿拖 出洞来,母狐的身上粘满了凌乱的白鸡毛。

狗们一拥而上,很快把偷鸡的母狐送上了西天。

“瞧,这么多白鸡毛,就是巫娘七天前丢的那只黑脚杆白母鸡吧?”阿蛮星问。

“是哩,是哩。”巫娘从被掏出来的一堆白鸡毛里拣出半只黑色的鸡脚爪,点头如鸡啄米。

阿蛮星走到白眉儿跟前,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抚摸它的脑壳,深情地说:“唔,我的白眉儿,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为了捉住真正的偷鸡贼,在冰天雪地里待了七天。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瞧,你瘦多了。”

白眉儿发现,主人眼眶里一片晶莹,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跌滚下来。他突然把它搂进怀里,人脸贴着狗脸,使劲摩挲。

主人的泪滴进它的嘴唇,它第一次尝到人泪的滋味,咸津津的,还略带一点苦涩。

“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头一次见着这么忠烈的狗呢。”那位白胡子老头捋着下巴那绺雪白的山羊胡子,感慨地说,“人人都说它是偷鸡贼,人人都骂它是豺狼坯 子,连阿蛮星都对它不信任了,天天遭人追狗咬,这委屈可说是比山重比海深,别说一条狗,就是换个人,恐怕也早就逃走了,可这条白眉狗为了报答主人对它的恩 情,忍饥挨饿,还冒着被人和狗打死的危险,留在猎户寨捉偷鸡的狐。了不起啊,真正是了不起啊。”

“这么好的一条狗,偏说是豺狼投的胎,冤枉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造孽啊。”麻鲁大叔瞟了巫娘一眼,说。

巫娘脸红得像朵鸡冠花。

“就是啊,”酒糟鼻义愤填膺地说,“还说是用祖宗留下的膑骨念珠算过,屁,把好猎狗诬陷为豺狼坯子,也不害臊。”

“阿蛮星说我两句,我还气得过。发酒瘟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老娘?”巫娘双手叉腰颇不服气地冲着酒糟鼻说,“你不也说它是豺狼投的胎吗,你还两次差点用猎枪要了白眉儿的命呢。”

“我是轻信了你的鬼话,受蒙蔽无罪。”

“你那么信我的话,那好,我说狗屁股眼里屙出来的不是狗屎是蜂蜜,你信不信?你吃不吃?”

“莫吵了,莫吵了,”阿蛮星站起来说,“过去的事陈芝麻烂谷子就莫提它了。只要能弄清楚我的白眉儿不是偷鸡贼,我就很高兴了。前两天我还拿着猎枪追过它呢。大家以后再莫错怪它就行了。”

白眉儿看见主人耷软的腰板直了,佝偻的背挺直了,眉头舒展,双眼又炯炯有神,说话的声音又响如洪钟。唔,它如愿以偿了,它心里甜滋滋的,像灌了蜜。

“还是阿蛮星说得有理。”巫娘说着,将手里吃剩的半只肉包子塞到白眉儿嘴里,“吃吧,我的好乖乖,你一定饿坏了。”

白眉儿晓得,巫娘是用给它喂食的方式在含蓄地向它表示歉意。它一口便吞下了半只肉包子。冤家易解不易结嘛。

“真是一条通人性的好狗。”巫娘由衷地说。

“是啊,确实是条对主人无限忠诚的好狗。”

它不仅是条对主人忠诚的狗,用不了多久,它还要向猎户寨的村民证明,它还是一条驰骋猎场出类拔萃的优秀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