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梁惠王章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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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一心逐利,跟你的人也逐你的利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华杉详解
梁惠王,就是魏惠王魏罃(yīng)。魏国原来都城在安邑,因秦国的压力,魏惠王迁都大梁,故魏也被称为梁,魏惠王就成了梁惠王。
战国时期,各国竞争激烈,梁惠王四处派出使者,访求大贤,《史记》说他“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也就是请来了孟子。
两人见面,梁惠王问:“老人家!不远千里而来,您一定能给我的国家带来很大利益吧?”
孟子一句话就顶回去了:“大王何必说利益,我这里只有仁义而已!您也只需要仁义,不需要利益。如果大王说:‘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大夫也会说:‘怎样才对我的家族有利?’一般士子百姓也会说:‘怎样对我自身有利?’上上下下,你想从我这儿取利,我想从你那儿取利,那国家就危险了。
“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杀掉国君的,必然是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小国,杀掉国君的,必然是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
“国家有一万辆兵车,那大夫就有一千辆;国家有一千辆兵车,那大夫就有一百辆。这都不算少了吧!但如果先利后义,那大夫不把国君的产业全夺去,他是不会满足的!
“从来没有仁者遗弃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讲‘义’的人怠慢自己的君主。大王只讲仁义就行了,为什么要讲利益呢!”
孟子讲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也非常清楚。你琢磨别人的利,你手下的人也琢磨你的利。在《论语・季氏篇》里我们学过,季孙氏图谋攻打颛臾(zhuān yú),冉有和季路来告诉孔子。孔子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思就是,季孙氏想得到颛臾城,就找了个理由说颛臾对他有威胁,其实他要担心的不该是颛臾,而是他自己的那些所谓心腹才是!后来呢,果然被孔子说中,季孙氏家臣阳虎作乱,胁迫季孙氏,攫取了鲁国的摄政权。当然,阳虎的权势也没能保持下去,很快也倒台流亡了。
不管干什么事,你一个人干不了,总得有人跟你干。如果你仁义,跟你的人也仁义;如果你逐利,跟你的人也逐你的利。所以你的所谓心腹,也不可靠。你选的接班人,正是颠覆你、杀得你的后人片甲不留的人。所以逐利者最重要的,是防着萧墙之内的自己人。
防不防得住呢?
防不胜防。
三千年的历史结论很清楚——防不住!
梁惠王的先祖是魏国的建立者。当时韩赵魏三家分晋,三个大夫联手灭了他们的主君,把晋国分了。
所以梁惠王和孟子不是一个逻辑的人,遵守的游戏规则也不一样,鸡同鸭讲,说不到一块儿去。战国七雄都依靠谋利,而最终获胜的就是最无底线的秦国。但秦国的胜利很短暂,二世而亡。人人逐利,天下就这么来回折腾。
程颐把义利之辨的逻辑说得很清楚:“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唯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唯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君子未尝不想得到利益。但是如果你一心想着利益,眼里只盯着利益,那就对你有害。而行仁义的人,虽然不追求利益,却无往不利。在当时,天下之人都利欲熏心,所以孟子只讲仁义,不讲利益,拔本塞源,以救时弊,这是孟子的圣贤之心。
我们今天也是一样。如果一个公司,成天开会研究“怎么能挣钱”,那真不知道这钱从哪儿挣!所有的生意都能挣钱,你都去做吗?你到底是干啥的?你对社会有什么用?你准备贡献什么出来?讲利益不讲仁义的人,无论入到哪一行,他都觉得入错行了,因为都没有别的行业赚钱。所以他老转行,最后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饭都吃不上。
如果一个老板在公司会议室谈及顾客的时候,言语轻佻,没有尊重,光跟大家研究怎么挣顾客的钱,而不是如何行仁义,让客户得到超值的回报,那他的员工也会研究怎么侵占公司利益,不会好好干活。
敬神,如神在。敬顾客,要像顾客就坐在我们公司的会议室。
在公司开会讨论客户项目,就像客户也在我们公司一样,非常尊敬;到客户公司开会讨论,就像在自己公司内部讨论一样,直来直去,没有差别。这,就是仁义。在公司会议室骂客户,到客户会议室装孙子,这就是逐利。
一心逐利,就是心术不正。作为领导者,你的心术不正,上上下下,你的国家,你的公司,没有一个地方正得了!
《大学》里讲,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希望先给梁惠王正心,心不正,一切无从谈起。
后天下之乐而乐,其乐宏大,直冲霄汉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华杉详解
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在庄园接见他。梁惠王站在池塘边,顾盼着鸿雁麋鹿,问孟子:“贤德的人也享受这样的快乐吗?”言下之意,像老师您说的那样贤德仁义的君子,是不是也要享受生活啊?
孟子回答:“贤德仁义的君子,才能享受这生活的快乐;没有贤德、不讲仁义的人,就算有这样美丽的庄园,他也享受不了这快乐!”
为什么呢?你看那《诗经》上说的——
开始建灵台,
经营复经营,
大家齐努力呀!
很快建成了!
文王叮嘱说:
大家不用急呀!
别太累着了。
百姓听了呀,
更加努力了!
王到鹿苑中呀,
母鹿安卧,
肥得发亮。
白色鸟儿,
羽毛光泽。
王到池塘边,
满池鱼儿跳!
这首诗写了文王的庄园之乐。他虽然也用民力来为自己盖园子,但是老百姓非常高兴,把他的楼台命名为灵台,把他的池塘命名为灵沼,还为他有很多麋鹿鱼鳖而高兴。
为什么呢?因为文王贤德仁义,他给百姓带来幸福安宁富足的生活,他的快乐与人分享,与民同乐,所以能乐。
而夏桀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有楼台池沼,但自己孤家寡人关在里面。他很狂妄,自比为太阳。老百姓就写了一首诗,在《汤誓》里面有记载:
太阳啊!
你什么时候灭亡!
我愿意与你同归于尽!
老百姓都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他在那楼台池沼里,乐得起来吗?
孟子一番话,正说中梁惠王的痛处。快乐的基础,首先是安心,是安全感,然后是爱,你爱大家,大家也爱你。梁惠王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他没有安全感,他的百姓也没有安全感。他不能说很爱他的百姓,他的百姓也不能说很爱他。就算那楼台全是黄金美玉做的,庄园池塘里全是珍禽异兽,他又哪里能乐得起来?最多也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今天没明天啊!
那《诗经》里写的文王呢?看大家干活,他也不催工期,还告诉大家不用着急。这一个细节,就非常生动,证明他心里装着别人,不是想着自己早一天得享受,而是关心别把人累坏了。我们自己给下属布置工作任务,有这份心吗?是想着别让他加班太晚太辛苦,还是恨不得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汗?
人人都会背诵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有没有切己体察,放在自己身上想过?把“天下”换成“公司”,先公司之忧而忧,后公司之乐而乐,就是老板;换成“部门”,先部门之忧而忧,后部门之乐而乐,就是部门经理。
你一定是忧在前,因为生存和发展的责任都在你身上,你得思考。你一定是乐在后,大家都快乐了,你才快乐。这时你得到的快乐,就是“后乐”,“后乐”是前面所有人快乐的叠加,是圣贤之乐,其乐宏大,直冲霄汉!
如果你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欲壑难填,与天下争利,那大家都怨恨你。每天到处灭火,高度紧张,就算坐在庄园里,看着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可你有心思乐得起来吗?
这就是孟子给梁惠王讲的道理。上一次见梁惠王,他说不必讲利益,要讲仁义,因为仁义里面有利益,利益里面没仁义。这一次是讲快乐,利益的快乐不长久、不安定,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快乐。而仁义之中,利他利天下,其利无穷大;与天下同乐,天下因我而乐,其乐无穷尽。
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华杉详解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也算是尽心了。河内地区得了饥荒,我就把那里的一部分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再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运到河内;假如河东遭了饥荒,也是一样处理。我看周边其他国家,没有一个像我这么替百姓打算的。为什么邻国的人口不见减少,我的人口不见增加呢?”
孟子的王道逻辑,就是来之、富之、教之,就是近悦远来。我们讲仁义、行王道,则天下归心,天下的百姓扶老携幼都要到我国来,我们的人口就多了;人口多了,有富民政策,让他们富起来;再有礼仪教化,让他们知书达礼,这就建成了理想社会。这么好的王道乐土,近处的百姓非常喜悦,远方的百姓争相赶来,全天下都归服,就“王天下”了。
梁惠王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是我对百姓不错呀!比邻国都好!但是他们的人怎么没有争先恐后移民到魏国来呢?”
孟子说:“大王您喜欢打仗,咱们就用打仗来做个比喻吧!战鼓一响,枪尖刀锋一接触,就有丢盔弃甲、拖着兵器逃跑的。有人跑了一百步停下来,有人跑了五十步停下来,那跑了五十步的,笑那一百步的胆小,您觉得如何?”
梁惠王说:“那不对,只不过他没跑到一百步罢了,那也是跑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再希望您的人口比邻国多了。”
梁惠王的心态,涉及两个问题:
一是尽心尽力的问题。一件事情没办成,其实根本没有全身心地去思考、去努力,不过是去打一转,就回来开脱自己,说“我尽力了”,那叫自欺欺人。梁惠王自欺欺人更是欺到深处了,居然直接就说“我已经尽心了”。不过是尽了一点赈济饥荒的基本责任,就以仁君圣主自居了。
第二,不能去跟别人比,特别是跟比自己做得差的人比,不要去评判别人。你做一件事,要做到位,跟别人做得怎么样没关系。你做到位了,自然有那结果。不能认为我比别人做得好一点,就该得到奖杯。当你去和别人比较的时候,心里装着一颗比较的心,怎么比都能找到自己比别人强的地方,那还是自欺欺人。我们只有一个原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只要是没达到效果,都是自己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找,才有意义。
孟子接着说:“如果使民以时,农民在耕种收获的季节,不用打仗劳役,妨碍农业生产,那粮食便吃不尽了。”
言下之意,您别把赈济饥荒当功劳,饥荒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今天跟秦国打,明天跟齐国打,粮食储备都吃完了,农忙时节还抽调青壮年练兵打仗,那不饥荒才怪呢!中国古代对粮食储备有清晰的标准,每三年能存下够全国吃一年的粮食,六年存下两年,九年存下三年。所以孟子说得很清楚,只要不折腾,粮食根本吃不完。饥荒不是天灾,都是折腾出来的。
孟子继续说:“如果不用细密的渔网去大池沼里网鱼,那鱼也吃不完。如果砍伐树木有一定的时间限制,木材也用不尽。粮食和鱼都吃不完,木材也用不尽。这样老百姓对生养死葬就都没什么不满,这就是王道的开端了。
“在五亩大的宅园里,种上桑树,那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鸡狗猪等家禽家畜,家家都有饲料和工夫去饲养,那七十岁以上的人都有肉吃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不去在农忙时节征调民力,妨碍他们的生产,那一家数口都可以吃饱了。这时候,再好好地办些学校,教化他们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尊老爱幼的道理,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负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因为有年轻人去帮他!七十岁以上的人能穿上丝绵袄,吃上肉,一般老百姓饿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心而王天下的,还没有过!
“但今天您是怎样呢?您养的狗,吃的是人的食物,可能比人吃得还好!却不知检点。路上有饿死的尸体,却不打开粮仓去赈济,或许还留着粮食打仗用吧?您只记得自己河内赈灾那一次的功绩,却不想想那饥荒本身就是您折腾出来的。看见百姓饿死,却说‘不是我的责任,是今年气候异常,是天灾’,这和自己杀了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有什么区别呢?
“大王如果不去归罪于年成,而是从自己做起,从根本的政策着手,那别国的老百姓就都来投奔了。”
竞争,不是我要跟你争,是我让你没法跟我争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华杉详解
孟子劈头盖脸,说得毫不客气,直指梁惠王的政策杀人,梁惠王倒也认账,说:“我很乐意得到您的指教!”
孟子看梁惠王可教,接着说:“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杀人,有什么区别吗?”
梁惠王答:“没有区别。”
“用刀杀人,和用政策杀人,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
“今天您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可是百姓却面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不就是您带着禽兽在吃人吗?兽类自相残杀,人们看了尚且厌恶,而做老百姓父母官的,主持政治,却不能免于率领禽兽来吃人,那又怎么能做民之父母呢?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发明用木俑或陶俑来殉葬的人,该断子绝孙,没有后代吧!只因那俑像人,孔子就那么痛恨,更何况把百姓活活饿死的苛政呢?”
孔子为什么那么痛恨殉葬的俑呢?在周朝以前,是用活人殉葬的,后来改用“刍灵”,就是用草扎一个人形,略略有点像人而已。再后来,有人发明了俑,雕刻栩栩如生,有面目肌发,可以活动。孔子认为,这样再发展下去,攀比谁的俑更像人,最后又要用真人殉葬了,所以他非常愤怒,骂那发明俑的人断子绝孙。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华杉详解
梁惠王说:“先生您是知道的,想当初我们晋国,是天下最强大的了。”
梁惠王自称晋国,因为魏国就是三家分晋而来。梁惠王的先祖晋国大夫魏斯,与韩赵瓜分了晋国。所以他还是自称晋国。
“到了我这一代呢,东边和齐国打了一仗,杀得我大败,我的长子也牺牲了;西边又败给秦国,丧失河西七百里土地;南边和楚国开了一仗,又丢掉七个城池。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啊!我希望能为我们的战死者报仇雪恨!您说,要怎么办才行呢?”
我们说说这场和齐国的仗,就是兵法里著名的围魏救赵一战。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呢?首先是梁惠王出兵伐赵,包围了邯郸城,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出兵。孙膑使了围魏救赵之计,不救邯郸,而是直扑魏国国都大梁。已经打下邯郸城的魏军慌忙回救。孙膑在马陵设伏,打败魏军,魏军主将庞涓战死,魏太子申被俘。
所以梁惠王这奇耻大辱,都是自己作的。还说要为战死者报仇雪恨,他们恨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恐怕不是敌人,正是发动战争的梁惠王。
孟子说:“只要有一百里的地方,就可以行王道而使天下归服,何况是魏国这样的大国!您如果向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减轻赋税,让百姓能够精耕细作,早除杂草;让年轻人能够有闲暇时间来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讲求忠诚守信的道德,在家侍奉父兄,出门尊敬长辈上级。这样,即使手里拿着木棒,也能对付坚甲利刃的秦楚军队!
“这是为什么呢?那秦国楚国,无时无刻不在抓壮丁征兵征役,侵占了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够耕种来养活父母,父母挨冻受饿,兄弟妻子离散。秦王楚王这样陷他们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您去讨伐他,哪有人来抵抗您呢?所以说仁者无敌!您就不要犹疑了!”
孟子的话,梁惠王听不懂啊!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称霸天下的春秋大梦,心里并不装着百姓的死活。孟子跟他讲百姓,他听不进去。我们用《孙子兵法》给他再讲一遍:
夫善战者,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胜可知,而不可为。
善于作战的人,先让自己成为不可战胜的,然后等待敌人可以被战胜的时机。让自己不可战胜,在于你自己;而敌人什么时候可以被战胜,在于敌人,你改变不了。所以,胜利可以预知,但是不可强求。别人不可战胜的时候,你去打,必败无疑。实际上,我们不能打败任何人,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败的人,都是他自己败的,他没败,你就不要去打。
想让自己变得不可战胜,就要行王道,行仁政,让全国百姓都爱你,万众一心,誓死捍卫王道乐土的家园。这就是孟子说的,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拿木棒也能打败敌人的坚甲利刃。
如果我们行仁政,而邻国行暴政,一来他的百姓会一个个偷渡到我国来,我们的人口就多了,兵源也大了;二来当他到达临界点的时候,轻轻一推就倒了,你去讨伐他,他的百姓都夹道欢迎您的军队。这就是“仁者无敌”。
不过,战国的大结局,不是仁者无敌,而是最大的暴君秦始皇获得了最终胜利。那仁者无敌的理论是不是错了呢?不是,因为一个仁者都没有,全是坏人,坏人和坏人打,就是最坏的人赢了。但暴政的胜利始终短暂,空前强大的秦朝只有区区十五年,是中国历史上超级短命的朝代,短到都不好意思说!以恢宏壮丽的秦俑殉葬的秦始皇,也应了孔子的话,其无后乎!刘邦建立汉朝,行王道仁政,轻徭薄赋,以文景之治,开启了四百年的汉朝。
切己体察,我们总是想逐天下而争利,总想“竞争”。要真正理解孟子的话:仁者无敌。真正理解孙子的话,先为己之不可胜。还有老子的话: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竞争,不是我要跟你争,是我让你没法跟我争。练自己的内功,跟谁都没关系。
孟子说仁者无敌,梁惠王听不懂,因为他没有那份心。他心里没装着别人,理解不了那逻辑,到不了那个境界,他不是“王天下”的料。秦始皇也不是“王天下”的料,他的天下十五年就玩完了。
追求仁义,无论成功失败,我都得到仁义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华杉详解
梁惠王卑礼厚币,把孟子请去魏国,不时与孟子讨论国政,但却不能用孟子的政策。他那种感觉是什么呢?要说孟子说得不对吧,似乎人家说得句句都对,但要说他说的有什么用呢?好像放哪儿也用不上!没法知行合一。
行仁政,上来第一条就要轻徭薄赋,不要征兵,要减税。但梁惠王说,我这儿东西南北全是敌国,多少兵都不够用,多少钱粮都不够花,又怎么能轻徭薄赋呢?我不打仗,别人也要打我。我现在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但孟老师说的也不现实,没法落地!
梁惠王就在这纠结焦虑中去世了,放下了他的雄心壮志,放下了他内忧外患的魏国。
太子魏嗣继位,是为梁襄王。
新君继位,孟子去见他。见完出来,跟人说:“远远一看他,就不是个当国君的样子;走近了,也完全没有让人生畏的威仪。”
孟子这一句话让梁襄王倒了大霉,千秋万代都记得他没正形,没体面,吊儿郎当,不像个当领导的样子。这是他给孟子的第一印象,也是他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的形象。
孟子接着说,梁襄王连一句寒暄问候都没有,突然就问孟子:“天下怎么能安定下来?”
孟子回答:“天下归于一统,就能安定下来。”
“那谁能一统天下呢?”
“不好杀人的国君,就能一统天下。”
“那有谁来跟随他呢?”
“全天下没有人不想跟随他。你晓得那禾苗生长的情况吗?七八月间,如果长期不下雨,那禾苗马上就会枯槁了。假如一阵乌云出现,哗啦哗啦大雨沛然而下,那禾苗就又会猛然茂盛地生长起来。像这样,谁又能够阻挡得住呢?如今各国的君王,没有一个不好杀人的。如果有一位不好杀人的君王,那么,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等着他来解救。如果真是这样,百姓归附于他,跟随着他,就好像河水向下奔流一样,沛然之势,谁能阻挡?”
好吧,又是大道理,说得都对,至少你不敢说他不对,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做。梁惠王听不懂,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更不可能听懂。孟子也知道没希望了,所以就离开了魏国。
我们要把孟子的话重新学习一下,否则我们也会像梁惠王、梁襄王一样,什么都没学到,那读《孟子》做什么呢?
首先,我们说说孟子的预言准不准,天下是不是定于一,是不是定于最不好杀人的国君。
从战国的结局来看,孟子似乎错了,是最喜欢杀人、最能杀人、最坏的那个家伙赢了——秦始皇统一了天下。
但是,秦始皇并没能“定”,帝国只维持了十五年就崩溃了。最终定天下的是刘邦,他的政策是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就这三条,其他法律不禁止的皆可为。中国古代,什么时候最自由、最富足?就在汉高祖、汉文帝、汉景帝时期。好日子什么时候结束的?到汉武帝结束的,因为他好大喜功,好开疆拓土,好杀人。
所以孟子的预言是对的,天下定于一,定于仁政。
不谈霸道,谈王道
原文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华杉详解
看梁襄王不成器,孟子带着弟子们离开了魏国,来到齐国。齐宣王刚刚继位不久,也想有所作为,把首都临淄稷门下原有的学宫宅邸加以整修,礼聘天下贤士,让他们在那里舒适地生活,愉快地思考、研究、讨论,相当于建了一个“稷下政治研究院”。孟子就是“稷下研究员”之一。
这一日,齐宣王接见了孟子,问:“齐桓公、晋文公之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五霸的前两位,齐宣王问这个,是因为他也想成就一番霸业。孟子当然明白,不过这不是他要给齐宣王的。孟子说:“您如果想成就那种霸业,您找别人吧,不用找我。齐桓晋文之事,孔子的门徒们是不谈论的,所以也没传到我这儿来,大王如果要听我说,我就给您讲讲王道吧!”
关于霸道,关于齐桓晋文,孟子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说,他要给齐宣王讲王道。
对齐桓公,对管仲,孔子的评价是很高的,他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披头散发,衣襟向左了。披发左衽,是夷人的习俗,汉人是束发右衽的。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维护中原秩序,保卫中华文明,如果没有他们富国强兵,北方的夷人可能已经把我们征服了。
但是,孔子也说过:“管仲之器小也哉!”管仲的器局啊,还是太小!他只知道搞经济,给国库捞钱,富国强兵,称霸天下,还会打贸易战,但是他的霸业一世而息,没有建立制度文明,不能“为万世开太平”!孟子要谈的,不是一生一世的霸道,是为万世开太平的王道。
能保民,就能王天下
原文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华杉详解
齐宣王接着问:“那什么样的德行,才可以像您说的那样,能够王天下呢?”
孟子回答说:“能保民,就能王天下,谁也挡不住!”保就是安,保民就是让百姓安居乐业。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说:
“君主只有三种应尽的职责,这三条职责虽然极其重要,但对于常人都是简单易懂的:第一,保护社会不受其他独立社会之侵犯;第二,尽可能保护社会任何成员不受其他任何成员的侵犯和压迫,即设立完全公正的司法机构;第三,建立和维护个人或小团体所不感兴趣投入的某些公共设施和公共机构,因为这些设施和机构产生的利润绝不可能补偿个人和小团体的投入,尽管对社会整体来说,常常是不仅能收回投入,而且还能得到大得多的回报。”
亚当・斯密的话可以解释孟子的“保民”,就是抵御外敌入侵、司法公正和提供公共服务。儒家的传统,是微言大义,是高语境沟通,讲仁义道德、使命理想,不能一条一条很具体地说,这是在思想竞争中的劣势。反之,法家虽然全是阴招损招,但一条一条都是很具体的政策,说了就知道怎么落地执行,而且完全无底线,手到擒来,所以法家在实操上赢了儒家。
古罗马有保民官,主要是平衡平民和贵族的权利。保民官从平民中选举产生,有权否决元老院的决议。孟子没有这样的思想。孟子的保民,还是靠圣君的仁爱和恩赐。儒家没有制度设计,都是靠个人修养。所以学习儒家思想,也主要是切己体察,从自己的修养角度去学习。
原文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华杉详解
宣王问:“那您看我,能保民吗?”
孟子毫不迟疑地给齐宣王打气加油:“您能!我们都知道您能!”
宣王说:“您怎么知道我能呢?”
孟子回答:“我听您的近臣胡龁(hé)讲了您一件轶事,有一次您坐在大殿上,堂下有人牵一头牛走过。您问:‘这牛牵到哪里去呀?’牵牛的人回答说:‘要牵去衅(xìn)钟。’(新钟铸成,杀牲以祭,取血涂其缝隙,叫作衅钟)您说:‘哎呀!把这牛放了吧,我不忍心看见他觳觫(hú sù)——恐惧颤抖的样子。’牵牛的人问:‘那衅钟的仪式不搞了吗?’您说:‘要搞!要搞!你换一头羊来杀吧!’不知道有这事没有?”
原文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华杉详解
宣王回答说:“是有这事。”孟子说:“您有这份心,就足以王天下了。老百姓都以为大王是‘爱’(这里的‘爱’,是舍不得,吝啬的意思),舍不得那只牛,而我知道,您其实是不忍心。”宣王说:“是啊,齐国虽然狭小,我也不至于舍不得一头牛啊!我只是看见它恐惧颤抖,无罪被杀,于心不忍,所以叫他们换一只羊罢了。”
原文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百姓说大王吝啬,大王也不要奇怪。牛大羊小,以小换大,百姓怎么知道您的本意呢?如果像您说的,不忍心那牛无罪而死。那羊又有什么罪呢?”
宣王笑道:“这个,真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我确实不是为了省钱而把牛换成羊,但是好像百姓说我吝啬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原文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这样的误解,也无伤大雅,没什么关系。大王您这种不忍之心,恻隐之心,就是仁爱。只不过您看见了那牛,却没能看见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便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见它们被宰杀的悲鸣哀号,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君子总是离开厨房远远的,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和齐宣王这一段对话很重要,可以说也是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起点,就是不断去发现,去擦亮,去放大自己的良知。孟子后面会讲,人有四个善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四个善端,就是仁义礼智的起点。恻隐之心是仁的起点,羞恶之心是义的起点,恭敬之心是礼的起点,是非之心是智的起点。只要把握自己的善端,修养它,放大它,由近及远,推而广之,你就能成就仁义礼智。
四大善端中,恻隐之心是第一端。比如你看见一个小孩要掉进井里去,你总会喊一声,冲上去拉一把,不能让他掉下去。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让他的父母感激你,而是出于人的天性。你不会站一旁静静地看着,等着那小孩掉下去,听扑通一声响觉得好玩,那就是丧尽天良了。齐宣王如果像看见牛一样,看见那只羊,那他羊也不忍心杀了。他如果像看见那牛一样,走到乡间去,看见他的百姓,看见路边倒毙的饿殍,放大他的仁心,他不就会行仁政了吗?孟子一进来,他就急吼吼地问齐桓晋文之道,想称霸,想做天下之霸主。他心里没有装着自己的百姓,百姓的生活好不好?百姓到底是想要国家称霸天下去征服别国,还是想要前面亚当・斯密说的三条“别国不打进来就行;我们有司法公正,我不会被别人侵犯;政府能提供良好的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
王天下,不是要你去打天下
原文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子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齐宣王以羊易牛,不是舍不得钱,是见到牛没见到羊,对牛有恻隐之心,把齐宣王说高兴了。“王说曰”的“说”念“悦”,也是喜悦的意思。齐宣王很高兴地说:“《诗经》上有一句诗:‘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出来。’说的就是夫子您这样的人啊!以羊易牛的事是做了,但我反求自己的初心,却找不到了。别人说我是为了省钱,我也没法辩驳。您这一说,我心里豁然开朗,这就是我的初心啊!不过,您说有这份心,就足以王天下,这又怎么讲呢?”
原文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华杉详解
孟子说:“如果有人跟大王您报告说,他的力气能够举起一百钧(一钧是三十斤,一百钧也就是三千斤重)的重物,但是你要他举起一根羽毛,他却说举不动。他又说他视力好,能把秋天鸟儿身上的细毛都看得根根分明,能给你数出来,但是你给他放一车子柴火在跟前,他却说看不见。大王您信他吗?”
这还用说吗?齐宣王说:“当然不信。”明知道孟子打比方给他挖坑,他还是跳进去,看看坑里有啥。
原文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华杉详解
谈话按孟子设计的节奏进行着,孟子接着说:“那好了!今天您的恩情足以施之于禽兽,施之于那头牛,却不能施之于百姓,这算怎么回事呢?这样看来,就是一根羽毛都拿不起,那是不肯用力的缘故;一大车柴火硬是看不见,那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老百姓得不到安居乐业的生活,只是您不肯施恩于他们啊。所以大王不能王天下,不是您不能够,而是您不愿意那样去做。”
原文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华杉详解
宣王接着问:“不愿意做与不能够做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要把泰山夹在胳膊底下跳过北海,跟人说‘这我做不到’,这是真做不到。为长者折取一根树枝,跟人说“做不到”,那就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做。您要王天下,不是要您夹着泰山跳北海,就是要您替老人折取一根枝条罢了。”
孟子说这事,非常非常的本质,但是很少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要干大事业,不是去把那“大事业”找来干,而是从自己身边的日常小事做起,由小及大,推己及人,由近及远,你一天一天地做下去,以日日不断之功,最终到达胜利的彼岸——不,不是到达彼岸,是彼岸的一切,他自己朝你而来,你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是王天下!王天下,是天下都来朝拜你,不是要你去打天下!这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也是王天下和打天下的区别。打下来的天下,得天天防着再被别人打,而王天下,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还可以引用德鲁克的一句话:“战略不是研究我们未来做什么,而是研究我们今天做什么,才有未来。”齐宣王和我们很多人一样,老是想着以后我可怎么办,却看不见今天我该做什么,老觉得今天这点事都不是事,明天会有大事。
那么齐宣王今天该做什么呢?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就可运之于手掌!”
这个既简单,又不简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像尊敬自己家长辈一样,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长辈;像对待自己家孩子一样,推广到爱护别人家孩子。一切政治原则都是从这儿出发,那天下百姓,都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儿女子侄一样,不就在自己的手掌中吗?只要你心里装着别人,你自然就会做!这还不简单吗?那不简单又在哪儿呢?在于很多人,对自己家人就不怎么样!他推而广之出去,也好不了了!
“《诗经》上说‘刑于寡妻’(刑,同型,就是示范。寡妻,不是寡妇,是寡德的妻子,谦称),先给自己的妻子做出表率,再推广到兄弟,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就这样把自己好心好意推广扩大到方方面面就行了。这样由近及远推广出去,便足以安定天下;不这样,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古代的圣人之所以远远超越常人,没有什么秘诀,就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如今您的好心好意,让那头牛能够得到恩惠,老百姓反而得不到,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您算算账吧!称一称,才晓得轻重;量一量,才晓得长远。天下万物,无不如此,大王啊!您考虑一下吧!”
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简单得不得了,就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自己修养做起。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先施于人。从哪儿开始施展呢?推己及人,由近及远,从自己到父母妻子,到兄弟子侄,到家族,到君上臣下,到全国全天下,到万事万物。做靠什么呢?靠诚意,至诚无息,日日不断,没有停息,则博厚,越积越厚,厚德载物;则悠远,代代相传,万世太平;则高明,其智慧和力量超越一切,远远在他人想象之外。
这道理,门槛很低,而道行极高,齐宣王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也没法再说了。因为这个道理只可自己体会到,别人没法说明白。
君主的帝王梦,是全国百姓的灾祸
原文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华杉详解
“大王!大王啊!”孟子说,“难道说,您一定要动员全国军队,让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下血海深仇,您心里才觉得痛快吗?”齐宣王说:“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痛快呢?我是要追求我的大梦想啊!”
孟子开始时,给齐宣王找到了他的仁爱的初心,宣王很高兴。不过,谈话进行到这里,宣王终于说出了他的另一个“初心”,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大欲——大梦想。
原文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华杉详解
孟子问:“那大王的大欲望、大梦想是什么?可以说来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问:“是肥美的美食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吗?华彩之色不够看吗?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伺候您的人不够使唤吗?这些,您手下的人都能够保证供给,难道您是为了追求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当然不是。”
原文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华杉详解
孟子说:“哦,这样啊,您的大梦想我就知道了,就是想扩张国土,让秦国楚国这样的大国,都屈服于齐国的国威而来朝贡,自己作为天下的盟主,同时援助安抚四周落后的外族国家。”
这下孟子说中了齐宣王心中所想,这是中国标本式帝王梦的“原型”:一是当皇上,取得国内最高权力;二是富国强兵,称霸天下,千邦进贡,万国来朝,让全世界最强的国家也得服气,也得来朝拜;三呢,要做善事了,对外援助,扶助弱小的国家。这是齐桓晋文实现过的,是齐宣王的梦想,也是汉武帝的梦想,也是乾隆帝的梦想。
“不过,”孟子接着说,“以您今天的所作所为,要实现您的梦想,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就跟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树上没有鱼,您的梦想也实现不了!”
宣王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没有什么后祸;假使用这样的做法,去追求这样的梦想,又尽心尽力地去干,结果必然有灾祸。”
齐宣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道理?可以让我听听吗?”
原文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华杉详解
孟子说:“假如邹国和楚国打仗,大王以为谁能胜?”
齐宣王说:“那当然是楚国会胜。”
孟子说:“从这就可以看出,小国不可与大国为敌,人少的国家不可与人多的国家为敌,弱国不可与强国为敌。天下的土地,纵横各一千多里的国家有九个,齐国的土地总算起来也只有其中的一份。以九分之一的实力去跟其余九分之八的实力为敌,这跟邹国和楚国打仗有什么区别呢?这条道路是走不通的,大王为什么不回到王天下的本质,从根本上着手呢?
“假如您现在改革政治,施行仁政,使得天下的士大夫都想到齐国来做官,天下的农夫都想到齐国来耕作,天下的商人都想来齐国做生意,旅行的人都想取道齐国,各国那些憎恨他们君主的人都想跑来向您申诉。这样的话,谁还能抵挡您呢?”
孟子说的是王道,是周文王之道,一定程度上也是齐桓公管仲之道。天下,你要靠富国强兵去打,是打不下来的,因为天下太大了。即便打下来,还要看你守不守得住呢!秦国是打下来了,但是没守住,十五年而亡,家族绝嗣了。汉武帝打了很多下来,打得很远,但是打到全国破产,汉武帝下了《轮台罪己诏》,追悔莫及。不管多大家业,多么强大的国家,都经不起领导人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君主的帝王梦是全国百姓的灾祸,也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如果你选择王天下,就要从自己做起,从身边人做起,从小事做起就行;如果你要打天下,那么对不起,你打不下来。齐宣王不关注国内政治,不关心自己百姓的死活,老惦记着在战场上取胜,这就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原文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华杉详解
惛(hūn),同“昏”。
齐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话不能有进一步体会。希望先生您辅佐我实现我的志向,明白地教导我。我虽然水平不够,但我愿意试着做做看!”
有恒产者有恒心,恒心是恒定不变的良心
原文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没有财产权,没有固定的产业和收入,却能安心,能有恒心,能坚持善良的本心,这只有士人能做到。因为士人有官职,有俸禄,吃皇粮嘛。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没有安全感,有今天没明天,他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犯了罪,你又去处罚他,这不是害他吗?哪有仁德的君主坐在朝堂之上,却每天干着陷害老百姓的事呢?”
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里的恒心,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持之以恒的毅力,而是指人所常有的善良之心,恒定不变的道德标准。如果大家都有财富产业,每个人都要保护自己的财富产业,那么每个人都会追求仁义礼智信,都会守规矩,也希望别人守规矩;都不愿意别人侵犯自己,也不会去侵犯别人。如果都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没有善心,就成了“互害社会”,什么“放辟邪侈”,妖魔鬼怪的事都出来了。所以让百姓有财产,保护百姓合法所得的私有财产,是建立一个良善社会的根本基础。
孟子接着说:“所以英明的君主制定百姓的产业,一定要让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丰衣足食,到了荒年也不至于饿死。然后再教化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呢,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也是艰难困苦;坏年成,不能免于饿死。这样,每个人用全力救活自己的生命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学习礼仪呢?
“大王如果真要施行仁政,就要回归本质,回到根本。让每家人能够拥有一百亩的田地,五亩宅基地,屋前屋后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再养上鸡、猪、狗之类的家禽,七十岁以上就可以吃上肉了;有一百亩田地,您不要在农忙时节征兵征役,不耽误他们的农时,八口之家都可以吃饱了。这时候,您再办好各级学校,教给他们孝敬父母、友好兄弟的道理。那么,头发花白的老人也不用背着重物走在路上了,自有那年轻人来帮他。老年人个个穿上丝绵吃上肉,一般人不受冻不挨饿,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还没有呢!”
孟子是要齐宣王搞土改,分田地。当初周文王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他制定移民政策,凡是移民到周国者,每家分给一百五十亩土地,比一般的标准还高50%,所以天下人都想移民周国,他就人口繁盛了,最终统一了中国。
关于给每家每户分土地的事,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有更深一层论述。他研究一国财富的增加,专门论述了大块土地和小块土地的问题。他说,如果土地大块集中在贵族手里,则那贵族没有投资改良土地的愿望,他自己够吃就行了,他宁愿荒着大量土地看风景,或当狩猎场、跑马场。若分成小块的土地,则每一小块土地都有靠它生活的家庭,他们会全力以赴改良土壤,提高产出。而一国土壤的整体改良,对一个农业国来说就是国家财富增长的关键。所以长子继承制在生产力上是落后的,要分给所有兄弟姐妹。亚当・斯密认为,中国的体制是好的,农民拥有土地,即便是佃农也靠那土地生活,地主靠收成收租,无论是耕作还是投资改良土地,双方都有积极性,能合作。而政府也是靠土地收成收税,所以政府有动力投资大型的水利设施。就在战国时代,秦国的郑国渠让关中富足,征服蜀国之后又修都江堰让四川富了两千多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写道:“所以中国比我们所有欧洲国家都富。”这也是对有恒产者有恒心的一个注解吧!
孟子讲的王道,用他的话说,就是分田到户,历代的治世、盛世都是这么来的,简单得很。中国今天改革开放的成功,不就始于一个包产到户吗?还没分田,只是承包,就天下大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