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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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进西市,并没有沿着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头扎进旁边的民居院子里。先“哗啦”一声撞开十几个堆叠一处的烧酒大瓮,然后又踏倒数道篱笆和半座木屋,顺着一个倾斜的土坡一头直冲而下。
  那五个木桶是什么状况,张小敬不用回头也知道。经过这么多次碰撞,那硫黄味越发浓郁,已经无限接近极限。事实上,猛火雷能坚持到现在没炸,已经是满天神佛保佑的奇迹了。
  死亡临近,可他的独眼里并没显出惊慌或绝望,只有沉静,那种如石般的沉静。
  土坡的底部,是一条宽约六丈的水渠,渠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这条叫作广通渠,从金光门入城,沿居德、群贤二坊流入西市。为了方便秦岭木材的漕运,广通渠在天宝二载刚刚被拓宽过一次,渠深水宽,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个时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这里跳河,甩脱追捕。冰面上尚还有一片开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迹。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把斗篷裹紧,最后一次用力抽打辕马。那道斜坡带来的去势,加上辕马负痛疯狂地奔跑,让马车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它唰地掠过黄土夯成的梯状渠堤,义无反顾地朝宽阔的冰面落去。
  沉重的马车在半空飞过,重重砸向薄冰。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冰面毫无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为无数只手把马车拽入深深的水底。与此同时,车厢中的猛火雷终于爆裂开来,一连串火云半在水面,半在水下,发出闷响,圈圈涟漪向外面急速扩展。
  广通渠如同一条受了惊的巨蛇,陡然疯狂地翻滚起来。水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无数细碎的冰块高高溅起,伴随着浓烟直冲天际。若此时让游走于京城的诗人们站在岸边看到这一奇景,一定会吟出不少名句吧。
  爆炸过后没多久,靖安司和右骁卫的大批精锐冲到渠堤两岸。此时这一段的冰面已全部崩碎,水面上只浮着半个残缺不全的车轮,通体焦黑。
  整件事情从这里的冰面开始,也从这里的水下结束,仿佛是佛家的轮回具现。
  经过初步清点,这一带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水门歪斜,临渠的一个城隍小庙被震塌了半边,还有一些临近的岸边树木与小舟被毁,几个扛夫断了腿——这就是全部损失。
  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几个,已经无可查证。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没有张小敬把马车送入广通渠里以水克火,无论它们在哪里引爆,损失都将是现在的几十倍。
  危机终于顺利解除,所有人心里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到现在,他们才明白张小敬的用心——在那种危急情况之下,西市的广通渠是唯一的解决之道,真难为他能想到这个办法,更难为他竟敢去亲身实行。
  靖安司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准备着手清理现场。徐宾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马当先冲到渠旁,焦虑地望向河面,努力寻找好友的踪迹。他来回搜寻了几遍没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是他把张小敬引荐到靖安司来的,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徐宾急得一把抓住旁边姚汝能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准,找到他了没有?对了,西市署在广通渠内配有六只蚱蜢舟,赶紧调过来去河心找找!”
  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这位死囚犯已经让他彻底折服。原来张小敬没有吹牛,他真的为了这座城市出生入死。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杀小乙之外,张小敬在这几个时辰内的作为真是无可指摘。姚汝能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怀疑这样一位英雄。
  不过他认为,在那么剧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会有幸存者。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诉徐宾这个判断,于是一直站在河边保持着沉默,凝目肃立。
  如果张小敬就这么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经历,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李司丞也亲自赶来了,远远站在土坡上观望,看不清表情。那个美貌侍女就站在旁边,鹅黄色的锦袄分外醒目。姚汝能心想,当初李司丞力排众议任用张小敬,甚至为此和贺监闹翻,不知他现在面对这个结局,会是什么心情。
  就在这时,河渠对面的岸上,有不良人挥舞着手,激动地大叫起来。姚汝能连忙收起思绪,和徐宾同时朝那边看去。
  他们看到,几个不良人正搀扶着一个身影从河边往岸上走。那身影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至少还能动。在他们身后,是一尊高大的莲瓣九层石经幢。
  大唐信佛蔚然成风,广通渠这样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经幢,请菩萨伽蓝加持,兼有测定渠水深浅的功效。刚才那身影应该正好躺倒在石经幢下面,所以才没被第一拔搜寻的人发现。
  徐宾激动地跳起来,差点想直接游过去了。他催促姚汝能,连声问是不是张小敬。姚汝能强抑住狂跳的心脏,极目远眺。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斗篷,上头有好几个漆黑的大洞。
  没错,那是火浣布斗篷。
  这么说,张小敬还活着?!
  估计他是赶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主动跳了车,就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到石经幢这边。斗篷让他避开了烈焰的第一波烧灼,而石经幢的八棱造型适合攀抓,让他不至于沉入水底。这还真是神佛保佑!
  徐宾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喜色溢于言表。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样的结局,再完满不过了。他在心里开始构思一会儿见面的说辞,是先祝贺他赦免死刑好呢,还是再道一次歉更好。
  张小敬并不知道河对岸有两个人为他的生还欢呼。他现在头还是晕的,身子虚弱得很,被搀着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刚才虽然极其幸运地避开了爆炸,可先被火烧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断指、腋下和背部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几个不良人殷勤地为他把湿漉漉的破斗篷和外袍拿开,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厚袄。“张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个不良人讨好地说道,递过去一条布巾。
  张小敬接过布巾,将眼窝里的水渍擦了擦,交还给不良人,脸色却丝毫没有大事底定的轻松。
  狼卫确实是死光了,可他总觉得整件事还没结束。猛火雷的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区区十五桶,最多炸掉几个坊,距离焚尽长安还远远不够。突厥人寄予厚望的“阙勒霍多”,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真这么简单,直接驾车冲撞便是,要什么坊图指引啊。
  更何况闻染的下落目前还是不明,无论是货栈还是刚才那三辆马车里,都没见到任何女子的踪迹。
  这件事的疑问太多。张小敬正想着如何跟李泌说这事,忽然听到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一看,原来是崔器。崔器负责河渠这边的搜索,所以最先赶到。
  “崔旅帅,事情还没结束,立刻带我去见李司丞。”张小敬高声说道。
  可是崔器却僵着一张脸,殊无笑意。他走到张小敬面前,一抬手,两个旅贲军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死死按住了张小敬的双臂。
  “带走。”崔器压根不去接触他的视线。
第七章 申正
  此时还没到上灯放夜的时辰,但长安城的居民扶老携幼,
  早早拥上街头,和蒙着彩缎的牛车、骡车挤成一团。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正。
  长安,长安县,西市。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两名旅贲军士兵粗暴地把张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缚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后塞了一个麻核在他口中,让张小敬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过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紧紧盯着张小敬的动作,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他有一丝反抗迹象,就要当场格毙。
  数刻之前,这个人还处于崩溃的边缘,可怜巴巴地指望张小敬救命,可现在却完全变了一张脸。张小敬口不能言,脖子还能转动。他抬头用独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脸转开,嘴角却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内心,并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静。
  几个不良人还保持着谄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位爷不是大功臣吗?怎么转瞬就成了囚犯?
  张小敬不是没想过靖安司的人会卸磨杀驴,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一刻都等不得。
  河对岸的人也被这一出搞糊涂了,河面太宽,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看到张小敬远远被人扶上岸,然后被按住。徐宾视力不好,急着直拽姚汝能袖子,叫他再看仔细一点。姚汝能努力睁圆了双眼,勉强看到两名士兵押着张小敬离开,一名将领紧随其后。这个小队伍转过一片栈木后头,便从河对岸的视野里消失了。
  “是旅贲军……”
  姚汝能喃喃道。他们的肩甲旁有两条白绦,绝不会看错。
  徐宾一听是旅贲军,眼神大惑:“不可能!他们抓自己人干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在河堤上焦虑地转了几圈,想过去问个究竟,谁知脚下一滑,差点滚落水中。幸亏他一把抓住姚汝能的胳膊,才勉强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