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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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对洪亮、陶甘道:“我们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两人佳音。适间我反复思量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与杏花的死因,此刻须及早下手,先将刘飞波拘捕。”
洪参军惊道:“此举恐不智,我们并未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捉错再放,岂不尴尬。”
狄公曰:“捉刘飞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不实,依律反坐,他岂能抗辩?”
洪参军只得发令签。用朱笔点画了,传番役执行。
狄公又道:“万一帆公堂作假证,也依律拘捕。速发令签,将两犯捉拿,用遮帘小轿,悄悄载来衙署,不教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让见面,不通信息,关押在两个牢号。晚衙升堂,想来能问出许多眉目。”
洪参军脸露难色,忧心冲忡。辞了狄公遂与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差缉捕去拘万一帆。
出来内衙,陶甘悄悄耳语:“洪参军,老爷这一举与上赌桌决通盘一样,须是果断之心。虽无十分把握,边行路边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来。——俗云,世事重重叠叠山,人心曲曲弯弯水。迈出跬步,大胆走去,自能窥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独个又拈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顺手从柜里拿出两盒棋来,黑子白子对着谱阵按图摆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这棋局中。不然她临到死时为何死死攥住这棋谱断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须先得破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系七十年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机关。杏花不善弈,藏这棋谱何用。难道这残局并不与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画格。兴许这图象有所暗示,如阴阳八卦那样,大有奥妙。
他依常例试着走动黑子,约十来步便不通气,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便见有铁桶合围之势,黑子全无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并非疑难十分。——忽又觉太偏心白子,全不顾念黑子生路,阴有一厢情愿。遂又推乱棋局,拟再重来。
话分两头。却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径奔刘飞波宅第。刘府奴仆见官府来捉人,知事不妙,一个个躲闪藏匿。陶甘眼尖,已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里做公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兢兢答道:“衙爷放了奴才吧。家中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看书哩。烦两位衙爷自个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言语间几乎哭出声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了衙役,绕廓穿厅径扑后花园。刚到一垂花门边,正撞见一个丫环出来。陶甘急问:“刘先生可是在花园中?”
丫环点了点头,吓得抱头窜逃。
洪参军抢先进了后花园,循一条花径摸到假山后面。分开芭蕉叶,果见一个花藤靠椅,边上一只三脚条儿,却没有刘飞波影子。正觉踌躇,见陶甘率衙役赶来,忙道:“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道:“怕是刘飞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书斋寻过没有?”洪参军气急败坏,“他平日只呆这两处。如今后花园没见人,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传命衙役各处门户监守,但有奔窜逃逸的,一律抓获。送与洪参军一起奔书斋。
书斋果然紧锁着,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里。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间抽出一柄钥匙,插入钥孔,来回几下拧转,果然打开了铁锁。推开门槅子一看,房内狼藉一片,书籍卷帙散乱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陶甘道:“刘飞波果已逃脱,并携去了所有值钱之物。奇怪的是他将自己所有的信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迹,都要销毁。”
洪参军道:“如此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这反坐之罪他也晓得厉害。我们只得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并奴仆丫环来问,料无结果。但愿万一帆不要也逃脱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万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觉宽心。两人遂一齐禀报狄公去刘宅细节。
狄公惊问:“怎么?刘飞波竟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内一应钱银帐册开书信函件全数裹去,甚有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道:“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将梁贻德叫来,晚衙之前,我需问他几句话。”
陶甘去后,洪参军便问:“老爷适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过脊杖八十、一百,为何称之大事?再说走了今日,还有明日,若大一个刘府宅园,大庙未拆,还怕和尚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未知。刘飞波这一出逃,恐生许多周折。日后便知。”
洪参军见狄公眼色铁青,余愠未消,不敢再问。
内衙点灯时,陶甘将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了,劈头便问:“梁贻德,今天唤你来,只问你两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聩,从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银。二,你与杨柳坞舞姬杏花究竟是何关系。你写了这许多情书与她,末了又拟抛闪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叫:“狄老爷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过话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行止端正,从未有过弄手段,私吞家伯钱财之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又有什么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白,又续道:“杏花南门湖被杀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属凶手之疑。但你两个私会密约已不少数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迹,本县今日也无意指责,更不加罪。”
梁贻德眼直日咭,一连叩头乃道:“狄老爷明鉴,小生已申辩侃侃,并不认识那个杏花。更未偷过家伯一文铜钱,帐目笔笔可稽。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乱行栽罪于小生,小生岂可虚认?”
狄公“嗯”了一长声:“本县说的难道都属子虚乌有?”
“只一件事,老爷倒说着了。小生心中正是爱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厢情愿而已。仅仅在县学书馆中见过她几回面,从未搭言通语。——老爷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为人品格,心性脾气,前两件事,正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去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与梁贻德。
“这封书信可是你的手迹?”
梁贻德接过那信反复看了,正是赠于杏花小姐的。
“启禀老爷,这封书信的字迹果然十分象小生的,还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绝非小生手迹,当是有人刻意自铸,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爷明察。”
狄公厉声道:“你此刻下去稍息。万一帆已被衙门拘捕少间便要开审。你须在堂下观听,随时取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退出书斋,转二衙自去前厅廊庑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开锣,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着听审,证实棺材里调换尸首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见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听审,苏义成正站在他两个身后。
狄公发下朱签,须臾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了姓名、年甲、贯址,万一帆若无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观看。
“万一帆,知罪么?”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起头来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公堂上敢作假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获证据你自己厚脸要将女儿嫁与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识羞耻。——本县这判断可是实?”
万一帆恭敬答曰:”若说是这一件事,小民倒也认罪了。当时只欲与刘先生动一臂力,赢这官司,故编了假证,诓骗老爷。实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小民甘受处罚。倘是课罚银子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与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过河拆桥的主儿。”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了。本县还查获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骗梁老宗怕变卖田业家产,从中渔利肥私,吞纳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实事?”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霜心知尴尬,并不惊慌,平静答道:“这事老爷恐是捕风捉影了。小民系为刘先生作中保,按刘先生意图备办一应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也只是依例扣折佣金之利,蝇头蜗角,微不足道,哪来吞纳金银奇谈。依刘先生说,地价房价不久即见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巨眼慧识,赢获大利哩。这事可传刘飞波先生到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道:“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侥幸潜逃。不仅金银现款,连要紧的帐册文书都裹卷一空。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一句话,顿时瘫款下夹.脸色苍白。口中嘶叫道:“什么?刘先生自个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道:“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处。刘宅里没个晓得他的下落。故本县说,你的申辩没人质证,罪名恐也没法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垂下了头,低声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话便不作数。求狄老爷让小民稍稍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莞尔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进内衙狄公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万一帆听说得刘飞波潜逃,便惊惶失措起来。头里还有恃无恐,语言傲慢。”
狄公道:“万一帆必有一番要紧的话要对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狯处与细心处。少刻我要将他的传来这里详审。你两个听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说得得意时,牢头气急败坏跑来内衙禀告:“老爷,不好了!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省,口中骂道:“你这笨伯,竟没搜过他的身子?”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可没见有什么枣糕。”
“枣糕?有人进牢内送枣糕与他吃了?”
“卑职岂允外人送食品进牢里?不过,万一帆正是吃了那枣糕丧命的,七孔流血哩。——卑职一时也弄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昏灯烛火下果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门板上。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儿。
狱率将一块荷叶垫底的枣糕递上给狄公。狄公见枣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软。形制与街市摊上卖的无异,只是枣糕上并没印有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了黑龙图形,还有何不明白的?顿时心火上升,愁云涌起,神色大异,转身自回内衙。
洪参军、陶甘紧紧跟随。——回飙飘骤起,径路又断,适间的情绪一扫净尽。
狄公明白,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密送入牢房时,牢房早已暗黑。——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党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