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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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原上寻找木柴并不容易,我们在几天之内往返多次,也没有找到足够的柴火。我和胖子只好冒险前往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边缘,老林子里的木柴随处都有,只是相距17号农场太远,而且排长也多次告诉我们,不准接近这片深山老林!
3
我当时问过排长:“原始森林里会有什么危险?天寒地冻之时,老林子里的大熊都蹲仓了,只要有步枪,遇上狼和豹子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从前山林深处出没的鄂伦春猎人,骑在鹿上以弓箭火铳射猎,他们所使用的老式前膛燧发枪装填缓慢,杀伤力和射程有限,遇上熊虎豹子都很危险。但是兵团装备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一个点射黑瞎子都能撂倒,对付野兽绰绰有余,更别说是狼了,仅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野猪!大兴安岭上的野猪,嘴尖腿长,常言道“没有上千斤的熊,却有上千斤的猪”,因为野猪常在松树上蹭它的皮,沾了一身厚厚的松脂,年久结成一层硬壳,即使被步枪击中也很难毙命,所以一两个人进山遇上野猪很危险。不过我可没听说这一带有野猪出没,在这片深山老林中,有什么东西会让身经百战的老排长心生畏惧?
赶上那天他喝多了苞谷酒,又让我和胖子、陆军三个坏小子一撺掇,言多语失,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了,才说起五十年代初他刚到屯垦兵团的遭遇。那时候他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背了步枪进山捡柴,看着大兴安岭深秋时节的景色太迷人了,不知不觉走到了岭上。他在朝鲜冻坏了一条腿,虽然没截肢,但是走路也很吃力,到了山上感觉走不动了,于是在林子里坐下,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困意上涌,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感觉旁边有人,他以为是兵团的战友,睁开眼往旁边一看,他的头发根子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只见一头大狼,正坐在他旁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烟袋锅子,和人一样一口一口地喷云吐雾!排长说到这里,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问我们:“你们见过狼抽烟袋吗?那不是成了精成了怪?”
在当时那个年代,这可是犯忌讳的话,说轻了是迷信思想,说重了那就是动摇军心!我对排长说:“我倒是在动物园看过猴子捡了没灭的烟头抽上几口,要说狼抽烟袋,那可是前所未闻,狼的爪子拿得起烟袋?排长你别再是睡迷糊了做梦?又把做梦的事儿当真了!”
排长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打仗,见死人见多了,为军的人都不怕鬼,他又是猎户出身,后来到北大荒屯垦戍边,打过熊打过豹子,当然不怕野兽。不过当时看着真真切切,可把他吓坏了,都忘了还带着枪,从山上直接滚了下来。过后再想,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兴许真是看错了,可他说的妖怪,并不是那只捡起来烟袋锅子抽的狼,而是……我们听得好奇,一再追问,排长却不肯往下说了。我和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何况还有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壮胆,早将排长那些话扔在了脑后。我们告诉陆军和尖果,既然带了步枪,进山可不光是捡木柴了,说不定能打到狍子,狍子肉味鲜美,全身没肥膘,炖着吃爽滑入味、烤着吃外焦里嫩,除了狍子,别的我们都不稀罕打!
二人吹了一通牛皮,走进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边缘,拖了两大捆木柴返回17号农场。一去一回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可也没打到狍子,只好对另外两个人吹嘘:“我们在原始森林中见到几次狍子,但是往返太远了,打中了怕也带不回来,所以没开枪,不过地形我们都摸熟了,等明年开了春,多带几个人再去,打上两三头狍子不在话下!”
四个人将木柴码成垛,估计这么多木柴,足够我们度过北大荒漫长的寒冬了。木柴的危机终于得以解决,我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眼看西北方的铅云越来越厚,两三天之内可能就会下雪,我们必须尽量减少外出,准备躲在地窝子里猫冬了。17号农场的地窝子一共有前中后三排,后面两排没人住,我们四个人一条狗都住在前面一排地窝子里,这排地窝子从左到右依次有五间,左起第一间放置枪支弹药以及锄头铲子之类的农具。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住在左起第二间,锅灶在当中一间,尖果住在左起第四间,最后一间放置通信电台,众人储备了过冬的食物也都在这里。
三排地窝子后方还有一座屯谷仓,存放了堆积如山的干草,本来也想将木柴堆进去,考虑到地窝子相距屯谷仓有一段距离,一旦刮起暴风雪,很难去屯谷仓搬取木柴,就把第二排地窝子当成了柴棚。陆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按每天使用的木柴量进行划分,以免胖子烧起来又没数。可是等到转过天来一看,真是见了鬼了,码放成堆的木柴少了一小堆儿。陆军怪胖子又烧多了木柴。胖子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用过那么多木柴!
17号农场位于人迹不至的荒原,这要不是人用的,那不是见了鬼吗?四个人胡乱猜测了半天,都说可别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是搞错了。怎知又过了一天,我们到柴棚中一看,堆积的木柴又减少了。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均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被人偷走了不成?不过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可怕的是17号农场周围根本没有人烟,怎么会有偷木柴的贼?不论是闹鬼还是有贼,一天减少这么一小堆木柴,看起来并不多,但是十天半个月下去,我们这几个人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寒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妙,忙将木柴搬到头一排地窝子,放在最左侧的一间,枪支弹药则分发到个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里要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半自动步枪放在身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作怪,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4
荒原上地窝子五个一排,底下有俗称“地火龙”的土炕相通,根据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不同的加热区域。当天半夜,我们关上地窝子的门,围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几个冬枣,给每个人泡了一大缸子热腾腾的枣茶,又开始了我们的思想文化生活。陆军将雷锋同志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讲了无数遍,我们早就听腻了。我只好开始给大伙儿讲《林海雪原》,虽然我以前看过这本书,却只记得一小半,即兴发挥胡编乱造这么一通讲,讲的是“小分队奇袭奶头山,杨子荣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儿也不挨哪儿,倒也把胖子、陆军、尖果三个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到后来,我实在编不下去了,于是留下陆军在当中一间地窝子守夜添柴,其余的人各自睡觉。
我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钻进了被窝儿,半自动步枪和手电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侧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响动。北大荒的生活单调枯燥,时间漫长得无法打发,而在脑海中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此时又忍不住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象着在一个破晓的黎明,几百万苏军如同滚滚铁流,在多个方向越过边境发动了闪电战,我们17号农场首当其冲,同苏军展开激战。虽然我英勇善战,带领胖子等人消灭了一波又一波敌军,可毕竟敌众我寡,胖子壮烈牺牲了,陆军被敌人俘虏了,这小子贪生怕死,不仅当了叛徒,还带敌军来抄我们的后路。我只好带尖果杀出重围,各个兵团和边防军在我的指挥之下,迅速施行战略转移。在会合后方的友军之后,我决定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苏军主力。我口叼卷烟,站在指挥部的军事地图前,身披大衣两手叉腰,一脸的凝重,警卫员送来的鸡汤我都没心思喝。最后,我睿智而又坚毅的目光,终于落在地图中部的太行山脉。太行山形势险峻,自古以来被视为兵家必争之要地,苏军以坦克为主的机械化部队,无法在此展开。我将指挥我军大兵团从三面围歼苏军,可不知怎么了,军事地图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条巨龙,阴阳风水中称“山脉凝止起伏为龙”,龙者,善于变化,可大可小,能隐能显,能屈能伸,能飞能潜,太行山历来被视为中原龙脉,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来在想如何指挥大兵团歼灭苏军,但是脑中一出现地图,地图上山脉就会变成一条条龙脉。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让我死记硬背下他那本四旧残书,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条条起起伏伏的龙脉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不觉已至半夜时分,我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一旁的陆军早已沉沉睡去,地窝子里变得冰冷拔凉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胖子的鼾声。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着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轮换,忽听隔壁当作柴棚的地窝子中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我心说: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睁开眼,用手一推陆军,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对他们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陆军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紧紧跟在我身后,蹑手蹑脚来到外边,只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一条缝。我打开手电往里面一照,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顿时龇出尖牙,双眼放出凶光!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我们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三个人稍稍一怔,随即醒悟了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咱还得先往前说。
大概在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丽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之下比油画还要迷人。当时有几个从牧区来的女知青,到17号农场看望同学,按说兵团上有规定,不属于兵团的人不准接近边境,但是我们这个17号农场太荒凉了,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所以排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个女知青一看这地方的景色太美了,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17号农场的位置十分特殊,正好位于北大荒地图上突出的位置,西北是漫长的边境线,东面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接壤,西侧同大漠草原临近,往南全是无边无际的沼泽湿地。当时的中苏关系极为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一带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走不过去,苏军坦克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牧区来的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都快走到原始森林了。她们也是命大,没有遇到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非常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索性抱回地窝子,还准备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一个大娄子!
整个17号农场的人数只有一个班,编制却按一个排,排长是头一批来北大荒屯垦戍边的军人,他对荒原和森林中的事情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小狗是狼崽儿,急冲冲跑过来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还没有多久。排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从哪儿捡回来的放回哪儿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麻虎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再说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找,找不到就会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千万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还吓唬几个女知青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他就要报告上级。女知青们委屈地掉下眼泪,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怎知一进地窝子,才看见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排长见状也觉无奈,野生的狐狸关进地窝子不死才怪。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地埋了。
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要报仇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
5
打这儿起,大狐狸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三天两头捣乱,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了,只要大狐狸不死,就会不断展开报复。17号农场虽然荒凉,却并非完全没有人迹,偶尔会有蒙古族牧民,以及在原始森林中出没的鄂伦春猎人经过。而无论是草原上的牧民还是森林中的猎人,都对狐狸十分敬畏,愚夫愚妇见到狐狸,往往会对之膜拜。在排长看来这都属于迷信,不过兵团有纪律要尊重当地风俗,所以他从来不打狐狸。如今被逼无奈,他向大兴安岭的鄂伦春猎人借来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
大伙儿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承想狐狸趁17号农场人员减少防备松懈的机会偷偷溜了回来!它似乎知道半自动步枪的厉害,不敢正面出现,暗中把人们储备过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我们再晚发现几天,大风大雪一来,就得眼睁睁地等死了。都说狐狸狡诈阴险,没想到会狡猾精明到这种程度,真不知道狐狸是怎么想出来的,它居然明白地窝子里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没了木柴全得冻死!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刚这么一打愣,老狐狸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地一下,从我们三个人的头顶上蹿了过去。它体型虽大,却轻捷灵动。等我们三个人回过神儿来,狐狸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们身后数丈开外。
虽说我们家祖上是靠打狐狸发迹的,我却从不相信有什么成精的狐狸,但是这只狐狸真快成精了,居然会钻进地窝子偷木柴,这是存心想要我们的命啊!倘若让它从容脱身,往后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我刚想到此处,胖子已然转回身去,端起步枪就要射击,结果忙中出错,枪栓还没拉开,他手忙脚乱地去拉枪栓。
狐狸见了步枪,吓得心惊胆战,恨恨地盯了我们一眼,抹头飞奔而去。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因为狐狸逃得太快,等我们拉开枪栓再瞄准,对方早就跑没影儿了。老排长经验那么丰富,使用半自动步枪骑着马带着猎犬,追了好几天也没打死这只狐狸,可见其狡诈灵活非比寻常。它想出来对付17号农场的招儿,简直匪夷所思,让人防不胜防!今儿个让它跑了不要紧,我们这个冬天算过不踏实了!
正当此时,夜幕下突然跃出一个黑影。我们借着月色一看,分明是一条大黑狗,额顶生有一道红纹,头脸似熊,声如虎吼,斜刺里扑倒了狐狸,露出牙刀,张口便咬。那只大狐狸只顾向17号农场地窝子里的人报复,黑狗又是从下风口忽然掩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它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黑狗扑个正着,但这狐狸老奸巨猾,身躯灵敏,倒地之后并不急于起身,因为一起身便会让大黑狗顺势按住,它就地连续翻滚,等黑狗一口咬空,狐狸也已腾身而起。它看出大黑狗凶恶异常,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毫不犹豫地狂奔逃命。
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声,再次向前跃出。它这一跃后发先至,势如猛虎。狐狸应变奇快,发觉势头不对,电光石火间一个急转,又让黑狗扑到了空处。这几下兔起鹘落,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把我们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尖果听到了外面的响动,也拎着棍棒出来查看,见到此情此景,同样惊得呆住了。月光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之上,大黑狗和狐狸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
第四章向风中逃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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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与狐狸生来就是天敌,那条大黑狗凶猛顽强,见了狐狸只顾往死里咬,而狐狸则凭借老道的经验临机生变,有这么好几次,眼看快要被黑狗扑住,它却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脱,每次都只差了那么一丁点儿。我们端着步枪站在一旁,都替大黑狗在手心中捏了一把汗,眼瞅狐狸一次又一次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逃脱,急得众人直跺脚,连叫可惜!
不过我们很快就看出来了,那条大黑狗矫捷如同虎豹,狐狸终究无法彻底摆脱它的追击,只能在死亡边缘拼命地兜圈子,随着气力逐渐消耗,必定会被大黑狗咬死。我们四个人认识这条大黑狗,之前蒙古族牧民转场路过此处,这条叫“乌兰”的大牧羊狗生小狗,乌兰在蒙古语中是红色的意思,属于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名字,牧民们将小狗托付给尖果照料,那条小狗正是乌兰所生,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已经同蒙古族牧民转场的大黑狗,为什么又回来了?事后看到大黑狗脖子上拴了一块羊皮才明白,原来蒙古牧民不识字,在羊皮上画了图给我们传递信息。大致上说,大黑狗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认为17号农场位于荒原深处,又值百年不遇的奇寒,仅有几个年轻人留守很不安全,于是让大黑狗过来与17号农场的人一起过冬。大黑狗来得也巧,正赶上我们在柴棚门前与狐狸对峙,当即扑上前来撕咬。老狐狸百密一疏,完全没想到17号农场中会有如此凶悍的巨犬。这条大黑狗非是寻常的猎犬可以相比,据说乃是蒙古大军远征欧洲之时,从西伯利亚雪原上找到的犬种,血统非常古老,三只巨犬围攻可以将一头重达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它们生存在条件最恶劣的西伯利亚,当地猎人常带这种巨犬打熊,统称“猎熊犬”。
猎熊犬乌兰接连不断地凶猛扑咬,让老狐狸气都转不过来一口,眼看就要被大黑狗的牙刀插进喉咙活活咬死。我们几个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谁知老狐狸奸猾无比,趁大黑狗扑咬之际,突然将它的尾巴移开,露出腚下那个小窟窿,“噗”的一声,放出一团绿烟。因为狐狸会在荒原上吃一种罕见的浆果,不是为了充饥,而是把它转化成一种“武器”,它所放出的这一团臭气,让人闻到就会心智迷失。过去的迷信之人常说,谁谁谁让狐狸精给迷了,那无外乎是让狐狸放出的臭屁熏蒙了。而狗的嗅觉最为灵敏,一旦将这绿烟嗅到鼻子里,不论如何训练有素或凶猛强悍的猎犬,也会当场发狂,转圈追咬自己的尾巴,不死不休。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积攒一两个月,还不是时时都能找到那种罕见的浆果,因此不到穷途末路,它绝不敢轻易使用。
此刻,老狐狸让大黑狗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它为了求生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被迫放出臭烟阻敌,大黑狗从没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对手,它也识了这臭烟厉害,连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趁此机会,缓了这么一口气,飞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它被吓掉了魂儿,脚下毫不停留,冒着刺骨的寒风,越过漆黑无边的荒原沼泽,不停向国境线方向逃窜。
我知道老狐狸报复我们17号农场,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对这老狐狸有点儿同情,这次对方死里逃生,应该领教了厉害,估计下辈子也不敢再来了,毕竟冤冤相报没个完,于是喝住大黑狗,不让它再去追赶狐狸了。
苍穹笼罩之下的荒原寒风凛冽,呜呜咽咽的风声有如狼嗥。我们四个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的夹袄单薄,挡不住这刀子一样的寒风,已冻得上下牙关捉对儿厮打,赶紧带上大黑狗钻进地窝子,在煤油灯下,看了蒙古牧民捎来的消息,均是又惊又喜,有这么大的黑狗在屯垦兵团17号农场守着,可再也不必担心老狐狸回来骚扰了。
自从老狐狸逃跑之后,17号农场周围就没了它的踪影。北大荒的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西北方的天空积满了乌云,低得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还没来得及完全变黄的草上结起了冰霜,纷纷扬扬的雪片开始飘落。猛烈无比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涌进东北。据懂得看天象的蒙古族牧民说,将会有上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奇寒!一场规模罕见的大暴雪来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亚在这几天之内不知冻死了多少牲畜,随着暴风雪迅速接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广袤的荒原将会被冰雪覆盖,交通和通信完全中断!
我们四个人守在屯垦兵团17号农场,除非有必要,几乎不再外出,只躲在地窝子里,持续添柴烧热火炕,抵挡滚滚而来的寒流。这天一早,地窝子的灶膛上放着一把大铁壶,水烧得哗哗直响。地窝子下边还有一个土窖,那是用来放土豆的菜窖。我拉开木板子,从地窖口拎出满满当当一筐土豆,拣了几个交给尖果,根本不用洗,扔在大铁壶中使劲儿煮。按计划,在不干活儿的情况下,我们一天吃两顿,以土豆为主。四个人开会似的,围成一圈,各自用筷子从铁壶中扎出煮熟的土豆,吹开热气,剥下皮来蘸上盐面儿吃。东北的土豆,皮越粗糙越好吃,一咬掉干面儿,这叫麻土豆。皮细水分多的菜土豆,反而不好吃。另有一种橙黄色的软土豆,较为罕见,一百个里头才挑得出一两个,可以直接生吃,比梨还甜。早上刚吃完土豆,胖子就提议下午包饺子,我和陆军一致响应,天冷出不去,与其整天闷坐发呆,包饺子又能解馋,又能打发时间。并且来说,在北大荒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儿饺子,那就等于过年了!
尖果说:“连部给咱们留下的白面不多了,照你们这么个吃法,到过年的时候可什么都没有了。”
陆军说:“那倒也是,不如少吃一顿,饺子留到过年再包。”
胖子说:“外头天寒地冻,咱们躲在地窝子里出不去,黑天白昼都分不清,过不过年有什么分别,你要让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先把今儿个这顿饺子吃了再说!搞革命嘛,非得有这份乐观主义精神不可!”
陆军说:“你这是盲目乐观主义,暴风雪一刮就是好几个月,你现在把粮食都吃光了,往后上外头喝西北风去?”
众人为了是否包饺子,各持己见争论了半天。最后还得是我做主,搬出最高指示对胖子和陆军说:“要团结,不要分裂,吃不吃饺子你们听我的。今天情况特殊,蒙古牧民让大黑狗来帮咱们看守17号农场,偷社会主义木柴的狐狸已经让大黑狗咬跑了,给咱们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值得好好庆祝一番,所以这饺子还是得包。但是从此之后,咱们必须有计划地分配木柴和粮食,并且严格按计划执行。”
四个人正在地窝子中商量包多少饺子,那条大黑狗却变得坐卧不安,一圈一圈在地窝子里打转,又用脑袋顶开门板,瞪起两只眼对着荒原发出低吼。它这一撞开门不要紧,冷风呼呼直往地窝子里钻。胖子连声叫冷,忙将黑狗赶走,冒着风雪用力把门板关紧。可这大黑狗一整天都不安宁,在地窝子里不停转圈。我们四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要说那只老狐狸溜回来捣乱,大黑狗应该不至于显得如此紧张,或许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逐渐逼近,让狗都觉得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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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晌,外边刮起了闹海风,荒原上涌动起一团团弥天漫地的大雾,那是强烈气流圈起的雪雾,连了天接了地,往屯垦兵团17号农场席卷而来。而在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地窝子里忙着包饺子,在北大荒屯垦兵团包饺子,意味着改善生活,但是吃饺子容易包饺子难。说起吃饺子,我和胖子、陆军哥儿仨,比架势、比吃相、比速度,各有各的绝招,没有一个白给的,包饺子却勉为其难,毕竟都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连擀面皮儿都不会。
以前包饺子的时候,包出来的样子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什么形状都有,有的张着嘴像烧麦,有的馅儿装多了像大肚子罗汉,有的里外全是馅儿如同刺猬,而且越包个头越大,因为越包越着急,等不及下锅了,干脆集中余下的饺子皮和饺子馅儿,一举打个歼灭战,包出几个特大号饺子草草收场。包完的饺子码在洗脸盆中,摆满一层再摆一层,好几层饺子挤在一起,又忘了撒面粉,底下的还没煮就已经成了馅儿饼。煮饺子也图省事儿,直接来个底儿朝天,一下子扣进大锅。等到开了锅将饺子捞出来,眨眼这么一会儿,还没等我和陆军看见出锅的饺子长什么样,胖子就已经干掉了一多半。他肚子里有了垫底儿的,才腾出嘴来说话,告诉我们饺子还没熟得拿回去重煮。二次回锅再捞出来的饺子,皮和馅儿已经彻底分了家,变成了一锅片儿汤。好歹对付熟了,比起高粱米饭、地瓜窝头,味道还是好得太多了。锅底那一层黏糊糊的饺子粥,等到半夜装在铝制饭盒盖上,架到煤油灯上烘烤,再用刀子将烤的发焦的面片儿刮下来吃,这就是我们发明的美味——饺子锅巴!
如今有通信班的尖果在,我们终于不必再为包饺子、煮饺子发愁了。本来打算留到过年吃的两个罐头也都打开了,准备好好吃上一顿,但是不敢忘记到各处巡视。整个屯垦兵团17号农场,有前中后三排地窝子,总共住得下二十几个人,烟道露出地面,如同耸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后面一排地窝子是仓库,存放了不少农机具,留守人员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安全,防止积雪太厚把地窝子压塌了。在三排地窝子的后方还有一座很大的屯谷仓,干打垒的夯土墙,里头是堆积如山的干草,以及装满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三点半前后,尖果留在地窝子里准备煮饺子,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穿上皮袄,把皮帽子捂严实了,去外面抽了根烟,顺便巡视一下各处的情况。我望到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估计这股从西伯利亚平原上吹来的暴风雪,今天夜里就会将17号农场完全吞没!
我对胖子和陆军说:“这鬼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出门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可总不能在地窝子里撒尿,问题是出来撒尿的话,尿也得冻成冰柱子,到时候还得拿棍儿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