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在另一个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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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丛林到405号公路
我在新几内亚进行田野调查的时候,多半和新几内亚人待在丛林中的营地。几个月后回国,我走进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莫尔兹比港机场准备登机(即本书序言叙述的地方),但是还没有回到现代工业世界的感觉。从新几内亚回到洛杉矶,在这段漫长的飞行中,我总是忙着整理田野调查笔记,回想丛林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的心还遗留在新几内亚。飞机终于在洛杉矶降落。我到行李提取区拿行李,与家人在机场入境大厅会合。我们上了车,走405号公路回家。我发现书桌上的邮件已堆积如山。这时,我才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但我心中百感交集。
首先,能平安无事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边,我当然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美国是我的家园、我的国家。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我在美国的一些老朋友已跟我认识六七十年了。我们有共同的过去、文化,而且兴趣相投。虽然我会说多种语言,但英语是我的母语,也是我运用最自如的语言。我对美国人的了解胜过我对新几内亚人的认识。再者,美国的确是个生活的好地方。我不必担心没东西吃,可以过得舒服、惬意,没有安全的顾虑,我们的平均寿命几乎是新几内亚传统社群的两倍。我可以在此尽情享受西方音乐,发挥我的写作才能,在大学教授地理学。就生活享受与个人发展而言,美国要比新几内亚好多了。基于这些原因,我选择在美国定居。虽然我也很喜欢新几内亚和新几内亚人,但我未曾想过搬到那里。
但是当我离开洛杉矶机场,坐着车在405号公路上奔驰,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随即涌现。从高速公路放眼望去是平直的柏油路、鳞次栉比的大楼。阵阵车声在我耳边轰隆作响,圣莫尼卡山在机场北方16公里处,在尘雾中若隐若现。反之,新几内亚的空气极其清新纯净,丛林茂密,交织着各种色调的绿,几百种鸟儿在你耳边鸣唱。回到美国,我自动把我的感官灵敏度调低,也让心绪变得迟钝些,直到一年后再度踏上新几内亚,才能再调回来。当然,我们不能只比较新几内亚丛林和美国405号公路,就断定传统世界和工业世界有哪些差异。如果我在新几内亚待几个月,从莫尔兹比港(全世界最危险的城市)机场回到美国,不是返回洛杉矶的家,而是待在我们在蒙大拿州比特鲁特谷的避暑小屋,眺望大陆分水岭顶峰的白雪,那大自然的美还是能让我的心悸动不已。然而,我还是不得不回到洛杉矶的家,只能把新几内亚丛林或比特鲁特谷当作旅行的地点。为了洛杉矶的便利生活,我还是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回到美国过着都市生活,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赶时间,行程一个接着一个,压力很大。只要想到这些,我就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在新几内亚丛林,完全没有时间压力,也没有什么待办行程。如果没有下雨,我通常会在太阳升起之前走出帐篷,听夜鸟唱完最后一首歌和晨鸟的第一首歌。假使下雨,我就坐在帐篷里面等雨停——天晓得雨什么时候才会停。邻村的新几内亚人可能昨天跟我约好,他今天会来教我用当地语言说出鸟的名字。但是他没有手表,不能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过来,也许改天才会来。在洛杉矶,我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我口袋里的小日志告诉我,每天、每个小时我该做什么,有的行程排在几个月后、一年以后,甚至是更远的未来。每天,我有回不完的电子邮件和电话,必须先把一大堆事情分类,按照轻重缓急来处理。
回到洛杉矶后,我渐渐不再像在新几内亚那样提高警惕。例如淋浴,我用不着紧闭双唇,以免不干净的水进入嘴里。我不再那么频繁地洗手,也不用特别留心我放在营地里的盘子和汤匙是否洗干净了,或是有没有人碰过。我不再皮肤发痒就如临大敌,担心演变成热带溃疡。我也不必每周定时服用抗疟疾药丸,而且随身带三小瓶不同种类的抗生素。(这些预防措施非常重要,遗漏任何一项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我也不再肚子有一点儿疼痛就害怕会得急性阑尾炎,毕竟我在丛林深处,如果得了急症必然无法及时赶到医院。
从新几内亚丛林回到洛杉矶,我的社交环境也发生很大的变化:较少直接与人频频互动。在新几内亚的丛林,只要我醒着,几乎旁边就会有几个新几内亚人,我们会一起坐在营地聊天或是在山间小路寻找鸟类的踪迹。我们讲话的时候总会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方,没有人会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机看短信或查看电子邮件。如果我们在营地聊天,总会讲好几种语言,视待在营地的人是谁而定。即使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至少我得知道如何用不同的语言说出鸟的名字。反之,西方社会的人面对面和他人说话的时间没那么长。据统计,一般美国人每天待在屏幕前的时间多8小时(包括计算机、电视或手机等手持电子通信产品)。即使我们与他人互动,多半也是间接的,例如通过电子邮件、电话、短信,连写信的人都渐渐减少。我在美国接触的人大都只会一种语言,也就是英语,我在一周能跟人用另一种语言聊几小时已算幸运了。当然,这些差异并不代表我渴望新几内亚那种直接、密集、全神贯注、多语的社交环境:新几内亚人说来和美国人一样,有令人欣喜的一面,也有让人沮丧的一面。
过去50年,我不断在美国和新几内亚之间来来回回,我已经能够面对不得不妥协的现实,也找到内心的平静。尽管我93% 的时间都待在美国,偶尔也到其他工业国家,只有7% 的时间待在新几内亚,但我的心几乎一直留在新几内亚。即使我人已回到美国,也无法把新几内亚抛在脑后。在新几内亚的日子就像眼前出现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地方都黯淡无光。
现代世界的优点
其他部分大抵讨论传统社群值得现代世界借鉴之处,但我得先在此提醒诸位读者:切勿把传统生活想得太浪漫、美好,现代世界也有很大的优点。西方社会的居民不可能集体放下钢铁铸造的工具、清洁卫生的环境、物质享受与国家带来的和平,回去过传统狩猎——采集的生活。反之,原来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人和小型农业社群不断走进现代世界,过着西式生活。他们会这么做,无可厚非,主要是受到现代生活便利的吸引:可拥有丰富的物质,得以过着更舒服的生活;有接受正式教育和工作的机会;有良好的社会环境,医疗发达,生病时能到医院接受医生的诊治;个人有安全感,较少受到来自他人或环境的威胁;食物无短缺之虞;能活得更久;儿女也不易夭折(如法玉族的子女有2/3在长大成人之前已经夭折)。当然,并非每个传统村落都已经转型,搬到城市,过着现代生活,而且能够享受上述现代社会的优点。但是,的确有些传统社群的人和大多数的村落居民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员,还有很多村民也渴望如此。
例如,阿卡俾格米族的女人在接受邦妮·休利特(Bonnie Hewlett)的访谈时提到,她们基于一些理由放弃森林里的传统狩猎——采集生活,选择在村庄定居,以务农为生,主要是为了生活物资,如盐、胡椒、橄榄油、陶罐、锅、大砍刀、床、灯笼,此外也为了获得质量良好的衣服、鞋子,并且能过着比较健康的生活,也能有机会送孩子上学。再者,从田野取得可食的植物要比在森林里采集容易,用枪支猎杀动物也比用网捕猎安全、迅速,可避免被动物踢到、咬伤或抓伤。根据希尔与乌尔塔多对阿齐印第安人的访谈,他们放弃森林里的生活迁至保留地定居的理由是为了取得猎枪、收音机和新衣服,让自己和孩子得到温饱、过着健康的生活,不但自己的寿命比较长,孩子也能顺利长大成人,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夭折。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则认为下列西方物资尤其珍贵,如火柴、铁斧、衣服、柔软的床垫和雨伞(别忘了新几内亚年降水量高达12 700毫米以上)。新几内亚人也珍视一些非物质层面的益处,如医疗、儿童教育和部落战争的终结。北加州最后一个雅希印第安人伊席独自一人在深山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直到50岁左右才到旧金山生活。起初,在欧洲人发明的东西中,最让他爱不释手的是火柴和胶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喜欢房屋、家具、马桶、自来水、电灯、瓦斯炉和火车。萨拜因·屈格勒的姐姐尤迪特告别住在新几内亚丛林中的家人,回德国一年,超市货架上各种品牌的巧克力让她眼花缭乱。
对生活在危险、不安中的传统社群而言,西方生活形态有许多明显、具体的优点。在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当中,受过教育、居住在村庄的人则指出西方生活形态中有一些并不显而易见的优点,如容易取得信息、可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女人在美国能享有的权利也远胜过新几内亚。我有一个新几内亚朋友就告诉我,她对美国最羡慕的一点就是可以我行我素。在新几内亚,你很难脱离紧密的社交网络,几乎时刻必须与亲友接触,不得不为别人着想,因此受到的限制很大。这位朋友希望能享有独处的自由、可以一个人行走、有自己的隐私、能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能与人公开辩论、能抱持和传统不同的看法、不受同侪压力的影响,以及不必一举一动都受到别人的审视,而且必须听人说长道短。这意味你可以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看报纸,不用担心认识你的人随时过来打扰。美国人重视个人自由,这点的确比传统社群先进,也不用像新几内亚人那样把自己所得拿出来和亲友分享。
传统世界的优点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不同的意见。对曾经在传统社群和西方社会生活的人来说,传统社群的价值有哪些,西方社会又欠缺什么?
传统社群的生活有个常见且重要的特色,即人际关系紧密、长远。对传统社群而言,孤独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从生到死都在同一个地方,亲友和儿时同伴总是围绕在身边。在比较小的传统社群中(顶多只有几百人的部落或队群),人们彼此都熟识,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陌生人。女孩婚后虽然与丈夫同住,必须离开家人、亲友,但夫家通常不远,可以经常回娘家。
反之,在人口稠密的工业社会,孤独一直是个问题。很多美国人和欧洲人都住在拥挤的大城市,周遭常常都是陌生人,因此常有孤单之感。西方社会的人常迁徙到远方,自己的子女或朋友也可能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定居。西方人每天碰到的人几乎都互不相识,未来也一样陌生。西方社会的子女长大成人之后大都会离开父母,一人过着独立的生活或是与配偶另组家庭。我有一个美国友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非洲,他曾对我说:“非洲人物质生活穷苦,社交或精神生活却很丰富。反之,美国人物质生活丰富,社交或精神生活却很贫乏。”此外,我们也常听到有人抱怨西方生活忙碌、行程多、压力大,反之传统社群的生活则比较悠闲,竞争压力小。但我必须强调,传统生活有些特点其实在现代工业社会也看得到,例如在工业社会的农村地区,人人互相熟识,人情味浓厚,大多数人一生都生活在出生地。
上述都只是概括的印象,接着我将引述一些深刻的个人经验。叙述者皆是美国商人或传教士的孩子,他们童年在新几内亚、菲律宾、肯尼亚等地度过,青少年时期才搬到美国。
·美国男孩很有男子气概,讲起话来装出一副很牛的样子,喜欢欺负别人。个性柔弱的孩子在美国会很吃亏。
·我在新几内亚和当地的孩子一起长大,到了美国之后,我觉得美国与新几内亚最大的不同是,小孩一回到家,就关上房门,玩电子游戏,直到第二天上学,才会走出家门。我们在新几内亚的时候,一天到晚都在户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
·非洲小孩老是跟别人在一起。我们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待在屋里。我们走进任何人的家都会受到欢迎。但美国小孩常不和其他小孩来往。现在因为流行玩电子游戏,小孩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在我长大的地方,只能看电视,没有电子游戏。
·在菲律宾,所有的小孩都称呼大人“叔叔”或“阿姨”。在我们住的村子,我们可自由进出任何人的家。晚餐时间,不管我们在哪个人的家里玩,都可留下来吃饭。
·美国小孩的社交能力不如新几内亚小孩。在新几内亚,我常面带微笑,跟看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然后开始聊天,但美国小孩经过别人身边不会打招呼,也不会主动聊天,看到人皆视若无睹。我看到他们,我会微笑,说声“你好”,但他们从来不会主动这么做。
·美国人的娱乐是被动式的,他们不知道如何主动寻找快乐。
·在非洲,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总会自己想办法,最后总是能够解决。但在美国,不管你要什么,几乎都是直接买现成的,你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美国孩子不像新几内亚小孩那样有创造力,因为所有东西都已经有现成的商品(见图17、图18)。在新几内亚,如果你看到飞机,想要一架模型飞机,你会去找木头和棍子来做,然后做好飞机玩,让飞机俯冲,并模仿轰隆隆的引擎声。我跟我弟弟就玩自己做的飞机,而且模仿飞行的种种细节。但美国小孩只会去店里买玩具飞机,玩的方式也没多大创意。
·在非洲,我们乐于分享。例如,有一天我在学校捡到一条轮胎内胎的红色橡胶条。这种胶条可以做弹弓,因此非常珍贵。我把我的橡胶条分给其他孩子使用,让他们也能做弹弓。但在美国,如果你有任何珍贵的东西,你总会占为己有,不想跟别人分享。再说,美国小孩也不知道内胎的橡胶条可以做什么。
·我从新几内亚回到美国之后,最难适应的一点就是没有自由。新几内亚的孩子总是过得自由自在。我住在新几内亚的时候很爱爬树,现在还是很喜欢,因此我和哥哥回到加州之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树,还盖了间树屋。左邻右舍都认为我们是怪人,因为他们不准小孩爬树。美国的规定和法令多如牛毛,由于怕被告,小孩只好放弃很多探险的机会。美国人用围墙把游泳池围起来,以免招惹一些令人讨厌的干扰。在新几内亚,很少人家里有游泳池,我们常去河里玩,但河边并没有“禁止跳水”的警告牌。如果我没准备好,怎么会贸然跳下?美国人认为该负责任的人并非行为者,而是产权人或建造房子的人。如果出了事,总是怪别人,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我在新几内亚成长时,可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探险,用各种新奇的点子玩游戏,难免需要冒险,但会小心行事,不像一般美国小孩讨厌冒险。我觉得这样的成长历程非常丰富,是美国人无法想象的。
·在美国最令人受挫的地方就是工作压力老是如影随形。即使你在下午休息一下喝杯咖啡,也会有罪恶感,因为你可能因为休息而错失赚钱的机会。然而,如果你时时刻刻都努力赚钱,不敢休息一下喝杯咖啡,你赚得多,花得也多,也存不了多少钱,因此你只能更努力工作。美国人已无法在工作、娱乐或放松之间取得平衡。在新几内亚,一到中午,大家都关店休息,直到傍晚才会再开门营业。美国人就不可能这么做。
·我发现在美国与我同龄的人很多都不把道德当一回事,这令我非常惊愕。在美国这样多元化的社会,每个人对是非黑白的看法都不尽相同,但在新几内亚,至少大家的文化价值观比较接近,相信某些真理确实存在。
·这里的美国小孩都很重视物质,或许一般的美国人都是这样。记得上次回到加州,电视广告拼命推销最新流行的东西,让人觉得不买就会后悔。谁知道6个月后又有哪些新产品?
·在美国,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犹如把自己关在一个密闭的盒子里。我认识的非洲年轻人都对世界其他地方非常好奇,也很了解地理。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包括考问彼此不同国家的地理位置、各国领袖或体育明星的名字。当然,他们知道肯尼亚足球冠军和长跑选手的名字,对美国、英国、德国和巴西等国的体育巨星也了如指掌。他们知道独行侠、(NBA传奇球员)威尔特·张伯伦和拳王阿里,常常问我美国的生活如何。我刚来美国的时候,我想很多人会问我非洲的生活如何,但我不久就发现美国人只关心自己每天的生活会受到什么影响,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对世界其他地区的生活形态、习俗和事件都没什么兴趣,因此我就不再讲非洲的事。很多美国人都拥有很多东西,但对世界其他地区的了解都很匮乏。他们似乎只要待在自己的小天地就心满意足,安于选择性的无知。
我们能学到什么
自现代智人在6万 ~10万年前现身以来,我们的基因、文化和行为无不受到过去世界的影响。我们可从考古记录推测,生活形态与科技的转变在过去犹如冰河移动般缓慢,直到1.1万年前农业在新月沃土发端之后,则有日新月异的快速变化。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政府大约在5 400年前出现在新月沃土。这意味着今天每个人的祖先在1.1万年前都活在昨日世界,还有不少人的祖先直到最近仍是如此。像新几内亚大部分人口稠密的地区,直到近几代才开始与外面世界直接接触。在新几内亚和亚马孙地区仍有少数社群至今未与外界直接接触,也还没有国家政府。
当然,今日世界仍可看到昨日世界留下的影子,即使是人口最稠密的现代工业社会也是。在人口稀少的西方世界的农村地区仍可看到传统社群的一些特点。尽管如此,传统社会还是与现代社会有很大的差异。传统社会的人浑然不觉他们已进行了长达数千年的人类社会自然实验。我们虽然无法重复这些实验,但还是可以从过去发生的事上学到一些东西。
我们能从昨日世界得到的收获之一就是感激现代社会带来的科技、文明与便利,而非只是一味地批评。几乎大多数的人都可摆脱长期战争的折磨,而且已极少听到杀婴或是抛弃老年人的惨剧。我们了解为何小型社群必须做这些残忍的事或是身陷其中。所幸,由于国家政府的治理,我们不再陷入战争报复的恶性循环,能以定居的生活形态生活,而且有余粮可照顾幼儿和老人,不必把他们抛弃或杀害。现在也不再有把寡妇勒死,让其随亡夫而去的做法。传统社群还有其他残酷、不人道的习俗并不是环境或生存迫使他们必须这么做,而是文化使然。
然而,昨日世界仍有其他特点深深吸引现代人。例如别在食物上撒盐,就是我们很容易做到的,尽管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有吃得太咸的习惯,无盐不欢,为了身体健康,我们最好学习传统社群少吃点儿盐。传统社群还有一些地方值得我们学习,然而因为社会大环境的关系,或许个人很难采用,例如我们就很难像新几内亚人那样养育孩子,只能跟现代社会的其他父母一样养育子女。
尽管如此,在其他方面,我们的社会还是能采取共同行动,学习传统社群的优点。要向昨日世界学习,不只牵涉个人,也关乎社会全体的决定。哪些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呢?
首先,饮食和吃东西的习惯就是个人可以做得到的。像传统新几内亚社群无人死于中风、糖尿病或心肌梗死,不是很令人羡慕吗?学习他们并不是指我们得完全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陷入永无休止的部落战争,或是吃的东西九成都是甘薯。只要你努力养成下面三种习惯,你依然可以享受世界美食,过着平静、免于生病的生活:常运动;慢食,以及和亲友一起用餐,边吃边聊,不要常常狼吞虎咽;选择有益健康的食物,像是新鲜水果、蔬菜、低脂肉品、鱼、坚果、谷物等,并仔细看食品包装上的成分说明,避免高盐、单糖或含有反式脂肪的食物。社会群体(选民、政府和食品厂商)也可实行更自然、健康的食物处理程序,让社会大众不必为食品安全和健康伤脑筋,如芬兰等国已在这方面进行努力。
其次,我们自己可以做的事就是让孩子学习双语或多语。很多传统社群的孩子都会说两种或更多种语言,美国人当然也可这么做,只是他们误以为双语学习会为孩子带来语言困扰,将语言混淆,而不愿这么做。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双语学习不但不会阻碍孩子的语言学习,孩子终其一生都能受益,有助于他们的思考,也能丰富他们的人生。很多美国夫妻能说不同的语言,可各自用不同的语言跟孩子说话,让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在双语环境中长大。移民父母也可用自己的母语跟孩子说话,让他们学习英语以外的语言,毕竟孩子上学或与其他孩子玩耍时都说英语,因此很快就能学会英语。通常长大之后才开始学外语都会很辛苦,要花几千个小时学习文法、背词汇、听录音带,最后还是不免有口音,而且说得结结巴巴。如果你从小就能从父母那里学习外语,在双语环境中长大,你的外语就能说得自然流利而且没有口音,这实在是我们为人父母或祖父母必须好好考虑的事。
除了使用多语,传统社群教养子女的方法还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参考。所有打算生儿育女的夫妻都可好好想想,是否在孩子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随时想要吃奶都能得到满足,让孩子晚一点儿断奶,增加成人与幼儿的肌肤接触,夫妻和孩子一起睡(使用硬一点儿的床垫,或是把婴儿床搬到父母卧房,这些都可和儿科医生讨论),带宝宝出门时,让宝宝直立,而且面向前方,多找一些亲友帮忙照顾宝宝,孩子一哭泣就立刻赶到身边照顾,避免体罚,给孩子探险的自由(在适当监视之下),让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小孩一起玩耍(这对年纪小或年纪大的孩子都是很宝贵的经验),以及帮孩子想出有创意的游戏,而非只是让他们玩电子游戏或玩厂商制造的益智玩具。你或许会觉得大环境不改,在原来的社会之下,难以实行这些做法。例如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在玩电子游戏,只有你们家的孩子在家不准玩,结果你们家的孩子老是想待在朋友家。尽管如此,还是值得好好考虑是否该学习传统社群的教养之道,毕竟他们扶养的孩子表现得独立自主、有安全感且成熟稳重,留给访客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们也可学习新几内亚传统社群的危机意识。我的新几内亚朋友知道在丛林中不可在枯死的大树底下睡觉,即使在地上看到一根树枝也提心吊胆。尽管他们就算在枯死的大树底下睡几十个晚上依旧活得好端端的,不知有多少次在地上看过掉落的树枝也平安无事,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粗心大意,总有一天会大祸临头。对大多数西方人来说,生活中最大的危险不是枯死的树、掉落在地上的树枝,但也不是恐怖分子、核子反应炉、坠机等,而是日常生活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据意外伤害的研究,我们必须谨慎提防的是车辆(包括自己开车和别人开车)和酒精(自己喝酒或别人喝酒),上了年纪之后上下楼更必须小心翼翼,也要注意别在浴室摔倒。每个人的生活形态各不相同,因此必须提防各种危险。
宗教则是个人的另一个选择。很多人会在生命的各个时期评估自己的宗教信仰。我们必须记住,宗教信仰的选择要比其他形而上学理念更宽广、复杂。至此,我不禁想到我的三个老朋友所做的决定:第一个毕生信仰唯一神教派,教会一直是她生命的核心;第二个则终其一生是犹太教徒,他的信仰以及他和以色列的关系则是他自我认同的核心;第三个是德国人,生于天主教家庭,他住的那一区大都是天主教徒,年届40才改信基督教。在上述三个例子当中,他们决定继续信仰原来的宗教,或是改信另一种宗教取决于宗教的角色。在他们生命的不同时期,宗教扮演的角色或强或弱,各有不同,正如几千年来各种宗教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各有起伏。宗教的角色包括有关物质世界的终极问题是否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能否帮助人面对焦虑和挫折,了解自己或自己所爱的人为何会死亡,解释人世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作为行为道德原则的依据,服从或反叛权威,让人对抱持同一信念的团体有归属感等。对经历过宗教困惑的人来说,可以想想宗教对不同社群的意义,并诚实地面对自我,想想宗教对自己有无任何特别的意义。
至于我们可向传统社群学习的优点,先前已提到减少盐的摄入量。这虽是个人可以做到的,但也需要政府和食品制造商的合作,避免在加工的过程中加入太多盐,以免让消费者不知不觉吃下过多的盐。同样,个人也可借由多运动和选择健康的饮食来减少罹患糖尿病的风险,政府也可加强倡导,规定公立学校餐厅不得提供太多会令人发胖的食物。至于社会该如何促进多语的学习与使用,对抗语言灭绝,有些政府(如瑞士)已致力于促进语言多样性,其他政府(如美国)本来还努力消灭原住民的语言,直到最近才转而鼓励。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政府(如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仍反对保留原住民的语言。
老人的地位也有待个人与社会共同努力才能提升。越来越多老年人以新方法证明自己老而有用,可为正在工作的成年子女减轻负担,他们可为自己的孙辈提供一对一的高质量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在30~60岁之间为人父母者,也许开始自问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质量,以及在我们老了之后,我们的孩子将会如何对待我们。但我们不要忘了,我们的孩子正在观察我们如何对待自己年老的父母:等到我们垂垂老矣、需要被人照顾时,我们的孩子将会被亲眼所见的例子影响。社会可让老人的生活更丰富,反之,老人也可对社会有贡献,因此不一定要强制老人到了某个年纪非得退休不可。如果老人仍有能力,身体健康状况良好,并渴望继续工作,就不该强迫他们退休。近几十年来,美国不再坚持强制退休的政策。大众一开始还忧心,失去工作能力的老人占有工作岗位,但这种现象并未出现,社会反而得以拥有一群最有经验的人。但目前仍有许多欧洲国家要求雇员到60~65岁就要退休,不管他们的生产力是否仍处于巅峰。
像慢食或是让孩子从出生之后就在双语的环境中长大,都是我们个人可以做到的事,其他改变则必须靠社会整体的努力,如纷争的解决,我们除了可采纳传统社群的调解方式,还可以加上现代国家司法制度追求的正义。我在书中讨论的两个机制是修复式正义和调解。这两者都不是解决争端的万灵药,只在某些情况下得以发挥作用,而且需要通过司法体系来执行。如果你认为这些做法是有价值的,就可帮忙促进、倡导,让法院得以采用。此外,下次你被卷入争端之时,也可参考新几内亚人的方式,通过非正式的调解、情感释放与修复关系来解决。
本书大多数读者所属的社群只能代表人类文化的一个小小切面,但这些文化社群就是今日世界的主宰,高人一等,主要原因如下:从农业发端以来,他们即成功驯养了许多野生动植物,进而在科技、政治、军事各方面拔得头筹。尽管现代工业社会具有这些优势,在儿女教养、对待老年人、解决争端、避免非传染性疾病,或其他社会问题方面并不见得做得更好。为了解决上述问题,数千个传统社群已发展出许许多多不同的做法。我曾与新几内亚传统社群一起生活,他们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也丰富了我的人生。我衷心希望各位读者和我们的社会也能从传统社群的生活经验学习,去芜存菁,以实现精彩、富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