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七 4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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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间世
作者:庄周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尔刑耳!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其有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尔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尔目将荧之,尔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关龙逢,纣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尔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今译】
颜回来见仲尼,请求允许出行。
仲尼问:“欲往何处?”
颜回说:“将往卫国。”
仲尼问:“意欲何为?”
颜回说:“我听说卫君,正当壮年,独断专行,轻率治国,然而不知己过;随意置民死地,死者盈城,如同长满湖泽的生麻,民众不堪忍受。我曾闻夫子教诲:‘离开太平的邦国,前往混乱的邦国。医家门前必多病人。’我愿遵循夫子教诲,指导我之践行,或许卫国之病有望痊愈吧?”
仲尼说:“嘻嘻!你恐怕是前往你的刑场吧!
“道不能杂乱,杂乱必定纷繁,纷繁必定撄扰,撄扰必定忧患,忧患必定自身难救。古之至人,必先保存自身,而后保存他人。能否保存自身尚未确定,哪有余暇纠正暴君之暴行?再说你是否明白真德为何外荡,心知为何外显?真德外荡源于外求声名,心知外显源于外争功利。声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心知,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均属驱人近刑之凶器,无助于完善你的践行。
“况且物德淳厚、信用笃实之人,难以拥有人气;淡泊声名、不喜争斗之人,难以深入人心。你强行用仁义准则之言,炫耀于暴君面前,那么暴君必定憎恶你拥有美德,把你视为有害之人。对他人有害之人,他人必定反过来加害于他。你恐怕难免被人加害吧!况且卫君倘若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何用你自求标新立异?你未奉其诏而主动往谏,卫君必将寻找漏洞逞斗其便捷口才。你的目光将会闪烁不定,你的神色将会强装平静,嘴巴将会自我营救,面容将会泄露心迹,心里将会急于求成。这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助长君恶使之更多,顺此开始再难终止。你恐怕是不获信任而多嘴,必将死于暴君面前。
“再说从前夏桀诛杀的关龙逢,商纣诛杀的王子比干,都是修剪自身以便赢得君主的属民,以下犯上之人,所以君主借其修剪自身而挤兑诛杀。关、比都是好名者。从前唐尧攻伐丛、枝、胥敖,夏禹攻伐有扈,导致邦国虚空衰败,民众身遭刑戮。尧、禹用兵不止,都是求实不止。关、比、尧、禹都是好名求实之人,你难道未曾听闻?虚名实利,圣人尚且难以战胜,何况你呢?尽管如此,你必有理由,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责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一胡一 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谏之时神色端庄而态度谦虚,尽心尽力而话题专一,是否可行?”
仲尼说:“不!不可行!内心激昂却冒充谦虚,神色不定,常人也不能违背这种情形。你想揣摩卫君感受,冀求谏言容纳于卫君之心。这是说日渐养成的后天一习一 性尚难改变,何况天性大德呢?卫君将会坚执成心而顽固不化。你将会外表附合而内心非议,怎么可行呢?”
颜回说:“那么我保持内德正直而婉曲因应外境,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保持内德正直,就是德心与天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之人,彻悟天子与自己,都是天道之子,何必在乎吾之谏言是被卫君赞成还是不被卫君赞成?如此之人,人们称为童子。这就叫德心与天道同行。婉曲因应外境,就是身形与人道周旋;拱手跪拜弯腰抱拳,这是人臣应守之礼,众人皆为,我怎敢不为?为众人所为之事,卫君必难指摘。这就叫身形与人道周旋。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就是与古人同行;我之谏言虽属教诲,然而言必有据,古已有之,非我编造。如此之人,即使直谏也无可指责。这就叫与古人同行。如此进谏,是否可行?”
仲尼说:“不!不可行!匡正方式太多,照此实行难达己意,虽然确实可能不被治罪。但是仅止于此,怎么可能感化卫君?你和卫君仍将各师成心。”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今译】
颜回说:“我已别无良策,请问进谏的方法?”
仲尼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自师成心而有为,岂能轻易成功?以为轻易之人,天道以为不宜。”
颜回问:“我家境贫寒,不饮酒不食荤已有数月。如此,可否视为斋戒?”
仲尼说:“这是祭祀鬼神的身形之斋戒,而非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颜回问:“何为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仲尼说:“专一你的心志!勿用耳朵倾听而用心灵倾听,勿用成心倾听而用德心倾听。耳朵止于有声之一声 ,成心止于有形之形。德心,就是冲虚而能容物的天池。天道仅仅栖止于冲虚之德心。自逍己德而冲虚,就是德心之斋戒。”
颜回说:“未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之时,弟子确实‘有我’;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以后,弟子已经‘丧我’。如此可算德心冲虚吗?”
夫子说:“达于至境了。我告诉你,你可以入游庙堂樊笼,然而勿被‘君主’假名迷惑。卫君听得入耳就进言鸣放,卫君听不入耳就知殆而止。勿开医国之门,勿近毒民之药,德心寄于一宅而寓于不能停止的自适其适,庶几或能趋近彼道。隐身绝迹容易,行地无迹困难。被人道役使,易于违背德心;被天道驱使,难以违背德心。曾闻有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未闻无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曾闻有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未闻无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仰望天道高阕的至人,心室冲虚生白,吉祥栖止德心。游心天道永无止境,这叫身坐心驰。收视返听而内通德心,超越成心之知,鬼神亦将前来投宿,何况人呢?化育万物的天道,是夏禹、虞舜欲往的枢纽,伏羲、几蘧欲达的终极,何况凡庸俗君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一交一 ,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厉心。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溢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今译】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遂问仲尼说:“楚王对我出使寄望甚高,齐君接待楚国使臣,大概将会十分恭敬却不急于应允所请。庶民尚难说动,何况诸侯呢?我很害怕。先生常常教诲我说:‘凡事不论小大,少有不合天道而能欢然办成。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事若办成,必有阴阳内患。不论成或不成均无祸患,唯有葆全真德者方能做到。’我对饮食求粗不求好,口味不求清凉。如今我早晨受命而晚上饮冰,我恐怕已生内热了吧?我还没去办事,已有阴阳内患;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这两种情形,是身为人臣的我不足以胜任的。先生必定有以教我!”
仲尼说:“天下大戒有二:其一是天道之命,其二是人道之义。子女敬爱双亲,是天道永恒之命,不可解脱于德心。臣仆事奉君主,是人道暂时之义,如今天下到处都有君主。天地之间无处可逃,这就叫作大戒。所以子女事奉双亲,不论在何处都让双亲安心,是孝之极至。臣仆事奉君主,不论做何事都让君主安心,是忠之极盛。自事德心之人,哀乐不易呈现面前,明白人道之义暂时不可奈何而安之如同天道之命,是葆德之极至。身为臣仆、子女,固有不得停止的事务。践行事务之实情,而丧忘自身之得失,哪有闲暇贪生怕死?夫子照此而行即可。
“请让我再转述所闻之教:凡是交往,亲近必须相互磨合增进信任,疏远必须相互忠诚沟通言语。言语必须有人传递。传递双方喜悦、双方愤怒之言,是天下至难之事。双方喜悦必多溢美之言,双方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是溢美溢恶之言均属虚妄,虚妄则诚信全无,诚信全无则传言之人必定遭殃。所以《法言》说:‘只传符合常情的实话,不传超出常情的溢言,就能趋近自我保全。’凭借技巧斗力之人,开始使用阳招,而后常使阴招,极至就是出奇弄巧。遵循礼仪饮酒之人,开始规矩守礼,而后常至犯规,极至就是疯狂作乐。凡事大抵如此。始于诚信,而后常至卑鄙;开始之时简朴,将要完毕必定繁复。
“言语,如同风吹波动;行为,常常丧失真实。风吹波动容易动摇德心,丧失真实容易趋近危殆。所以忿怒假如没有理由,就会花言巧语偏颇设辞。野兽临死不择好音,气息勃怒,于是产生暴虐之心。刻薄算计太过,他人必以不良 之心回应,而自己还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倘若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怎能奢望美好结局?所以《法言》说:‘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加速成事;越过合理限度,必将溢出常情。’改变君令,加速成事,事必危殆。美事欲成必须恒久,恶事既成不及悔改。因应外境岂可不慎?唯有身形驾乘外物而德心遨游天道,寄托于不得停止的事务而葆养中道,方为人生至境。何须别有酬报?不如达至天道之命。这是至难之事。”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殺之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屎,以蜃盛尿。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今译】
颜阖即将出任卫灵公太子蒯聩的师傅,遂问蘧伯玉说:“有人在此,天赋物德甚薄。我若教导无方,就会危害卫国;我若教导有方,就会危及吾身。他的心知仅知他人有过,却不知他人为何有过。如此之人,我如之奈何?”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戒惧!要审慎!你要自正己身!身形不如与他亲近,德心不如与他应和。尽管如此,仅仅做到两者仍有危殆。身形亲近而不可投入,德心应和而不可外显。身形亲近而且投入,将被(庙堂刑教)颠覆毁灭,崩溃倒下。德心应和而且外显,将被(庙堂名教)彰扬声名,成妖成孽。太子如同婴儿,你也如同婴儿;太子不拘小节,你也不拘小节;太子漫无边际,你也漫无边际。达至此境,即可无过。
“你不知螳螂吗?螳螂怒举其臂阻挡车轮,不知自己不能胜任,实为自美其才。要戒惧!要审慎!一再自矜美德而冒犯太子,必近危殆。你不知养虎之人吗?养虎之人不敢用活物喂虎,是因为杀死活物将会诱发杀戮之怒;不敢用全物喂虎,是因为撕裂全物将会激发残忍之怒;洞悉虎之饥饱,驾驭虎之怒心。虎与人是异类,却媚事养虎之人,是因为养虎之人顺道因应外境。所以虎若杀死养虎之人,是因为养虎之人悖道因应外境。爱马之人,用竹筐装马屎,用蚌壳盛马尿。恰有蚊虻飞近马身,爱马之人突然拍击,马会受惊挣脱衔口,踢毁人首,踏碎人胸。善意虽达极至,然而因爱自招死亡,岂可不慎?”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餍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抴。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
弟子曰:“趋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尔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今译】
匠石前往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成为社神的栎树。树冠之大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树干之粗达到百臂合围;树冠之高可比山峰,十仞以上始有旁枝,可造舟船的旁枝数以十计。围观之人多如集市。匠石头也不回,继续行路不止。
弟子看够以后,赶上匠石问:“从我手执斧斤跟随夫子至今,未曾见过如此完美的木材。先生不肯一看,行路不止,是何缘故?”
匠石说:“罢了,不必说它了,不过是散木!做成舟船必沉,做成棺椁必定迅速腐烂,做成器具必定迅速毁坏,做成门户必渗树脂,做成梁柱必生蛀虫。这是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如此长寿。”
匠石回到家,栎社树托梦说:“你用何物比况我?你竟用文木比况我?那些楂、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成熟就被摘掉,摘掉果实就是受辱;大枝被砍,小枝被折。这是它们愿意自苦其生,所以不终天年而中途夭亡,自动撞击于世俗斧斤。有用之物无不如此。而我祈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濒于死亡,如今始得如愿,成为我之大用。假使我是有用文木,岂能如此高大?再说,你我均属道生之物,为何把我视为供你砍伐之物?你这濒于死地的散人,又如何能知散木?”
匠石梦觉以后诊断其梦。
弟子问:“既然趋求无用,为何又做社木?”
匠石说:“住口!你勿再言!它也只是寄身庙堂,任凭不知自己之人诟病诋毁。若不寄身庙堂,岂非难逃斧斤修剪?再说,它所保全的与众生相异,你用庙堂之义毁誉它,岂非相差太远?”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庇其所藾。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今译】
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看见一棵大树十分奇异,千乘四马之车,也可隐没庇荫其下。
子綦说:“这是何树啊?此树必定别有异材吧!”
仰头看它的细枝,弯曲不能做成栋梁;低头看它的大根,剖开不能做成棺椁;舔其树叶,口烂而受伤;嗅其气味,使人狂醉三日而不醒。
子綦说:“这果真是不材之木,以至于如此硕大。伟哉神人,因此不愿成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欐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已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今译】
宋国有位荆氏,善种文木楸、柏、桑。文木长到双手合围以上,被寻求拴猴木桩的耍猴人砍伐。长到三围四围,被寻求高大名贵栋梁的木匠砍伐。长到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为求棺椁厚板又来砍伐。所以未能终其天年,而中途夭于斧斤,这是成材的祸患。所以禳解灾祸的祭祀,凡是牛有白额,以及猪有高鼻,人有痔疮,不能投入黄河祭祀河神。这是所有巫祝已经知道的,因为视不材为不祥。这正是神人视不材为大祥的原因。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今译】
支离疏这人,脸颊埋于脐下,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五脏脉管居上,双腿与肋平行。持针缝衣,足以糊口保身;扬糠簸谷,足以养亲十人。庙堂征用武士,支离疏挥舞手臂而穿游其间;庙堂征用劳役,支离疏因有残疾而被豁免;庙堂赈济病残,支离疏却领到三钟粟和十捆柴。支离身形之人,尚且足以保养身形,终其天年,何况支离德心之人呢?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何尔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却曲却曲,无伤吾足。”
【今译】
孔子前往楚国。楚狂接舆游于门外,唱道:
“凤凰啊凤凰,为何你的真德如此衰退?
你寄望的将来之世不可期待,你仰慕的以往之世不可追回。
天下有道,可以成就无数圣人;
天下无道,才会产生唯一‘圣人’;
当今之世,仅能尽量免于刑戮。
天道之福轻于羽毛,你却不知承载;
人道之祸重于大地,你却不知躲避。
停止吧停止吧,以己伪德临驾世人;
危险啊危险啊,画地为牢自投罗网。
荆棘啊荆棘啊,不要妨碍吾之行路;
绕行啊绕行啊,不要伤害吾之双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今译】
山上文木,自招斧斤;油脂可燃,自招煎熬。桂树可食,故被砍伐;漆树可用,故被切割。众人皆知有用于庙堂的亏生小用,然而不知无用于庙堂的全生大用。
【《人间世》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4字:
1.愿以所闻,思其[所行]。
2.有[心]而为之,其易邪?
3.故其杀[之]者,逆也。
删衍文6字:
1.是皆修其身以伛拊(下)人之民。
2.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3.言祈乎(而)人善之、祈乎(而)人不善之。
4.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
5.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
订讹文7字:
1.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衒]暴人之前者。
2.回之未始得使,实(自)[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
3.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也]。
4.大枝折,小枝(泄)[抴]。
5.凤兮凤兮,何(如)[尔]德之衰也?
6.(吾行)[却曲]却曲,无伤吾足。
更正误倒5处:
1.是以人恶(有其)[其有]美也,命之曰灾人。
2.(若一)[一若]志!
3.(听止于耳)[耳止于听],心止于符。
4.于是并生(心厉)[厉心]。
5.(隐将)[将隐]庇其所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