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鼎尸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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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老坟圈子里等你。”

    这句很短的话,让我激动得浑身战抖起来:我父亲,他终于回来了!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几乎要把我逼疯了,三门峡黄河鬼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为何要在古鼎下刻那行古怪的字?我爷爷为何要让黄七爷告诉我黄河大王不是人?猴子和黄晓丽又去了哪里?

    这些天里,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着,折腾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我父亲回来就太好了,一切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放下信,我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不是说我父亲在黄河勘探时失踪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反倒这样神神秘秘地让我去见他?

    老坟圈子在一片荒凉的黄河滩上,一座古老的大石桥下,那里从前是枪毙犯人的法场。小时候放学路过大桥,我们常被远远地拦在桥边,说桥底下在行刑,待几声枪响后才放我们过去。每次我自己走过石桥,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听老人讲,老石桥下都通着灵。水是阴的,地是阳的,桥就沟通了阴阳两界。在古时候,桥梁落成后要杀几个犯人祭桥(枪毙犯人一般也在大桥下),这桥才结实,能抗住水的阴气。大石桥下长满了一人高的灌木,杂草丛生,阴森森的。上小学那会儿,有胆大的孩子结伴去桥下探险,说桥底下堆了一层腐烂的骨头,上面盘着白花花一层蛇皮,邪乎得很。看来父亲这次一定是秘密回来的,所以才选了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

    考虑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先不告诉母亲,等见了父亲再说。匆匆赶到老坟圈子,来回转悠了好几圈,石桥下光溜溜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我等了半天也没个人影,只好先回去,等晚上再来。

    晚上,母亲将那条鱼红烧了,絮絮叨叨地跟我扯东扯西。我因为心里藏着事儿,晚饭吃得七上八下,在那儿含糊应付着。吃完饭,我将剩下的半条鱼收好,又烤了几个土豆,用袋子小心包好了,随便跟母亲扯了个谎,找了个元宵节时用纸糊的灯笼,紧走慢走地往河滩上赶。

    天上挂了个毛乎乎的红月亮,半遮半掩在雾蒙蒙的天上。黄河也映着点点血光,像是流血了。周围静得可怕,只听见老鸹子鬼笑一般的叫声。远远传来几声狗叫,黄河水古怪地咕嘟咕嘟响着。

    我爷爷曾说过,月亮红、黄河叫、老鸹哭、黑狗叫、蛤蟆笑,这是五鬼抬棺夜,为大凶之兆。从前黄河手艺人行事时,遇到这样的凶象都会紧闭房门,避过这天。我不由得暗骂了一句,想着大爷我难得晚上出来一次,还遇上这样的狗屁天象,看来最近运气真是太差,回家得烧炷香才行。咬咬牙,我提着油纸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河滩上。冷风呜呜刮着,我浑身上下都被吹透了。河滩上黑黝黝的,我用灯笼照着前面,使劲儿睁大了眼睛,拼命寻找老坟圈子上那棵枯死的歪脖子柳树,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死死攥着手中的纸条,纸条湿漉漉的,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事情是如此离奇,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灯笼下,我再一次展开纸条。没错呀,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在老坟圈子等他!那独特的瘦金体,苍劲有力,绝对出自父亲的手笔。

    我有点儿吃不准了,即便父亲像黄七爷说的,懂驱鱼秘术,能让鱼顺利找到我,他又怎么确定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信呢?要是我一直在家里不出门,那可能永远也收不到纸条。所以我父亲可能在这老坟圈子里等了很久,也许都失望了,觉得我没收到纸条,不会来了。

    这时候,黑黝黝的河滩上突然冒出了一点儿亮光。

    亮光?我使劲儿揉了揉眼,就看见石桥底下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了一点儿绿莹莹的亮光,又是一点儿……很快水里出现了一线光点,像是一块黑色的天幕上面挂了一串绿莹莹的星星,断断续续指向前方。那光亮竟然是从黑黝黝的河底发出的,光亮很微弱,要不是我现在正在河滩上,肯定看不到。

    我大吃一惊,这五鬼抬棺夜果然不是闹着玩的,这河底下竟出来了鬼火!我“哎呀”一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脚下一滑,跌倒在河滩上。接着,河滩上突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我的脚脖子死死抓住了。

    像我这样打小在黄河边长大的孩子,都是听着黄河鬼故事长大的。那冰冷的手一掐住我的脚脖子,我吓得魂都丢出去了大半。这家伙,一准儿是黄河里的红毛鬼要抓我喂大王八啦!

    我咧开嘴刚要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别叫,是我!”

    我一下子傻眼了,这是我父亲的声音。

    我回头看看,水边堆着厚厚一层水草,水草里趴着一个人,浑身都是泥,只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那人竟然是我父亲!

    我慌忙爬起来,伸手就要拽他上来:“爹!”

    他低喝道:“别动!有人在盯着你!”

    我更迷糊了:“有人盯着我?”

    父亲说:“别说话,灭了灯笼,跟着水下的光走。”

    熄灭灯笼,水下那条金线更加清晰。我跟着金线顺着河湾走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茂密的小树林中。那些亮点渐渐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火盆大小的亮光,那光刚好将周围一点儿地方照亮。灌木丛挡住了亮光,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到。

    走近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水下一块大石头上,竟然附着一群晶莹剔透的小鱼!小鱼大约有指头粗细,身子竟然是透明的,五脏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半透明的身子向外发散出淡黄色的冷光。原来爷爷说过,黄河河底有一种会发光的鱼,竟然是真的。

    灌木丛中哗啦哗啦响了几声,我警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人穿着身脏兮兮的旧军装,从水里走了过来。我激动地站起来,喊:“爹!”父亲点了点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问我:“你妈还好吧?”我说:“好,好,都好!”我心里很激动,有一大堆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结结巴巴地指着水下说:“这鱼……鱼能发光?”父亲轻描淡写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身上湿淋淋的,头上还有不少杂草,脸颊上有明显的几块伤疤。这段时间,父亲恐怕一直躲在桥下,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我心中一阵酸楚,赶紧将吃的给他,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说我们都担心死了。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反问我这些天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我抹抹眼泪,上次父亲回家奔丧太急,也没顾得上跟他说什么,就告诉他我前段时间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活动,去了三门峡的上河村……

    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听到上河村这个名字,一下子噎住了。他使劲儿咳嗽着,脸色都变了,瞪着眼问我:“你说啥?上河村?你怎么能去上河村?谁他娘的带你去的上河村?”

    谁带我去的上河村,这个问题还真说不清楚。按理说我是自愿报名参加的上山下乡,但是知青办却说他们从来没有安排过。到底是谁带我去的呢?对,这还真是个问题!他娘的究竟是谁把我弄过去的?

    我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父亲一下子打断我,问我:“跟你一起去的人,有没有姓‘粟’‘朱’‘黄’‘宋’的?”

    我说:“姓黄的没有,其他的都有。”

    父亲面色一沉,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严肃地问我:“石头,你爷爷身上裹的牛皮,是不是你从那儿拿回来的?”

    我说:“是,是我拿的。那里有个人脸怪山,底下有一个黄河鬼窟。”

    我还想跟父亲详细说一下深渊大鼎的事情,他却并不感兴趣,只是死死盯住我:“石头,你要说实话,那个牛皮不是别人给你的?”我赌咒发誓说:“绝不是!那是我从山洞里拿出来的,它在一个大鼎里。我本来用它包了一些金砂的,想着给爷爷打个金烟嘴……”父亲听我这样解释,点点头,脸色稍缓,没有再问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爹,我在山洞一个古鼎上看见你写的字了……”

    父亲沉着脸说:“你进鬼窟了?是朱家丫头带你进去的?”我摇摇头,说不是。

    我父亲冷哼:“那是宋家那个鬼丫头?”我还是摇摇头。

    父亲咦了一声,问:“难道是粟家?”

    我说:“都不是,要是也是金家。”话音刚落,父亲像是被毒蛇咬了,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干粮咕咚咕咚滚落到了水底。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金家?你怎么会遇上金家?”

    我吓了一跳,说:“是……金家,他说他叫死人……叫金子寒……”“金子寒?”父亲一下子跳了起来,死死抓住我的衣领,眼睛通红,问我:“他真是金子寒?”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真……真叫金……金子寒!”

    父亲死死盯着我,眼神渐渐黯淡了。他放开我,神经质地在河滩上来回走着,喃喃自语:“金子寒……金子寒……不可能呀,他怎么能出来,他真出来了?”

    我忍不住问他:“爹,金子寒他到底怎么了?”父亲脸色阴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后来终于下了决心,叹息了一下,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唉,石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瞒着你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吧,都是前几辈人的恩怨,不想再牵扯到你身上……现在看来,不告诉你不行了……这个世道,人心都坏下去啦!你也知道,咱们白家祖上一直有规矩,白家后人要么做河兵,要么做河工,几百年来一直守着老黄河,明白许多黄河上的禁忌,也一直守护着黄河上的秘密。这件事情吧,要是说起来,得从几十年前黄河上的一件怪事开始说。”

    我一下子兴奋了,看来父亲终于要告诉我真相了!我哪儿敢放半个屁,乖乖地坐在地上听父亲讲。父亲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黑黝黝的黄河,听着远处咆哮的河水,极不情愿地讲起来。他说的是清朝末年时期,黄河上发生的一件怪事:那一年大旱,黄河下游断流。有一处断流的黄河出了邪,整段黄浊的黄河水变成了血水,又黏又稠,都是猩红色。水里的鱼虾全死完了,漂在水面上,远远看去分外诡异。黄河流血自然是大灾之兆,好多骗子流寇趁机散播谣言,骗取钱财,吓得黄河两岸百姓又是祭祀又是逃荒,闹得黄河上下人心惶惶。

    我一愣,这不就是黄七爷说的,他爷爷经历过的黄河流血事件吗?但是我没敢插嘴。父亲接下来说的,就和黄七爷说的人形玉棺不一样了,要比黄七爷讲的恐怖得多。

    他说,在当年,黄河上有一个着名的采金行,叫作金门。我们白家的黄河手艺人,就是金门的一支。手艺人吃的是黄河饭,采的是黄河金,眼下黄河出了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时便派了两个得意弟子前去查看。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黄。为了掩人耳目,这姓白的打扮成了一个僧人,姓黄的打扮成脚夫。两人星夜赶路,连夜赶到开封,只见星月之下,黄河水上下翻腾,水质呈暗红色,恶臭难闻。血河中一个个白点,都是死在水中的臭鱼烂虾。惨淡的红月光照在上面,河床里像是滚动着鲜血,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四下里看看,发现不仅这段黄河古怪,附近的地形也有问题。这段黄河隐藏在大山峡谷之中,绕着峡谷转了几圈,最后流入峡谷中的一段暗河。河水进入暗河前还是好好的,出来后就变成了血河。看来,问题一定是出自那段暗河里。而且这血河围绕着峡谷流淌,像是一潭死水,既不往下游走,也不往上游走。想来这峡谷下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空间,血水不断灌进去,在峡谷下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搅动得血河水不断翻腾,出不去也进不来。恐怕要下一场大雨,雨水猛灌入黄河,才能将那暗河倒灌,冲走这一池血水。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两人既看出问题出自峡谷中的阴洞,当时便各施所长,使出分水定金、坠山探穴等手法,设法从峡谷进入了阴洞中。进入阴洞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整座山都被人挖空了,里面被设计成了一条非常精巧的水道,一直通往山底。两人用吊索顺着水道吊进去,发现山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巨大深渊。让他们震撼的是,在这个无底深渊中,竟然用密密麻麻的铁链子锁住了一个巨大的古鼎。

    这时候,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也有些震惊。先是黄河带血,然后是峡谷阴洞,被人凿空的大山,无穷无尽的深渊,这一切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两人分析了一下,那段黄河水应该是流入了这个深渊中,又流出来,就带有了血水,恐怕这黄河流血的原因就出在这深渊古鼎上。考虑再三,两人决定其中一个人下去探鼎。两人计议已定,便掏出用牛毛混合着人发树皮特制成的百金绳,一头拴在上面一块巨石上,一头牢牢绑在人的腰上。上面的人紧紧把着绳索,将底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吊到深渊下,想一探这大鼎的究竟。(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父亲说的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三门峡人脸怪山下的黄河鬼窟。那巨大的冰冷的深渊,仿佛没有尽头,又像是能吸住人的精气神。我当时只远远看了几眼,就觉得头脑发昏,手足冰冷,仿佛连快乐都被吸走了,迷迷糊糊地想往深渊里跳。在那样邪门的无底深渊中,他们竟然还想探鼎?)

    那僧人下到深渊中没多深,就觉得里面大有古怪。原来,他下去十几米后就能看见深渊底下呈一派火红色,热气逼人,那底下像是个火山口。他又下了十几米,感觉有些不对。既然下面是一个火山口,自然是越往下越热才对,但是他却明显感觉到,越往下周围的温度越低,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江湖人行事,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法则:凡事只要不符合自然逻辑,必然大有古怪。那僧人见周围温度不对,当时止住脚步,使出一招蛛母倒盘丝的把势,双手紧紧抓住百金索,将腿脚盘在绳子上,左右绕了一圈。然后他将身子和腿脚全部张开,像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悬空式,撑在了那里——这样既方便俯瞰下面,遇到什么危险也好应付。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折子,吹燃了,朝深渊下抛去。随着火折子照亮下面,他两手使劲儿一搓绳子,身子便随着绳子滴溜溜地旋转了一圈,转眼间就将这深渊周遭看了一遍。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深渊中的第一层,那脚底下全都是一道道纵横的铁链子。铁链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张独特的铁索网,将深渊上下隔开,上面的东西下不去,底下的东西也上不来。

    他又往下放了一米多绳子,试了试。铁链子很结实,人可以踩在铁链上行走。他往下看了看,下面依然是火红一片。但是铁链子上却是寒气逼人,甚至结了厚厚一层冰霜。那浸入骨髓的寒气,便是从这些大铁链子上传来的。

    往上看看,上面像只有水缸大小;往下看看,下面依旧是无底的深渊。这时候,饶是他胆大包天,也觉得这深渊古怪极了。他定了定神,开始分析这一切。

    首先,这些铁索是做什么用的?这些密密麻麻的铁索,少说也有成百上千条,手腕粗细,一道道深深打入山体内部。这工夫下得实在不小,没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工夫,恐怕都完不成。古人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工夫,用铁链封住这深渊,必然有他的道理。

    如果古人想封住这个深渊,大可以直接用巨石封口,不必这样大费苦心。看来这些铁链子并不像是阻挡人往里下,却像是要挡住深渊下的什么东西,不想让它出来一样。

    还有,既然底下是个火山口,必然灼热无比,为何这些铁链子如此冰冷刺骨呢?看来,这既热又寒的深渊下,一定隐藏了什么古怪至极的物件。他越想越兴奋,想着前人如此大手笔做这件事情,底下必然藏着什么古怪至极的东西。正所谓年少轻狂,那僧人本是金门数百年来的翘楚,当时意气风发,不由得起了与古人争锋之念,想要到深渊下一探究竟。

    想到这里,他便掏出金刚锯,将那铁链锯断了几根,露出一个刚好通过一个人大小的地方。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百金绳,一手擎着火折子,一手握住一把牛耳尖刀,向上打了个呼哨,便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潜入深渊之中。

    那僧人下去一探,只觉得周围冰冷刺骨,冷风扑面而来。那铁链上已经冰冷刺骨,没想到深渊下更冷上三分。

    越往下,冷气越足。又下了差不多十几米深,感觉那深渊深处仿佛往外射出一柄柄狂舞的冰刀,直往身上脸上招呼。眼看着手脚都冻僵了,连绳子都要握不住,他想着不行就放弃了,这时脚下一顿,明显触到了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惊,忙连拽几下绳子,收住下放之势。他点亮几条火折子,丢到下面,再往下一看,却见那下面一片黑黝黝的虚空,几支火折子仿佛几点流星,打着旋直往下走,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那冰冷的无止境的深渊,让人看了之后,便陡生荒凉孤独之感,感觉世事难料,生命深远,永无尽头,一时竟让那僧人心神恍惚,悲从心来,身形一晃,几乎要跌入深渊中。好在那僧人也是心智极强之辈,当时便回过神来,用绳子稳住身子。他觉得好像有些不对,自己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岂会只看一眼就陡生苍凉之感?看来这深渊大有古怪。

    他越想越害怕,这深渊像是个无底洞,仿佛能吸走人的精气神,让人不知不觉就受到它的吸引,心中产生厌世之感。定力差一些的,甚至会情不自禁跳入深渊,当场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僧人忙从身上的百宝囊中取出一块硝石,用指甲抠出一些粉末送入鼻孔,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才感觉昏昏沉沉的脑子清爽了一些。他觉得深渊之下果然大有古怪,还是赶紧上去才是。

    刚要走,他突然想到刚才脚下好像触到一物,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忙再取一条火折子顺着脚抛下去。那火折子顺下去,正好跌到那物之上,让他将那脚下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脚下之物虽然看不清全部,估计也差不多有半间屋子大小,通体浑圆,在火折子下幽幽闪着绿光。那僧人看着古怪,不知道这深渊下到底悬挂着什么东西。

    想了又想,他突然一拍脑袋,暗笑自己痴了。这浑圆之物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在上面看到的那口悬挂在大铁链下的大鼎!

    这大鼎从上面看倒没有多大,没想到真到了跟前,竟然有半间屋大小。那僧人啧啧称奇,又连抛下几条火折子,将那大鼎周身看了一遍,越看心中越惊奇。

    火光之下,古鼎呈现出一派碧绿色。这是个上了年头的铜鼎,鼎身上结满了厚厚一层铜绿,一看便是古物——没准儿还是件上古的青铜器,那事情可就大了。

    要知道,古人将鼎看作是一件非常神圣的器具,一般都是君王占卜或者祭祀时才会用,地位非常崇高。古代的青铜冶炼技术不成熟,冶炼一个半人高的东西往往都需要几百人共同协作。这么大的一件青铜器,恐怕要倾全国之力才能制造出来,算是一件神器级别的古物了!

    但更吸引那僧人的却是,这鼎为何要被铁链子吊在这里?这鼎上还覆盖了一个盖子,鼎中会不会还装了什么东西?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僧人的心里已经被撩拨得像烧起了一堆火,火光熊熊,便是舍出性命来,也得亲眼看看那鼎中到底有什么才行!

    他计议已定,心中也慢慢平静,知道古人既然费了天大的劲儿将这古鼎锁在这里,定然有它的用处。说不定这鼎中关着什么上古的诅咒甚至是怪物,到时候放虎归山,闯下弥天大祸,那可就糟了。

    这样想着,他便从百宝箱中取出一支金刚爪。这金刚爪为百炼钢打造的特殊钩子,像一只攥紧的人手,上面有八个可以活动的钢齿,可以用上面连着的绳子控制住爪子的开合,十分趁手,为手艺人翻墙爬树必备的物件。

    那僧人将金刚爪在手上荡了几圈,轻轻一甩手,金刚爪便正好钩在对面一条碗口粗的铁链子上。他用绳子将爪子合紧,试了试,金刚爪已经牢牢钩住了铁链。他抓住绳子,暗暗提起一口气,身子随着绳子一荡,身悬一线,像荡秋千一般悠悠荡了过去。他荡到当中,突然一松手,坠了下去,两只脚稳稳当当正好踏在了那个巨大的铜鼎上。

    那僧人稳住身子,先用脚使劲儿踏了踏铜鼎,发现那铜鼎被铁链拴得非常结实。不管他怎么折腾,都无法撼动铜鼎一分,总算放了心。

    这时候,他已经潜到深渊下几十米深,发一声喊,瓮声瓮气,荡着许多回音,传到上面时声音早变了调。他便吹起呼哨,用秘音传信,说他在下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让上面抛下几支火把,他好仔细检查一番。

    待他拿到火把,往那铜鼎壁上照了照,发现铜鼎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看起来像蝌蚪,像小蛇,又像是古怪的壁画。他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索性往上照照,看看能不能找到盖子,将这铜鼎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待用火把仔细一照,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再仔细看看,不禁大惊失色,手中的火把都差点儿没拿住,险些掉入无底深渊中。

    原来这铜鼎分为有盖无盖两种,有盖的铜鼎很常见,无一不是鼎盖和鼎身合拢严实,连为一体。甚至有古鼎被后人挖出来后,打开密封的盖子,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缸几千年前的美酒!这个铜鼎的盖子非但和鼎身不一样,甚至连材质都大不一样——这个铜鼎的盖子竟然是铁制的。

    要知道,铁器和青铜器不是一个时代的。在战国以前,冶炼品一般为青铜,因为铜矿多为露天矿,容易开采。战国以后,青铜器才渐渐为铁所代替。即便是在战国以后,古人也没有费千万力气铸造巨大的青铜鼎身,最后又给它配一个铁鼎盖的道理。除非……除非这个铜鼎原本没有盖子,或者盖子丢了,后人给配上去的铁盖子。不过,后人为何非要弄个铁盖子将古鼎封住呢?难道说这古鼎中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仔细看看,鼎盖和鼎身合拢得非常严实,看不到鼎内。看来,只有强行开鼎了。

    手艺人在黄河上行走,有着诸多禁忌。这禁忌之一,便是打开黄河里的古怪物件时,一定要戴上辟邪之物,祈求祖师爷保佑。那僧人从百宝囊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暗黄色物件,他将其小心佩戴在脖子上。这东西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却是上百年的大青鱼脑子里凝结出来的软骨,民间称之为“青鱼枕”。

    这青鱼枕是黄河手艺人分水一派行事时必戴的一件避邪之物,分水一脉寻的是黄河中的水金。黄河中老鱼鳖怪多,难免在水底下遇到什么鱼群、鳖怪、铁头龙王,便取这青鱼枕避邪。据说百年以上的青鱼都通了灵,水下的鳖鱼精怪遇到这青鱼枕,无不惊慌失措,唯恐避之不及,为手艺人寻找水下的金脉提供了诸多便利。

    黄河手艺人分成几派,除了这水金的青鱼枕外,还有渊金的鱼骨碗、洞金的金筷子、天金的鹰嘴哨子等等。

    却说那僧人祭出了青鱼枕,心中安稳了许多,当下暗暗运足气力,将身子一拧,狠狠一脚踹在鼎盖和鼎身的结合处。这一脚有个说法,叫作九翻蝎子腿。那僧人拧着身子,背着大鼎向后踹,一脚踹向鼎盖后,身子借势,呈蝎子状盘在铁链上,顺着铁链荡开,自上而下观察着鼎中的动静。

    之所以这样麻烦,是为了防止这大鼎中藏有机关,也怕这大鼎封闭久了,鼎中的东西腐烂了,会有瘴气、毒沙、毒蝎等物出来伤人。

    黄河手艺人中故老相传,这鼎非凡物,手艺人开鼎,一定要慎之又慎。在远古时代,鼎都是作为祭祀用的神器,传说是人和鬼神交流的媒介,是通天的宝贝。所以古人除了在鼎身雕刻各种古怪的铭文外,还会在鼎中放入许多古怪的东西,有人头、蛇毒、铁砂、陨石……什么古怪邪门的东西都有可能出现。

    黄河晋陕大峡谷最北端的蒙晋交界处,有处黄河滩,叫作老牛湾。

    1953年大旱,黄河各处断流。老牛湾本是浅滩,加上大旱,河床很快见了底。尺把长的黄河鲤鱼在浅滩中藏不住身子,在水里扑腾扑腾乱蹦。当地人下水里捉鱼时,就从淤泥底下拔出来一个大鼎。鼎盖处被浇筑了铁水,封得严严实实的。当地人看着稀罕,想着鼎里会不会有什么金珠宝贝,赶紧弄了几头老牛把大鼎从泥水中拖上岸来,派了几个壮劳力拿一柄钢锯在河滩上就地开鼎。

    这在当地成了一件新鲜事,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过来围观,把那大鼎紧紧围在中间,像是包了饺子。大家本来是看个新鲜,谁也没料到,那外面冰冷刺骨的大鼎被锯开后,往外冒着大股大股的白烟,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给烧着了。大家还没摸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听“轰隆”一声,那鼎一下子爆炸,鼎中腐蚀性极强的浓碱水喷溅开来,当场就烧死了好几个人,十几个人坏了招子。

    后来派了不少专家实地调查,最后才知道,那鼎上面埋了许多白磷,下面压着半缸火油,火油里有一个封死的铁球,铁球里装的全是高浓度的强碱。白磷燃点低,遇到空气后,只要温度达到四十摄氏度就会自燃。钢锯在鼎身上锯了那么久,温度早超过这个数字了。鼎盖一开,大量空气涌入,鼎中的白磷剧烈燃烧,又引燃了火油。火油烧着铁球,铁球中的强碱烧开后,发生爆炸,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专家们分析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大鼎应该是古代放置秘密文件的保险柜,里面的铁球是一个自毁装置。如果用外力强行打开,便会发生爆炸,先将火油中的秘密文件烧毁,再用强碱烧伤人。

    不过他们研究了一下,虽然这大鼎里的铁球破了,但是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铁匣子。这铁匣子里的东西应该没被烧毁,但是也保不准里面还有什么邪门的机关。

    专家们为了这只大鼎,请教了爆破和仪器方面的专家,甚至秘密请教了许多民间高人,都没法将大鼎弄开。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在深夜又一次将大鼎沉入黄河中。至于这古鼎中放置的秘密文件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宁愿将其毁掉也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大鼎为什么要被永远沉到黄河底,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同时,黄河边上也有一个消息秘密流传开:大鼎里的铁匣子最终被打开了,但是打开后发生了一系列怪事,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连夜将大鼎封死沉入黄河中。

    至于这个消息是真是假,除了当时在场的专家,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知道的是,那几位在开鼎现场的专家都在同年相继神秘病逝,据说死状非常可怕,甚至无法公开,只能选择秘密发葬。

    而他们在死前,都无一例外地留下遗言,要将骨灰撒到黄河中。

    后来就有人说,这大鼎中隐藏了黄河之秘,不可窥视,窥视者必遭天谴。

    且说那僧人使出一招九翻蝎子腿,一脚狠狠踹在鼎盖上,身子当时腾空盘在了铁链上,借着后踹之势向后荡开。一荡之下,身子早游到了几米开外。静静看了看,那鼎中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那僧人看着奇怪,忙又从铁链上荡回到大鼎上,才知道,那一脚虽重,却没有踹开鼎盖。

    那僧人有些奇怪。他先前已经查看过,鼎盖虽然合拢得严实,上面却是干干净净,并没有被铁浆、铅水封住。自己刚才那一脚的力道足够撼动几百斤的重量,为何却连个鼎盖都踹不开?

    他俯下身子,用手小心抚摸了一下鼎盖,手上一片冰冷。他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深渊下潮气大,鼎上凝结的一层水汽被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冰壳将鼎盖和鼎身冻成了一个整体,结结实实,难怪踹不开。

    那僧人掏出那柄不离手的牛角尖刀,想将大鼎接口处的冰壳一一剔除,又觉得这鼎太大,冰壳虽然不厚,也难免耽搁许多工夫。他想了又想,一拍手,先笑自己几声糊涂。他上去将插在铁链子上的火把取下来,用火烤鼎口处的冰壳。

    火光熊熊,没多久,那冰壳就开始慢慢融化了。那僧人刚放下心,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心中一动,往大鼎上仔细一看,那冰壳化的哪是水,分明是一摊血!

    原来这大鼎上的冰壳并不是潮湿的水汽凝结而成,分明是有人在鼎上泼了一层血水。血水凝固成冰壳,倒还显不出什么异味,经这火把一烤,鲜血淋淋漓漓滴下来,他方才发现这其中的古怪。

    那僧人见这鼎上被泼了一层血水,也是暗暗吃惊。古人为了密封住一些石门、古墓、机关、古鼎,会活剥下马皮,趁热血淋淋地贴在大鼎缝隙上。兽皮遇冷收缩,便会将缝隙牢牢糊住,久之便成了一块结实的黑胶,摘都摘不下来。可是这样直接往鼎身上泼血,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那僧人虽然觉得古怪,但是在黄河边走南闯北,遇到的怪事多了,当时并不以为意。他只将那些血冰一一烤化,确认缝隙间再无什么东西阻挡,又将火把挂在铁链上,运足气力,狠狠一脚朝那古鼎盖子上踹了过去。他的身子也像荡秋千一般,荡开了去。

    只听见“啪嗒”一声,巨大的鼎盖应声而落,跌落在深渊中。那鼎盖掉了没多久,就弹在了石壁上,一路跌跌撞撞往下掉,底下不断传来一声声叮叮咚咚的闷响。响声在深渊中传得很远,声音也很大,震得鼎身嗡嗡直响,在这黑暗阴冷的深渊中显得格外恐怖。

    那僧人盘在铁链子上,两只手紧紧把住铁链,一动也不敢动。他只将那柄牛角尖刀叼在嘴里,眼睁睁看着那大鼎,看那里面会冲出什么物件来。

    等了一会儿,鼎盖与石壁的撞击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一声声的闷响。那僧人也暗暗吃惊,按照鼎盖撞击的声音,这深渊少说也还有几百米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么深?下面又放着什么东西呢?

    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大鼎既开,又没冲出什么古怪之物,理当过去查看查看。为了谨慎起见,他点亮一支火折子,想还是在上面看清楚了再说。将那支火折子投入鼎中,他瞪大眼睛刚想看,却见那火光一闪,那火折子竟好死不死地灭掉了。

    这事情有些古怪了,难不成是因为鼎里瘴气大,将火折子给淹灭了?

    他换了个角度,又投入三支火折子。其中有两支被投入了鼎中,当时就熄灭了;只有一支恰好横在鼎沿儿上,在那儿幽幽燃烧着。

    那僧人心中叫一声好,俯下身子,仔细往那鼎身上一看。只见那鼎内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那支火折子幽幽发着蓝光,显得古怪又神秘。

    那僧人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听见大鼎中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像是鼎中有什么东西一般。饶是那僧人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惊得“哎呀”一声,身子在铁链子上盘紧了。

    这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第三支火折子也灭了。

    那僧人在铁链上看得清清楚楚,那第三支火折子原本好好在那儿烧着,忽然从古鼎中伸出一只手,将那火折子摁灭了。

    那僧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肢都冰冷起来,想着这次恐怕要折在这里了。没想到这鼎里竟然封着一个尸煞,看这尸煞的道行怕是不浅,原来这铁索古鼎都是为了镇住它。他只恨自己太过随意,将这鼎盖打开,今番撂在这里事小,要是闯下弥天大祸,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不知道那鼎中藏着什么物件,但是看那鲜血封鼎铁链悬空的样子,显然极难对付。特别现在我在明,敌在暗,到时候动起手来恐怕先要吃亏。想到这里,他忙从怀中拈起一枚飞镖,一下打落了火把。火把一路掉入深渊中,开始还能照亮那条铁链,后来变成了米粒大小的光点,周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时候,那深渊之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

    就在那僧人不知道该迅速爬上去,还是该静观其变的时候,那大鼎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冷冷地说:“它上去,你就走不了了。”

    那僧人一下子惊呆了,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掉下来。他开始时还不敢相信,但是那句话清清楚楚,确实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声音也确确实实是来自大鼎。在这个似乎无穷无尽的深渊之中,被密密麻麻的铁链锁住,被血液严密封住的大鼎里,竟然有一个大活人!

    父亲讲起黄河手艺人经历过的这段故事,实在是惊心动魄,步步危机。讲到那大鼎打开时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别说是当年那个以身涉险的僧人,连我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黄河手艺人果然大不一般,且看他只身潜渊探鼎,九翻蝎子腿,蛛母倒悬丝的把势,都让我无限向往。不过那深渊大鼎中竟然是一个活人,这让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且不说那大鼎在深渊中悬挂了多久,光是那血液封鼎一项,就算他是只大王八,可以不吃不喝,也没足够的氧气给他消耗。除非……除非那大鼎封住的并不是人,而是只恶鬼!

    父亲苦笑着:“不敢相信吧?我也不敢相信。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那个深渊大鼎中封着的是一个人。”

    我吃惊道:“这怎么可能?对,那个僧人把他救出来了吗?”

    父亲的手哆嗦了一下,有些别扭地说:“不是僧人把那个人救了,而是那个人救了他们。”

    我说:“啊?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看着奔腾的黄河水,淡淡地说:“按照那个僧人的说法,那鼎里的,根本不是人。”

    我点点头:“确实,大鼎里封的应该是恶鬼或尸煞,不然怎么可能活下来!”

    父亲苦笑着:“什么恶鬼、尸煞!那僧人意思是说,那人的身手太好了,而且在大鼎里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还能不死,简直就不是个人!”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那大鼎里真是个人?他是什么来头?”

    父亲说:“当时那个僧人也震惊了,不断找机会试探他。但是那人从大鼎中出来后,不管他们怎么试探,只是板着一张死人脸,一声也不吭。”

    我暗暗想,那人的狗脾气倒还真和死人脸很像。我问道:“那人最后去了哪里?他又回到大鼎里了吗?”

    父亲说:“当然没有,他走出了那个山洞。”我点点头,这高人被关在大鼎中那么久还不死,自然不会回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热闹呀!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当年进洞的僧人是谁?”

    我说:“是谁?应该是咱们白家的人吧?”

    父亲慢慢站起来,淡淡地说了句:“他就是你爷爷。你爷爷当年的名号叫作三水白罗汉,就是因为他常扮僧人行走江湖。”

    “啊?”我吃了一惊,刚才还想着那僧人一身好武艺,胆色过人,没想到竟然是我爷爷。我忍不住站起来,激动得在河滩上走了一圈,怎么也无法将那艺高人胆大的三水白罗汉和成天病歪歪地躺在躺椅上的爷爷联想到一起。不过,想起当年关于爷爷行走江湖的传说,我觉得也差不多。要是这样的话,当年跟我爷爷一起去的黄姓之人,应该就是辟水金睛兽黄七爷了。

    不过我也有点儿奇怪,为什么黄七爷当年跟我讲黄河流血事件时压根儿没有提这件事情,却说黄河流血是发生在开封一带,而且是人形玉棺事件呢?父亲说的深渊古鼎,是三门峡的那个吗?还有,那古鼎中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催问着父亲,父亲却冷冷地看着河水,好久以后才说,这件事也是爷爷告诉他的,至于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古鼎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爷爷当时并没有说。我大失所望,恨不得钻到地下问问爷爷,急得在那儿团团转。

    父亲怒道:“急什么?我看老子咽气时,你小子也不会这么急!”

    我咧嘴笑着:“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听到这里激动嘛!唉,可惜爷爷没说那鼎里的人到底是干吗的,这不是让人干着急嘛!”

    父亲冷哼道:“你急什么?我说你爷爷当时没说,又没说他以后也没说!”

    我眼睛一亮,叫道:“爷爷后来又说过这事?”父亲没理我,接着说:“后来有一次你爷爷喝醉了,又说起这件事情。那个人当年是跟他一起上去的,他也在无意中救了那个人一命。至于他到底怎么救的那个人,他就没有说了。他只说在他们分别时,那个人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兴奋起来:“他说了什么?”父亲说:“那小子临走前说,你们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你们一命。然后告诉他们,金门就要覆灭了,要想保命就要赶紧退出金门,子孙隐姓埋名住到黄河边上,方能保住性命。”我问父亲:“那,金门后来真的覆灭了吗?”

    父亲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说来也确实古怪,金门富可敌国,却连续遭到打击,最惨烈的一次是金门人被朝廷污蔑为白莲教余党,在太行山被围剿了一次。好多人被堵在一个山体裂缝中,死的死,亡的亡,没剩下几个。他们二人越想这件事情越古怪,后来索性退出了金门,带着家人隐居在了黄河边。”

    太行山的山体裂缝?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当时进入了太行山一个山洞,猴子说里面越来越窄,看起来就像是一道大裂缝,还在那里看到了黄七爷留下的东西。难道当时金门被围剿的地方,就是那个山体裂缝吗?顾不上问这些小事,我着急地问父亲:“那深渊是否就是三门峡那个黄河鬼窟?那深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深渊古鼎中会出现您的字?还有,还有,您为何问我去三门峡的人里有没有姓黄、宋、朱等,是不是和黄河六大家有关系?”

    父亲说:“那件事情确实发生在太行山的黄河湾中。关于鬼窟,金门有个传说,说深渊连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虚空,是一个连接人间和冥界的地方。古时候,金门高人联手将一个黄河怪物锁在了里面,并用几百道锁链封住了它,让那个黄河怪物不得出来。

    “那里是个活火山口,每隔几十年火山就要喷发一次。火山喷发后,熔岩可能会将铁链熔化,把深渊里的怪物放出来。好在当地的气候特殊,每次火山要喷发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所以古人将整座大山凿开,设计了复杂的排水系统。山上的雨水顺着排水系统浇入虚空中,降低熔岩温度,保持铁链不断。

    “为了以防万一,金门后人约定,每到火山要喷发的日子,每一家都要派出一个后人入鬼窟查看一番,看看铁链有没有问题。你上次看到的雕刻在古鼎上的字,就是我作为白家后人进入鬼窟时刻的。但是因为一些事情,金门后人也渐渐产生了分歧。白家在你爷爷那代就作出了退出金门的决定,我最后一次进入鬼窟时在大鼎上刻上‘锁棺’二字,说明白家和金门的约定已经终止,再也不会遵守当年的约定了。”

    父亲面色阴沉地说:“按照白家和金门的约定,到我这一代就已经终止了。我们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其他几家也同意了。他娘的,谁又把你给扯了进来?”

    我也感慨着:“这件事情还真说不清楚……对了,那个大鼎在深渊里封了那么久,也没有空气,那个人怎么能活下来呢?”父亲沉吟着:“当年你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们后来也分析过,那个大鼎明显是能够镇住深渊怪物的宝物,不然就那几百条铁链子,怎么可能困住那样的怪物?这个宝物是什么都可以理解,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让人很难接受。特别是,那个大鼎不知道在那里多少年了。难道那人不吃不喝不呼吸,否则怎么可能在那里生存下来?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也讨论了很久,但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回想着在鬼窟时的诡异经历,阴森森的白毛狼、吱吱乱叫的血蝠、无穷无尽的深渊,不过更让我恐怖的,却是那大鼎打开后里面竟然出现了一个人。这古鼎不知道在深渊中吊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打开之后竟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跳了出来,这才是最可怕的!他是谁?为何被封在古鼎中?为何能在大鼎中活那么久?

    我越想越害怕,没想到父亲又说了一句:“那个人在临走前,倒是说过自己的名字。你,想不想知道?”我随口说:“那当然想!”父亲面色苍白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都发毛了,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那个人自称姓金,名子寒。”

    我一下子愣住了,两只脚像生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浑身的冷汗顺着背脊流下来,冰冷冰冷的。

    难怪父亲听到金子寒这个名字时会那么震惊,原因出自这里!那个从深渊大鼎中出来的人,竟然就是死人脸!

    我呆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朝后退了几步,一下子跌进水里,差点儿呛了一口水,在那儿使劲儿咳着。

    父亲阴沉着脸,在那儿吸着烟,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

    黑暗中,我的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难道说,死人脸竟然来自那个无底深渊中?那死人脸到底是人还是怪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想想,当时死人脸将所有火折子都抛入虚空之中,表情确实有些古怪,好像那大鼎和他有着什么神秘联系一样。他当时是想看什么?看看那古鼎还在不在,还是想看看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不对,不对,他娘的,怎么这件事情听起来越来越离谱了,像神话似的,待会儿说不定就蹦出来孙猴子啦!父亲该不会是开玩笑吧?我看着父亲,他也很激动,站起来在河滩上走来走去,后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石头,这件事情很难理解吧?确实。当年你爷爷告诉我时,我也不敢相信……他娘的!这件事情怎么说呢,老黄河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在那儿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死人脸……金子寒他……”父亲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石头,听爹的话,以后再也别去黄河边上了。至于金子寒,一定要小心,他到底是人是鬼还不一定呢!”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父亲说的和黄七爷说的明显是一件事,可是怎么老感觉不大一样呢?对,黄七爷说,当年是在一个黄河滩上发生了黄河流血事件,并从水里扒出了一具黑棺,里面有几具三眼的女尸。他们到底谁说的才对呢?

    我心里乱糟糟的,顺口说道:“爹,黄七爷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跟你说的不大一样……”

    父亲一下子呆住了,问我:“黄七爷?哪个黄七爷?”

    我说:“就是黄七爷呀!他说是爷爷的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兄弟!”

    父亲显然有些吃惊,一下子呆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石头,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黄七爷?”

    父亲看得我直发毛,我赶紧说:“确定呀,他说是爷爷的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兄弟!”

    父亲闷闷地问:“他还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他跟我说了黄河六大王的事情,说黄河手艺人分为四派,咱们白家是分水一脉……还说,还说他当年和爷爷一起去找过黄河源——”

    父亲一下子打断我,粗暴地问:“他有没有说关于黄河大王的事情?”

    我说:“他只跟我说,爷爷让他告诉我‘黄河大王,不是人’。”

    “黄河大王不是人?”父亲冷笑着,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面目狰狞,“这个黄老鬼,他还真敢说!黄河大王不是人又是什么?难不成是个大王八?”

    我试探着问父亲:“爹,黄七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黄河大王又是什么?”

    父亲冷冷地说:“他才不是黄七爷!”

    我说:“啊,那他是谁?”

    父亲冷笑着:“谁?他娘的死鬼!”我弄不明白父亲到底是说气话,还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久,父亲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石头,那个黄七爷是假的。黄七爷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当时你爷爷专门带我参加了葬礼。”

    “啊?”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关于黄七爷可能有假的说法,猴子早跟我提过,但是我一直不信。虽然和黄七爷接触时间不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引我去龟葬城,最后为何又要殒身龟葬城,但是他那股江湖豪气,对我的爱护,和爷爷几十年的深厚交情,绝不像是装出来的。特别是黄七爷在龟葬城中慷慨赴死,临终前嘱咐我的几句话,都是情真意切,真真实实。他连死都不怕,还用得着骗我吗?骗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乱如麻,想得脑浆子都生疼,在黑暗中抱着头呆坐着。父亲也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黄河。黄河哗啦哗啦响着,红毛毛的月光映射在泛着蓝光的黄河上,形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色调。

    我的心彻底乱成了一团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不管怎么样,黄七爷和父亲之中,一定有个人在说谎。

    到底是谁呢?

    不管是谁,我都无法相信,他竟然会骗我。

    按照父亲的说法,黄七爷已经死了十年了,那我当时遇到的人又是谁?他为什么对我们白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最后进入的鬼洞又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打了一个闪电,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串炸雷。鱼群被惊散了,在水下乱窜。水下星光点点,满河碎金,又渐渐聚集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球。

    突然间,一个念头闯入了我的脑中。我心里像被过了电一样,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心中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去太行山之前,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失踪前告诫过她,要是他失踪了,让我谁的话也不能相信,就算是他和我母亲的话也不行。

    父亲失踪前突然说了这番奇怪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说,他已经预感到,他自己或者我母亲可能会骗我吗?

    我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死死盯住父亲。月光朦胧,水中的光也朦胧,我看不清楚。我一时间也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父亲呢?在我印象当中,父亲是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窝囊男人,什么时候这么健谈了?不过,听他说话的口音和习惯,又确确实实是我父亲不假。

    我想了想,冷汗都要出来了,转过身问他:“爹,黄七爷说,咱们白家在金门中是分水一脉,这个对不对?”他点点头,说:“是。”我说:“他还说,金门四脉都会驱物引兽,这个是真的吗?”父亲摩挲着拳头说:“金门四脉确实有格物驱兽的绝技,看来这人对金门的事情还挺了解。”我点点头,接着问:“那咱们分水一脉,驱的是什么物呢?”我父亲笑道:“分水一脉,驱赶的自然是小兽,鼠、兔居多。”我看着他,逼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让鱼给我送鼻烟壶,不是让老鼠送呢?”父亲明显一怔,显得有些慌张。但是他很快调整了表情,说道:“石头,我没有让鱼给你送鼻烟壶。”他说:“我当时将鼻烟壶挂在了一只河狸鼠的身上……难道……难道……”

    他突然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黑黝黝的河水。

    我也没有说话,死死盯住他。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黑暗中,风呼呼刮着,水浪翻滚,河滩上有股刺骨的寒意。

    他扔掉烟头,焦急地在河滩上走来走去,说:“不对呀,难道说这个东西被别人中途调了包?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娘的,原来是这样!”他激动起来,一下子跳起来,朝前跑着,我拉都拉不住。

    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只听见他在河滩上哗啦哗啦地趟着水,不知道他跑到了哪里。我有些害怕,也怕他出事,在那儿大声喊他。就听见他朝我大声喊了几句,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雷声轰鸣,越来越响,一个个炸雷打下来。突然刮过一阵狂风,紧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儿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黄河水仿佛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响。我回头看了一眼,黄河水不断往上淹着,形成了一道一米多高的水墙,黄乎乎的大水嘶嘶淹过来。在大水之中,好像有一个黑黝黝的物件。天色太暗,我没怎么看清楚,就看了一眼。但是就那一眼,却让我浑身发冷。

    在我回头的一瞬间,大雨铺天盖地地下着,河水仿佛和天上的雨水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河水,哪些是雨水。在这大雨之中,一只巨大的黑黝黝的东西在水中翻着浪花,这黄河中的巨怪是什么?

    我吓得尖叫一声,在大雨中也看不清东西南北,只拼命地朝前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父亲临走前喊的那句话:“石头,快跑!他娘的!这世道乱了,全乱了,谁的话也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