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母亲的心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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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蜂腰雌狮踏着星光,从巴逖亚沙漠回到葫芦荒地。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早就回帕蒂鲁狮群领地去了。荒地冷清清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它在草窝窝里找到了金枣和红瓢的尸体,可怜的小家伙,脖子被拧断,脸也被抓得稀烂。它又摸到荒地与沙漠交接的那片砾石滩,嗅着血腥味,找到了丫丫。
丫丫死得更惨,拦腰被咬断,肚子被刨开,满地血污。一群贪婪的苍蝇叮在丫丫身上。它走近去,受惊的苍蝇飞散开,无数双翅膀振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它抡 起尾巴,上下左右一阵甩打,但愿能把这些讨厌的苍蝇通通消灭掉。黄巨鬣一定是对它不愿就范跟它们回帕蒂鲁狮群十分恼怒,用特别残忍的方法杀死了丫丫,以示 报复。
蜂腰雌狮小心翼翼地叼起丫丫的后颈皮,把丫丫移到草窝窝,和金枣、红瓢待在一起。它们是同胎生的兄弟姐妹,生生死死都应该聚在一起。可怜的丫丫,眼睛 还睁得圆圆的,嘴巴还张成O型,看得出来,直到生命烛光熄灭的最后时刻,它还在呼叫还在等待,指望妈妈能去救它。蜂腰雌狮心里一阵痛楚,扒了一些沙土和衰 草,盖在三只幼狮身上。安息吧,宝贝,妈妈只要还活在世上,一定会设法替你们报仇的。
草草掩埋了三只幼狮,蜂腰雌狮开始寻找红飘带。它在葫芦荒地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找了一遍,不见红飘带的踪影。又在黑暗中呜呜低吼,空旷而又寂静的夜,悄 无回应。它记得很清楚,红飘带在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左右夹击下,负了伤,落荒逃窜。最大的可能,就是逃进了巴逖亚沙漠。也许伤势沉重,没力气回葫芦荒地来 了。它要找到它,它是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伴了。
蜂腰雌狮走出葫芦荒地,在巴逖亚沙漠边缘仔细寻觅,借着惨淡的星光,借着乞力马扎罗雪山反射的朦胧雪光,它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沙沟里看见两排凌乱的脚印,嗅闻了一阵,依稀能闻到熟悉的红飘带的气味。
它顺着脚印走去,走出几百米后,那两行脚印爬出沙沟向远处一片起伏的沙丘延伸。它踩着软绵绵的沙,走了好长时间,翻过两座沙丘,一眼就看见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一片泛着亮光的黄沙间,有一个黑糊糊的物体,形状有点像一只躺卧的狮子。
它冲着那物体轻吼数声,却不见任何动静。也许是一块风化的石头,也有可能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它想。
又走拢几步去,隆起的肩胛,宽厚的大腿,硕大无朋的脑袋,不就是和它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的红飘带吗?它又欧欧叫了两声,对方仍无声无息纹丝不动。莫非红 飘带是因伤势过重而……它打了个寒噤,心陡地缩紧了,急忙小跑过去,到了面前一看,果真是红飘带,侧躺在沙地里,脸埋在胸口,身上有股创口弥散开来的污血 气味,一动不动,真像死了一样。
蜂腰雌狮一阵悲痛,哀哀吼叫着,举起一只前爪去抚摸红飘带的后脑勺,这有点像人类的抚棺恸哭。它的爪子刚刚碰到鬣毛上,红飘带突然活转来了,抬起脑袋,气恼地摇摆了两下,嘴里噗地喷出一口粗气,好像很不满意蜂腰雌狮用爪掌去摸它的头。
--死鬼,装死来吓我!
蜂腰雌狮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爪掌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跳后一步,含羞带惊地嗔怪道。
红飘带并没因为蜂腰雌狮来到身边而高兴,颓然垂下脑袋,又像死了似的把脸埋进臂弯,僵卧不动。
--你是受了重伤站不起来,还是饿得虚脱没力气站起来?你别吓唬我!
--蜂腰雌狮又凑拢去用爪子推搡红瓢带。
好像是为了要证明自己不是站不起来,红飘带一翻身腾地站了起来,朝它啪啪甩了几下尾巴,扭头跑到另一边去,又懒洋洋地四膝一屈躺卧下来。这套组合式身体动作,很明显地传递这么一个信息:别来烦我,我想独自待着。
蜂腰雌狮心里清楚红飘带为什么会垂头丧气。
凡大雄狮,获得了属于它的雌狮,拥有了它的领地,产下它的子嗣,就会变得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虚荣心极度膨胀,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好像世界就是它的一样。
可一旦抵挡不住外来雄狮的侵袭,雌狮被占、领地被夺、子嗣遭害,权力意志立刻由沸点降到冰点,由云端跌入深渊,昔日的威风就像浮云被风吹散,昔日的勇 猛就像沙堤被潮水冲垮,昔日的气势就像雾水被烈日吸干,委靡颓唐,一蹶不振,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雄狮的自尊心像露珠像花朵像玻璃像彩虹像彗星,美 丽而娇嫩,易碎易脆,稍有挫折,便会破灭。
有不少优秀的年富力强的大雄狮,一经被入侵的雄狮打败,情绪一落千丈,身体迅速衰老,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这叫雄狮失意综合症。它晓得,红飘带现在得的就是这种雄狮失意综合症。
红飘带好不容易用气味边界线圈划了葫芦荒地,并有了血脉相连的三只幼狮,自我感觉早就是拥有领地和狮群的大雄狮了,突然间被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摧毁了一 切,心理所受的创伤远比肉体所受的创伤要严重得多。前途一片暗淡,天已经坍下来,没有心思去觅食,沮丧和悲哀噬咬它的心灵。雄狮内在的品质已经被咬空,徒 具雄狮威严的外壳而已。
如果蜂腰雌狮不去管它,红飘带的结局可想而知。
它会在沙地昏睡到明天太阳出来,在烈日的炙烤下,为避免不被烤成狮肉干,不得不跑回葫芦荒地去,没有心思去捕捉猎物,便从秃鹫或鬣狗那儿抢些腐肉来充 饥,身体一天一天消瘦下去,鬣毛一把一把脱落下来,像只惊弓之鸟,听到别的雄狮的叫声便逃遁,东躲西藏,变成一只谁也瞧不起的乞丐狮。
半年多前,红飘带也很落魄,也是面容憔悴走投无路,但比较起来,现在它的精神危机远比半年前要严重得多:半年多前,红飘带只是一只从未拥有过领地和狮 群的流浪雄狮,本来就一无所有,无非是倒霉蛋更倒霉一些,不幸者更不幸一些罢了,虽然也委靡颓唐,但心中总存有一丝希望半点期盼,只要有转机出现,情绪便 会亢奋,精神便会振作;而此时此刻的红飘带,经历了大雄狮的辉煌,曾经显赫,现在落魄潦倒,曾经拥有,现在一无所有,巨大的地位落差,必然产生巨大的失重 感觉,再加上失败的耻辱和伤口的疼痛,便会油然产生一种生命之路已走到尽头的感觉,万念俱灰,自暴自弃,即使有机会东山再起,也没有逆境中奋起的雄心壮志 了。
蜂腰雌狮围着侧卧在地的红飘带转了几圈,吃不准自已是否要帮助红飘带解开因惨遭失败而在心里结下的死疙瘩。
在狮子社会,掌管狮群的大雄狮一旦被别的大雄狮打败,狮群里的母狮是不会追随失败者逃亡的,也不会去安抚和慰藉失败者。在狮群社会,掌权的雄狮一旦被 篡位,一般而言是不可能像翻烧饼一样重新翻过身来的。人类社会今天你在野明天我执政后天他上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大家轮流坐庄的现象在狮 界是不存在的。
对雄狮来说,生命短暂,青春易逝,一生中最多有一次机会能拥有自己的领地、母狮和子嗣。被撵下台的狮王,犹如开败的花、流逝的星、熄灭的火、断翅的 鸟、搁浅的鱼。要想让下台的狮王重振雄风,就好比要让枯萎的花朵重绽灿烂,让焚毁的流星重放光芒,让熄灭的冷灰重燃火焰,让断翅的鸟儿重上蓝天,让搁浅的 干鱼重返大海,何其难也。
可以这么说,被逐出领地撵下王位的雄狮是只报废的狮子。完全有这种可能,它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心血,就像企图用一枚鹅卵石孵化成一只小鸟一样,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仍是一只废狮。
它如果想重新开始生活,完全可以去找其他单身雄狮。罗利安大草原有的是身强力壮的流浪雄狮。那些流浪雄狮尽管也失意也落魄,但精神世界并未残缺,与命运抗争的决心和信心并未泯灭。和这样的雄狮在一起生活,有希望有盼头,日子也要轻松得多。
可是,蜂腰雌狮又不忍心丢下红飘带不管。它们的结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雌雄结合,而是共同的命运组合和共同的奋斗历程。它们最初的相识,就是一种巧 遇,如今回想起来还带着几分浪漫的余兴。后来它们又共同努力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产下三只幼狮,建立起温馨的家园。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一起分担失败的 烦恼和苦涩,也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和甜美。它割舍不掉那份浓浓的情感和沉甸甸的爱意。红飘带虽然是个生存竞争的失败者,但在它的心目中,仍是一只温柔、善 良而又正直的雄狮。
旧感情是很难抛舍的,对雌性来说。
再说,还有更深层的理由,促使蜂腰雌狮要帮助红飘带重新站立起来。它觉得,红飘带之所以在这场保卫领地保卫子嗣的战斗中惨遭失败,它也有不可推卸的责 任。是它坚持不让红飘带收容无鬣公狮的,红飘带没有助手没有伙伴,单枪匹马,当然抵挡不住穷凶极恶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
假如那一次,它不去横加干涉,红飘带顺利地为无鬣公狮举行气味认同仪式,让无鬣公狮加盟到它们这个小小的狮群中来,在这场抵御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入境扫 荡的战斗中,也许就不会输得那么惨了。不说能打败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起码,红飘带在无鬣公狮的帮衬下,能多坚持一点时间,让它能顺顺利利地将三只幼狮安全 转移到沙漠腹地,免遭杀害。
唉,当时,它只想着一雌一雄外加几只幼狮,是最理想的新型狮群,它一心想过和和睦睦甜甜美美温温馨馨的小日子;它就没想到,超小型的狮群,就好比是一叶小舢舨,在生存竞争这片经常兴风作浪的大海里行驶,是很难被旋涡和恶浪吞噬掉的。
它当时还愚蠢地认为,红飘带要收容无鬣公狮,是一种无谓的野心和无聊的虚荣,是雄性的劣根性在作祟。事实证明,是它错了。雄性之所以醉心于社会地位的 角逐,雄狮之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扩充自己的实力,是由于弱肉强食的环境造成的,它们不这样做,就会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它害了红飘带。
蜂腰雌狮带着愧疚的心情,走了几步,站到红飘带身,卧了下来,柔软的颈窝贴在红飘带的后脑勺,轻轻摩蹭,咕噜咕噜从喉咙深处发出猫科动物特有的念佛的 声响。那是在用雌性的温婉慰藉一颗受伤的心灵,似乎在说:别难过了,一切都已经过去,生存就是命运的赌博,输赢总是有的,振作起来,我们重新开始生活。
红飘带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羞愧难当无脸见人的样子。
蜂腰雌狮用舌头舔理红飘带脖颈、大腿和胸侧的伤口,口涎有消炎止血镇痛的作用。雄狮经常征战,身体很容易受伤,要是在妻妾成群的狮群里,狮王获胜归 来,好几只雌狮便会围聚在狮王身边,争相替它用唾液疗伤。斗败逃窜的雄狮当然享受不到这份福气,只好自己给自己舔疗伤口,有些伤口在舌头够不到的地方,得 不到治疗,往往就发炎溃烂,危及生命。
蜂腰雌狮希望,它的悉心舔疗,不仅能治愈红飘带受伤的身体,也能治愈它伤痕累累的心灵。
也许是被它的温情所感动了,红飘带抬起头来,双目黯淡,脸上蒙着一层晦涩的光,用一种疑惑的表情望着它,嘴里吐出一串嘶哑浑浊的叫声,似乎在问:我已经是被生活淘汰的雄狮,你真的不嫌弃我,真的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蜂腰雌狮仰起头来,朝着远方圣洁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朝着群星璀灿的宝石蓝夜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叫。那是在向红飘带表明,生生世世,这辈子它蜂腰雌狮都会跟它红飘带在一起的。
终于,红飘带脸上的哀戚与凄凉消退了一些,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蜂腰雌狮用脑袋顶着它的腰,推搡着它走出巴逖亚沙漠。
地平线上透出一抹潮红,几只五颜六色的大鹦鹉拖着长长的翠绿色的尾巴,在残夜未消的空中飞翔。
突然间,大地爆出一派刺目的金光,太阳冲破铅灰色的云层,从黑色的地平线喷薄而出。单调的夜空骤然间变得色彩缤纷。一只金雕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钻出来,向大鹦鹉俯冲下来。非洲草原上又一个冷酷无情的充满活力的白昼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