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12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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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则阳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

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谈我于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鳖于一江一 ,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吾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得,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一交一 ,故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得,相助消也。夫冻者假兼衣于春,暍者望泠风于秋。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挠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今译】

则阳游历楚国,夷节向楚王引见。楚王不肯召见,夷节只好返回。

则阳拜见王果说:“夫子何不把我引见给楚王?”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则阳问:“公阅休是什么人?”

王果说:“冬天就在一江一 中刺鳖,夏天就在山里休憩。有人路过而问,他就说:‘这是我家。’夷节尚且不能引见你,何况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的为人不自得,而且有知不自诩,以此与人心神相一交一 ,所以出入于富贵之地,并非相助他人增进自得,而是相助他人消除自得。挨冻者假借外衣于春天,中暑者盼望凉风于秋天。楚王的为人,身形尊贵而严厉;对于罪错,不赦如同猛虎。若非佞人、正德,谁又能说动呢?所以圣人穷困之时,能使家人丧忘贫穷;发达之时,能使王公丧忘爵禄而化为谦卑。圣人对于外物,用于娱悦而不欲占有;圣人对于他人,乐于沟通而保己真德。所以圣人即使不言也能使人如饮醇和之酒,与人相处就能使人受到感化。对于父子之宜,圣人认为就是归家同一居 ,而一任闲适无所施教。圣人之心与众人之心,就是如此遥远。所以说:你应该等待正德圣人公阅休。”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

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泯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盍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汤得其司御伊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今译】

圣人通达万物,周遍尽悟万物一体,而不知为何如此,这是天性;复归天命随其摇动,而以天为师。众人跟从而后命名他为圣人,忧虑不能尽知圣人但追随圣人而行却不能恒久,就停止追随,如之奈何?

天生美丽之人,众人给他镜子。不告诉他,他就不知自己美于他人。他对其美丽若有所知,又若不知,若有所闻,又若未闻。他的可爱终究不会停止,众人喜好其美也不会停止,这是天性。

圣人生而爱人,众人称他圣人。不告诉他,他就不知自己爱人。他对其爱人若有所知,又若不知,若有所闻,又若未闻。他的爱人终究不会停止,众人安于其爱也不会停止,这是天性。

故国旧都,望见就心情欢畅,即使丘陵草木掩没十分之九,仍然心情欢畅。何况全见其所欲见、尽闻其所欲闻呢?故国旧都的十仞高台,高悬于众人之间。

冉相氏得悟天道环中而追随成道圣人,与之同行无终无始,不止不休。因应外境天天随物变化,因循德心一直毫无变化,何曾舍弃呢?众人欲师法天道却不能师法天道,随物变化而殉于外物,他们以殉于外物为正事,如之奈何?圣人未尝拥有天道,也未尝拥有人道,未尝拥有开始,也未尝拥有外物,与世同行而不废替天道,行为完备而不败坏真德,其身心合一,如之奈何?

商汤得到宰臣伊尹登达永恒天道,拜为师傅;追随师傅而不囿师说,得以追随成道圣人,以人为师仅是假名;师徒之名超出了师徒之实,得以两见人师、天师。仲尼竭尽知虑,欲为君主的师傅。容成氏说:“摈除时日,无法积成岁月;内无真德,无法外证真道。”

魏莹与田侯午约,田侯午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七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一尸一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返。”

君曰:“噫!其虚言欤?”

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返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辨乎?”

君曰:“无辨。”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客出,惠子见。

君曰:“客,达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今译】

魏莹与齐侯田午订立盟约,齐侯田午背叛了盟约。魏莹愤怒,将要派人行刺田午。

公孙衍闻知而感到羞耻说:“君王是万乘之君,却以匹夫的方式对付仇人。我请求带领二十万甲兵,为君王攻齐,俘虏齐国人民,劫掠齐国牛马,使齐君内热发疮于背;然后攻破齐都,逼迫田忌出逃;然后鞭打田忌的背部,打断田忌的脊梁。”

季子闻知而感到羞耻说:“欲筑十仞之城,城高已有七仞了,却又毁坏之,这是筑城役徒怨苦之事。如今兵戎不起已有七年了,这是王业的根基。公孙衍是作乱之人,不可听信。”

子华子闻知而鄙视他们说:“以伐齐为善的人,是作乱之人。以不伐齐为善的人,也是作乱之人。认为主张伐齐和主张不伐齐的人都是作乱之人的人,又是作乱之人。”

魏惠王问:“那么应该如何?”

华子说:“君王寻求天道就行了。”

惠施闻知,引见戴晋人。

戴晋人说:“有种动物叫蜗牛,君王知道吗?”

魏惠王说:“知道。”

戴晋人说:“有个邦国在蜗牛左角,叫触氏。有个邦国在蜗牛右角,叫蛮氏。时常互相争地而攻战,伏一尸一数万,追逐败北之敌,十五天以后返回。”

魏惠王说:“嘻!恐怕是虚妄之言吧?”

戴晋人说:“我愿为君王指实此言。君王以为四方上下有无穷尽呢?”

魏惠王说:“没有穷尽。”

戴晋人说:“既知遨游德心于无穷,而后返观四通八达的天下,岂非若存若亡呢?”

魏惠王说:“是的。”

戴晋人说:“四通八达的天下之中有魏国,魏国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君王。君王与蛮氏,有无分别呢?”

魏惠王说:“没有分别。”

客人辞出。而后魏惠王惝恍若有所失。

客人辞出以后,惠施进见魏惠王。

魏惠王说:“这位客人,是达道至人啊!圣人不足以相提并论。”

惠施说:“吹一箫管,其声呜呜;吹剑环,其声嘘嘘。圣人尧舜,世人无不称誉;称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犹如一声嘘嘘。”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蒋。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

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

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尔何以为存?”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今译】

孔子来到楚国,投宿于蚁丘的茅屋旅舍。相邻之家有男女仆役登上屋顶。

子路问:“这些屋顶铺草的是什么人啊?”

仲尼说:“是圣人的仆役。这位圣人自埋于民间,自藏于田垄;其声消隐,其志无穷;其口虽然有言,其心未曾有言;将与世俗相违,而德心不屑与世俗同往。这是自沉于陆的圣人,恐怕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往召他来见孔子。

孔子说:“止步!他知道我执著于自我,又知道我来楚国,以为我必欲使楚王召见我,他必将以为我是佞人。如此之人,他对于佞人,尚且羞闻其言,何况亲见其身呢?你有何颜面自存?”

子路过去一看,屋子已经空了。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耘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剂,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终年餍飧。”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伪。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瘭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今译】

长梧封人对子牢说:“你管理政事,切勿鲁莽;治理民众,切勿草率。从前我种植禾谷,耕地十分鲁莽,禾谷的果实也鲁莽回报我;除草十分草率,禾谷的果实也草率回报我。我来年改变方法,深耕土地而细锄杂草,于是禾苗繁盛生长,我整年饱餐。”

庄子闻知以后说:“如今世人外治身形,内理德心,大多类似封人所言:逃遁天道,背离德性,戕灭真情,亡失心神,以致众人作伪。所以鲁莽对待德性的人,好恶的孽种,成为侵夺德性的杂草;杂草一旦萌芽,虽能扶持吾人身形,很快就会擢拔吾人德性;于是溃疡痔漏一起发作,不择孔窍而出,还有手疮脸疽腹疥背痈,体内虚热尿泛白沫之类。”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

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僵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罹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

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物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过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今译】

柏矩学习 道术于老聃,说:“请允许我游历天下。”

老聃说:“止步!天下犹如此处。”

柏矩又请求。

老聃问:“你将从何处开始?”

柏矩说:“从齐国开始。”

柏矩到达齐国,看见一个罪人,一推已经僵硬,脱下朝服盖住此人,仰天大号而哭:“你呀!你呀!天下将有大灾,你为何独自先罹其祸?”又问:“莫非你是盗贼?莫非你曾杀人?”

荣辱标举,然后看到患病;财货积聚,然后看到争斗。如今标举引人致病的价值,积聚引人争斗的外物,使得众人全都感到穷困,使之无休无止追逐,意欲不至于此,可能得到呢?古时的君主,以为得道的是民众,失道的是自己;正确的是民众,错误的是自己,所以一物有失正形,退而自责。如今的君主却不如此,隐瞒真相,而后斥责不知真相的民众;扩大灾难,而后加罪不敢反抗的民众;加重任务,而后惩罚不能胜任的民众;服役之途遥远,而后诛杀不能按时到达的民众。民众的知识、能力穷竭,就会继以作伪。天天出现众多作伪,士人民众怎能不伪?能力不足就会作伪,知识不足就会欺诈,财货不足就会盗窃。天下盗窃风行,责怪谁而后可以令人信服呢?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黜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

此所谓然欤?然乎?

【今译】

蘧伯玉活到六十岁而后思想发生变化,未尝不对初始所是,而最终贬之为非。不知蘧伯玉六十以后所是,是否五十九年所非呢?

万物均有萌生之处,然而众人都不能窥见萌生之根;万物均有所出之处,然而众人都不能窥见所出之门。众人无不尊崇其所能知的人道,然而都不知凭借其所不知的天道而后达于真知,可以不说是莫大疑惑吗?停止吧!停止吧!无物能够逃遁天道。

天道就是绝对之然吧?是否有人以之为然呢?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畋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鑑而浴。史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凭其子。’灵公夺而埋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今译】

仲尼问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说:“卫灵公饮酒淫乐,不闻国家政事;打猎捕兽,不赴诸侯会盟。死后却谥为‘灵公’,是何缘故?”

大弢说:“他是因是啊。”

伯常骞说:“灵公与妻妾三人,夏日同盆共浴。史奉召进见,灵公赐币搀扶。灵公私事亵慢,如此过分;灵公敬重贤人,如此恭肃。所以他被谥为‘灵公’。”

狶韦说:“灵公死后,他的孙子出公卜问葬于故墓不吉,卜问葬于沙丘大吉。挖掘沙丘数仞,得到石椁;洗净而后再看,石椁刻有铭文:‘不靠他的儿子。’出公夺人墓地而后埋葬灵公。灵公谥‘灵’早已注定了!大弢、伯常骞二人何足以明白呢?”

少知问于太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

太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一江一 海合小而为大,达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征而不拒。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功。无功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太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辨,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一合 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太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矫起;雌雄牉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磨,聚散相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矫运之相使,穷则返,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至知,不能以言读其所化,又不能以意其所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又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一胡一 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今译】

少知问太公调说:“什么叫‘丘里之言’?”

太公调说:“丘里一隅,聚合十来姓氏百来号人而后形成风俗;剪齐相异的物德之量以为相同,离散相同的物德之质以为相异。如今丘里之人指认马的百体之一,却找不到马;然而马牵到眼前,立体呈现马的百体,方能称为马。因此丘山积聚卑微而后成其高,一江一 海汇合细小而后成其大,达人合并百体而后成其公。所以从外得闻丘里之言,内有真德作主就不会坚执;从内自悟真德,外有天道征象就不会拒绝。四季气候相异,天道不赐偏私之施,所以年岁有成;百官职守相异,君主不予偏私之恩,所以邦国治理;文武才能相异,君主不加偏私之见,所以德性完备;万物之理相异,天道不加偏私之观,所以致无其功。致无其功所以无为,无为而后无不为。时令有终结开始,世事有变异迁化。祸福倚伏相生,对于此人有所拂逆,对于彼人有所适宜;每人殉物有异如同其面,丘里之言欲加匡正,就有差谬。比之大河,百材皆渡;观于大山,木石同处。这是我对丘里之言的评价。”

少知问:“那么把先生之言称为道,足够吗?”

太公调说:“不足。如今计算物类的数量,不止于万,却称为‘万物’,是因为‘万’表示数量之多,‘万物’只是物之总和的代号。因此‘天地’,是一切有形之物的代号;‘阴阳’,是一切无形之气的代号;‘道’,作为言说公理的假名,视为至大而后理解为代号就可以了。然而已有名相的‘道’,怎能比况原无名相的道呢?那么若是据此辨析,我之假言犹如狗,道之实体犹如马,不及太远了。”

少知问:“四方之内,六一合 之里,万物据以产生的终极起因,是什么?”

太公调说:“阴阳相互照耀,相互涵盖相互制约;四时相互替代,相互萌生相互杀伐。好恶趋避,于是引起矫变;雌雄媾合,于是延续万有。安危相互变易,祸福相互倚伏。缓急相互厮磨,聚散相互成就。这是言之名相可以纪录的万物实情,可以描述的万物精微。随机秩序的相互治理,矫变运作的相互驱使,穷尽以后又会返归,终结以后又会开始。这是万物的共有,言语的尽头,知识的至境,极究万物到此为止。洞观天道之人,不追随一己所知而废弃天道,不推原万物产生的终极起因,这是议论所应停止之处。”

少知问:“季真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接子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二家的议论,谁得正于实情?谁偏离于公理?”

太公调说:“鸡鸣狗吠,这是众人之所知;即便有人达于至知,不能解读鸡狗将会如何变化,又不能臆测鸡狗将要如何作为。据此辨析,天道的精微难以比拟,天道的宏大难以测量。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均未免于视道为物,因而终属过甚之言。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就坐实道为人格神,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就虚化道为不存在。既有名相又可指实,只是万物的暂居之形;既无名相又难指实,才是万物的虚无之质。天道只可假言只可意会,言说越多越是疏离。

“物未诞生不可禁止其生,物已死亡不可阻止其死。死生相距不远,其理却难尽睹。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均属可疑的假设。我观察天道的本原,已往无法穷尽;我寻求天道的末端,未来没有终结。天道没有穷尽没有终止,言语无法表述,因为言语与万物一样有限。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天道其实无所作为’,是二人言议的根本,与万物一样有终有始。天道不可视为实有之物,又不可视为不存在。天道的名相,用于假借名相而后躬行天道。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囿于万物一方一隅,那样怎能抵达超越一方一隅的道术?言议若是足够,那就整天言议而穷尽天道;言议若是不足,那就整天言议而穷尽万物。天道,是万物的终极,言议、沉默均不足以承载。天道既非言议又非沉默足以承载,言议应该止于物德极限。”

【《则阳》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3字:

1.冻者假[兼]衣于春,暍者望泠风于秋。

2.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伪]。

3.文武[殊能],人不赐,故德备。

删衍文6字:

1.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曰。

2.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赐,故德备。

3.虽有至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

订讹文27字:

1.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得],而有知不自许。

2.非相助以(德)[得],相助消也。

3.冻者假兼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望冷风于秋]。(计3字。)

4.汤得其司御(門)[伊]尹登恒,为之傅之。

5.魏莹与田侯(牟)[午]约,田侯(牟)[午]背之。

6.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七]仞矣。

7.客,(大)[达]人也。

8.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蒋]。

9.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彊)[僵]之。

10.故一(形)[物]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

11.匿为物而(遇、愚)[過]不识。

12.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濫)[鑒]而浴。

13.不(馮)[憑=凭]其子。灵公夺而(里)[埋]之。

14.一江一 (河)[海]合(水)[小]而为大,(大)[达]人合并而为公。

15.道不私,故无(名)[功]。无(名)[功]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16.缓急相磨,聚散(以)[相]成。

17.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徧)[偏]于其理?

18.虽有(大)[至]知,不能以言读其所化。

19.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阻]。

20.道不可有,(有)[又]不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