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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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皇帝,名世民,高祖第二子。年十八劝高祖起义晋阳,削平群盗,代隋而有天下。初封为秦王,后高祖以其功大,遂立为太子,因传位焉。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
原文 贞观元年正月,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繇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直解 此时高祖自称太上皇,传位太宗。太宗即位,改年号为贞观。贞观元年正月,太宗大宴群臣,乐工承应,奏《秦王破阵之乐》。太宗与群臣说道:“朕往时为秦王,蒙父皇委任,得专征伐,往往以身先士卒,摧破强敌,故民间有秦王破阵的歌曲。今因而润色,以为乐章,用一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舞,虽发扬蹈厉,不似文德之雍容,然实用此以取天下,今日功业繇此成就,何敢忘其所自。故制为乐舞,庶使后世观者,知朕创业之艰难也。”那时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进说:“陛下以神武定海内,削平祸乱,弘济苍生,区区文德,岂足比拟。”太宗面折他说:“天下方乱,戡定固须用武,王业既成,持守尤当用文,文武两件,不可偏废,而时变不同,故或用武,或用文,各随其时耳,非有轻重于其间也。卿乃谓文不及武,岂天下独可以武治乎!这话差矣。”于是封德彝自知失言,叩头谢罪。自古说文武并用,长久之术,如天道阴阳一般,春夏虽阳气用事,然未尝无阴,秋冬虽阴气用事,然未尝无阳,二者相济而后不偏。故陆贾对汉高帝说:“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夫戡乱之时,固宜用武,亦必济之以文;守成之时,固宜用文,亦必济之以武。昔成康之世,治定功成,而周、召二公,犹惓惓以克之长虑,守成者不可不深思也。
原文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直解 大理少卿,是掌法之官。太宗以刑狱至重,掌法贵于得人,乃选择群臣之中,见兵部郎中戴胄居官忠清公直,堪为法司,遂擢用他为大理寺少卿。此时士人选官者,多诈冒恩荫,滥授爵级,太宗深恶其弊。乃降敕禁革,凡官员诈冒者,准令自首免罪,不首者论死。未及几时,遂有犯诈冒事觉者,太宗就要拿去杀了。戴胄奏言:“诈冒官爵者,据法止该流徙远方,罪不该死。”太宗怒说:“卿所言者虽是法,但朕已有敕旨,信不可失,今卿要守法,岂可使朕失信乎?”戴胄答说:“敕书失信是小事,法令失信是大事。盖敕书之颁,出于一时之喜怒,喜则从轻,怒则从重,不可为常;至于法令一定,喜不可得而减,怒不可得而加,乃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确乎其不可移者也。陛下恶选官诈冒者多,激于一时之怒,故要杀之,既而知非正法,复断之以本等罪名,此乃忍一时之小忿,而存国家之大信,所失者小,所全者大也,岂可任情而废法,乃为不失信乎!”太宗感悟,因褒美之说:“朕所忧者,常恐行法不当,人心不服,卿能执法如此,则轻重不得那移,小民知所遵守,朕复何忧!”戴胄自为大理,凡太宗用刑有不当处,前后犯言谏争,言如涌泉,一无所隐,太宗鉴其忠直,所言都允从之。自是法令画一,天下刑狱悉归平允,无有冤枉之民焉。于此可见戴胄能持正守法,而不挠于人主之威,太宗能虚己受言,而不泥于已成之说,君明臣直,两得之矣。但国法固所当重,而王言亦不可轻,惟详审于制法之初,使法立而可守,慎重于申命之日,使令出而惟行,则有法以为整齐之具,有敕以寓鼓舞之权,固有交相为用,而不相悖者,何至有偏废之患哉!此议法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予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直解 太宗以致治在得贤,而贤人或伏于下僚,或遗于草野,朝廷不能尽知,乃诏朝臣各举所知,以备简用。尝命右仆射封德彝着他举荐贤才,他只应承了,终无所举。太宗问其故,德彝对说:“臣非不尽心访求,但一时未有奇才可应诏命者耳。”太宗责他说:“人的才能,各有所长,君子用人,就如用器皿一般,大的大用,小的小用,各取所长,岂可苛求责备?且天之生贤,何代无之,一世之才,自足以供一世之用,古来致治之主,都赖贤臣,岂是从异代假借来用?也只取于当世而已。今正患自家识见浅陋,不能知贤,何可尽诬一世之人,以为无贤可举乎!”于是德彝羞愧而退。尝观贤不肖之相引,各以其类,故惟贤然后能知贤,亦惟贤而后能举贤。德彝本邪佞小人,何可以此望之!盖小人不乐进贤,其情有三:忌其形己之短,是一件;恶其不为己之党,是二件;恐其以正直触忤人主,为己之累,是三件。至于不知而不举,此其罪犹薄也。然则知人之难,又何以责于封德彝哉!可见人主之明尤在辨奸,奸之远而贤者进矣。
原文 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悟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及政事得失。
直解 太宗因评论弓矢,而有感于治道。一日,对太子少师萧瑀说:“朕自少喜好弓矢,尝挑选好弓十数,收藏爱惜,自谓材干坚劲,造作精工,无以复加。近日取出以示弓匠,弓匠看了,乃说这十数张弓都不是美材。朕问其故,弓匠对说:‘弓之好歹,全以木心为主,木心正直,则脉理皆直,而发箭亦直。若木心不直,则根本之地,先已不正,那脉络纹理,都一顺偏邪去了,纵然筋胶缠束,极其坚劲,终是发箭歪邪,难以中的,如何叫做好弓?’朕闻其言,方才觉悟,我向者辨认弓矢徒识其粗,未识其精也。夫朕以弓矢平定天下,弓乃手中常用之物,于其邪正好歹,辨识犹未能尽,况于天下这等广阔,民情世务,这等繁冗,以朕一人之身,耳岂能尽闻,目岂能尽见乎!”乃命京朝五品以上官员,分为班次,在于中书内省,轮日直宿,时常引至御前,问以治道,凡闾阎小民,或衣食不足,或赋役不均,一一问其疾苦,朝廷政事,某件所行者是,某件所行者非,一一问其得失,盖惟恐幽隐细微的去处,识见不到易致过差,故虚心博访如此。夫工人所论者弓矢,而太宗遂有悟于治道,于此见至理可触类而旁通,人君当随事以致察。故周武王因刀剑而作省躬之铭,齐桓公因斫轮而得读书之喻,皆善观物理者也。然以太宗之明敏,能因识弓未尽,悟义理之无穷,而不能因木心不直之言,悟讽谏之有在,则信乎听言察理之难矣。
原文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灼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美,朕不取也。”
直解 太宗时有一人上书,请斥去朝臣之邪佞者,太宗问说:“今朝臣邪佞的是谁?”其人对说:“臣伏在草泽,岂能明知朝臣中那个是邪佞,只在陛下自察。愿陛下与群臣谈论间,或假做恼怒,试看众人如何。那执守理法,不屈意以狥上之怒的,便是直臣,若畏雷霆之威,不敢执奏,而阿顺旨意的,便是佞臣,这辨之也不难。”太宗说道:“譬之流水,君是源头,臣是流派,水之清浊,都在源头出处,若本源浑浊,乃要末流清澈,不可得矣。今阳怒以试群臣,是君自为诈也,又何以责臣下,使去诈佞而为正直乎!朕方要推赤心置人腹中,以至诚治天下,彼此都无猜疑才好。尝见前代帝王,如魏武帝之流,好用权谋诡诈、小小术数接遇臣下的,以为此非王道,常窃羞耻而不为。今你这试佞的计策,虽是巧妙,朕却自有个荡荡平平的道理,不依此行也。”按太宗此言,深得为君之大体。夫君德贵明不贵察,明生于诚,其效至于不忍欺,察生于疑,其弊至于无所容,盖其相去远矣。是以自古哲王,冕旒蔽目而视不下于带,黈纩塞耳而听不属于垣,凡以养诚心而存大体也。不然,则耳目所及,其能几何?而天下大奸,必有遗于权数之外者矣。太宗至诚一语,实万世御臣之法。
原文 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失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直解 修字,解作长字。太宗尝与侍臣评论前代兴亡之繇,说道:“周家享国八百余年,秦传至二世而亡,运祚长短,何不同如此。”太子少师萧瑀答说:“国运之修短,系于人心之得失。周之时,商纣无道,毒痡四海,武王吊民伐罪,为天下除害,故人心归之。秦之时,周命未改,六国相安,本无可灭之罪,始皇恃其强暴,因而殄灭宗周,吞并六国,大失人心。其得天下虽同,安人心则异,所以周享国之长,而秦享国之短也。”太宗说:“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夫周与秦虽同以征伐得天下,然周得天下之后,却能增修仁义,而德泽有加;秦得天下之后,乃益崇尚诈力,而残刻愈甚。是其得天下虽同,其守天下则异,所以运有修短不同,实繇于此。盖守天下与取天下不同,取天下者时当戡定祸乱,容可兼用智力,稍违事理,及得天下而守之时当整饬太平,则宜纯用仁义。于道理不可不顺,周逆取而顺守之,故其享国也长;秦既以逆取之,又以逆守之,欲享国之长,岂可得乎?”萧瑀闻言大服,顿首称谢,自谓识见不能到此也。按周秦修短之论,萧瑀固为失之,太宗亦未为得也。盖周武顺天应人,固不可谓之逆取,而始皇以不道取天下,亦岂能以顺守之?二说胥失之矣!窃谓周之立国,谟烈之贻,所以佑启者远,世德之求,所以继述者善,四友十乱之臣,所以辅佐者良是以祖孙一德,臣主一心,享国久长,有繇然也。秦尚法律而弃诗书,疏扶苏而宠胡亥,逐拂士而任斯、高,父子君臣,同恶相济如此,岂能久乎?论周、秦者,宜于此合而观之始得。
原文 魏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侍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说,赐绢五百匹。
直解 良臣,是能称其职,不负委任的。忠臣,是能尽其心,不避诛戮的。魏徵既谏太宗以君臣之间,宜尽诚相与,不当存形迹,太宗悔悟,于是魏徵再拜说道:“臣幸得奉事陛下,遭遇圣明,愿只使臣做个良臣,莫使臣做忠臣。”太宗问说:“忠臣、良臣都是一般,有何分别?”魏徵对说:“这两样臣都好,只是遭遇不同,却关系人主的明暗、国家的治乱。如唐虞之时,稷契、皋陶,遇尧、舜圣明,君臣同心,可否相济,臣安守职业,君坐致治平,四海推戴,万世传颂,共享尊荣之福,这便叫做良臣。夏、商之时,龙逄、比干,遇桀、纣昏暴,不忍坐视,欲行匡正,当面辩折,当廷谏诤,以致忤旨触怒,身受诛戮之惨,而无救于国之败亡,这便叫做忠臣。良臣上下俱受其福,忠臣上下俱受其祸,所以但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也。”于是太宗喜悦,赐绢五百匹以褒宠之。观魏徵此言,非不知忠良之一道,盖以意主于警动人君,使省身克己,立于无过之地,虚己受人,不违廷诤之言,则人臣无忠义之名,国家亦何至有危亡之祸乎?若人臣之义,事不避难,为忠为良,随所遇而安之,又何择焉!然观稷契、皋陶,身勤其职,而利在国家,名归主上,龙逄、比干,无补于国之亡,益显其君之过,而身享其名,则知为良臣者,乃其本心,而为忠臣者,非其得已也,又岂可以忠、良过于分别,议魏徵之言哉!
原文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惜尽言!”
直解 太宗为人,神采英毅可畏,群臣有事入奏,望见他颜色者,都恐怖仓皇,举止失措。太宗晓的如此,后来每见人奏事,必霁威严,降辞色,屈意假借,以开导引诱,求闻规谏之言,其务尽下情如此。尝与公卿大臣说道:“人之面貌不能自见,必资明镜,乃见其形;君之过失,不能自知,必待忠臣,乃知其过。设使为君者,自矜才智,不纳忠言,为臣者,阿意逢迎,惟知顺旨,将见主骄国乱,为君者必不能保其社稷,君既失国,为臣者岂能独保其身家!就以隋家观之,如内史侍郎虞世基等,因炀帝恶闻直言,曲意奉承,极其卑谄,只图谀悦取容,保全富贵,及宇文化及作乱,炀帝被弑,世基等一并就诛,此时身且不保,富贵安在?公等在今日莫说朝廷清明,可以相安无事,宜以隋之君臣为鉴,凡朕所行的政事,某件停当,某件差错,务要一一尽言,无所吝惜,庶乎在朕得知其过,在公等得尽其忠,君臣始相保,岂不美哉!”夫人臣莫不愿忠,而言每难于自尽者,惟恐犯颜色、触忌讳而已。今既假之以辞色,而导之使谏,又申之以鉴戒,而劝之使忠,则小臣不萌畏罪之心,而大臣不怀持禄之念,国家之福,莫大于此。若太宗者,真可以为万世人君之法矣。
原文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财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以下,宜体朕此意。”繇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以节俭倡率群下的事。太宗尝对公卿大臣说道:“昔日大禹为司空时,用许多人力,凿山通道,以疏治洪水,劳民亦甚矣,然而民皆欢忻趋事,无有毁谤怨讟者,盖知禹不是为自己的事,诚以那时洪水滔天,必须疏凿然后民得安居粒食,要与百姓每同其利,故人都知道劳我乃是利我,所以虽劳而不怨也。秦始皇营造阿房等宫,其用民力,也不过是凿山治水这等劳苦,然而民皆怨愤离叛者,盖秦皇不是为百姓,只为自己要广大宫室,乃至竭民财力,不恤天下之困穷,以侈一人之居处,所以民不堪命而怨叛也。夫宫室、衣服,件件要靡丽珍奇,人情谁不愿欲?但一人之身,居处用度,所需几何,但取适体便了。若纵其情欲而不知止极,为琼宫瑶台,则必为锦衣玉衣。为锦衣玉食,则必极声色玩好。内荡其心志,外竭其财力,民心怨叛,而危亡立至矣,此秦之往事可鉴者也。朕尝欲营造一殿,估计财用,都已完备,便可兴工,因鉴于秦事,不欲启此祸端,即时停止。凡尔王侯公卿以下,各宜体悉朕这防患的意思,务要屏绝靡丽,斥远珍奇,以赞成节俭之治,不可相与骄奢而自纵也。”太宗谕公卿如此,自是以后,君臣上下,悉事俭约,二十年间,海内风俗尽变而为素朴。所穿衣服,惟用布帛,绝无锦绣,民知樽节,物力自然有余,那官府帑藏,与民间私蓄,公私所在,无有不丰富给足者,此节俭倡率之效也。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基址既成,而一台不筑,今太宗亦鉴秦人之敝,财用既具,而一殿不营,盖樽节于一身者甚小,而功利之及一世者甚大,窒遏一时之欲者甚微,而培养数百年之根本者甚著,愿治之主,宜知所务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直解 西域,即今西番地方。受赇,是贪赃的官吏。太宗一日问于侍臣说道:“吾闻西域国中有贩宝的胡人,得了宝珠,恐怕收藏不密,乃剖开自己的身子,将珠藏在里面,有此事乎?”侍臣答说:“诚有此传闻之言。”太宗说:“今人闻说此事,无不笑其愚者,说他止知爱珠而不知爱惜性命也。以我看来,世之为官吏者,因接受赃私,而触犯刑法,为帝王者,因纵恣奢欲,而丧亡国家,其见小利而不顾大害,比之贾胡剖身藏珠,岂不同一可笑乎!”谏议大夫魏徵答说:“陛下此言,比方最为切当。臣闻昔者鲁哀公曾与孔子说道:‘人有性好遗忘者,一日搬家,将他妻撇下了,也不记得,其好忘一至于此。’孔子答说:‘这还未甚,更有甚于此者,如桀、纣之荒淫暴虐,至于丧身而不悟,是将自家的身子也忘记了。’则那徙宅忘妻者,又何足怪乎!桀、纣之忘身,甚于徙宅忘妻,正如陛下所言帝王徇奢欲而亡国,无异于剖身藏珠者也。”太宗嘉纳其言说:“公所言者良是,朕与公等同有国家之责,当时常照管此身,尽心竭力,交相辅导,务期保身保国,庶免为后人所讥笑焉!”夫人虽至愚,未有不爱其身者,虽至狂惑,未有忘其身者。惟此心一为奢欲所诱,使人贪冒而无忌,流荡而失归,故剖身不足以喻其愚,亡妻不足以比其惑也。惟夫明主研几于未动,窒欲于未萌,远伐性之斧斤,防迷心之鸩毒,是以常敬畏,则常保爱,常警惕,则常不忘,身享尊荣之体,国被太平之福也。君天下者,尚其念之。
原文 鸿胪卿郑元使突厥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乘人之危取胜,不武。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太宗以诚信待夷狄的意思。此是北虏突厥衰乱,十五部皆叛,又值饥荒,鸿胪卿郑元出使突厥回返,对太宗说道:“戎狄之俗,不食五谷,专恃羊马为生,故其兴衰,只看那羊马如何。羊马蕃盛,是他兴的时候;羊马消耗,是他衰的时候。今见突厥国中,人民饥馁,羊马瘦损,这正是他衰弱将亡的证验,算来不过三年,必为我擒。”太宗道他说的是。朝中群臣,因此多劝太宗趁这时候,出兵击破突厥。太宗说:“王者之待夷狄,当以至诚,不可见小利而失大信。今我初与突厥盟誓,不相攻击,他既不来犯我,乃无故兴兵,背了盟约,便是不信;他国中人饥畜瘦,这是天灾,所当悯恤,今乃幸其如此,遂因以为利,便是不仁;他有将亡之兆,这等危急,我乃乘其危而击之,纵能取胜,不过欺他衰弱,非我兵力能制其死命也,便是不武。今莫以他羊马一时稍损,便谓可击,就使种类部落都已离叛,羊马等畜,无复存留,朕终不出兵击他。盖王者之师,声罪致讨,今突厥不曾犯边,有何罪恶可指为名,必待其背盟侵犯,自取灭亡,然后兴师以讨其罪,岂不名正言顺,堂堂乎为帝王之义举哉!”太宗此言,深得中国之大体,使外夷闻之,亦当心服,边将知之,不敢邀功,此所以终能雪耻除凶,致颉利之请朝,而贻边境无穷之利也。
原文 二年,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直解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说道:“自古帝王有明哲者,有昏暗者,却是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徵答说:“君德之昏明,系于下情之通塞。明君公耳目于天下,而兼听众人之言,所以闻见广博,而日进于聪明;昏君寄耳目于嬖幸,而偏信一人之言,所以聪明壅蔽,而遂流于昏暗。昔者帝尧虚怀访治,下问小民,故当时恃险不服,如有苗那样的叛国,随即上闻,而不能逃征讨之师;舜明四方之目,达四方之聪,故当时蠹国害民,如共工、鲧、兜那样的凶人,随即败露,而不能免放殛之罪。这是兼听则明的证验。秦二世偏信赵高,群臣莫敢言事,遂成望夷宫弑逆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纳了东魏叛臣侯景,自取台城饥死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为盗贼不足忧,后宇文化及引兵犯御,尚自不知,卒死于彭城西阁之下。这是偏信则暗的证验。以此观之,人君之患,全在偏听,若能兼听群言,广纳众善,则耳目众多,那嬖倖之臣,不得专权擅宠,以壅蔽人主之聪明,而凡民情休戚,国事安危,件件得以上闻矣。”太宗以其所言深切治体,遂称美而嘉纳之。大抵君德固以兼听为明,而兼听尤以虚心为本。所谓虚者,高明广大,无一物以遮隔之,如太虚然,乃所谓虚也。间之以嗜欲则非虚,参之以意见则非虚。人君平日,必须讲学穷理,诚意正心,以预养其静虚之体,然后本源澄澈,而视听不淆。不然,中无受善之地,而外饰兼听之名,虽发言盈庭,何益于治哉!此明主所当留意也。
原文 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君臣相警戒的说话。太宗一日对侍从等官说:“常人只说为天子的,以一人居天下之上,极其尊崇,凡事皆得自繇,无所畏惧忌惮。朕的意思却不是这等,盖天子上奉皇天,下临群臣,顶戴的便是皇天,无一处不鉴临,我何敢不畏惧!环列的便是群臣,无一人不瞻仰,我何敢不敬惮!每思君德或未尽修,庶政或未尽举,上莫逃于鉴观,下莫掩于瞻视,兢兢业业,戒谨恐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尚恐怕所行或悖天理,不合皇天之意,或拂人情不副众人之望,获罪于上下而不自知,殊未尝无所畏惮也。”魏徵对说:“人君为治,最患恃其尊贵,上不畏天之谴责,下不惮人之非议,以致骄奢纵逸无所不为。今陛下上畏皇天,下惮群臣,如此敬慎,天下自然太平,诚致治之要也。但人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愿陛下常存兢兢业业的心,日慎一日,到久后时,亦如今日,则天常眷佑,人常爱戴,这等才好。毋使倦心一萌,渐不克终,以负今日之言也。”按太宗这段说话,与大禹告帝舜儆戒之谟相同,不独寻常人主,当置于座右,盖自古聪明圣哲之君,益多儆惧忧危之意。其德愈盛,其心愈下,其业愈广,其意愈谦,其时虽无虞,其自视常若天怒人怨,而危亡之立至者,此二帝三王所以长治久安,而万世称隆也。若桀纣狂愚,谓人莫己若,谓天不足畏,遂以一人纵于民上,自取灭亡,为后世笑。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颉利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曏者突厥之强,控弦百万,凭陵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自请入朝,非困穷,肯如是乎?朕闻之,且喜且惧。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将如突厥,能无惧乎!卿曹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也。”
直解 此时突厥颉利可汗以部落多叛,要内附中国,乃上表请求入朝。太宗与侍臣说道:“向日突厥强盛的时节,他部下挽弓骑射之卒,约有一百万人,凭恃其众,欺陵我中国,意得志满,因此骄纵,残害十五部落,大失众心。今自求归附,非其众叛亲离,力困势穷,安肯降顺如此。朕闻此事,又且欢喜,又且警惧。所以欢喜为何?盖边境不安,全是此虏为害,今突厥衰弱,不来侵犯,则边境小民,得以安宁矣,岂不可喜!所以警惧为何?盖突厥失民,繇于骄恣无道所致,朕或行政失道,他日民心背叛,国势衰微,也将与突厥今日一般,岂不甚为可惧乎!卿等宜体朕此意,凡朕有识见不周,举动不一的去处,须要苦言极谏,以助朕之不及,不可缄默自全,陷朕于失道之地也。”大抵人主抚有天下,莫不喜盛强而惧衰弱。然衰弱之形,每伏于盛强之日,故人能惧祸于已然,而不能惧祸于未然也。唯圣王忧深而虑远,早见而豫图,当盛即忧其衰,处强即虑其弱,是以兢业常存,而盛强可常保也。《易经》有示危者,保其安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太宗因突厥入朝而惧,其意实本于此。
原文 太常少卿祖孝孙,作唐雅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物以设教耳,治之隆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繇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直解 《伴侣曲》、《玉树后庭花》,都是乐曲名。初,唐高祖命太常少卿祖孝孙定乐律,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为有唐一代之正乐,叫做雅乐,至是奏之。太宗因与群臣议论说:“自古圣人治定制礼,功成作乐,不过托之仪文器数,以制人之情,宣人之和,设行教化而已,若论政治之隆盛衰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说:“近代齐后主将亡,作《伴侣曲》,陈后主将亡,作《玉树后庭花》,这两般歌曲,其声音凄切,正所谓亡国之声哀以思,那时行路的人听得,也都悲哀流涕,可见乐音有邪正,而人心之哀乐随之,如何说治之隆替不繇于此?”太宗说:“你这话不是。盖乐的声音能感动人,故喜乐的人听得便喜,悲忧的人听得便悲,这悲与喜乃在人心,不在于乐。你说齐、陈二曲,能使行路悲泣,盖以国之将亡,其政暴乱,那百姓每愁苦无聊,心里先自悲切,所以一闻乐声便不觉悲痛耳。如今这两般歌曲都在,朕试取来奏与你每听,看你每悲也不悲?可见哀乐只在人心,不繇于乐也。”尚书右丞魏徵进说:“古人有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是说礼乐自有个本原,那玉帛、钟鼓,乃仪文器数之末,未可便叫做礼乐,可见乐只在人心和乐,不在声音,诚如圣谕。”这太宗、魏徵之言,诚为探本之论。自古说:“至乐无声,而天下和。”又云:“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而天地之和应之,此乐之所繇起也。”向使宽政缓刑,轻徭薄赋,四海之内,欢欣鼓舞而颂声作,天下之乐,莫大于此。不然,则虽日奏以咸英韶頀,亦何补于治哉!世儒不达,而拘拘于累黍尺度之间,以求所谓十二律者,陋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赦宥的事。喑哑是忿气不得伸说。稂莠,是害苗的草。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赦宥罪过,固是朝廷旷荡之恩,但刑法之设,本为禁治小人,保安君子,若颁放诏赦,则为恶者得以脱网,良善者不免受害,此乃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也。纵有时而赦,亦只可偶一行之,设使一年之间,两次放赦,则小人得志横行,而良善之人,吞声忍气,就如喑哑的一般,有屈而不得伸矣。岂非君子之人不幸乎?盖君子之有小人,就如嘉谷之有稂莠,治田者必锄去稂莠,那田苗才得茂盛,若留着稂莠,则草盛苗荒,反为嘉谷之害矣。治百姓者,必须除去奸恶,那良民始得安生,若释放有罪,则强欺弱,众暴寡,反为良民之贼矣。所以朕自即位初年大赦之后,至今以来,不欲频数放赦,正恐小人恃有此恩典,以为脱罪之地,遂恣行暴横,轻犯刑章,则赦宥愈频,犯法者愈众,不但君子以为不幸,便是那为恶的,也无所惩创改悔,亦非小人之福也,朕所以不欲数赦者为此。”按《舜典》有云:“眚灾肆赦。”盖言人有过误不幸而犯罪者,则放赦之,其余不概赦也。后世大赦之令,不问罪之大小,情之轻重,一概赦除,甚至著以为令,国有大庆则赦,行大礼则赦,失议赦之本意矣。却不知恩可以矜愚民,不可以惠奸宄,令可以权一时,不可以为常制。执此以议赦,则法既不弛,恩又不滥,自然刑清而民服矣,何至以赦为禁哉!
原文 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之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直解 两株树其干与枝连合为一,叫做连理木。太宗说:“近见群臣屡上表章,称贺祥瑞,盖见一希有之物,遂以为治世之征也。然治莫如尧舜,乱莫如桀纣。若为君者能寡欲省费,使天下百姓每饱暖安乐,就是那时无一件祥瑞,也不妨为尧舜;若纵欲广费,使天下百姓每忧愁怨恨,就是那时遍天下尽皆祥瑞,也不免为桀纣。且如后魏之世,处处都产连理的木与白色的雉鸡,瑞物极多,当时吏人只把连理木当柴焚烧,烹煮那白雉而食之,其瑞物之多如此。然此时窃据分争,生民涂炭,岂是至治之世?可见世之治乱,不系于祥瑞之有无,则今日纵有祥瑞,何必称贺?”史臣因记那时曾有白鹊结构窝巢在寝殿上,其巢两个合而为一,有合欢之形,又两头大,中间小,恰似那乐器中腰鼓的模样,左右侍臣都说道:“世间少有白鹊,又少有合欢之巢,今在寝殿,实为祥瑞,理当称贺。”太宗说:“我尝笑隋炀帝酷好祥瑞,其时卫尉高德儒遂指野鸟为鸾以欺之,君愚臣谄,卒以亡国。夫国之祥瑞,在于得贤。尧、舜得岳牧、元凯,故成唐虞之治;桀、纣有龙逄、比干而不能用,故丧夏商之业。人君得贤才是可贺的事,若一鹊之奇,一巢之异,何关于国而称贺哉!”遂令撒毁其巢,纵放那鹊于野外,以示不尚祥瑞之意。按太宗瑞在得贤一言,可谓超世之见。盖天之生贤不数,君之求贤甚难。得,则政事理,百姓安,而天下治平;不得,则政事隳,百姓困,而天下扰乱。贤才之得不得,关天下之治乱,这才是真正的祥瑞。然非人主有知人之明,则得者未必贤,贤者未必得,譬之指菌为芝,视麟为怪,其失远矣,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边塞乎!”
直解 太宗时,突厥颉利拥兵犯边,朝中群臣,或请修葺古时所筑的长城,发民丁乘守沿边屯堡亭障,以备虏寇。太宗说:“今突厥国中,盛夏降霜,六畜多死,灾异相因。其酋颉利,不务恐惧修省,以德禳灾,乃更为暴虐,日甚一日,又与其亲族突利可汗内相攻伐,此其灭亡近在朝夕,岂能久存?朕方选将厉兵,乘此天亡之时,为你每灭此残虏扫清沙漠之地,使华夷一家永无边患,又何用重劳民力,远修边塞乎!”这是太宗审时度势,自信其兵力足以制之,故其言如此。若论守国御夷之道,则修城垣、乘障塞,乃其先务。故周平狁,城彼朔方,诗人美之;秦筑长城,虽毒民于一时,而使匈奴不敢南向,万世得因以为利。此乃中国之备,不因夷狄之盛衰以为兴废者也,筹边者宜留心焉。
原文 十月,上以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征入朝,谕以“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祖尚拜谢而出,既而悔之,辞以疾。上遣杜如晦等谕旨,祖尚固辞。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何如人。魏徵对曰:“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上曰:“然。曏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繇此言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荫。徵容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逢上怒盛,徵神色不移,上亦为之霁威。
直解 贞观二年十月,太宗以交趾边郡兼领诸蛮州,非文武全才,不能镇抚,遍求其人,得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堪任此职,遂征召他入朝,亲谕他说:“交趾地方,久不得人,须卿往彼镇压抚安之。”祖尚领命,拜谢而出,既而自悔,不欲行,推说有疾去不得。太宗必欲他去,遣廷臣杜如晦等宣谕旨意,祖尚再三左辞,终不肯行。太宗大怒说:“君为臣纲,随其所使,无不从命,才是政体。今我要使一人,而人不听命,后将何以治人!”遂斩卢祖尚于朝堂,以警戒百官,少顷又复追悔,已无及矣。一日,与侍臣论北齐文宣帝是何等人主。魏徵答说:“文宣帝贪酒嗜杀,虽是个狂暴之君,然事有不可,臣下或与他争辩,若自己理屈,便肯听从。如青州长史魏恺改光州不行,以其辩说有理,竟不加罪,这一节也可取。”太宗说:“委的是如此,朕因此自反,往时卢祖尚违命不肯行,虽失人臣之义,然其罪不至死,朕遽杀之,未免太暴,繇此言之,朕似不如文宣矣!”遂命复卢祖尚原官与恩荫,以示悔过之义焉,从魏徵之说也。魏徵的容貌,虽不过与寻常人一般,而有胆气才略,善转回人主的意思,每每触犯颜色,苦心谏诤,或遇太宗怒盛,群臣震恐,魏徵神色不变,举止自若,太宗亦往往为之霁止威严以从之。此虽魏徵回天之力,而从谏弗咈,则太宗之明达,尤常情所难也。然人臣事主,贵于有忠爱之实意,积至诚以感动之,则虽刚暴昏暗之主,亦未有不可以理喻者,况明哲如太宗者乎!尝考魏徵本传,言其忠谏恳至,尝劝太宗力行仁义,以君不及尧舜为耻,则其忠爱之诚,孚于上者久矣。岂徒以其有胆略而已乎?故人君以从谏为圣,事君以勿欺为本。
原文 上曰:“为朕养民,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以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直解 都督,是唐时各路总管官名,如今之巡抚都御史。刺史,是唐时各州太守官名,如今之知府。太宗说:“国以民为本,为朕惠养斯民,使之得以安生乐业者,唯在各路都督与各州刺史。这两样官,职在宣布朝廷恩德,督察守宰,最为紧要,故朕尝记录其姓名于便殿屏风上,坐卧观览,时加察访,得其在官所行的事迹,或善或恶,都各填注于本官名下以备将来,恶者罢黜之,善者升用之,使有所劝戒。至于县令之职,于百姓尤为亲近,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福,不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害,尤不可不慎加简择。”于是命内外五品以上官,各将平日所知,其才力操守堪为县令的,俱列其名,奏闻朝廷,以备选授。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民牧的意思。《书》曰:“德唯善政,政在养民。”又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然天子端居九重之中,爱民虽切,其势不能独治,须要方面守令之官,宣德布化,然后治功可成。太宗深察治本,用心于选贤养民如此,又定为制,凡都督、刺史,皆天子临轩册授,受命之日对便殿,赐衣物,所以宠任责成者,可谓至矣。贞观之治岂偶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