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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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外的人不知情,总说咱们跑车的挣大钱,说什么‘车轮一转,财源滚滚’,实际上真不是。
我的情况你最清楚,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你别误了前程,趁早去另谋高就吧!有朝一日混出头了,可别不认你张哥这个朋友!”
张保庆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车队的这些兄弟,心里头百感交集,眼眶子也有点儿发酸。
他了解老板的为人,真不是不讲究的人,也明白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有赔有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光是贩鲜货的,哪一行都一样。
可是其他没领到工资的司机不这么想,他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一家的顶梁柱在外奔波,下个月就是八月节了,全指望领了这点儿辛苦钱回家过节。
老板发不出工资,连块月饼也买不起,岂能善罢甘休?底下人都觉得是老板心黑耍赖,吞了他们的血汗钱,即便真发不出工资也不能放过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逼着老板卖房卖车也得给个说法。
张哥枉担个老板的名头,日子过得还不如那几个司机。
家里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现如今山穷水尽,他也没了主意,心想就算报警,人家司机要工钱并不为过,占着一个理字,既没偷也没抢,警察来了能怎么管?想找几个道上的朋友帮着摆平,可是这年头儿朋友哪有白交的?到最后还得是一个字?钱!要有那个钱,还不如直接给司机们分了。
多亏张保庆及时出现,帮着老板解了围。
说是解围,光拿嘴对付可行不通,不给钱怎么解围?所以张保庆不仅自己的那份工资没要,还把这几年的积蓄全借给老板发了工资。
往东山林场运香蕉的活儿没干成,因为车队人吃马喂一大摊子,各种手续费、税费、养路费、油钱、工资、保险金,都加在一起,一个月接五趟活儿才勉强保本,只跑这一趟活儿,不仅赚不了钱,反而赔得更多,还不如赶紧卖车还债。
张保庆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起来之后自己问自己:是不是仗义过头了?白折腾了好几年,如今又是身无分文,还得再找别的出路!
3
以前跟张保庆一起摆小人书摊儿、卖烤羊肉串的铁哥们儿白糖,听说张保庆又在家当上了待业青年,特意跑过来找他。
这几年没见,白糖还是那么愣头愣脑的,走起路来呼呼带风,那一身五花三层的肉膘,隔着圆领T恤衫也能看出来正在嘟噜嘟噜地乱颤。
这个货和以前一样,大大咧咧跟谁都不客气,见面自带三分熟,说话没个遮拦,张嘴就招人烦,别人谁都不愿意搭理他。
当初也就张保庆是他的铁瓷,两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白糖前些年入伍参了军,当的是炮兵,再说具体点儿就是“搬炮弹的兵”。
部队有句话“步兵紧,炮兵松,稀稀拉拉通信兵”,和平年代的炮兵不必天天像步兵那样拼命苦练,主要负责装备维护,总共也没进行过几次实弹训练。
复员之后,白糖子承父业,干起了他们家传了七代的行当,搁到过去说叫“杠行”。
什么叫杠行呢?难道说跟人抬杠斗嘴也是一个行当?那是误会了,杠行可是从老时年间传下来的一路营生,说俗话叫“闲等”,也有叫“抬肩儿的”,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里可并没有这一行,因此被列为“行外行”。
杠行最讲规矩,定下的活儿风雨不误,天上下刀子也得到。
杠行分为红白杠。
红杠抬活人,像什么大姑娘出嫁、小媳妇儿回娘家、老太太到庙里烧香拜佛,都得去雇轿子,相当于当今的出租车;白杠抬死人,比方说抬棺材的、举仪仗的,后来像开灵车的、医院太平间抬死人的,这都属于“白杠”。
当今没有这个说法了,而在九十年代,干这一行的人仍习惯这么说。
以往在旧社会,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须找杠行的人来抬,家里奴仆再多也干不了这个。
干这一行的规矩很多,什么人用什么仪仗,皇上、太后出殡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独龙杠”,王爷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里头再有钱,顶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头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个僭越之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杨木就是榆木,长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时步伐整齐,把一只盛满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无论走出多远,碗里的水不能外溢。
其实再大的棺椁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抬,无非要一个排场格局,生前耀武扬威,死了也得压别人一头。
当年大军阀吴佩孚去世的时候,用一口老金丝楠木棺盛殓,出自鼎鼎大名的“万益祥寿材厂”,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殡。
棺木两边各系三百尺长的白练,由送殡人牵引,缓缓前行。
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孩子挤丢了帽子,大人挤掉了鞋,发送的队伍绵延好几里地。
回想当年这场大殡,白糖的爷爷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后来每每提及旧事,老爷子都是一脸自豪。
在他看来这可是相当露脸的事儿,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儿瞅着呢,杠行里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谁想抬就能抬的。
市井中常说的“抬杠”一词,用于形容双方在嘴上较劲儿,实际上也是打杠行这儿来的。
现如今世道变了,没人再拿老时年间的章程当回事。
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里没有了棺材铺,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
但是这个行当仍然存在,只不过变成了开灵车的,可以说是转型成功。
白糖复员回来,跟张保庆一样不想上班挣死工资混日子,干脆拿着退伍费,又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买了一台金杯面包车,改装成专门拉死人的“运尸车”,挂靠在相关单位。
人家自己的灵车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白糖打电话。
他为了多挣点儿钱,下血本置办了大哥大和BP机,从来不拉病死、老死的,专门运送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其中意外、凶杀占绝大多数。
但凡这些个死法,尸身大多不会完整,另外还有个特点,生前多为外来流动人口,背井离乡在外地打拼,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有打工干活儿的工人,也有因为破产跳楼自杀的老板,或者要不来工钱的包工头,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这其中偏远地区的人传统观念很重,一旦客死他乡,不管路途有多远,都得回到老家入土为安,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比如那些因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赔了三万块钱,家里头宁可掏上两万八,也得把尸首带回去。
终究要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没那么容易改变。
这一天白糖找到张保庆,二人在一个拉面馆里坐定。
哥儿俩有几年没见了,三瓶啤二两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
他这话匣子一打开,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飞溅,把这几年跑车的经历给张保庆说了一通。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俩从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长途押送货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