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学

04-12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科学和宗教矛盾吗?

这次参加了科学新视野400周年的会议,发现过去自己对西方现代科学的起源有一个极大的误会,这个误会源于我从中学就开始的阅读,以为在哥白尼以及伽利略的时代,欧洲教会和科学完全是敌对的,两者信奉的准则完全不同。例如,我上中学看到一本谈牛顿的书批判牛顿对第一推动的研究,以及他后来对神学的研究。我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来源于我后来一直丢弃的意识形态的影响。

事实是什么?事实是,正是因为欧洲人的宗教理念,对上帝的信仰,才使得他们认为自然界存在规律,存在物理定律,这些定律可以用数学表述出来。开普勒企图通过和谐的多面体解释行星与太阳的距离就是一个例子。

在古代中国通行的哲学无非是儒释道,居统治地位的是被宋代理学家改造了的儒家和儒教。韩国教授金永植就理学家对世界的看法作了报告,题为“传统中国思想中的宇宙与人”。他通过解释理学家的概念“天地”“理”“命”“性”来说明中国人相信世界存在规律,而且不像李约瑟说的那样,中国人也相信自然规律,虽然这些自然规律和西方的有所不同。

那么,李约瑟为什么说中国人没有自然规律这个概念?他考察了古代中国对“则”和“理”的理解,得出这些概念与自然规律不同。并且他说,因为中国人不相信制定定律的创世者,所以也就不会去发展科学。

我部分同意金永植的看法,中国人的确相信有一个大的准则在那里,也部分同意李约瑟的看法,因为中国人的心中没有一个值得敬畏的神,从而也就对这个神所立下的定律不怎么感兴趣。

牛津大学的哈里森(Peter Harrison)在他的报告中解释了宗教是如何影响科学起源的,特别是中世纪宗教的改变。例如,他举的一个例子是:

在现代科学的早期人们认为上帝将他的意志以自然定律的形式体现出来,这种观点在新物质观中得到强调——即粒子假说,我们现在称为原子论——根据这个假说,世界是由微小而不变(在因果意义上)的粒子组成。

就是说,粒子假说和相信上帝的介入有关。同样,如果相信自然界是上帝建造的一部机器,那么,永恒不变的自然规律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

哈里森的报告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西方科学的起源与宗教的关系是密切的。他同时也说,培根强调理解自然其实比理解自己(研究道德和道德律)更加重要,至少一样重要,因为对于培根来说,实验科学是建立自然与人之间和谐的重要手段。

中国在历史上不是没有科学技术发明,可惜那些发明技术的成分太重——郝柏林老师甚至说过古代中国没有科学,只有技术。我想我们祖先不是鄙视雕虫小技和奇技淫巧,我们鄙视的大概是精神价值的追求。

我们经常引用的培根的一句话是“知识就是力量”。非常遗憾的是,我们也经常将力量等同于生产力,这样,我们就将科学的目的和科学的价值完全纳入中国的传统,一切以实用为目的。

经常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研究这个或那个,到底有什么用?具体地,为什么要研究理论物理?为什么要研究宇宙学?为什么要建造加速器?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总是绞尽脑汁去寻找这些研究的功利价值,最好直接与钱挂上钩才好。前段时间诺贝尔物理学奖公布,有媒体记者问我,这三位日本人的成果与大众有什么关系?对大众有用吗?我的回答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说中国科学的落后就与一直问这样的问题有关。再举一个例子,不久前我们开“量子力学在中国”会议,与自然科学史所的朋友讨论,就有老师出主意,告诉那些朋友以后可以说科学史对科学家的研究有帮助。这句话不错。问题是,研究科学史真的只是为了帮助科学家?我直说了,这么做只能加深中国社会的功利观。科学史和科学一样,和其他的历史研究一样,作为知识,它本身就有存在的价值。

爱因斯坦说过,他每天都问自己是不是浪费了养活他的人的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的确得经常问一问这个问题。反过来,以爱因斯坦所做过的事,我们今天还能说他浪费了纳税人的钱吗?是的,也许他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没有什么实际应用价值,但这些理论对发展当代科学所起的作用,对我们生存其中的宇宙的认识所起的作用,足以回报当年养活他的纳税人的钱了(我就不提量子论和布朗运动了,这些是有实用价值的)。

不要再问为什么现代科学没有起源于中国,不要再问为什么我们的科学研究还很落后,更不要再问中国人在本土何时能够获得诺贝尔奖。我觉得要问的是,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一点点精神追求和纯粹知识追求?我们的祖先虽然不够重视自然律的研究,至少还重视道德律的研究(这是让康德肃然起敬的两种规律)。我们现在呢?甚至连道德底线都没有了。

同样,和科学一样,我们在文学以及一切知识和精神领域的落后和缺乏创新,大概都和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有关(例如诗人们统统下海去了,过不了普通的温饱生活)。现在我可以回答“今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对大众有没有用”这个问题了:这个奖的工作对西方公众是肯定有用的,因为这些工作丰富了他们对自然的认识,对功利至上的很多中国人来说,没有用。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科学网的网友“武夷山”最近写了一篇关于科学有用和无用的博文,他引用了波姆的一句话,和哈里森的报告很接近:

科学不仅涉及按人的物质需求同化自然这样的实际问题,还涉及理解宇宙这样的心理需求,即在心灵上同化宇宙,使得人在其中感到自在。就目标而言,早期的创世神话既是宗教的,也是科学的。它们肯定具有上述功能。

“武夷山”的博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有人跟帖问:“科学不为实践服务,不为人民大众服务有何用?”我除了无语之外,庆幸近三十年的中国领导人不是这么看的。换句话说,虽然问“科学不为实践服务,不为人民大众服务有何用?”这类问题的人还有很多,但好在这些人不会坐上主导中国科学教育的位置。由于这一点,我对我们作为一个群体还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