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

04-12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医药

在早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我感到无比的快乐。一条溪涧从我前往坛城的小路上横穿过,十多只迁徙的莺鸟正在溪水中沐浴。此情此景,令我精神为之一振。莺鸟们伫立在清浅的溪池中,浸足了水,使劲抖动,把浑身羽毛都张开了。每只鸟儿溅起一串闪光的银色水珠,似乎在阳光下给自己施行洗礼。

鸟儿们无拘无束的欢乐之情,对我来说是格外的恩赐。因为正是这条溪涧,给我带来了近日的麻烦。两天前,我从坛城走出时,发现溪涧被翻了个遍,石头全都被撬了起来,或是被扔到一边。这种事情之前也曾发生过。偷猎者来这里抓走了他们能找到的所有蝾螈,拖运到别处去做猎饵。溪涧被掏空了。森林里那些蝾螈,将会死在钩子上,或是死在散发着恶臭的饵桶料里。我感到一阵恶心和发自肺腑的愤怒。我继续往前走,心中怒火翻滚,盘旋不去。一路朝山坡上走,内心的伤痛阵阵加剧。当我走到悬崖底部时,心脏在强烈的刺激下开始震颤,心跳无法控制地加速。

接下来,便是艰难地骑车到镇上,在医院待几个小时,输液、吃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我的心脏恢复了平静。休息几天之后,我又回到了森林里。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莺鸟们湿漉漉的美丽姿态,在我看来似乎格外甜美,甚至是一种额外的补偿。

在坛城上,我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那些植物。除了一个生态群落之外,现在我还看到一个草药库。这种新的观察方式,要归因于我在医院里服用的那些药物。那两种药都是从植物中提取出来的:阿司匹林最早来自柳树皮和绣线菊属植物的叶片,这种药物潜入我的细胞中之后,能像蚊子和蜱虫叮咬时释放的化学物质一样,阻碍凝血过程。毛地黄类药物则是来自毛地黄(foxglove)的叶片,这种药物与我的心脏细胞结合,改变细胞内的化学平衡,使我的心跳变得更有力,更稳定。

在医院病房里,我最初的感觉是与自然隔离开来了。但是这是一种错觉。自然的卷须无孔不入地渗入病房中,通过药品延伸到我身边。植物在我体内缠绕,它们的分子在一层致密的膜中寻找并控制我的分子。现在,我在坛城上看到了这种联系:每种植物中都隐含着巨大的医药价值。这里并没有柳树、绣线菊和毛地黄,但是坛城上的植物各自有其特有的药效。

在这片山坡上,足叶草是相对较为常见的植物之一。在坛城上好几个地方,都能看到足叶草铺展开来的伞状叶片。足叶草的叶子从林地上的地下茎中长出来,高可及脚踩。地下茎横向生长,在落叶堆中枝枝蔓蔓地穿行,逐渐向外扩张,直到数十片叶子长成一小片,覆盖了方圆好几米。美洲土著早就知道这种植物具有强大的药性。在剂量极少的情况下,其中的提取物可以被用作缓泻药,或是用来消灭肠道内的寄生虫;剂量稍高一点,若是有人误食了,就会产生致命后果。人们将其洒在新播种的庄稼地里,防止种子被乌鸦和昆虫吃掉。

现代研究发现,足叶草中含有的化学物质能杀死病毒和癌细胞。如今,人们在实验室中对足叶草提取物进行化学加工,然后用提取物制成乳脂,作为癌症化疗药物来治疗病毒引起的肿瘤。如果没有足叶草,就显然不会有这些药物的存在。而这些药物对森林群落中其他成员的依赖也十分明显。熊蜂(bumblebees)给足叶草授粉。它们在足叶草的叶片下飞舞,碰触那些颔首的白色花朵。夏末时节,花朵成熟,结出黄色的小果实。每颗果实与小柠檬大小相当,植物英文名称中的“苹果”(apple),正是由此而来。箱龟(Box turtles)与这些成熟的果实有着不同寻常的密切关系。它们一路寻找着过来,将足叶草果实吞咽下去,然后带着一肚子足叶草果实四处游荡。不在箱龟肚子里走一遭,种子通常就无法萌芽。药物学教材绝不会讨论林栖熊蜂和箱龟的生态习性,但是药物的形成过程却必须有这些生物参与。

野薯蓣(wild yam)是另一种具有重要医疗属性的本土植物。坛城范围内并没有见到野薯蓣,不过,野薯蓣分布极广,尤其是在阴凉湿润的林地中。野薯蓣是一种藤本植物,它将柔弱的茎干缠绕在灌木或是小树上,努力爬到一人多高甚至更高的地方。野薯蓣的茎和它的心形叶片都十分纤弱,不耐霜冻,因此,它将手指似的块茎藏在落叶堆下面越冬。野薯蓣的块茎中富含多种与人体荷尔蒙结构相似的化学物质,其中包括黄体酮(progesterone)。美洲土著人也懂得这一点,他们用这种植物来减缓孕妇生产时的痛楚。随后,20世纪60年代,人们对野薯蓣块茎中提取出的化学物质进行加工,制造出最早的避孕药。也有报道称野薯蓣能降低胆固醇,缓解骨质疏松症,减缓哮喘,尽管目前有关这些医疗属性的证据还存在争议。

在这片森林里,足叶草和野薯蓣都很容易找到。很不幸,另一种野生医药植物——西洋参,却不是那么普遍。西洋参的命运给人们提了个醒,让人们看到过度采挖有用的野生植物造成的后果。人们对西洋参的滋补和治疗效果趋之若鹜,导致在北美东部大部分地方,这种一度十分繁盛的森林草本植物被采挖一空。19世纪中期,美国每年出口的西洋参在50万磅1到75万镑之间。美国国内使用的西洋参也达到了同样的数量。如今,西洋参日渐稀少,每年出口量消减到不足过去的十分之一。尽管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对西洋参的采挖做出了相关规定,市场上对“sang”(当地人是这么称呼的)的需求依然十分兴旺。从坛城沿着道路往下走几公里,商贩们在大路交叉口设立了季节性的货摊,从当地“采掘者”手中收购西洋参根。晒干的西洋参根每磅值500美元,高价的刺激带来强大的动力,促使人们去搜寻新的西洋参。对于经验丰富的采掘者而言,采挖西洋参给当地困难的经济带来了重要商机。

西洋参数量的减少,诱使某些具有远见的商贩和采掘者开始栽培半野生的西洋参种群。他们在森林里搜寻西洋参根,同时播撒下种子。就像箱龟运输足叶草种子一样,人类如今也担当起了种子传播者的角色。这项工作从前由鸟类来实施,尤其是鸫(thrushes),它们将西洋参红宝石般的果实视为可口的夏末点心。对播种的人来说幸运的是,西洋参种子不像足叶草种子那么难对付,不需要经过鸟的肚肠也能萌芽。人工播种行动是否能阻止西洋参的数量进一步减少,目前还是未知数;大多数植物学家依然对这一物种的未来极为担忧。

西洋参、野薯蓣和足叶草都是一些小型植物,以地下营养茎或营养根的形式越冬。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解释了,为什么这几种植物都富含医药成分。与奔跑迅速的动物或是树皮坚韧的树木不同,这些伫立不动而且茎杆柔弱的植物非常易于遭受哺乳动物和昆虫的袭击。它们储存养分的地下部分,对潜在的捕食者格外具有吸引力。因为这些植物缺乏逃跑或将自身隐藏于坚硬外壁后的能力,所以它们唯一的防御方案,便是让体内浸满各种化学成分,给天敌的肠胃、神经和荷尔蒙造成毁灭性打击。自然选择设计出这些化学防御物质,是专门为了攻击动物的生理功能。而在谨慎的人类手上,这些毒药能转变成医药。草药学家通过掌握合适的剂量,就可以将植物的防御性武器变成众多引人注目的药物:兴奋剂、泻剂、血液稀释剂、荷尔蒙,等等。

坛城上的医药植物以及流淌在我血液中的药物,只是一个更庞大的族群中的代表:在所有的处方上,四分之一的医药是直接来自植物、真菌和其他生物。剩下的很多医药都是对最初在野生物种中发现的化学成分进行加工制成。然而我们对坛城上物种复杂的化学世界,所知的实在少得可怜。在坛城上可见的二十多种植物体内成千上万个分子中,只有极少数已经在实验室中经过细致的考察。还有一些植物虽然在传统草药医学中起到作用,但是尚未得到科学检验。坛城上无形的生化多样性充满无限可能性,等着人们去探索。

我的生物医学经验已经告诉我,我和坛城上这些栖居者的亲属关系一直延伸到微小的分子层面。在此之前,我所理解的亲属关系,主要意味着演化树上共同的遗传谱系,以及相互联系的生态学关系。而现在我认识到,我的身体极其紧密地维系于生命群落之中。借助远古时代植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化斗争,我的分子构造促使我同森林缠绕在一起。


1 ——1磅=0.4536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