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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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明皇帝,名隆基,是睿宗第三子。平韦后之乱,奉睿宗即位,以功立为皇太子,寻受禅,在位四十三年。
原文 以同州刺史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上初即位,励精为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唯诺而已,故上专委任之。元之请抑权倖,爱爵赏,纳谏诤,却贡献,不与群臣亵狎,上皆纳之。
直解 唐制凡朝廷政务,中书省裁决,门下省审验,尚书省施行,这三省长官便是宰相。后以他官作相,或阶秩稍卑,则令同侍中中书令视事,给三品禄秩,叫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之,即姚崇,初为武后宰相,再相睿宗,以计黜太平公主得贬。玄宗素知其才,欲相之。此时元之做同州刺史,在畿辅近郡,玄宗猎于渭川,遣中使召至,即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初玄宗即位,承韦武大乱之后,乃励精求治,既任元之为相,凡朝廷政务,事事咨访于他。元之素有干济才略,于天下事无不经心,随问随答,如响应声,更无疑滞,其余同僚在政府者,都只唯诺承顺而已。以此元之独称上意,玄宗专一委任,亲信无间焉。元之初拜相时,亦尝以十事要说玄宗,度上可行,然后受命。其中紧要的在于劝玄宗,裁抑权倖之臣,使不得干犯法禁;爱惜朝廷爵赏,不至于滥及匪人;中外群臣皆得触犯忌讳,以容纳谏诤;罢却戚里贡献,以塞媚悦之门;勿与群臣亵狎,以肃朝廷之礼。皆关系国体,切中时弊,玄宗一一嘉纳焉。尝观玄宗之任姚崇,诚千载一时之遇。君之任相也,拔之投闲置散之余,用之众忌群猜之日,可谓独断于心。臣之为相也,本以识机应变之才,济以量时救弊之略,可谓不负所任。此其君臣相得树立可观,而开元之治庶几贞观之风也。
原文 姚元之尝奏请序进郎吏,上仰视殿屋,元之再三言之,终不应。元之惧,趋出。罢朝,高力士谏曰:“陛下新总万机,宰臣奏事,当面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上曰:“朕任元之以庶政,大事当奏闻共议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烦朕邪!”会力士宣事至省中,为元之道上语,元之乃喜。闻者皆服上识人君之体。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有重望,为上所信任,奏记劝其远谄躁,进纯厚。元之嘉纳其言。
直解 左拾遗,是门下省官。曲江,是地名,即今广东始兴县。玄宗即位之初,以姚元之为宰相,倾心信任。一日,元之将升转郎官名次,面奏请旨,玄宗不答,只仰面看殿屋。元之又再三奏请,玄宗终不答应。元之只说玄宗怪他,恐有得罪,不敢再奏,疾趋而出。及朝罢,内侍高力士谏说:“陛下新即大位,总理万机,宰相奏事,正宜面定可否,何故只仰看殿屋,通不察省?”玄宗说:“我以元之为相,将国家庶政都付托与他,委任至重,惟有军国大事,不能自决者,方当奏闻,我与他商议。今郎吏小官,只可便宜处补,却也来一一奏请,使朕裁决,岂朕所以任元之之心耶?”这是玄宗专任宰相的意思,元之却不知,心怀疑惧。适遇高力士以传奉旨意到中书省中,因将玄宗的言语备细说与元之。元之心上方安,不胜欣喜。群臣闻知,都说玄宗不亲细事,而委任贤相,得为君之体。此时,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负天下重望,为玄宗所信任,正是可以有为之时,只恐他所用非人,无裨治道,乃上一书与元之,劝其屏斥谄谀浮躁之流,奖进纯谨忠厚之士。盖谄躁之人,凡可以阿意求容者,无所不至,必至大坏风俗,为国家之害;若是那纯厚的人,一心惟知奉公守法,必不至纷纷造作,以长事端。元之见他说得是,嘉纳其言。自是一时所用皆贤人君子,而开元之治成矣。夫人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玄宗之任元之,真可谓知大体矣。然须是真知宰相之贤,乃可以委任责成,不劳而治;若不择其人,而轻授以用舍之柄,将至于威权下移,奸邪得志,其危害又岂浅浅哉!故以玄宗论之,开元之中专任姚元之、宋璟而治;天宝之中专任杨国忠、李林甫而乱。委任非不同,而治乱之效如此,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原文 上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谓之五王帐。薛王业有疾,上亲为煮药,回飙吹火,误爇上须,左右惊救之。上曰:“但使王饮此药而愈,须何足惜!”
直解 幄,是帷幕。回飙,是旋风。爇是烧。玄宗平日与众兄弟每极相友爱,及即大位,也不改变,近代为帝王的都莫能及他。初登宝位,即制为长枕大被,与众兄弟每一处宿歇。又于便殿中安设五个幄次,与兄宋王成器、申王成义、弟岐王范、薛王业、从兄豳王守礼,每日更递居处其间,饮食行坐,都不相离,就叫做五王帐。一日,薛王业患病,玄宗自己替他煎药,偶被旋风吹起药炉中火来,误烧着玄宗的须,左右侍人惊慌上前扑救。玄宗说:“但愿薛王服了这药,病得痊可,我须虽焚,何足爱惜!”其友爱恳切如此。夫兄弟至亲,本同一气,然常情多以其势分之逼而生猜忌之心,故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一忧一喜,莫不与共,惟舜能之。玄宗之友爱,近世莫及,非虚语矣。考之唐史,叙长枕大被,继以睿宗闻知喜甚。此玄宗不独全兄弟之爱,亦以顺父母之心也。彼以兄弟相残,贻忧父母,而祸延国家,如晋、隋之世者,独何心哉!
原文 上以风俗奢靡,秋七月,制:“乘舆服御金银器玩,宜令有司销毁,以供军国之用;其珠玉、锦绣,焚于殿前;后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锦绣;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织锦绣等物;罢两京织锦坊。”
直解 玄宗初年,见当时风俗奢侈华靡,心甚恶之,欲痛革其弊。乃下诏凡上用服御器玩,系是金银妆饰打造的,着有司尽行销毁;却将这些金银就充朝廷军国的费用。其内府所积珠玉锦绣,都取在殿前用火烧了,以示不用。又以后宫不先禁止,外面人未免效尤,乃诏后妃以下,勿得用珠玉锦绣为服饰。又诏天下官民人等,再不许采取珠玉,织造锦绣等物。两京旧日有织锦坊,也命撤去了不复织造。盖珠玉锦绣,徒取观美,其实是无益之物。人君喜好一萌,必至征求四方,劳民伤财,无所不至。又且天下化之,习尚奢侈,渐至民穷财尽,贻害不小。玄宗初年,心志精明,能刻励节俭如此,所以开元之治大有可观。到后来溺于女宠,心志蠹惑,作为奇技淫巧,穷奢极丽,竭天下之财,不足以供之,至于倾覆而后已。可见治乱之机,惟系于人主之一念而已。有天下者尚鉴之。
原文 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宅为离宫,制许之,始作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宅,环于宫侧。又于宫西南置楼,题其西曰“花萼相辉之楼”,南曰“勤政务本之楼”。上或登楼,闻王奏乐,则召升楼同宴,或幸其所居尽欢,赏赉优渥。
直解 天子所御宫殿外,别有临幸处所,叫做离宫。初玄宗在藩邸与宋王成器等五兄弟同居兴庆宫,号五王宅。及为天子,成器等以潜龙旧邸,不敢复居,请献兴庆坊宅为天子离宫。诏从宋王等所请,始就其处盖造宫殿,名为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别宅一区,环列于兴庆宫之旁。又于宫之西南,置楼二座,各题匾额。西边的题做“花萼相辉之楼”,盖取《诗经》上“棠隶之华,鄂不靴靴”二句,以隶花相映比兄弟相好的意思;南边的题做“勤政务本之楼”,盖言于此察民俗,采风谣,观稼穑,劝农功的意思。玄宗暇时登楼眺望,偶闻楼下诸王宅中奏乐,即遣侍臣宣召登楼与之宴饮,兄弟同乐,或车驾亲幸其宅,酌酒赋诗,从容尽欢,赏赐金帛,优裕隆渥,近古以来,未之有也。考之玄宗事势,与太宗同。宋王成器能让,故终身享其荣;太子建成不能让,故不旋踵受其祸。此可见兄弟之际,让则福成,而彼此俱荣;争则祸成,而彼此俱辱。非独其身,且延及国家,不可不察也。
原文 山东大蝗,民或于田旁焚香膜拜,设祭而不敢杀。姚崇奏遣御史督州县捕而瘗之。议者以为蝗众多,除不可尽,上亦疑之。崇曰:“今蝗满山东,河南北之人流亡殆尽,岂可坐视食苗,曾不救乎!借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上乃从之。卢怀慎以为杀蝗太多,恐伤和气。崇曰:“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奈何不忍于蝗而忍人之饥死乎!若使杀蝗有祸,崇请当之。”
直解 唐时建都关中,自陕以东都叫做山东。膜拜,是长跪而拜。姚崇,即姚元之,因避开元年号,复名为崇。蛭,是水虫,即今之蚂蝗也。开元三年,山东各处地方,有蝗虫食民禾稼,民间以为天灾流行,无计可施,都只在田地之旁焚香设祭,长跪叩首,祈祷于神以为禳解,终不敢捕杀。宰相姚崇因奏请差遣御史,分诣被灾地方,督率州县官民夜间于田旁设火,凿成坑坎,将蝗虫四面驱扑,焚而埋之。议者以为蝗虫众多,恐驱除不尽,枉费人力,玄宗心亦疑之。姚崇说:“今蝗满山东,将田禾食尽,那河南、河北的百姓不能自存,都流离就食,几于尽绝,其为害至于如此,即尽力捕之,犹恐不及,岂可坐视食苗而不为之救乎!借使人力有限,不能除尽,然除得一分,亦救得一分,犹胜养之以遗患也。”玄宗见姚崇如此说,方允所奏。那时宰相卢怀慎私与姚崇商议说,蝗虫都是生命,恐杀得太多,有伤和气,反致为灾。姚崇说:“祸福之来,自有定数,只当以为民除害为主。昔楚庄王因食寒菹中有蛭虫,思量饮膳不洁,监食之臣其罪当死,若露而不罚,则法令有亏,若谴而诛之,则中心不忍,因将那蛭虫吞食,使人不见,以此腹中有疾,不能饮食。适遇令尹问疾,庄王以此告之,令尹说:‘王有如此仁德,疾不为伤。’已而王疾果愈。又楚人孙叔敖为儿时,路上遇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回家涕泣。母问其故,叔敖说:‘闻见两头蛇者必死,我今遇之,所以涕泣。’母问:‘蛇今安在?’叔敖说:‘恐后来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其母说:‘吾闻有阴德者,天必报以福,汝不死矣!’其后官至令尹,享受福禄。可见人之祸福,原不在此。如今日这等拘忌,蛭也不该吞,蛇也不该杀了。今蝗灾已甚,纵而不捕,民将饿死,奈何不忍于蝗,而忍民之饿死乎?若使多杀蝗虫,果有祸报,崇请以一身当之,不以累人也。”夫王者以好生为心,故虽昆虫草木,皆当爱惜,然以大分较之,则民命为重,物命为轻。况物之害于民者,若不驱而除之,岂所以全好生之德乎!自魏以来,世皆溺于佛家杀生之戒,往往不敢伤害物命,而于小民之疾苦,反不相关,熟视其转于沟壑而莫之救,真可谓倒施矣!姚崇之言,因为捕蝗救灾而设,然即此而推之,则凡以其不爱及其所爱者,皆可以反观矣。
原文 或言于上曰:“今岁选叙太滥,县令非才。”及入谢,上悉召县令于宣政殿庭,试以理人策。惟鄄城令韦济词理第一,擢为醴泉令。余二百余人不入第,且令之官,四十五人放归学问。
直解 县令,即今知县。鄄城县,在今山东濮州。醴泉县,在今陕西乾州,唐时都关中,醴泉为京师大县。理人,是治民,唐高宗名治、太宗名世民,故唐人讳治为理,讳民为人。玄宗时,有人建言说:“今年吏部铨选叙用官员,大为冒滥,各处县令,皆非其才,全不简择,朝廷宜察之。”及新选官入朝谢恩,玄宗乃尽召那除授县令的都在宣政殿丹墀中,亲自出题考试,问他治理百姓,当如何设施,各对策一篇。那时县令所对的策,惟有鄄城令韦济,词理都好,取居第一,就擢用他做京兆府醴泉县令,量才优处之。其余二百余人,文不中第,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观其政绩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读书学问,以其学问未成,则道理不明,事体不熟,恐不堪作民父母故也。夫县令亲民之官,县令不好,则一方百姓都受其害,故愿治之主,每加意此官。观玄宗初政,励精如此,那为县令的,谁敢不尽职?吏部选官的,谁敢不尽心?此所以成开元之治也。
原文 十二月,姚崇、源乾曜罢,以刑部尚书宋璟、苏颋同平章事。璟为相,务在择人,随材授任,使百官各称其职,刑赏无私,敢犯颜直谏。上甚敬惮之,虽不合意,亦曲从之。突厥默啜,自则天世为中国患,朝廷旰食,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灵荃得其首,自谓不世之功。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竞生侥倖,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灵荃恸哭而死。
直解 默厥,是突厥可汗。开元四年十二月,宰相姚崇、源乾曜罢政,遂以刑部尚书宋璟、紫微侍郎苏颋同平章事。史臣因记宋璟为相,专以选择人才为主,每有铨补,必随其材器所宜,而授以职任,使大小臣工各尽所长,以修职业,无有不称其官者。且有罪必刑,有功必赏,皆秉公道而行,无所私曲。又遇政事有失,敢犯颜色正谏,不肯阿谀顺旨,以取容悦。玄宗见他这等正直,甚敬惮之,虽所言不合意旨,亦常委曲从之,其忠诚感动人主如此。突厥可汗默啜,在北虏中最为雄黜,自武后时即侵扰边境,为国患害且三十年。朝廷设谋备御,常至日晏不食,倾尽天下财力,竟不能制。后于开元三年间,有大武军子将郝灵荃,奉使突厥,因得默啜之首,献于朝廷,自谓建了不世奇功,必有破格升赏。时遇宋璟当事,思量玄宗亲平内乱,本好武功,灵荃之功虽奇,若是骤加重赏,恐有干宠喜事之人,争欲生心侥倖,图立奇功,致开边患,因痛抑灵荃之赏,守候一年,始授右武卫郎将之职。灵荃见功大赏薄,心怀恚愤,恸哭而死。盖宋璟是唐时贤相,故即拜相之日,并记其大略如此。其抑灵荃之赏,盖以防人主未萌之欲,故虽一夫抱愤而有所不恤。后来天宝年间,玄宗果然好尚边功,宠任蕃将,致有安禄山之乱,方知璟之深谋远虑,非人所可及也。然考默啜之死,本为别种胡夷所杀,适遇灵荃奉送,遂传首京师,不过因人成事而已,故虽裁抑其赏亦不为过。向使灵荃果能身履行阵,得虏酋之首,而朝廷曾无以激励之,则赏功之典不信于天下矣,宋璟必不为也。
原文 姚、宋相继为相,崇尚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税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他人莫得比焉。二人每进见,上辄为之起,去则临轩送之。及李林甫为相,虽宠任过于姚、宋,然礼遇殊卑薄矣。
直解 殿檐下叫做轩。玄宗开元初年,姚崇、宋璟继为宰相。姚崇资性明达,善应事机,于人所难处的,能委曲通变以成国家之务;宋璟资性刚直,善守法度,于所迁就的,能执持坚定,不失事理之正。这二人志向操行,虽各不同,然皆忘私徇国,协力同心,彼此相资,先后共济,辅佐玄宗,经理天下,使赋役宽平,刑戮减省,百姓每都财产饶足,户口蕃多,而天下治安。故唐家三百年贤能宰相,前在太宗时只称房玄龄、杜如晦,后在玄宗时只称姚崇、宋璟。盖玄龄善谋,如晦善断,共成贞观之治;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共成开元之治。他人为相者,皆莫得而比焉。姚崇、宋璟这两人为相,玄宗甚加优礼,每进见时,玄宗在御座上站起来接待,及事毕退去,必出至檐下亲临送之,似宾客一般,其礼遇之隆如此。后来李林甫为相,虽是玄宗爱幸的人,宠眷信任,过于姚、宋,然心里便轻忽他,不加敬重,礼貌接遇甚是卑贱鄙薄,不及姚、宋远矣。此可见人主之心,其于忠佞,未尝不明。但佞臣每顺人主之欲,而人主狎之;忠臣每拂人主之欲,而人主惮之。狎者易亲,惮者易疏,其势然也。然玄宗任姚、宋则成开元之治,任林甫则成天宝之乱,敬贤狎佞,只在一念之间,而治乱遂有霄壤之别。任相者可以鉴矣。
原文 十年。初,诸卫府兵自成丁从军,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杂徭,浸以贫弱,逃亡略尽,百姓苦之。张说建议,请召募壮士充宿卫,不问色役,优为之制,逋逃者必争出应募。上从之。旬月得精兵十三万,分隶诸卫,更番上下。兵农之分,从此始矣。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家府兵废坏之繇。成丁是二十岁。开元十年,始募兵充宿卫。初太宗既定天下,内设十二卫,分领诸府,外设六百三十四府,分隶诸卫,凡民六家共出一兵,无事则散耕于野,而以农隙讲习武事,每月量地远近,更番上京,以备宿卫,粮饷资装,六家共备。有事征伐,则以鱼书下府征发,而命一卫将统行;事别则将归于朝,兵散于野。国无养兵之费,兵无失业之患,将无握兵之权,而京师又得居重之意,本是良法。但其定制,民自二十岁成丁,即简选为军,至六十岁衰老才免役回籍,中间四十年在官,而其家隶于有司,庸调之类一概征派,又不免其杂徭,以此府兵渐至贫穷削弱,宿卫之士,逃匿殆尽,百姓被累,甚病苦之。至是宰相张说建议:“请出榜召募壮士,以补宿卫之缺,不必追问他是何色人役,既募为军,一切杂徭,量行优免,著为定制。那府兵逃匿的,必争出应募,不待勾摄佥补而自充矣。”玄宗从其所请,下诏募兵,才及旬月,便得兵十三万,以分隶于十二卫,谓之“骑”,定为六番,更番上下,自是长从宿卫,不免税民以供军,而兵农之分,实自此始矣。此府兵之一变也。夫自古有国家者,其祖宗立法,虽至精至当,然数世之后,亦未有不坏者,要在善守法者,补其偏,救其敝,期不失立法之初意可也。一举而更新之,不可也。唐之府兵,虽为良法,然至于中季,闾阎贫困,宿卫单弱,则其法已敝,亦有不容不变者。但尽改更番之制,而用召募充之,兵不土著,类皆市人,徒有虚名,不胜战斗,其后宿卫之兵渐弱,而方镇之势益强,此不善变之过也。
原文 十八年四月,以裴光庭兼吏部尚书。先是,选司注官,惟视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迁,或老于下位,有出身二十余年不得禄者。又,州县亦无等级,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后远,皆无定制。光庭始奏用循资格,各以罢官若干选而集,官高者选少,卑者选多。无问能否,选满即注。限年蹑级,毋得逾越,非负谴者,皆有升无降。其庸愚沈滞者皆喜,谓之“圣书”,而才俊之士无不怨叹。宋璟争之不能得。
直解 开元十八年四月,以侍中裴光庭兼吏部尚书,掌管铨选。唐制吏部选司,铨注官员,惟视其人之能否,以为升降。若有才能卓越者,或不拘次序,超拔升迁。至于庸才凡品,或终身不得升转,老于下位,甚至有出身二十余年,尚以铨试黜落,不得食禄者。中材之人,不免淹滞。又且州县大小,亦无等级分别,或繇大州大县反补简僻地方,或初任附近,及至再迁,反得边远,升降高下,皆无一定之制。至是裴光庭为吏部尚书,始奏请用循资铨选之格,大略候选人员,只据他在先考满去任之后,经选凡几,各以多少为次,而集于吏部,原官高者,人数不多,少候几选,原官卑者,人数本众,多候几选,通不问其贤愚优劣,只是候选期满,即挨次铨注。限其年之浅深,以为升转之级,若是资俸尚浅,就有奇才异等,也不得超过前人。应选之人,自非有罪负谴,不得叙用的,都照年限迁转,有升无降。此法一行,那庸愚的人,平日淹滞下僚,一旦得积日累月,历级而升,不至沉废,人人欢喜,把光庭这选法,称为“圣书”。而才能俊杰之士,反为资序所限,不得超拔,以致老于常调,无不怨叹。宰相宋璟以为不便,极力争之,竟不能回。自此以后,升转铨选,皆以资格为准,无能变之者矣。大抵资格之法,如工之治木,规矩准绳,一定而不可易,虽拙匠可守而行。超迁之法,如医之诊疾,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必卢、扁而后可耳。然人固不可常得,而法亦不可纯任,守一定之法,而任通变之人,于资格之中而寓超拔之意,则选法不患其不平矣。
原文 二十一年三月甲寅,以韩休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休为人峭直,不干荣利,及为相,甚允时望。始,萧嵩以休恬和,谓其易制,故引之。及与共事,休守正不阿,嵩渐恶之。宋璟叹曰:“不意韩休乃能如是!”上或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小有过差,辄谓左右曰:“韩休知否?”言终,谏疏已至。上尝临镜,默然不乐。左右曰:“韩休为相,陛下殊瘦于旧,何不逐之!”上叹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指,既退,吾寝不安。韩休常力争,既退,吾寝乃安。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身也。”
直解 开元二十一年三月甲寅日,玄宗用尚书右丞韩休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盖宰相之职也。韩休为人,峻峭质直,未尝阿意希宠,以干求荣贵利达,那时人都敬重他,至是拜相,甚协时望。宰相萧嵩,初时只说他恬柔和顺,容易钤制,故引荐他。及与他同在政府议论国事,韩休守正不阿,事有未当,每每坚执,不肯曲意附和,萧嵩渐不能平,意颇憎恶之。夫尽心于国事,而不徇私恩,尽言于官长,而不为私党,这正是韩休的好处。宋璟此时罢相在京,闻知叹说:“不意韩休为相,乃能持正如此!”玄宗有时在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或举动非礼,稍有过差,怕韩休知道,辄问左右说:“韩休曾知道否?”恰才说了,他的谏疏已到御前,其知无不言,为人主所敬惮如此。玄宗一日临镜,照见貌瘦,默然不乐。左右揣知其意,便逢迎说:“自韩休为相,凡事固执,违拂上意,以致陛下圣容,比于往时甚是消瘦,何不逐去他,以自快乐。”玄宗叹说:“韩休乃贤相,每事规正我以礼,我得他为辅佐,百姓每都阴受其福,我容虽是消瘦,天下必然充肥,岂可爱一身而忘天下!他与萧嵩共事,萧嵩每来奏事,事有不可,常顺我的意指,委曲承奉,我心非不欢喜,及退而思省,这等行去,甚有害于百姓,自其终夜睡卧不安。韩休每来奏事,事有不可,却极力谏诤,不肯顺从,我心虽不欢喜,及退而思省,这等行去,甚有益于百姓,自觉终夜睡卧得安,可见韩休是社稷之臣。我用韩休以为社稷,非为一身,岂可忘社稷之安危,而计一身之肥瘠乎!”繇是观之,韩休守己之正,事君之忠;玄宗知人之明,任贤之笃,皆可见矣。至于敬惮韩休一节,尤为盛德。盖自常情言之,人主尊无二上,势莫予违,况外庭临御,既劳心于万机,则宫中行乐,虽稍有过差,似亦无害者。人臣于此,岂宜与闻,就使得闻,何须苦谏。而玄宗乃兢兢然若师保在前,惟恐其见知,使能常持是心,岂有一念之纵肆,一事之过差乎!惜乎韩休去,而李林甫进,玄宗敬贤之心,终不胜其悦佞之意,而开元之治,遂转而为天宝之乱矣。
原文 二十四年,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夏四月,守珪奏请斩之。禄山临刑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邪,奈何杀禄山!”守珪亦惜其骁勇,欲活之,乃更执送京师。张九龄批曰:“昔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敕令免官,以白衣将领。九龄固争曰:“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且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竟赦之。
直解 平卢讨击使,是幽州部下军官。穰苴、孙武都是春秋时名将。王夷甫是晋人王衍的字。石勒是胡人,称帝秦陇,国号后赵。先是营州塞上有胡人安禄山,逃入中国,养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部下,官至平卢讨击使。至开元二十四年,适有奚、契丹二种胡人反叛,守珪遣禄山追讨,禄山恃勇率兵轻进,遂为虏所败。守珪奏闻朝廷请将禄山依军法处斩,有旨允奏。禄山临刑大呼说:“大夫不要平灭奚、契丹二虏耶?若要平灭二虏,如何将禄山杀了,何不留我以责后效!”守珪见他辞壮,惜其骁勇,欲全活之,但已奉有明旨,不敢自专,乃执送京师,听朝廷处断。奏至中书省,宰相张九龄不从所请,遂引古事批说:“昔楚景公以司马穰苴为将,使宠臣庄贾监军,那庄贾素日骄贵,穰苴与他约定日午会于军门,庄贾至日夕方至,穰苴遂对众斩之,以令三军,繇是军威大振。可见君之宠臣,若犯了军法,尚不可赦,况其他乎!又吴王阖庐,曾出宫中美女,令孙武试阵法,以宠姬二人为左右队长,约束已定,鸣鼓进兵,那宠姬大笑,孙武即将这二姬斩了,别用两个妇人为队长,鼓声一振,那妇人每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于是吴王知孙武善用兵,任以为将。可见君之宠姬,即试以军法尚难假借,况其他乎?今守珪为大将,军令若果能行,禄山既犯军法,即当处死,不宜轻免。”玄宗见禄山有才,不忍即杀,有旨革其官职,只着以白衣领兵,立功赎罪。九龄固争说道:“禄山失了纪律,丧败师徒,于法不可不诛。且臣见他状貌有谋反之相,今日若不早杀,后来必为国家之患。”玄宗说:“卿要学王夷甫识石勒乎?当时石勒微时,曾随人行贩洛阳,王夷甫见而异之,说:‘这胡雏有奇志,将来必为天下患。’即遣人追之,不及而返。后果扰乱中原,为晋室之祸,这是王夷甫有识见处。但禄山本是忠良之臣,如何比得石勒。卿乃以是律之,岂不枉害了他?”竟将禄山赦免,仍加宠任。后来禄山果反,玄宗方思九龄之言,虽悔无及矣。按禄山失律丧师,罪本当死,即使其无反相,亦不可赦,况骁雄黠狡之人,必有一段过人之材,足以竦动人主,而其奸猾叵测之情状,亦必有不可掩者,九龄之断,固有所试矣。玄宗不能行法,反从而崇养之,宜其及于祸也。
原文 秋八月壬子,千秋节,群臣皆献宝镜。张九龄以为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乃述前世兴废之源,为书五卷,谓之《千秋金镜录》,上之。上赐书褒美。
直解 开元二十四年秋八月初五日,壬子乃玄宗生辰,是日受群臣朝贺叫做千秋节。朝中群臣都献宝镜以祝圣寿,寓圆明久照之意,独宰相张九龄说:“古时镜铭上两句道得好,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盖把镜来照面不过见自己的形容而已,若把他人行过的事来反观内照,便知那件合道理是吉祥的事,当以为法;那件悖道理是凶祸的事,当以为戒。岂不尤切于君身,有关于治理。”于是乃备述前代帝王行事,起初兴创必有所以兴创之繇,后来废败必有所以废败之故,如水有源而流之清浊,皆出于此。作事鉴十章,分为五卷,以备法戒,叫做《千秋金鉴录》,献上玄宗,盖于祝颂之中,致规讽之意。玄宗览其书甚喜,特赐御札褒答称美焉。当初太宗尝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这《千秋金鉴录》,便是此意。贤相之嘉谟,即烈祖之成法,所当置之座右,以备观省也。然非人主留心体验,加意推行,则亦徒具虚文,存故事而已,竟何补哉!玄宗徒能赐书褒美于献纳之时,而不能体验推行于政事之实,故天宝以后,渐不克终,质之录中所载前代事迹,往往悖其所以兴,蹈其所以废。当是时九龄虽去,而《金鉴录》犹存,尚能观省否邪?悦而不绎,玄宗之谓矣。
原文 初,上欲以李林甫为相,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对曰:“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上不从。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与九龄善,林甫并疾之。是时,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日夜短九龄于上,上浸疏之。于是耀卿、九龄,并罢政事。以林甫兼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直解 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为人柔佞奸猾,能迎合上意,玄宗甚宠爱之,要用为宰相。访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知林甫是奸臣,即对说:“宰相之职,辅佐人主,统率百官,关系国家安危。若用得其人,则政事清明,而天下安;若用非其人,则纪纲紊乱,而天下危。岂可不择人而授。林甫乃邪佞之臣,陛下若以为相,臣恐其误国殃民,异日为宗庙社稷之忧,悔之无及。”玄宗正喜林甫,不信九龄之言,竟以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那时九龄方以文章学术为玄宗所重,宠遇甚隆,林甫闻其言,心虽怀恨,外面还曲意奉承,不敢显露。时有侍中裴耀卿,与九龄相厚,林甫因恨九龄,遂连耀卿也疾恶,谋欲并伤之,只不得间隙。适是时玄宗在位年久,见天下治平,心志懈惰,渐肆奢欲,将国家政事,怠而不理。九龄却不肯阿顺,遇事无大小,都要正言力争,玄宗心里已有些不快。那李林甫善于窥伺,揣知上意,每日寻思要暗害九龄,见有一二事忤旨,遂日夜在玄宗面前谮毁九龄之短。玄宗不知林甫之奸,只以所言为实,待九龄渐觉疏慢。至是以耀卿、九龄为阿党,并罢政事,即令林甫兼中书令以代九龄。又朔方节度使牛仙客,曾被九龄沮抑,因拜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林甫并相,盖林甫欲引九龄所不悦之人,以固其党耳。按玄宗即位以来,所用宰相如姚崇、宋璟、卢怀慎、韩休、张说、张九龄,都是正人君子,各尽所长,同心匡辅,所以二十四年之间,海内宴然,闾阎富庶,治平之效,直与贞观比隆。只因用一李林甫,被他以甘言佞辞,逢迎为悦,外面却专权乱政,壅蔽朝廷,以致政事日非,生民受害,至于酿成天宝之乱。则君子小人进退之间,乃治乱安危之机也,可不慎哉!
原文 上以户部郎中王为户口色役使,志在聚敛,按籍戍边六岁之外,悉征其租庸,有并征三十年者,民无所诉。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后宫赏赐无节,不欲数于左、右藏取之。探知上指,岁贡额外钱帛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曰:“此皆不出于租庸调,无预经费。”上以为能富国,益厚遇之。务为割剥以求媚,中外嗟怨。
直解 这一段是记玄宗用聚敛之臣,以快己欲而失民心的事。藏,是库藏,唐设左、右藏,以收贮每岁天下额征的钱帛。其取民只有三件:有田则有租,如今税粮便是;有身则有庸,如今差徭便是;有家则有调,如今绢布便是。天宝四年,玄宗用户部郎中王为户口色役使,盖管理民间户口及杂色徭役之官也。王是个邪媚小人,他的意向只在聚敛钱帛以供人主之费,全不顾百姓的穷苦。且如旧制抽丁戍边,六年一换,这六年中都免纳粮当差,后来只因那戍边死者,边将多不申报,以致原籍未与开豁,空有籍贯,本无人丁。王乃按据户籍,逐一查出那戍边死亡的,只除六年不征外,其余不拘年月久近,一概都问他追征粮差。其最久的,有连征三十年者,这都是里中百姓赔偿,家家被累,无处告诉。只举这一件,别事可知。此时玄宗在位日久,心志荒惑,御前用度日渐奢侈,后宫赏赐滥费无节,不欲数数关白有司,就左藏右藏里面取给,要别做个方法。王探知玄宗这意思,乃于每年租庸调正额外,更贡献钱帛百数十万,别贮于内庭库藏,专以供给宫中宴乐赏赐之费,奏说:“这钱帛都不出于租庸调三件里面,不关系正经钱粮,无损于民者。”玄宗只道他会设法取用,以富足国家,是个有才干的人,愈加宠任,礼遇优厚。王亦自以为得计,专一额外巧取,刻剥小民,以媚悦主上。民不能堪,内而京师,外而郡国,无有不嗟叹怨恨者矣。玄宗初政清明,足称有唐英主,末年乃信用聚敛之臣,驯致大乱而不悟,何哉?盖内蛊于多欲,外惑于巧佞故也。夫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安得常赋之外,又有百亿万之入。巧佞之臣借言不加赋而用足,其实都是刻剥小民取来,人主但见眼前充足,便喜其能,而不知闾里号啼之声,困苦之状,有耳目所不忍闻见也。然使为人主者清心寡欲,节用爱人,绝无益之玩好,裁无名之赏赐,则虽有聚敛之徒,工为巧佞,亦何至于中其术哉!此治乱安危之几,不可不深念也。
原文 八载春二月,引百官观左藏,赐帛有差。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上以国用丰衍,故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
直解 玄宗末年,用宇文融、王之流,掌理天下财赋,暴征横敛,无所不至,故一时帑藏充溢,自古未有。至是年天宝八载二月,玄宗因率领百官进到左藏中,阅视所积金帛,以夸耀富盛,因以帛分赐百官,大小有差。盖是时天下承平日久,各处州县,都殷实富足,所以诸臣巧立名色,竞为聚敛,仓库中所积的粟米布帛,动以万计。玄宗晚年志昏,又见财用丰足,心遂侈荡,无有撙节,看那金帛等物犹如粪土一般,任意浪费。一时贵宠之臣,但是心中所喜的,即横加赏赐,无复限量。如杨国忠五宅珠玉锦绣,充溢街衢;为安禄山造第,官室器具皆以金银为饰。自古赏赐之滥,用度之奢,未有甚于此矣。夫朝廷之财赋,皆百姓之脂膏,有司头会箕敛,棰楚诛求,小民至于鬻妻卖子,以充赋役。人主深居九重之中,不知财货之所繇来,艰苦如此,往往暴殄天物,以作无益之事,赏无功之人,而乱亡之祸随之,盖亦深可哀矣。有天下者,尚鉴之哉!
原文 十一月,李林甫薨。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妬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悟也。
直解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宰相李林甫薨。史臣因记林甫为相,大略以著其奸邪之状,说:玄宗自开元以来,励精图治,海内无虞。及至天宝年间,自恃天下承平,以为治功已定,无复可忧,遂只深居宫中,专以音乐女宠自取娱乐,将国家政事都委托于林甫,任其所为。于是林甫独掌大权,威福繇己,日惟曲为谄媚,以奉事左右,探知玄宗心所欲为,每每先意迎合,要奉承得主上欢喜,以固结其宠眷;又恐臣下进言发其奸状,于是杜绝言路,使大小群臣都不敢上疏建言,以掩蔽朝廷耳目,因而自遂其奸;又且妒忌贤能,不使进用,若有才望功业胜似自家的,必百般排抑之,以保其禄位;这等专权用事,又恐天下人心不服,于是用一般深刻的人,屡起大狱,将朝廷贵臣牵连罗织,诛戮贬窜,以张大自家的权势,使人人惧怕。其平日所为,虽不能尽述,大率不出此四者。那时自皇太子以下,贵戚大臣莫不畏其倾陷,侧足而行,其权势薰灼,至于如此。凡在相位专任十九年,致海内绎骚,人心离叛;天下之乱,虽繇禄山等发之,其实是林甫养成,而玄宗不之悟也。夫自古人主若明知臣下之奸,必不肯用;惟是不知其奸,而终以为贤,所以信任而不疑。然使其将大小政事,件件自家留心,则虽有奸臣,亦不能壅蔽;惟是安于逸乐,而不亲庶政,所以壅蔽而不知。然则明于知人之道,固所当求,而逸于任人之说,尤不可不讲也。
原文 侍御史李宓将兵七万击南诏,全军皆没。杨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中国兵讨之,前后死者几二十万人,无敢言者。上尝谓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力士对曰:“臣闻云南数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谓无忧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直解 南诏是蛮夷国名,即今云南地方。唐时南诏,在剑南边外。自高宗以来,世入中国朝贡,至玄宗末年,因宰相杨国忠用其故人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处置乖方,将南诏激反,后遂连兵不解。至是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以侍御史李宓为留后,领兵七万进讨南诏。那夷王阁罗凤故诱官军深入重地,举国攻围,李宓遂为所擒,全军皆没,无一人生还者。国忠以启衅繇己,失事地方又是自家所管,遂将这败军情繇隐下,反报功奏捷,欺罔朝廷,益大发中国之兵,分道讨之。那云南在万里之外,又多瘴疠,师老财费,不能取胜,前后死者几有二十万人。朝中群臣明知此事,只畏国忠之威,无人敢说。玄宗不知,只道天下无事,曾向内侍高力士说道:“朕在位四十余年,今已老矣,看来天下承平,不必劳心,今只将朝廷政事付托与宰相使之办理,边上军情付托与诸将使之防御,朕只恭己无为而已,夫复何忧。”力士对说:“陛下深居禁中,不知外面的事。臣闻云南自用兵以来,虽屡有捷报,其实丧了许多人马,都隐匿不闻,又各边节度使专制一方,坐拥强兵,威权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养成祸乱,一旦窃发,将至不可复救,何谓无忧也!”力士此言,明指杨国忠、安禄山二人。玄宗心里也觉悟,因说:“你且莫言,待我慢慢思量,再作区处。”盖亦知其不可,而老耄偷安,不能决断耳。古人有言:“堂上远于百里,堂下远于千里。”言壅蔽之害深也。明皇以朝事付之杨国忠,至于丧师二十万而不知;以边事付之安禄山辈,至于逆谋已成而不悟。当其祸机之伏,岂止力士知之,下至咸阳父老亦知其必败,而玄宗方自以为泰山之安。壅蔽之祸至于如此,可不戒哉!
原文 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十五万众,反于范阳。于是引兵而南。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皆禄山统内,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
直解 范阳,即今顺天永平一带地方。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日,安禄山反。初,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兼河北、河东,专制三道,久蓄异志。宰相杨国忠又数以事激之。至是遂假密诏,尽发其部下兵共十五万众,反于范阳,引兵而南。此时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乐,累世以来不识兵革,一旦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地方,又在禄山统属之内,威令素行,但是贼兵所过的去处,大州小县都望风瓦解,不能抵挡。那为郡守县令的,或开门迎降,或弃城逃避,或稍稍出战便被擒缚诛戮,无有敢拒敌者。于是东京不守,而贼势日逼,天子幸蜀,而宗社几亡矣。原其所以至此,非禄山能乱唐,乃唐自乱耳。盖玄宗末年,溺于声色,用度奢侈,信任小人,专意聚敛,剥民膏血,天下人心久失,法令不行,武备废弛。而禄山本胡雏异类,乃引为腹心,宠任太过,养成骄悍。又使之专制三道,委以重兵,听选番夷以代汉将,是启其异志,而资其横行也。虽欲不乱,其可得乎!人主察此,则所以固人心,振武备,慎威福,节宠倖者,诚不可一日不兢兢矣。
原文 初,平原太守颜真卿,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濠,料丁壮,实仓廪。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真卿使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繇是诸郡多应者。真卿,杲卿之从弟也。
直解 平原、博平,是唐时河北二郡,俱在今山东地方。史臣记说当时安禄山未反时,有平原太守颜真卿,因在河北统内,与范阳相近,见禄山阴蓄异志,知其将反,要预先防备,恐他知觉,适遇霖潦,因假以为名,修筑城垣,浚深濠堑。又佥补民间丁壮,以备选兵;积蓄仓廪粟米,以储粮饷。禄山只道他是个书生,无能为,心里轻易他,不把来当事。及禄山已反,发兵南下,河北郡县都是所属地方,大半降附,因行文牒与真卿,着他领平原、博平二郡兵七千人,防守黄河渡口,以备官军。真卿拒而不从,即遣平原司兵参军李平,繇小路潜入京师奏报。玄宗初时闻禄山反,河北郡县都望风而靡,因叹息说:“河北地方共有二十四郡,这许多官员都是朝廷臣子,就没一个忠义之士替国家出力耶!”及李平赍奏至京,方知平原一郡不肯从贼,玄宗大喜说:“朕平昔不认得颜真卿是怎么模样,乃能尽忠为国如此!”真卿又遣所厚宾客密怀文牒“悬购贼赏格”,分诣邻近各郡。那各郡守臣见真卿如此忠义,也都感奋相率起兵,推真卿为盟主,同心讨贼。真卿乃常山太守杲卿从弟。常山亦在河北统内,杲卿仗义勤王,与真卿声势相倚,随为禄山所攻,力不能支,骂贼而死。后来真卿官至太师,奉使贼臣李希烈军中,亦不屈而死。这是颜真卿兄弟始末。按唐太宗有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人臣平居之时,俱享朝廷爵禄,一旦国家有难,往往全躯自保,甚至甘心从贼,而真卿兄弟独能以二郡之兵,纠合忠义,同奖王室,至于先后节死,若合符契。其芳名大节,直与日月争光,真万世人臣所当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