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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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由天宁寺谈到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
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屈的在角落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的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它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注:原载于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5卷4期,署名:梁思成、林徽因。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们的《平郊建筑杂录》,本预定不录无自己图影或测绘的古迹,且均附游记,但是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艺术周刊》已预告我们的文章一篇,一时因图片关系交不了卷,近日这天宁寺又尽在我们心里欠伸活动,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间继续睡眠状态,所以决意不待细测全塔,先将对天宁寺简略的考证及鉴定,提早写出,聊作我们对于鉴别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见,以供同好者的参考。希望各处专家读者给以指正。
广安门外天宁寺塔,是属于那种特殊形式,研究塔者常直称其为“天宁式”的,因为此类塔散见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宁则又是其中规模最大者。此塔不仅是北平近郊古建遗迹之一,且是历来传说中颇多认为隋朝建造的实物。但其塔型显然为辽金最普通的式样,细部手法亦均未出宋辽规制范围,关于塔之文献方面材料又全属于可疑一类,直至清代碑记,及《冷然志》,《顺天府志》等,始以坚确口气直称其为隋建。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关于其建造年代,将来或可找到确证,今姑分文献材料及实物作风两方面而讨论之。讨论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状如下。
简略的说,塔的平面为八角形,立面显著的分三部:一、繁复之塔座,二、较塔座略细之第一层塔身,三、以上十二层支出的密檐。全塔砖造高五七·八〇公尺,合国尺十七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为须弥座,其“束腰”有“壶门”花饰,转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镂刻着壶门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为勾栏斗栱俱全之“平座”一围,阑上承三层仰翻莲瓣。
微细的第一层塔身立于仰莲之上,其高度几等于整个塔座,四面有栱门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棂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与其上十三层密檐是划然成塔座以上的两个不同部分,十三层密檐中,最下一层是属于这第一层塔身的,出檐稍远,檐下斗栱亦与上层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层,每层仅有出檐及斗栱,各层重叠不露塔身。宽度则每层向上递减,递减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缓和之“卷杀”。
塔各层出檐不远,檐下均施“双抄斗栱”。塔的转角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头铺作”,亦即为其“转角铺作”。在上十二层两转角间均用“补间铺作”两朵。惟有第一层只用补间铺作一朵。第一层斗栱与上各层做法不同之处在转角及补间均加用“斜栱”一道。
塔顶无刹,用两层八角仰莲上托小须弥座,座承宝珠。塔纯为砖造,内心并无梯级可登。
历来关于天宁寺的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殆已搜集无遗,共计集有《神州塔传》,《续高僧传》,《广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析津日记》,《隩志》,《艮斋笔记》,《明典汇》,《冷然志》,及其他关于这塔的记载,以及乾隆重修天宁寺碑文及各处许多的题诗(惟康熙天宁寺《礼塔碑记》并未在内)。所收材料虽多,但关于现存砖塔建造的年代,则除却年代最后一个乾隆碑之外,综前代的文献中,无一句有确实性的明文记载。
不过《顺天府志》将《日下旧闻考》所集的各种记述,竟然自由草率的综合起来,以确定的语气说“寺为元魏所造,隋为宏业,唐为天王,金为大万安,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宁,正统更名广善戒坛,后复今名,……寺内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旧闻考》中诸文多重复抄袭及迷信传述,有朝代年月,及实物之记载的,有下列重要的几段。
(一)《神州塔传》:“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此书在文献中年代大概最早,但传中并未有丝毫关于塔身形状材料位置之记述,故此段建塔的记载,与现存砖塔的关系完全是疑问的。仁寿间宏业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见得就是今天立着的天宁寺塔,这是很明显的。
(二)《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自开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倾摇……及安塔竟,山动自息。……”
《续高僧传》,唐时书,亦为集中早代文献之一。按此在隋开皇中“安塔”,但其关系与今塔如何则仍然是疑问的。
(三)《广宏明集》:“仁寿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业寺安置舍利,……”
这段与上两项一样的与今塔之关系无甚把握。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罗汉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宝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宁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寻,四周缀铎万计,……塔前一幢,书体遒美,开皇中立。”
这是一部明末的书,距隋已隔许多朝代。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历史与天宁寺塔串成一起的记载。据文中所述高十三寻缀铎的塔,已似今存之塔,但这高十三寻缀铎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则仍无根据。
此书行世为明末,明代以前有元,元前金,金前辽,辽前五代及唐,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多木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为圆形的,大约即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底下的,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代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宣德修之曰天宁,正统中修之曰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灾祸似乎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的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但事实如何,单借文献,实在无法下断语。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传有开皇幢,为辽重熙幢之误,可注意。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实无可考。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惟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
其可以言传之点,我们可以分作两大类去观察:(一)整个建筑物之形式也可以说是图案之概念;(二)建筑各部之手法或作风。
关于图案概念一点,我们可以分作平面(plan)及立面(elevation)讨论。唐以前的塔,我们所知道的,平面差不多全作正方形。实物如西安大雁塔,小雁塔,玄奘塔,香积寺塔,嵩山永泰寺塔及房山云居寺四个小石塔……河南山东无数唐代或以前高僧墓塔,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灵岩寺法定塔,嵩山少林寺法玩塔……等等等等。刻绘如云冈龙门石刻,敦煌壁画等等,平面都是作正方形的。我们所知的惟一的例外,在唐以前的,惟有嵩山嵩岳寺塔平面作十二角形,这十二角形平面,不惟在唐以前是例外,就是在唐以后,也没有第二个,所以它是个例外之最特殊者,是中国建筑史中之独例。除此以外,则直到中唐或晚唐,方有非正方形平面的八角形塔出现,这个罕贵的遗物即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按禅师于天宝五年圆寂,这塔的兴建,绝不会在这年以前,这塔短稳古拙亦是孤例,而比这塔还古的八角形平面塔,除去天宁寺——假设它是隋建的话——别处还未得见过。在我们今日,觉得塔的平面或作方形,或作多角形,没甚奇特。但是一个时代的作者,大多数跳不出他本时代盛行的作风或规律以外的——建筑物尤甚——所以生在塔平面作方形的时代,能做出一个平面不作方形的塔来,是极罕有的事。
至于立面方面,我们请先看塔全个的轮廓及这轮廓之所以型成。天宁寺的塔,是在一个基坛之上立须弥座,须弥座上立极高的第一层,第一层以上有多层密而扁的檐的。这种第一层高,以上多层扁矮的塔,最古的例当然是那十二角形嵩山嵩岳寺塔,但除它而外,是须到唐开元以后才见有那类似的做法,如房山云居寺四小石塔。在初唐期间,砖塔的做法,多如大雁塔一类各层均等递减的。但是我们须注意,唐以前的这类上段多层密檐塔,不惟是平面全作方形而且第一层之下无须弥座等等雕饰,且上层各檐是用砖层层垒出,不施斗栱,其所呈的外表,完全是两样的。
由平面及轮廓看来,已略可证明天宁寺塔,为隋代所建之绝不可能,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师就根本没有这种塔的观念。
至于建筑各部的手法作风,更可以辅助着图案概念方面不足的证据,而且往往更可靠,更易于鉴别。建筑各部构材,在中国建筑中占位置最重要的,莫过于斗栱。斗栱演变的沿革,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结构法演变史。在看多了的人,差不多只须一看斗栱,对一座建筑物的年代,便有七八分把握。砖塔石塔之用斗栱,据我们所知道的,是由简而繁。最古的例如北周神通寺四门塔及东魏嵩岳寺十二角十五层塔,都没有斗栱。次古的如西安大雁塔及香积寺砖塔,皆属初唐物,只用斗而无栱。与之略同时或略后者如西安兴教寺玄奘塔则用简单的一斗三升交蚂蚱头在柱头上。直至会善寺净藏塔,我们始得见简单人字栱的补间铺作。神通寺龙虎塔建于唐末,只用双抄偷心华栱。真正用砖石来完全模仿成朵复杂的斗栱的,至五代宋初始见,其中如我们所见许多的“天宁式”塔。其中年代正确的有辽天庆七年的房山云居寺南塔,金大定二十五年的正定临济寺青塔。还有蓟县白塔,正定清塔等等,在那时候还有许多砖塔的斗栱是木质的,如杭州雷峰塔保俶塔六和塔等等。
天宁寺塔的斗栱,最下层平坐,用华栱两跳偷心,补间铺作多至三朵。主要的第一层,斗栱出两跳华栱,角柱上的转角铺作,在大斗之旁,用附角斗,补间铺作一朵,用四十五度斜栱。这两个特点,都与大同善化寺金代的三圣殿相同。第二层以上,则每面用补间铺作两朵;补间铺作之繁重,亦与转角铺作相埒,都是出华栱两跳,第二跳偷心的。就我们所知,唐以前的建筑,不惟没有用补间铺作两朵的,而且虽用一朵,亦只极简单,纯处于辅材的地位的直斗或人字栱等而已。就斗栱看来,这塔是绝对不能早过辽宋时代的。
承托斗栱的柱额,亦极清楚的表示它的年代。我们只须一看年代确定的唐塔或六朝塔,凡是用倚柱(engoged column)的,如嵩岳寺塔,玄奘塔,净藏塔,都用八角形(或六角?)柱,虽然有一两个用扁柱(pilaster)的,如大雁塔,却是显然不模仿圆或角柱形。圆形倚柱之用在砖塔,唐以前虽然不能定其必没有,而唐以后始盛行。天宁寺塔的柱,是圆的。这圆柱之上,有额枋,额枋在角柱上出头处,斫齐如辽建中所常见,蓟县独乐寺,大同下华岩寺都有如此的做法。额枋上的普拍枋,更令人疑它年代之不能很古,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十之八九不用普拍枋,上文所举之许多例,率皆如此。但自宋辽以后,普拍枋已占了重要位置。这额枋与普拍枋,虽非绝对证据,但亦表示结构是辽金以后而又早于元时的极高可能性。
在天宁寺塔的四正面有圆栱门,四隅面有直棂窗。这诚然都是古制,尤其直棂窗,那是宋以后所少用。但是圆门券上,不用火焰形券饰,与大多数唐代及以前佛教遗物异其趣旨。虽然,其上浮雕璎珞宝盖略作火焰形,疑原物或照古制,为重修时所改。至于门扇上的菱花格棂,则尤非宋以前所曾见,唐五代砖石各塔的门及敦煌画壁中我们所见的都是钉门钉的板门。
栏杆的做法,又予我们以一个更狭的年代范围。现在常见的明清栏杆,都是每两栏板之间立一望柱的。宋元以前,只在每面转角处立望柱而“寻杖”特长。天宁寺塔便是如此,这可以证明它是明代以前的形制。这种的栏杆,均用斗子蜀柱。分隔各栏板,不用明清式的荷叶墩。我们所知道的辽金塔,斗子蜀柱都做得非常清楚,但这塔已将原形失去,斗子与柱之间,只马马虎虎的用两道线条表示,想是后世重修时所改。至于栏板上的几何形花纹,已不用六朝隋唐所必用的特种字纹,而代以较复杂者。与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内栏板及大同华岩寺壁藏上栏板相同。凡此种种,莫不倾向着辽金原形而又经明清重修的表示。
平坐斗栱之下,更有间柱及壶门。间柱的位置,与斗栱不相对,其上力神像当在下文讨论。壶门的形式及其起线,软弱柔圆,不必说没有丝毫六朝刚强的劲儿,就是与我们所习见的宋代扁桃式壶门也还比不上其健稳。我们的推论,也以为是明清重修的结果。
至于承托这整个塔的须弥座,则上枋之下用枭混(cymarecta),而我们所见过的须弥座,自云冈龙门以至辽宋遗物,无一不是层层方角叠出间或用四十五度斜角线者。枭混之用,最早也过不了五代末期,若说到隋,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关于雕刻,在第一主层上,夹门立天王,夹窗立菩萨,窗上有飞天,不必“从事美术十余年”,只要将中国历代雕刻遗物略看一遍,便可定其大略的年代。由北魏到隋唐的佛像飞天,到宋辽塑像画壁,到元明清塑刻,刀法笔意及布局姿势,莫不清清楚楚的可以顺着源流鉴别的。若必欲与隋唐的比较,则山东青州云门山,山西天龙山,河南龙门,都有不少的石刻。这些相距千里的约略同时的遗作,都有几个或许多个共同之点,而绝非天宁寺塔像所有。隋代石刻,虽在中国佛教美术中算是较早期的作品,但已将南北朝时所含的健陀罗风味摆脱得一干二净,而自成一种淳朴古拙的气息。若在天宁寺塔上看出健陀罗作风来的岂不是“白春见鬼”了么?
至于平坐以下的力神,狮子,和垫栱板上的卷草西番莲一类的花纹,就想勉强说它是辽金的作品,还不甚够资格,恐怕仍是经过明清照原样修补的,哪来的唐人作风?虽然各像衣褶,仍较清全盛时单纯静美,无后代繁褥云朵及俗气逼人的飘带。但窗棂上部之飞仙已类似后来常见之童子,与隋唐那些脱尽人间烟火气的飞天,岂能混做一谈。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天宁寺塔绝对不是隋宏业寺的原塔。而在年代确定的砖塔中,有房山云居寺辽代南塔与之最相似,此外确为辽金而年代未经记明的塔如云居寺北塔,通州塔及辽宁境内许多的砖塔式样手法都与之相仿佛。正定临济寺金大定二十五年的青塔也与之相似,但较之稍清秀。
与之采同式而年代较后者有安阳天宁寺八角五层砖塔,虽无正确的文献纪其年代,但是各部作风纯是元代法式。
北平八里庄慈寿寺塔,建于明万历四年,据说是照天宁寺塔建筑的,但是细查其各部,则斗栱,檐椽,额枋,普拍枋(清称平板枋),券门,券窗,格棂如意头,莲瓣栏杆(望柱极密),平坐枭混,圭脚——由顶至踵,无一不是明清官式则例。所以天宁寺塔之年代,在这许多类似砖塔中比较起来,我们可暂时假定它与云居寺南塔时代约略相同,是辽末(十二世纪初期)的作品,较之细瘦之通州塔及正定临济寺青塔稍早,而其细部或有极晚之重修。在未得到文献方面更确实证据之前,我们的鉴定只能如此了。
我们希望“从事美术”的同志们对于史料之选择及鉴别,须十分慎重,对于实物制度作风之认识尤绝不可少,单凭一座乾隆碑追述往事,便认为确实史料,则未免太不认真,以前的皇帝考古家尽可以自由浪漫的记述,在民国二十四年以后一个老百姓美术家说句话都得负得起责任的,除非我们根本放弃做现代国家的国民的权利。
最后我们要向天宁寺塔赔罪,因为辩证它的建造年代,我们竟不及提到塔之现状,其美丽处,如其隆重的权衡,淳和的色斑,及其他细部上许多意外的美点,不过无论如何天宁寺塔也绝不会因其建造时代之被证实,而减损其本身任何的价值的。喜欢写生者只要不以隋代古建唐人作风目之,此塔则仍是可写生的极好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