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七 6大宗师
06-25Ctrl+D 收藏本站
6大宗师
作者:庄周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今译】
知天道之所为,知人道之所为,方为知之至境。知天道所为之无限,就能彻悟天道生成万物;知人道所为之有限,就能以心知所知的有限所知,颐养心知所不知的无限天道。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于人道斧斤,堪称知之极盛。虽然如此,仍然有患。因为知识合于所待标准方称允当,然而知识所待标准实未确定。谁能明白我所言天道所为就是真一人所为?谁能明白我所言真一人所为就是天道所为?
且有真一人而后有真知。何为真一人?古之真一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一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一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一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一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今译】
先有真一人而后才有真知。何为真一人?古之真一人,不以众暴寡,不自雄有成,不谋划治人。如此之人,举世非其有过也不后悔,举世誉其有当也不自得。如此之人,登临高山不恐惧,潜入深水不濡湿,穿行烈火不灼热。这只有心知能够假借外物登达天道的真一人方能如此。
古之真一人,安寝不梦,觉醒无忧;吃饭不辨香甜,气息深沉绵长。真一人的气息直达脚踵,众人的气息仅及咽喉。屈服于人道外境的众人,咽喉出言如同呕吐。身形嗜欲很深的众人,德心天机很浅。
古之真一人,不知贪生,不知怕死;出道而生不感欢欣,入道而死不予抗拒;自逍己德往归彼道,自逍己德新生重来。不忘生命受始于何处,不求生命终结于何时;禀受生命而喜悦,丧忘生命而复归,这叫做不以心知减损天道;不以人道助长天道,这就叫真一人。如此之人,德心丧忘,面容寂静,额头向天;凄清如秋与物同悲,一温一 暖如春与物同乐,喜怒哀乐通达四季,与万物相宜,而不知其极限。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失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殉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今译】
所以圣人看待兵事,宁愿亡国也不愿失去民心;利泽施及万世,不是为了爱人。所以乐于通物,必非圣人;亲疏有别,必非仁人;违失时势,必非贤人;不通利害,必非君子;殉名失己,必非士人;亏身而无真德,必非受役于天之人。这是受役于他人之役使,安适于他人之安适,而不安适于自己之安适的假人。
古之真一人,其状峨而不凭,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廓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怲乎其似喜也,催乎其不得已也,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傲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闷乎忘其言也。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殺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一人。
【今译】
古之真一人,状貌高大而不凭借外物,如若不足而无力承担:待人宽容而不顽固,敞开虚怀而不浮华,忧愁而似喜悦,催迫于不得停止的天命,蓄积真德而进于容色,与物相宜而止德外荡,广袤如同世界,博大不可宰制,与世相连而似关闭,闷然沉寂而忘言语。
真一人以因应刑教为根本,以因应礼教为辅翼,以心知因应时势,以真德因循天道。以因应刑教为根本,就能游刃有余于杀戮之网。以因应礼教为辅翼,就能行于世间与众人相处。以心知因应时势,就能处理不得停止的日常事务。以真德因循天道,就能与有足者同行而达至高丘,而他人误以为真是勤勉快行之人。
所以真一人喜好天道始终如一,不喜好人道也始终如一。真一人与天道一致始终如一,真一人与人道不一致也始终如一。真一人与天道一致,因此德心与天道同行。真一人与人道不一致,因此身形与人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身形与人道同行不相互取代,方可称为真一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今译】
死生,是天道之命;犹如昼夜循环的恒常规律,都是天道使然。人类不得干预天道,是道生之物皆然之实情。唯有真一人以天为父,而终身爱戴具象之天,何况高卓的抽象之道?众人只以为唯有君主高于自己,而终身效死君主,何况天道真宰?
泉水干涸以后,鱼类才会共同相处于陆地。与其处于陆地相互嘘气润湿,相互濡染唾沫,不如遨游江湖相互忘记。与其以尧为是而以桀为非,不如两忘尧是桀非而皈化天道。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今译】
隐藏小舟于小壑,隐藏大山于大泽,众人以为牢固,然而半夜被至高之力背负移走,昏昧之人浑然不知。隐藏小物于小处、大物于大处而自以为合宜,万物仍有逃遁之处。唯有隐藏天下于天下,万物才无逃遁之处,这是万物永存的真实情形。所以圣人游心于万物不得逃遁而无不依存的天道,视早夭为善,也视长寿为善,视生命为善,也视死亡为善。众人对于圣人尚且愿意仿效,何况对于万物所系,而一切被化之物无不倚待的天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狶韦氏得之,以契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泰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霸;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今译】
道,真实可信,无为无形。可以心传而又不能实授,可以领悟而又不能看见。自为本根,未有天地之前,自古以来固存。神于鬼,神于帝,生出天,生出地。在太极之上而不自居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自居为深。先天地生而不自居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自居为老。
狶韦氏有得于道,契合天地;伏羲氏有得于道,调和元气;北斗有得于道,终古不变;日月有得于道,终古不灭;堪坏有得于道,合于昆仑;冯夷有得于道,优游黄河;肩吾有得于道,处于泰山;黄帝有得于道,上登云天;颛顼有得于道,处于玄宫;禺强有得于道,立于北极;西王母有得于道,坐于少广,无人知其终,无人知其始;彭祖有得于道,上及虞舜,下及五霸;傅说有得于道,辅佐武丁,广有天下,死后驾乘东维,骑着箕尾,比肩于恒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络诵之孙,络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拟始。”
【今译】
南伯子葵问于女偊:“你年事已长,然而容色一如婴儿,是何缘故?”
女偊说:“我已得闻道术。”
南伯子葵说:“我可否学习 道术?”
女偊说:“不!你不可以!你不是合适之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具而无圣人的道术,我有圣人的道术而无圣人的才具,我想教他学习 道术,他是否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呢?不是这样。以圣人的道术告诉圣人的才具,只是闻道容易,成道仍然不易。我告诉他之后仍要守护他,三天以后他方能丧忘天下;丧忘天下以后,我又守护他,七天以后他方能丧忘万物;丧忘万物以后,我又守护他,九天以后他方能丧忘生命;丧忘生命以后,方能一朝彻悟;一朝彻悟以后,方能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以后,方能丧忘古今;丧忘古今以后,方能与不死不生的道体同在。毁灭生命的道体不会毁灭,创造生命的道体不被创造。道体作用于万物,无一不送,无一不迎,无一不毁,无一不成,而圣人拒绝撄扰永葆宁定。所谓拒绝撄扰永葆宁定,就是拒绝撄扰至死而后大成。”
南伯子葵问:“你又如何得闻道术?”
女偊说:“我得闻于辗转钞写的至文,辗转钞写的至文得闻于络绎口诵的至言,络绎口诵的至言得闻于亲见征象的澄明,亲见征象的澄明得闻于亲闻天籁的默许,亲闻天籁的默许得闻于必需躬行的力役,必需躬行的力役得闻于世代相传的歌谣,世代相传的歌谣得闻于玄幽冥漠的浑沌,玄幽冥漠的浑沌得闻于参合浑沌的寥一,参合浑沌的寥一得闻于宇宙之始的道无。”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
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也?”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
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邪?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
【今译】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互一交一 谈:“谁能把道无视为头脑,把生命视为脊梁,把死亡视为屁股?谁能明白死生存亡同属一体,吾人与他就是朋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患病。
子祀前往慰问,说:“伟大啊!造物者竟能让你身形如此拘挛?”
子舆佝偻驼背,五脏脉管居上,脸颊埋于肚脐,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阴阳元气,有所撄扰他的德心;他悠闲而若无其事,蹁跹而鉴照于井,说:“啊呀!造物者竟能让我身形如此拘挛?”
子祀问:“你厌恶如此吗?”
子舆说:“不。我为何厌恶?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逐渐物化为鸡蛋,我就用它孵出雄鸡;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逐渐物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枭烤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屁股逐渐物化为车轮,把我的心神逐渐物化为骏马,我就因循其德驾乘马车,何须更换车驾?况且得生为人,则是时命;失生而死,则是顺化;安于时命而顺处物化,哀乐不能入于德心。这是古人所言的解除倒悬。而不能自解倒悬之人,是被外物有所结缚。况且道生之物永远不能战胜天道,我又何必厌恶物化而死?”
不久子来患病,喘气急迫即将死亡,他的妻儿环绕而哭泣。
子犁前往慰问,说:“嗨!让开!不要惧怕(造化主宰的)物化!”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又将把你物化为何物?又将带你何往?把你物化为老鼠的肝脏吗?把你物化为虫子的手臂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不论前往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类,更加高于父母,造化驱使我趋近死亡而我不听,我就过于倔犟了,造化又有何罪?大地承载我之身形,用生命让我劳苦,用衰老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所以造化使我得到生命是善待我,使我趋近死亡也是善待我。岂能仅被造化范铸为人形才肯喜悦?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未有终极,旧形弊坏而复生新形,物化的快乐怎能算清?如今大匠用陶范铸造青铜,青铜跃起大叫:‘必须把我范铸为镆铘!’大匠必将视为不祥之铜。如今我因一度曾被造化范铸为人形,就说:‘必须把我范铸为人!必须把我范铸为人!’造化必将视为不祥之人。如今一旦把天地视为冶炼万物的大炉,把造化视为范铸万物的大匠,那么我被重新范铸为何物不可以呢?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说毕)发出一身大汗。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眺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一尸一而歌,礼乎?”
二子相视而笑曰:“是恶乎知礼意邪?”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一尸一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邪?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返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性足。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今译】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一交一 谈:“谁能相互一致而无须刻意一致,相互帮助而无须刻意帮助?谁能登临天空遨游云雾,超越阻挠眺望无极,相忘江湖而生,不惧死亡而终?”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蓦然之间,子桑户死了,尚未安葬。孔子闻知,派遣子贡前往协理丧事。一子在唱歌,一子在弹琴,相和而歌曰:“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返归天道真宰,而我们还要做人!”
子贡趋步进前说:“请问面对死一尸一唱歌,合乎丧礼吗?”
二子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子贡返回,告诉孔子,说:“他们是何等样人?不事修行,而置形骸于度外,面对死一尸一唱歌,神色不变。我无从命名他们,他们是何等样人?”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而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其道不同。而我派你前往吊唁,我太浅陋啦。他们将要顺应造物者而做人,游心于天地的浑然一气。他们把生命视为多余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如此之人,又怎会在乎死亡、生存、生前、身后寄寓于何种物形?他们身形假借于不同物类,德心寄托于同一道体;他们丧忘肝胆的表象之异,超越耳目的纷乱闻见;返归往复终始,不知极限的天道;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
子贡问:“那么夫子何所皈依?”
孔子说:“我,是被天道刑戮德心之人。尽管如此,我愿与你共同皈依游方之外。”
子贡问:“请问如何皈依游方之外?”
孔子说:“鱼类相处于水,人类相处于道。相处于水的鱼类,穿行水池而颐养自给;相处于道的人类,无须治理而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相忘于江湖,人类相忘于道术。”
子贡说:“请问何为畸人?”
孔子说:“畸人,异于人道而符合天道。所以说:天道的小人,是人道的君子;天道的君子,是人道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孟孙才在母亲死亡以后,哭泣没有眼泪,内心没有伤悲,居丧没有哀容。三者皆无,却以善于处置丧事名冠鲁国。确有无其实而得其名之事吗?我一直奇怪此事。”
仲尼说:“孟孙氏尽其心意了,胜于人道之知。仅因不能彻底简化丧礼,只好略有简化。孟孙氏不知万物为何有生,不知万物为何有死;不知万物何者居先,不知万物何者居后。你既被造化赋形为物,岂非唯有静待不可预知的物化吗?况且正在物化渐死之物,怎能知晓自己不会物化而死?暂时不死的新生之物,怎能知晓自己正在物化趋死?我与你,只是尚未大觉的梦中之人吧?而孟孙氏身形虽有惊骇而德心并未亏损,身宅虽有惊惧而精神并未耗散。孟孙氏独获大觉,所以众人哭泣他也哭泣,这是他尊重俗情的权宜,敷衍吾人之俗耳。怎能知晓吾人所言的吾人其实并非吾人?再说你梦为飞鸟则鸣于天空,梦为游鱼则潜入深渊,不知如今非议孟孙的你,究竟是已获大觉者?抑或是陷溺大梦者?相遇安适来不及发笑,真心发笑来不及排练。摈去排练而安于造化,方能入于寥廓道一。”
鷾鸸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鷾鸸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尔奚来为只?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鷾鸸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
【今译】
鷾鸸子拜见许由。
许由问:“唐尧对你有何教导?”
鷾鸸子说:“唐尧教导我:‘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而且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雕琢了你,又用是非阉割了你,你将凭什么遨游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
鷾鸸子说:“尽管如此,我愿意悠游于天道之域。”
许由说:“不行。盲人无法与之分享眉目容色的美好,瞎子无法与之同赏青黄黼黻的奇观。”
鷾鸸子说:“无庄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美,据梁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力,黄帝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知,都是造化大炉锤炼所致。怎能认定造物者不能消除我受到的雕琢,修补我受到的阉割,让我乘上成道之车而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或许不无可能!我为你言说道术大略吧:天道吾师啊!天道吾师啊!粉碎万物而不以为义,泽被万世而不以为仁;年长于上古而不以为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类而不以为巧。这就是德心遨游的至境。”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益了。”
仲尼说:“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礼乐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仁义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坐忘了。”
仲尼吃惊说:“何为坐忘?”
颜回说:“丧忘肢体,贬黜聪明;离弃身形而摈去心知,德心玄同天道。此为坐忘。”
仲尼说:“德心玄同天道就无所偏好,顺应造化做人就无所拘执。你果真如此贤明吗?请允许我追随于后。”
子舆与子桑为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今译】
子舆与子桑互为德友,而雨连下十天。
子舆说:“子桑大概病了吧!”裹上饭食,前往看望子桑。
到了子桑门前,便听见子桑如歌如哭,鼓琴而歌:“父啊!母啊!天啊!人啊!”子桑似乎不能掌控其声,而急促唱着歌诗。
子舆进屋说:“你之诵诗,为何如此?”
子桑说:“我思索是谁使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父母岂愿使我物德贫薄?上天无私地覆盖万物,大地无私地承载万物,天地岂愿使我物德贫薄?寻求使我物德贫薄者而不得,然而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岂非天命!”
【《大宗师》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21字:
1.[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2.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
3.[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4.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5.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邪?
6.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
7.是恶[乎]知礼意[邪]。
8.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邪]。
9.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
10.堕[其]肢体,黜[其]聪明。
11.子舆与子桑[为]友。
删衍文51字:
1.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2.(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
3.今(之)大冶铸金。
订讹文25字:
1.不以心(捐)[損]道,不以人助天。
2.其心(志)[忘],其容寂。
3.(天)[失]时,非贤也。
4.(行)[徇=殉]名失己,非士也。
5.古之真一人,其状(義)[峩]而不(朋)[凭]。
6.(邴)[怲]乎其似喜(乎)[也],催乎其不得已(乎)[也],(厲)[廣]乎其似世(乎)[也]。
7.善(少)[夭]善老,善始善终。
8.在太极之(先)[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
9.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卵]。
10.二(人)[子]相视而笑曰。
11.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性足]。
12.不知(就)[孰]先,不知(就)[孰]后。
13.有(旦)[怛]宅而无(情死)[耗精]。
14.梦为鸟而(厉)[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15.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宜]也。
更正误倒5处:
1.吾犹(守而告之)[告而守之]。
2.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天]之君子,(天)[人]之小人也。
3.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情死)[耗精]。
4.(安排而去化)[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
5.回忘(仁义)[礼乐]矣。回忘(礼乐)[仁义]矣。
删去错简重出一处31字,移正错简一处30字: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邪?]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