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万章章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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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孝之人,就是终身不变心之人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华杉详解

万章,是孟子的弟子。旻天,就是苍天。

万章问孟子关于孝的问题:“舜到田里去,一边向天诉苦,一边哭泣,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说:“这是对父母一方面有怨恨,一方面又思慕的缘故。”

张居正讲解说,凡人有所图而不得,则怨生;有所怀恋而不舍,则慕生。舜不得于父母,其怨艾之深、思慕之切,不可解于心,是以呼天号泣。不过,张居正又说,舜怨的不是父母,而是自己。他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孝,所以父母才对自己不好!

原文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jiá)。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华杉详解

公明高,是曾子的弟子。长息,是公明高的弟子。

孟子说:“长息曾经问公明高:‘舜到田里去,这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向天号泣,这样对待父母,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长息的问题很典型,就是无限制地拔高对别人的道德要求。舜的孝,已经是上下五千年来第一人,任何人都做不到。长息却问他怎么要哭泣,这样是对父母的不敬。如果把舜的遭遇换给长息,还不知道他会怎样呢!

公明高回答长息说:“这真不是你能懂得的。”

恝,就是满不在乎。公明高认为,孝子之心不能这样“恝”,觉得自己好好耕田、尽到做儿子的职责就行了,父母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君子应该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总是在自己身上找责任。

舜的诚心和孝行,引起了全天下的注意,也引起了尧的注意。尧就派自己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东西,到田野里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到舜那里去,尧也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舜。

舜得到了天下,心里却还是因为没有得到父母的欢心,而像鳏寡孤独一样找不到依靠。天下的士人都喜爱他,这是谁都愿意的,却不足以排解忧愁;美丽的姑娘是人人都喜欢的,尧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他了,他还是不开心;财富,是谁都希望获得的,他富有天下,却还是不快乐;尊贵的身份,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他贵为天子,却还是愁苦。他只有得到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忧愁。

这是为什么呢?每个人小的时候都依恋父母,都想得到父母的欢心。长大后,情窦初开,就懂得喜欢“少艾”了,就是年轻美好的女子,对父母就淡了。等到成家后,就迷恋妻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做了官之后,就讨好君主、巴结上级。得不到君王欢心,就内心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总之父母的位置就一点一点往后排,越来越不重要了。只有那最孝的人,才会终身怀恋父母。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身上看到了!

听孟子这么说来,大孝之人,就是终身不变心之人。

君子不使坏,强者能自强

原文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duì)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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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孟子:“《诗经》上说:‘娶妻必须禀告父母。’相信这句话的,应该莫过于舜了。可舜却不告而娶,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父母对他这么坏,他若告诉了父母,这妻子便娶不成了。男女结婚,是人之大伦,如果事先报告了,就废了,还让自己更加怨恨父母,所以就不告诉了。这虽然无礼,但免除了不婚无后的大不孝。”

万章说:“舜不告而娶的道理,我明白了。那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也不跟舜的父母打招呼,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回答:“尧了解舜的家庭情况,也知道他父母的刁蛮,知道告诉了便娶不成。”

原文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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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说,舜的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爬上屋顶,就抽去梯子,然后舜的父亲瞽瞍就放火烧谷仓,想把舜烧死,幸而舜成功逃生了。后来又派他去疏通水井,舜一下去,父母和弟弟三人就用土填塞井眼。幸好舜事先有防备,在井下另外挖了一条地道,逃出来了。

舜的父母和弟弟不知道舜逃掉了。弟弟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归父母,仓廪归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弤弓归我,两个嫂嫂也归我,给我铺床叠被!”这里象自称“朕”,那个时候“朕”还不是皇帝的专称,人人都可以用,到秦始皇开始才成为皇帝专用。尧已经把儿子、女儿、百官都派去侍奉舜,他的父母弟弟却还要谋害他,可见当初如果找他们结亲,他们一定会要求把这些都给象,是商量不成的。

象迫不及待,就往舜的宫殿去,准备接收舜的财产和妻子。结果到了那里,却看见舜正坐在床边弹琴。象就忸怩地说:“哎呀!我好想念你呀!”郁陶,是思念的样子。

舜回答说:“我想念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治理治理吧!”

于是万章就问孟子:“难道舜不知道象要杀他吗?”

原文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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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不过是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问:“那他是假装高兴吗?” 孟子说:“不,他是真诚地高兴。之前有一个人送一条活鱼给子产。子产把鱼交给管理池塘的小吏让他把鱼放生养起来。那小吏却把鱼煮来吃了,然后回报子产说:‘刚放进池塘的时候,它还半死不活的,不一会儿,摇着尾巴活动起来,突然间就游不见了。’子产高兴地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那小吏出来,跟人说:‘谁说子产聪明?我把鱼吃了,编一套话骗他,他还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子产被一个管池塘的小吏骗得死死的,这不是小吏聪明,子产笨,而是小吏所编造的合乎人情,子产所相信的合乎理据。所以君子虽然明察秋毫,但你用合乎人情理据的事情去骗他,他也会受骗。但是,如果以理之所无的道理来欺罔他,他是不会上当的。象既然以爱兄之道而来,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是理之所有,所以舜就以诚相待,真心相信,为什么是假装的呢?”

这一番道理非常非常重要!舜的父母兄弟都要杀他,他还假装不知道,真诚地对他们那么好。能不能理解这道理,就是君子之心和小人之腹的区别。

这样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经常遇到,虽然没有要烧要杀那么严重,但是家庭矛盾、朋友反目的情况,是人人都会遇到的。

其实,每个人都有天使和魔鬼两面。有的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有的人90%是天使,10%是魔鬼;有的人10%是天使,90%是魔鬼。而舜是100%的天使,因为他是圣人嘛。舜的父母兄弟呢,90%是魔鬼,也有10%是天使。你看,象见到舜还活着的时候,他还知道忸怩,还知道说:“想念哥哥了,所以来看望。”这就是10%的天使部分出来了。用王阳明的理论,这就是良知未泯。那么,舜需要做什么呢?就是马上抓住象这一点良知的苗头,鼓励之,扩充之,把他往好处带。

当我们与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你要把他往好处带,不要把他往坏处推。你如果说“你不仁,莫怪我不义”,那么相互之间就越来越坏,你也变坏,他也变坏,只能进一步互相伤害。你如果宽容他,对他好,把他对你的任何一点好,不论真假,统统当真,都真诚地去回报,那他就会变好。

这合乎道德,也合乎你的利益。

这是君子之心,也是强者性格。君子不使坏,强者能自强。

真正的强者,别人伤害不了他。舜知道他的父母兄弟都要杀他,但他也知道他们杀不了他。强者不企图别人的东西,而有的是东西给予别人。

对别人有怨恨,往往是因为对别人有所企图却没得到,或者以前你给我的,现在突然不给了。恩怨恩怨,没有恩就没有怨,之前的恩情越大,之后的怨恨就会越深。

当一起合作的朋友分手绝交,希望对方过得好的,就是强者;希望对方落魄的,就是弱者。因为对于强者来说,我干自己的,希望你过得好,不要怪我害了你;而对于弱者来说,离了强者他自然每况愈下,所有的怨愤都是你害了我!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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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象每日处心积虑,就要杀舜而后已。这样的人,以情而言,必报之以深仇;以法而言,为不赦之大恶。舜既立为天子,操生杀之权,明正其罪,也不为过。他却仅仅是流放了象,就这样放过了他。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哪里是流放,是封象为诸侯国君,有人说是流放罢了。”

原文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huān)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jí)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bì)。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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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工,是官名。驩兜,是尧舜时的大臣。三苗,是国名,历来桀骜不服。鲧,就是大禹的父亲,因治水无功而被治罪。杀,同“窜”,是驱逐。殛,是流放。

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柳州,把驩兜发配到崇州,三苗驱逐到三危,鲧充军到羽山,惩处了这四大恶人,天下归服,这是因为处罚了不仁之人的缘故。而象比这四大恶人坏多了,舜却封他为有庳国君。这有庳的百姓有什么罪啊?为什么要给他们封这么一个国君?他连自己的哥哥都要杀,成了一国之君之后还不得祸害一方百姓吗?难道仁人处世就是这样吗?同样的罪,对别人就要惩处,对自己家人竟然还可以封之以国土?”

原文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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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回答:“兄弟论情不论法。仁人对于自己的兄弟,干犯不与他计较,虽有可怒可怨之事,也不藏在心里,过去了就随即消释,不会藏怒而宿怨。对自己的弟弟,亲爱之而已。如果兄弟贫富悬殊,那就是体恤不周,不能说是亲爱了。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封给他国土,让他有贡赋之奉,就是让他富贵。如果哥哥贵为天子,弟弟却是一个匹夫,兄弟之间,一富一贫,一贵一贱,差距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远,来往越来越少,情分越来越淡,这还能算兄弟吗?”

原文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华杉详解

万章问:“哦,原来舜对象那么好。但为什么还有人说不是封他,而是流放他呢?”

孟子说:“这也是有缘故的。象虽然被封为国君,却并没有治国的权力。因为舜知道他的德行不足以治国,所以另外派官吏去治理有庳,缴纳贡税。象只是被养起来而已,不能暴虐地对待他的百姓。所以有人说这是一种富贵的流放。虽然如此,舜还是希望能常常看到象。象也经常来和舜相见。古书上说的‘不必等到规定的朝贡时间,平时也可以假借政事上的需要来相见’,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段,是亲亲相隐的儒家传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原意

原文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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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丘蒙,是孟子弟子。咸丘蒙问孟子:“古语相传说:‘盛德之人,君主不能以他为臣,父亲不能以他为子。’舜便是这种人,尧让他做了天子,自己率领诸侯北面而朝见他。他的父亲瞽瞍也北面而朝见他。舜看见瞽瞍,面容有些局促不安。孔子说:‘在这个时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纲常紊乱,天下岌岌可危!’不知道此等言语,果有其事吗?”

原文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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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勋,是尧的称号。徂落,就是死。四海遏密八音,就是天下停止一切音乐。八音,是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质料做的乐器。

孟子说:“没有这话,也没这回事,这是齐国东部那些野人不懂瞎说罢了。尧在世的时候,舜并未做天子,只是尧在老年时,让舜摄政而已。《尧典》上说,舜摄政二十八年后,尧才去世。老百姓悲痛,如丧考妣,三年之间,四海断绝音乐,静密如一,可见对于他的思慕之深。孔子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如果在尧去世之前已经做了天子,又率领天下诸侯为尧服丧三年,那就变成有两个天子了。”

原文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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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这个道理我懂了。但是《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舜既然已经做了天子,瞽瞍却不是他的臣民,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这个问题很关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我们历史课都学过。这是中国古代集权专制社会最霸道的一句话,天下没有一块土地不是天子的土地,也没有一个人不是天子的臣民,这就导致天下所有的财产和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天子可以生杀予夺的。女儿嫁给了天子,父亲见了女儿也要称臣下跪。天子就像神一样,拥有一切。

孟子说:“这句诗,其实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是被人断章取义了。这句诗,是一个劳于王事的臣子写的,他的原意是说:这些工作,没有一件不是天子的事,干吗都落在我一个人头上,让我一个人做啊?我还有父母要照顾呢!”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原意是说,所有事都是公家的事,又不是我家的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意是说,都拿着国家的俸禄,干吗工作都给我一个人干!这首诗的原意,与天子的财产权和无限权力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句话几乎成了中国古代集权君主制“家天下”的“理论基础”。

原文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华杉详解

一个字叫“文”,一句话叫“辞”。

孟子接着说:“解说诗的人,不要拘泥于一个字一个词,而误解了整句话的意思。也不可断章取义,揪着一句话,而误解了整首诗的意思。如果拘泥于词句,你看《云汉》这首诗里说:‘周朝剩余的百姓,没有一个存留。’照这么说,周朝都没有存留一个人了。”

原文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华杉详解

祗,是敬。载,是事。夔夔斋栗,是敬慎战惧的样子。允,是信。若,是顺。

“孝子之孝的极致,没有超过尊敬他的双亲的;尊敬双亲的极致,没有超过拿全天下来奉养父母的。能成为天子的父亲,是尊荣之至;舜以全天下来奉养他,是奉养之至。《诗经》上说:‘永远研究孝道,孝道便是天下的法则。’正是这个意思。《书经》又说:‘舜恭敬小心地来见瞽瞍,态度敬慎恐惧,瞽瞍也因之真正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亲不能以他为儿子吗?”

再大的人物,他还是父亲的儿子。

天子之位不是尧授予舜的,是天授予舜的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华杉详解

万章问:“尧把天下授予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天子不能拿天下来授予人。”

“那么,舜得到了天下,是谁授予的呢?”

“是上天授予他的。”

张居正讲解说:如果说把什么东西授予别人,那东西必是自己的私物,可以自专。然而,“若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为天子者,但能以一身专统御之责,不能以一己专授受之权”。如果出自自我的私意而相授受,那就不是公天下之心了。

为什么又说是天授予的呢?因为帝王之兴是天命,帝王之位是天位,帝王之禄是天禄,其为天所授,非人力可得。舜有天下,也是受命于天,尧禅位于舜,也是承顺上天之命,而有不能不给的缘故,不是自己的私心自专。如果私心自专,他可能就给自己儿子了。自然是因为不能给儿子,才要选拔出舜来。明白了天与的道理,就知道尧的公心了。

在尧的时代,部落政治体制还不允许父子相传。舜也是禅位给禹,到了大禹,才传给儿子,建立了父子相传的世袭体制。

原文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华杉详解

“是上天授予他的,那上天有谆谆教导、叮嘱告谕他吗?没有叮嘱告谕,怎么看出是天与他的呢?”

“不,天不说话,只用行动和事实来表达。”

“怎样以行动和事实来表达呢?”

“天子能向上天推荐继承人,但不能强迫上天把天下给他;就像诸侯能向天子举荐人,但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之位给他;大夫能向诸侯举荐人,但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的职位给他。举荐之责在下,而予夺之权在上。你要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也不行。”

比如你是公司的总经理,要推荐另一个人来做总经理,你也只能向董事会举荐他,由董事会决策任命或不任命,你自己把权力移交给他是无效的。

“那么尧是天子,天子是受命于天,他要禅位给舜,也只能是向上天举荐,上天接受了。他又把舜公示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这才生效。所以说天不说话,只是用行动和事实来表达。”

原文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华杉详解

万章问:“我还是没听懂啊!推荐给上天,上天接受了;公示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这是怎样的呢?”

孟子回答说:“让他主持天地山川之祭祀,而百神都接受了祭享,这就是天接受了;让他主持政事,而百姓都安居乐业,很满意,这就是百姓接受了。所以说,天子不能把天下私自授予他人。舜帮助尧治理天下,摄政二十八年,这不是靠某一个人的意志所能做到的,这是天意。尧去世之后,守丧三年完毕。舜为了能让尧的儿子能继承天下,自己避让到南河的南边去。可是,天下的诸侯有朝见天子的,没有一个人去找尧的儿子丹朱,都去找舜;有争讼寻求仲裁的,也不去找尧的儿子丹朱,都去找舜;讴歌功德的,不歌颂丹朱,却歌颂舜。所以说,这都是天意。于是舜才回到首都,坐了朝廷。如果他是自己住进尧的宫殿,逼走尧的儿子,那就是篡位,而不是天与了。《太誓》说:‘天未尝有目以视,而无所不见,因为百姓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天未尝有耳以听,而无所不闻,因为百姓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历史是价值观的神话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华杉详解

万章问:“有人说,到了禹的时候道德就衰败了,不传贤而传于子,有这回事吗?”

尧把天下传给舜,舜把天下传给禹,禹却把天下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关于这件事,后世说法不一。韩非子说,禹想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启,就着力培养他,把治理天下的大事都交给启负责,也帮助他培植势力。而对舜的儿子益呢?禹只让他做非要害部门的官吏。等禹老了,益的能力、势力、影响力都不足以任天下,而朝中都是启的人。禹去世时,假意传天下给益,但势力全在启这一边。之后,启率众攻打益,夺取了天下。所以禹表面上是传给了益,实际上是让启自己去取罢了。万章问的,就是这事。

历史是价值观的神话。什么样价值观的人,就会把历史写成什么样。所以历史学家说:“历史会变。”因为写史的人变了,历史就变了,无论他想把历史写成什么样,都能组织到符合他需要的材料。历史是一个族群之间的血肉联系,就像宗教神话是族群之间的联系一样。伊斯兰教的人,通过伊斯兰教连接起来;基督教的人,通过基督教连接起来;而中国人,则通过历史连接起来。对历史的不同解释,就连接不同的人。这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非常明显,有共同历史观的人,就是同类。族群的分裂对立,也在于对历史的不同认识和解释。

韩非子的解释,要连接心狠手辣的人;孟子的解释,就要连接正直无私的人。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不,不是那么回事。上天要授予贤德的人,就授予贤德的人;上天要授予君主的儿子,就授予君主的儿子,这都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之前舜把禹推荐给天。十七年后,舜去世。三年之丧毕,禹为了让位给舜的儿子,就避让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的民众都跟着禹,就像他们当年在尧去世后跟着舜,而不跟着尧的儿子一样。禹也把舜的儿子益推荐给天。七年后,禹去世。三年之丧毕,禹也避让益,自己搬到箕山北面去了。但朝见诉讼的人,都不去找益,而去找启,说:‘这是我们国君的儿子啊!’尧的儿子不争气,舜的儿子也不争气。禹辅佐舜为相,年岁很久,长达十七年,对老百姓施以恩泽的时间也长。而启和益,又很不一样。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而益辅佐禹为相的时间只有七年,对百姓施以恩泽的时间也短。舜、禹、益之间时间间隔的长短,他们各自儿子的贤与不肖,这些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人力可以荐贤于天,但不能保证自己多久之后会去世交班;人力可以传位于子,但不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一定有那个品德、能力和命运。”

原文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华杉详解

没人教他这样做的,而竟然这样做了,这就是天意;没人叫他这样来的,而竟然这样来了,这就是天意。

凡事只要凭借经营就能收获的,就是人力可为,这种事不用讲天意。比如叫你把地扫干净,这不需要天意。而那些不见行迹,予夺去就,冥冥之中,自有主张的,就是天理之不可测者。父不能为其子谋,君不能为其臣谋,这就叫天意。

世间没有比取得天下更大的事了,任何一个偶然,一个闪失,都能让你灰飞烟灭。中国历史,一直到今天,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只能敬畏天命。

原文

“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华杉详解

一个普通老百姓,却能因缘际会成为天子,那他首先得有舜、禹那样的圣德,然后又要有天子来推荐他。舜如果得不到尧的推荐,他也就做一辈子农夫罢了。所以圣德如孔子,他也不能有天下,因为没有人举荐他,甚至都没有人任用他,这就是天意。孔子如果图谋要得天下,他办得到吗?

世代相传而有天下,却被天废弃的,那他一定得有桀纣那样的残暴无德。如果桀和纣不是那么荒淫过分,商未必能灭夏,周也未必能灭商。所以益、伊尹、周公之所以不能有天下,是因为他们的合法君主并不像桀、纣那样不堪。

伊尹帮助商汤统一了天下。汤去世的时候,儿子太丁没有继位就死了。太丁的弟弟外丙在位两年,仲任又四年,时间都不长。之后太丁的儿子太甲继位,他荒淫无道,把汤传下的典章法度都搞得乱七八糟。这时候主少国疑,主暗国危,以伊尹的势力和能力,他不能取天下吗?但是他忠实于自己对汤的承诺,就把太甲流放到桐宫,软禁起来,让他悔过。桐宫是汤的墓地所在,太甲在那里一边追念先祖一边悔过,后来怨恨自己,终于悔改,从此处仁迁义,以仁居心,唯义是从。三年之后,太甲完全听从伊尹的教诲了,伊尹就把他接回都城亳做天子。

周公也是当时天下的实际控制人,但他不能废掉周成王自己取得天下。伊尹有比周公更大的权势,他也只是把天子软禁三年,而没有自己坐天下。这都是因为天意不同意,天命不在他们身上。所以,益不能取得天下,有什么奇怪呢?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孔子说:“唐尧、虞舜禅让,和夏商周三代世世代代传给子孙,道理是一样的。”

传贤和传子,道理怎么会一样呢?张居正说,前面讲天意,重点是说民心,后面讲天意,重点是说世德。民心世德,就是做天子的基础。得民心者得天下,世德不绝则不会失天下。

说民心,不是盛德之至,就不能得民心,不能得天下,这是天意不轻于予人,这教育后世之为臣者,知道天有定命,不要有非分之想,篡夺之举。

说世德,虽然是中材之主,也可保存天命,天意也不轻于夺人。你看那失天下的,都是闹得实在是不像话,自作孽,不可活。只要别太过分,政权都可存续。这是警示后世为君者,不要荒淫无道,时刻想着存续祖宗之德,也为自己的子孙积德。

为臣者,不要以为天命可以人为,而要问鼎之轻重;为君者,不要以为天命在我,就无所顾忌。如此则各守本分,不至于搞得天下大乱,自取覆亡之祸。

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有什么样的历史观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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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有人说,伊尹用当厨子来接近商汤,求得任用,有这回事吗?”

《史记》记载说:“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万章问的,就是这件事。伊尹是有莘国人,久负贤名,商汤想得到他,派使者去有莘国邀请,却被有莘国君拒绝。商汤就想了个办法,向有莘国求结亲。大国求婚,有莘国当然很乐意,就把公主嫁到商,而伊尹作为公主的媵臣,也就是随嫁的臣仆,就一同到了商国。

伊尹来了之后,汤却不知为什么并不召见他。有一天,商汤喝到一碗滋味非常鲜美的汤,大为惊奇,就召见做汤的厨子,而来者正是伊尹。商汤问伊尹这汤怎么做出来的,伊尹就从如何做汤,说到治天下的道理。商汤大为悦服,拜伊尹为相。

所以伊尹也被烹调界尊为中国厨师始祖。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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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孟子却说没这回事。他说,凡是做出大作为的人,在穷居时必大有涵养,不可能做出枉道事人的事。伊尹在有莘国耕种,却胸怀大志,欣慕爱乐尧舜之道。那尧舜之道是什么呢?达能兼济天下,穷能独善其身,他怎么会去做投机钻营之事呢?

这时候,他虽然只是一个农夫,但其自尊自重,心志坚定不可动摇,所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也。如果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的财富作为他的俸禄,纵使送四千匹马给他,他也不会看一眼。在予取之间,也唯义是从,如果不合道义,一针一线也不会给人,以免伤惠;一针一线也不会拿别人的,以免伤廉。

商汤派人来,拿着聘礼来招聘他。他嚣嚣然,无欲自得的样子,说:“我为什么要接受汤的聘礼呢?我为什么不就住在田亩之中,以尧舜之道自得自乐呢?”

商汤不放弃,三次派人来。到了第三次,伊尹幡然改变态度,说:“我与其住在田野之中,以尧舜之道为个人的快乐,又何不如使现在的君主做尧舜一样的君主呢?又何不如使现在的百姓做尧舜时代的百姓呢?我何不使那样的王道乐土、美好时代,让我自己亲眼看到呢?上天生育百姓,就是要让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有所觉悟。我就是百姓中的先知先觉者,我就得拿这个尧舜之道来使现在的人有所觉悟。我不去让他们觉悟,谁又能去呢?”

伊尹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天下的男女还有一个没有得到尧舜之道恩泽的,他就觉得是他把人家推到沟里去的。他就是这样把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

这里要提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对吗?其实不对。这个“匹夫”是谁?并不明确。正确的态度是应该是“国家兴亡,我有责任”。同样,公司兴亡,也是我的责任。

我们公司不许抽烟,但是会有人躲在厕所抽烟,抽完还把烟头扔在地上。那我们是要去把这个人查出来,然后处罚他吗?不!这不是我们的价值观。地上有烟头,谁的责任?我的责任!这个“我”是谁?谁看到就是谁。所以第一个看到烟头的人,要把烟头捡起来,把地清扫干净。

一个国家,一个公司,都是靠先知带动后知,先觉带动后觉,先进带动后进。你若认为你是先知、先觉、先进,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这就是圣之任者的精神。

孟子接着说:“认为伊尹以厨师做汤去接近商汤,这是荒谬的。我没有听说过先使自己屈曲,之后还能去匡正别人的;也没有听说过先使自己受到侮辱,然后还能匡正天下的。圣人的行为,可能各有不同,有的疏远当时的君主,有的靠拢当时的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留恋朝廷,但归根结底,都是洁身自好。我只听说过伊尹用尧舜之道去向汤干求,没听说过他割肉做菜的事。《伊训》里说:‘上天诛灭夏桀,原因在于他本人,我只是从亳都开始谋划罢了。’”

伊尹到底有没有通过美食来接近汤呢?

人都是以己度人,认为这样可行的人,就说有;认为自己绝不会这样做的人,就认为没有。孟子绝不会这样做,因为他的观念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绝不枉道事人。不过,从后来伊尹对待太甲的方式来看,他的胸怀之坦荡和内心之骄傲,都不像会挖空心思去谋求职位的人。

万章这一章的内容,问的都是尧、舜、禹、汤、伊尹的故事,这些都是中国历史的元叙事,也是中国精神的原型人物。他们的故事,就是中国的圣经故事,其意义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象征。

孟子说商汤三次去聘请伊尹,就是《三国演义》里三顾茅庐故事的原型,也有人“考证”说刘备根本没有三顾茅庐去请诸葛亮,而是诸葛亮处心积虑钻营来求职。他能“考证”出这样的“真相”,是因为他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心里着了这样的相。同样,也有人“考证”说,尧舜之间也不是禅让,尧也死得很悲惨,尧舜禹汤,全是阴谋。他能把这“考证”出来,因为他自己的价值观就是厚黑学。

远古的历史无法考证,甚至我们今天发生的事,都没有真相。人只能根据自己的价值观,走进自己的罗生门,各自选择历史的圣经。

有的人自己没有品节,就不承认世间真有品节这回事

原文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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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是住宿于其家。痈疽,是疮医。侍人,是宦官。瘠环,是人名。

万章又问孔子的事:“听说孔子在卫国的时候,住在疮医家里,通过疮医来接近卫君。在齐国,也是住在齐君宠幸的宦官瘠环家里,希望以此接近齐君。请问有这回事吗?”

万章这么问,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些人的嘴脸:“哎呀!我跟你说,孔子也就那么回事……”他们自己没有品节,就不想承认世间真有品节这回事。你说谁是圣人,他必不相信,必要诋毁。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chóu)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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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没这回事,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在卫国,孔子是住在卫国贤臣颜雠由家里。卫君宠臣弥子瑕的妻子和子路的妻子是姐妹俩。弥子瑕就对子路说:‘让孔子住我家里,卫国卿相的位置就可以得到。’子路把话传给孔子。孔子说:‘我得不得到位置,自有天命,弥子瑕怎么能让我得位,我又干吗要住到他家去呢?’”

孔子到卫国,不是为功名利禄而来,而是为行道而来,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要行道,就要得到卫君的任用,但是如果因弥子瑕而得用,那工作还没开始,就已失去了自己忠君行道的独立性,凡事不能单纯地站在道义的立场、国君的立场,还得考虑弥子瑕的立场,这还怎么行道呢?他当然不愿意跟弥子瑕有瓜葛。

孟子接着说:“孔子依礼法而进,依道义而退,所以他说得不得到官位由命运决定。如果去交结君王的内侍宠臣,如疮医、瘠环之流,那就是无义无命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都不得意,在宋国甚至碰见桓司马要杀他,只能悄悄地易服化妆来通过宋国。这时候孔子出于危险困难的境地,到了陈国便住在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因为这司城贞子,曾经在宋国为官,有贤名于宋,如今在陈国,其贤行又著称于陈,所以孔子住在他家里。

“我听说观察君王近臣的为人,就看他所接待的客人,看谁住在他家,因为人人都想通过近臣来接近君王。观察远臣的为人呢,就看他到都城住近谁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总是同声相应。孔子如果住进疮医、瘠环家里,那还能是孔子吗?”

原文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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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有人说,百里奚把自己卖给秦国养牲畜的人,得价五张羊皮,替人家饲牛,以此来寻找机会接近秦穆公,这说法可信吗?”

百里奚,是辅佐秦穆公跻身春秋五霸的名臣,号称五羖(gǔ)大夫,羖就是五张羊皮,所以百里奚一定和五张羊皮有关系。关于他的故事,《史记》秦本纪记载:

百里奚是虞国大夫。晋国借道于虞以伐虢国,大夫宫之奇以“唇亡齿寒”劝谏虞君,可虞君接受了晋献公的贿赂,就答应了晋国。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无能,很难纳谏,便缄默不语。结果晋灭了虢之后,就返回灭了虞国,虞君及百里奚被俘。后来,晋献公把女儿嫁给秦穆公,百里奚被当作陪嫁小臣送到了秦国。他以此为耻,便从秦国逃到宛,被楚国边境的人抓获。秦穆公听说百里奚贤智,想用高价赎回他,又怕楚人不许,就派人对楚国人说:“吾媵臣百里奚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国人就同意将百里奚交还秦国。百里奚回到秦国,秦穆公亲自为他打开囚锁,向他询问国家大事。百里奚推辞说,他是亡国之臣,不值得询问。秦穆公说:“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秦穆公与百里奚谈论国事数日,十分赏识他,就授以国政,号称“五羖大夫”。这时他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

但是同样一本《史记》,在《商鞅列传》里对百里奚的故事又有不同的说法:“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原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 万章问的,就是这个说法。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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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回答说:“不,不是这样,这都是好事之徒捏造的。百里奚是虞国人。晋国以垂棘所产的玉璧、屈地所产的良马来贿赂虞君,假道以伐虢。宫之奇进谏,百里奚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说也没用。他离开虞国去秦国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还不知道用饲养牛的方法来接近秦穆公是一种卑污的行为,这算是智慧吗?但是,他能预见到虞君不可进谏而不谏,你能说他没有智慧吗?他能预见到虞国将亡而事先离开,不能说他没有智慧。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便知道秦穆公是有所作为的君主,而接受相位辅佐他,这能说他没有智慧吗?做了秦国的卿相,能使秦穆公在天下有显赫的名望,而且足以流传后代,不是贤者能够如此吗?至于卖身为奴来成全君主,乡里一个稍微洁身自好的人都不肯干,百里奚这样的贤者肯干吗?”

人就是这样,自己不肯干的,就认为别人也不肯干;自己肯干的,就认为别人也肯干。但是要知道,人和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