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我这样不关心经济的人，也开始感到了美国的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性的恐慌，这次危机不仅波及所有西方金融市场涵盖的各国，大概也将波及一些新兴的工业国家，如中国、印度和俄罗斯。

整个经济的走向无疑会影响政府对科学研究的投入，美国政府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危机，还有伊拉克战争的巨大黑洞。2007年年底美国国会通过的2008年财政年度的预算，国防部用于全球反恐战争的预算占了1417亿美元，而2007年相应的预算是934亿美元，增加了51%。美国能源部用来支持高能物理的预算则下降了8.5%，从2007年的7.5亿降到不足6.9亿。同时，美国自然科学基金委高能物理的预算也下降4%。上面我只给出高能物理的情况，其他科学分支的日子一样不好过。美国对基础科学研究支持的裁减直接影响到工作市场。例如，2008年度的教授（包括助理教授以上）的位置在理论高能物理领域只有15个，而2007年度有28个。自然，这两个数字一个是反常地高，一个是反常地低。工作市场和美国的经济周期基本相吻合。20世纪90年代，理论高能物理每年的教授位置远远低于10个。

研究经费的裁减在表面上直接影响了实验的发展，由于2008年的裁减，美国的线性加速器计划完全退出桌面讨论，而最近俄罗斯则宣布将建造线性加速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的建成加深了美国同行们的危机感。毫无疑问，未来十年到二十年，欧洲将领导实验高能物理。美国同行们只好承认这个现实，问题是，如果美国不预备建造下一代加速器，那么美国将失去培养整整一代甚至两代实验高能物理学家的机会。

理论领域受到的影响是间接的。首先，很多还在博士后位置上的研究人员失去了找工作的希望，哪怕是那些最有前途的研究人员。其次，如果不能保障工作，学生们将拒绝选择理论高能物理作为未来的专业。虽然我这里仅仅谈论高能物理，但整个科学的情况很类似。

很多人将美国的这个不景气归罪于小布什，因为他不重视基础研究，同时将美国拖入伊拉克战争。在这个背景下，美国61名诺贝尔奖获得者联名写了一封致美国公众的公开信，信中谴责了小布什，号召美国公众在今年（注：2008年）11月的大选中支持奥巴马，因为他们认为奥巴马将是更加合适的人选。公开信的前两段是这样的：

“今年的总统大选是我们国家历届大选中最重要的之一。这个国家亟需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以保证我们在科学技术上的传统优势，并利用这种优势来解决当代最为重要的问题：能源，疾病，气候变化，国家安全以及经济上的竞争力。

“我们相信巴拉克·奥巴马参议员正是这样的一位领导者，我们呼吁你们加入我们支持他的队伍。”

接下来的一段批评小布什。这一点也不奇怪，小布什在美国的知识分子眼中从来就是一个玩笑，更不用说在偏左的知识分子眼中了——我假定这61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已经是偏左的知识分子中是更加偏左的。要注意，美国的左派和我们这里正好差了一个反演，在美国，左派更加崇尚科学，更加重视收入偏低人群的利益。

这些诺奖获得者没有提到欧洲，也没有提到正在崛起的中国、印度和俄国。因为他们提到了经济竞争能力，提到了保证美国在国际的领导地位，毫无疑问言下之意美国正在遭到这些国家的挑战。就表面现象来看，他们是对的。然而如果我们将思考放在全球的经济层面上，也许他们过分地忧虑了，因为没有一个国家会免于目前的经济危机的影响。

我统计了一下61位获奖者的分布，其中有25位是医学奖获得者，22位是物理学奖获得者，14位是化学奖获得者。没有文学奖与和平奖获得者，也没有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看来是清一色的科学奖获得者。这些人中，只有一位是华裔，是获得物理学奖的崔琦（他因发现分数量子霍尔效应和施特默以及劳克林分享了1998年度物理学奖）。另外，22位物理学奖获得者中，有9名是高能物理学家。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高能物理学家看起来比较偏左。

61位诺奖获得者已经很多了，但在美国，还有很多没有在公开信上签名的诺奖获得者。根据著名英文科学博客Lubos Motl的统计，还有54名诺奖获得者没有在公开信上签字。我觉得Motl的统计不完全，至少漏了杨振宁先生。

历史上不乏著名科学家就某些公众事务联合写公开信或者宣言什么的，但联合写信支持一个政治人物而批评另一个政治人物还是第一次。我个人不生活在美国，对小布什的科技政策没有感性认识，也没有任何理论认识，所以我无从判断这些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么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我也不能根据对某些科学家的认识来判断，例如，签名者中有我敬佩的戴维·格罗斯（David Gross），但没有签名的人中也有我敬佩的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这两位恰好都是犹太裔美国人，都是理论高能物理的领袖人物，对物理之外的科学、哲学甚至政治都有自己的看法。

尽管我从来都认为科学和政治是完全不同的专业，在这两个领域做出有价值的判断需要完全不同的训练和经验，但我觉得科学家对社会的关心是天职，他们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尊重这些在公开信上签名的人，也尊重那些没有签名的人，因为他们做了自己的选择。仅仅就公开信这个现象来说，我觉得美国在世界上仍然是一个领先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