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最高级的想象力是不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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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一生说过很多话。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说过一句“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结果中国的儿童教育家们就记住了这一句话。到了郑渊洁这一代,此话已经被推论到

想象力和知识是天敌。人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想象力会消失。因为知识符合逻辑,而想象力无章可循。换句话说,知识的本质是科学,想象力的特征是荒诞。

我不知道没有知识的人能想象出什么东西。伯克利的心理学教授 Alison Gopnik 最近的新书 The Philosophical Baby ,介绍了现代认知科学对人类想象力的研究成果。想象力来源于知识。正是理解了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知识以后,儿童的想象力才成为可能。

人能想象自己在天上飞,是因为看到鸟在天上飞。我们可以比较30年前的科幻电影和现在的科幻电影,同样是描写数百年之后的未来世界,哪个描写得更像?显然是现在。有一个古老的科幻电影里,主人公要打视频电话,结果居然需要用一只手拿着个听筒。在那些老的科幻电影中,未来世界的飞船控制室里面布满了各种键盘和指示灯,而现在的电影里全是超大超薄外加透明的触摸屏。你不在现实生活中给他们发明一个触摸屏,这帮专门负责想象的电影制作人就忘不了键盘。

孔庆东曾经有一个论点,中国古代的神侠小说也不少,但是“暗器”却几乎没有出现;而现在的武打书里面本本都有暗器。为什么古人想象不到暗器?因为暗器是近代小说家受到手枪的启发想象出来的。没有知识,让你随便想你都想不到。

对于科幻小说和童话故事这种想象力,我认为存在两个等级。

初级的想象力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玩 “what if” 游戏。What if 老鼠会说话?What if 老鼠能驾驶玩具飞机?What if 老鼠能开玩具火车?郑渊洁的想象力就是这个级别的。他说,

“万一一笑把核儿吞到肚子里怎么办?如果吞到肚子里会不会长出樱桃树来?这时我想起在小学期间,我的同坐给我起的一个外号‘枣核儿’。” 这个特殊的外号让郑渊洁记忆犹新,当他开始写作时就一直希望能够用这个名为主人公创作一部作品,…

注意这个想象力并没有脱离有核儿才能长成树这个因果知识。一个整天问 what if 的人,可以写出一大堆童话故事来。这些故事讲的其实不是老鼠,而是披着老鼠外衣的人。孩子们以为听到了一个关于老鼠的故事,郑渊洁其实是讲述小朋友自己的故事。而“小朋友自己的故事”,成不了世界名著。我们注意,这种 “what if” 想象力是完全自由的,你没有义务解释肚子里为什么能长出樱桃树。没人会追问这个问题。因为没人关心你这个故事。

想要写一个像《指环王》,或者《哈利波特》,或者最近的《阿凡达》,这样有很多人关心的故事来,所需要的是另外一个等级的想象力。一种不自由的想象力。

写幻想的世界名著,你必须构建一个完全自洽的想象世界。“自洽”,self-consistent,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你必须解释为什么有些山可以在潘多拉星球悬浮 — 因为山上的矿石中含有常温超导物质,而且该星球磁场紊乱 — 而人类之所以要来这个星球就是为了这种物质 — 潘多拉星球磁场紊乱,这也是该星球上的动物有一定的感应能力的原因 — 而磁场之所以紊乱,是因为附近有几颗别的行星,你都可以在天空中看到… 几件事必须能够互相解释,是一个完备的逻辑系统。

除此之外,你要估算潘多拉星球的大气密度,你“想象”出来的这些动植物必须符合这个星球的环境,你得请语言学家专门给土著发明一种语言 … 你编制了一本《潘多拉星球百科全书》。

《指环王》和《哈利波特》也是如此。除了世界观自成体系之外,这两本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作者对欧洲神话要有相当深的研究。各种魔法,种族和道具不能胡乱想象,必须符合一定的传统。我国的《西游记》也是这方面的典范。

请问这种想象力是天马行空胡想乱想的么?是步步为营精心计算出来的。Avatar 中的各种神奇植物是受到海洋生物启发的结果。山的造型可能来自中国。就连故事情节也是人类历史上上演了无数次的殖民事件的翻版。为什么想象力必须跟实际有联系?因为说不通的东西人们不感兴趣。我就对“肚子里长樱桃树”这种完全不靠谱的故事完全不敢兴趣。

所以最高级的想象力其实是不自由的。正是因为不自由,它的难度才大。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导演拍不出来 Avatar,他们缺的不是“自由”,而是这种“不自由”的超难脑力和物力。

“自由想象力崇拜”的背后,是“顿悟崇拜”。这种思想认为一般人终日被自己的知识所束缚,而一旦跳出这种束缚,就能够取得重大的突破。这种思想其实是对科学发现的庸俗解释。

一旦有一个一般人没想到的发明出现,就会有人解释说他之所以能做出这个发明,是因为他是“自由想象”的。好像科学中存在无数个可怕的“禁区”,别的科研人员从来都不敢往这个方向上想一样。其实你能想到的东西,专业人员早就想过了。

我当年看《费曼物理讲义》,其中有一小节,叫做《相对论与哲学家》。费曼说,相对论流行以后,很多哲学家跳出来说“坐标系是相对的,这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哲学要求么?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 可是如果你告诉他们光速在所有坐标系下不变,他们就会目瞪口呆。所以真正的科学家其实比“想象家”更有想象力。一个理论物理学家可能每天都有无数个怪异的想法,真正的困难不是产生“怪异”的想法,而是产生“对”的想法。

最后,让我用波尔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文。所有认为自己特别有想象力的人都应该仔细读读这段话。

We are all agreed that your theory is crazy. The question that pides us is whether it is crazy enough to have a chance of being correct. — Niels Bo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