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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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世道太乱,神官也填不饱肚子,无奈之下上了孤山岭,投奔迟黑子落草为寇。
每年下山猫冬,老鞑子仍到龙江落脚,听说谁家撞了邪、闹了妖,就去给人家做场法事,血蘑菇和白龙跟着打下手。
白龙浑拙猛愣,吃饱了不认大铁勺,血蘑菇可比他机灵多了,一来二去,通晓了其中许多门道。
虽说装神弄鬼的东西伪多真少,可总有些真的。
比如说老鞑子会一手截根拿病的绝活儿,那时候缺医少药,老百姓有个三灾六病,诸如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腰酸背痛、失眠盗汗之类,常求助跳萨满搬杆子的,遇上邪祟附身的状况,老鞑子这手针法也顶用。
总之甭管是何症状,老鞑子一针下去,往往会有奇效,可是针法并无一定之规,谁都看不出端倪。
任凭血蘑菇和白龙死说活求,老鞑子只道:“你俩小崽子记住了,等到我蹬腿儿那天,谁在跟前伺候我,给我养老送终,我就把针法传给谁。

兔走乌飞,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六个年头。
老鞑子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又深了,但腿脚尚且灵便,能跑能颠。
白龙长成了糙老爷们儿,一脸连鬓络腮的胡子,拿土匪黑话说这叫“沙拉子”。
血蘑菇也快十八了,长得浓眉细目,一张细白净脸,相貌挺周正,举止果敢,智勇过人。
只是血蘑菇为匪多年,身上的匪气越来越重,不仅如此,还练成了一身胡子的本领。
首先来说,他从三岁起钻山入涧,尥起蹶子来没人撵得上;其次是枪玩得熟,十步装枪自不必说,炮管子也直溜,不敢说指哪儿打哪儿,那也是八九不离十,跟并肩子“打飞钱”没输过;另外一个就是脑袋瓜子里带转轴,心眼儿比谁都多,主意比谁都正,为人讲义气、懂规矩,没有歪门邪道的,深受大当家的器重。
正所谓“船在水中不知流”,血蘑菇在山上当他的胡子,却有人一直没憋好屁。
这天半夜,血蘑菇又梦到走在河边,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个纸人。
不同于前两次,这个纸人黑衣黑裤,头顶黑纸寿帽,面目怪诞,身高在八尺开外,晃荡荡拦住血蘑菇,口出人言道:“小兄弟过河不?前边有座桥,我来给你带路!”经一番挫折,长一番见识,血蘑菇吃过两次亏,已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没好气地说:“老子身在绿林道上,来也独来,往也独往,不惯与人同路。
”黑纸人哧哧冷笑道:“话虽如此,却由你不得!”说话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来抓血蘑菇。
血蘑菇骂道:“直娘货,老子怕你不成!”正待上前厮打,怎知黑衣黑帽的纸人有备而来,抬手抛出一条绳索,如罗网降下。
土匪最忌讳的就是“网”,出门遇上渔民撒网捕鱼、猎户张网逮鸟,土匪非得跟他玩儿命不可,只因触了“天罗地网”的霉头。
血蘑菇一见这网,心中暗道不好,再想躲可来不及了,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任由黑纸人拎在手中,身上有劲儿也使不出来。
血蘑菇常年和老鞑子、白龙同吃同住,这一天半夜,那两人发觉血蘑菇不对劲儿,在梦中咬牙切齿连呼哧带喘,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老鞑子一看就明白了,忙拽出黑蟒鞭用力抽打。
这黑蟒鞭并非等闲之物,据他所言,刽子手每砍下一颗人头,都会把辫子上带血的头绳解下来带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绞出一条黑蟒鞭,是件辟邪挡煞的镇物。
几鞭子下去,血蘑菇仍双眼紧闭、嘴唇青紫,如同死过去一般。
老鞑子急得够呛,万般无奈想出个下下策,他让白龙帮忙,先在血蘑菇身子四周点上七盏油灯,又在黑蟒鞭上挂了七枚铜钱,捆住血蘑菇四肢。
白龙大惊失色:“干爹,您要给他捆七窍?”旧时所说的捆七窍,是用咒语把人的七窍封住,邪魔外道再也不能上身。
而被捆了七窍的人如同死上一遭,至少折损十年阳寿,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老鞑子摆手示意白龙别多说了,步行门迈过步,在口中念念有词:“天清清来地明明,日月神光显圣灵;阴阳桥上脱横骨,疙瘩溜秋有乾坤;三脚踹开鬼门关,生死簿上除名姓;六道轮回别打站,有人有鬼有神仙;令旗宝印手中剑,天兵天将护身前;度人本是度鬼根,捆身只为捆心苗;彻地方可言通天,无人知晓在阳间!”念一段掐灭一盏油灯,然后扯下一枚铜钱,最后一句念罢,七盏油灯全灭,窝铺里一片漆黑,血蘑菇也睁开眼了。
老鞑子告诉血蘑菇:“捆七窍非同小可,等于在阴曹地府除了名,鬼差找不到你的人,邪祟也上不了你的身!”说完又把黑蟒鞭交到他手中,让他时时傍身,危急关头可以保命。
血蘑菇似懂非懂,见老鞑子又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感激不尽,挣扎起身跪在地上,给老鞑子磕了三个响头。
老鞑子心知肚明,血蘑菇虽然躲过了此劫,又捆了七窍,却非长久之计,想保住这条命,唯有毁掉老祖宗设在家中的堂口,让纸狼狐再也不能兴妖作怪才行。
他长叹一声,对血蘑菇说道:“就在十五年前,吃长路的拐子带上山一个小嘎豆子,说是塔头沟老关家的小少爷。
大当家的见这孩子长得挺白净,穿得齐齐整整,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孩,拐子吃的是江湖饭,借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忽悠孤山岭上的胡子,除非脑袋不想要了,想必所言不虚,便用三匹快马换下,将那个孩子搁在秧子房,派花舌子下山去给老关家捎口信,让他们带十根金条上孤山岭赎人。
怎知关家老祖宗不肯出钱,并非拿不出十根金条,只因老祖宗疑心这孩子是转世讨债的恶鬼,就此死在土匪窝里才好。
可怜的是孩子娘,一时想不开投了双岔河,孩子他爹远走他乡,不知去向。

血蘑菇听得全身发抖,呆愣了半晌,颤声问道:“老叔,关家那个小嘎豆子……是我?”老鞑子点了点头,又说:“大当家的本以为你早和关家断了道儿,一直不许我跟你说这些事,怎奈关家老祖宗不肯放过你,不惜折损自身寿数,屡次三番摆下断桥关取你性命!让你说我咋知道这么清楚呢,当初塔头沟祁关两家有些个是非恩怨,老祖宗用纸狼狐逼得祁家小六子走投无路,那时我还不曾上山为匪,在猫儿山跳萨满为生。
小六子求我救他一命,但这个事我管不了,一来各有因果,二来凭我这两下子,不一定对付得了纸狼狐。
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咱爷们儿横不能坐以待毙,明天一早,我带你和白龙下山走一趟!”
白龙替血蘑菇鸣不平,噌地从草垫子上蹦起来,拔出插在腰里的“十五响”,发着狠说道:“不如禀告大当家的,点齐兄弟,多带枪马,趁月黑风高,掐了灯花摸进关家窑,铲了他一门良贱,给我老兄弟出这口恶气!”
老鞑子说:“万万不可,塔头沟老关家并非为富不仁之辈,砸这个窑不合咱们绺子替天行道的规矩,大当家的断然不允。
只能咱爷儿仨下山,设法混入关家窑,破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
4
夏末秋初,关外的天气凉飕飕的,早上山风一吹,能刮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老鞑子带上白龙、血蘑菇,爷儿仨装扮成收黄烟的客商,套上一辆大车,马粪兜子里暗藏短枪、短刀,上边盖了半兜子马粪。
老鞑子坐在车辕子上,挥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鞘轻轻往回一钩一带,口中拖着长腔吆喝一声“嘚儿?驾”,牲口四蹄蹬开,车轮滚滚向前,下山直奔塔头沟。
白龙坐在车上哼着小曲儿:“日头出来照西墙呀,东墙底下有阴凉,酒盅没有饭碗大呀,老娘们儿出嫁前是大姑娘啊……”一旁的血蘑菇眼神儿发拧,紧锁双眉,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
关家大院在本地首屈一指,土匪讲黑话叫“关家窑”,到那疙瘩不用打听,远远望见一个大院套子,墙高壕深,布局森严,四角炮台耸立,门口吊桥高悬,两边摆放两只大石狮子,雄狮在东雌狮在西,雕得活灵活现,狮子嘴里含着一个圆球,真叫一个气派。
血蘑菇思绪如潮:“我原是地主家的少爷,怎么就成了落草为寇的胡子?”他心里头又是愤恨又是委屈,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