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 酒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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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必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势利功名也。五者毕惑,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不亦信哉!是以智者严隐木括于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其抑情也,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过乎腐辔之乘奔。故能内保永年,外免舋累也。盖饥寒难堪者也,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鲜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寿”之觞,育“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屡舞跹跹,舍其坐迁﹔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脱带解。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讷于寒暑者,皆摇掌而谱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以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而傲艮之态出。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亢谷而不惮,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或肆仇于器物,或酗醟于妻子﹔加枉酷于臣仆,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于室庐,掊宝玩于渊流﹔迁威怒于路人,加暴害于士友。亵严主以夷戮者,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有矣。以少凌长,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则醒者不能恕矣。起众患于须臾,结百阿于膏肓。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思改而无自反之蹊。盖智者所深防,而愚人所不免也。其为祸败,不可胜载。然而欢集,莫之或释,举白盈耳,不论于能否。计沥雨留于小余,以稽迟为轻己。倾匡注于所敬,殷勤变而成薄。劝之不持,督之不尽,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夫风经府藏,使人惚兄,及其剧者,自伤自虞。或遇斯疾,莫不忧惧,吞苦忍痛,欲其速愈。至于醉之病性,何异于兹。而独居密以逃风,不能割情以节酒。若畏酒如畏风,憎醉如憎病,则荒沈之咎塞,而流连之失止矣。夫风之为疾,犹展攻治,酒之为变,在乎呼吸。及其闷乱,若存若亡,视泰山如弹丸,见沧海如盘盂,仰嚾天堕,俯呼地陷,卧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谓恶也。夫用身之如此,亦安能惜敬恭之礼,护喜怒之失哉!
昔仪狄既疏,大禹以兴。糟丘酒池,辛、癸以亡。丰侯得罪,以戴尊衔怀。景升荒坏,以三雅之爵。刘松烂肠,以逃暑之饮。郭珍发狂,以无日不醉。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乱政,赵武之失众,子反之诛戮,汉惠之伐命,灌夫之灭族,陈遵之遇害,季布之疏斥,子建之免退,徐邈之禁言,皆是物也。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而戒之畏之者至少,彼众我寡,良箴安施?且愿君节之而已。
曩既年荒谷贵, 人有醉者相杀, 牧伯因此辄有酒禁, 严令重申, 官司搜索, 收执榜徇者相辱, 制鞭而死者太半. 防之弥峻, 犯者至多. 至乃穴地而酿, 油囊怀酒. 民之好此, 可谓笃矣. 余以匹夫之贱, 托此空言之书, 未如之何矣.
又临民者虽设其法, 而不能自断斯物, 缓己急人, 虽令不从, 弗躬弗亲, 庶民弗信. 以此而教, 教安得行;以此而禁, 禁安得止哉? 沽卖之家, 废业则困, 遂修饰赂遗, 依凭权右, 所属吏不敢问. 无力者独止, 而有势者擅市. 张炉专利, 乃更倍售, 从其酤买, 公行靡惮, 法轻利重, 安能免乎哉?
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 信陵汉惠之残, 声色之过, 岂唯酒乎! 以其生患於古, 而断之於今, 所谓以褒姒丧周, 而欲人君废六宫, 以阿房之危秦, 而使王者结草庵也. 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 坤灵挺空桑之化, 燎祡员丘, 瘗薶圻泽,祼鬯仪彝, 寘降神祇, 酒为礼也.
千锺百觚, 尧舜之饮也. 唯酒无量, 仲尼之能也. 姬旦酒肴不撤, 故能制礼作乐. 汉高婆娑巨醉, 故能斩蛇鞠旅. 於公引满一斛, 而断狱益明. 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辩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一瓶之醪倾,而三军之众悦。解毒之觞行,而盗马之属感。消忧成礼,策勋饮至,降神合人,非此莫以也。内速诸父,外将嘉宾,如淮如渑,《春秋》所贵。由斯言之,安可诫乎?”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则有之矣。譬犹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于是在焉。然节而宣之,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则焚溺而死。岂可恃悬象之在天,而谓水火不杀人哉?宜生之具,莫先于食﹔食之过多,实结症瘕。况于酒醴之毒物乎!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于亡国之淫声,沈溺于倾城之乱色,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势,所以致极情之失,忘修饰之术者也。我论其本,子识其末,谓非酒祸,祸其安出?是独知猛雨之沾衣,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而不觉风之所为也。
“千钟百斛,不经之言,不然之事,明者不信矣。夫圣人之异自才智,至于形骸非能兼人,有七尺三丈之长,万倍之大也。一日之饮,安能至是?仲尼则畏性之变,不敢及乱。周公则终日百拜,肴干酒澄。上圣战战,犹且若斯,况乎庸人,能无悔乎?汉高应天,承运革命,向虽不醉,犹当斩蛇。于公聪达,明于听断,小大以情,不失枉直。是以刑不滥加,世无怨民。但其健饮,不即废事。若论大醉,亦俱无知。决疑之才,何赖于酒?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醉乃折狱也。管辂年少,希当剧谈,故假酒势以助胆气。若过其量,亦必迷错。及其刺毫厘于爻卦,索鬼神之变化,占气色以决盛衰,聆鸣鸟以知方来,候风云而克吉凶,观碑柏而识祸福,岂复须酒,然后审之?扬云通人,才高思远,英瞻之富,禀之自天,岂藉外物,以助著述?及其数饮,由于偶好﹔亦或有疾,以宜药势耳。子圉肆志,盖已素定。虽复不醉,亦于终果。瓶醪悦众,寓言之喻。诚能赏罚允当,威恩得所,长算纵横,应机无方,则士思果毅,人乐奋命。其不然也,虽流酒渊,何补胜负?缪公饮盗,造次之权,舍法长恶,何足多称哉!岂如慎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