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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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雨,近日来,总是夜雨敲窗,淅淅沥沥落到天明。醒来后,窗外的石径,树木皆落满了细碎的阳光,仿佛昨夜枕雨入眠,都是梦境。江南的雨,是情思,是恩宠;是诗意,也是闲愁。
雨是前世的情结,是今生割舍不了的牵挂。在江南,听雨本为寻常事,纵是百姓人家,亦有听雨的雅趣和闲情。房檐回廊边,黛瓦小窗下,几人相聚,盛了阶前的雨水,用朴素的茶具,盘膝而坐,畅饮闲茶。
春日江南,细雨霏霏,像是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素净简洁。烟雾萦绕了整个村庄,房舍人家皆在水雾里,连绵远山亦看不到尽头。最入情境的,当是那搁浅的小舟,在绿荫垂柳下,寂寞无言。还有披蓑戴笠的老翁,坐于湖岸烟波,垂钓一湖的春水。
这就是江南的雨,在文人眼中,雨诗意浪漫,可入诗成词。在农夫眼里,雨温润甘甜,滋养田野草木。在情人眼中,雨柔情缠绵,供他们西窗夜话。细雨中,撑伞漫步,或是野径闲游,又或是廊下独坐,皆是风景,美得让人心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的雨,有时一下便是一月有余,烟雨迷蒙,无有尽意。院子里长满浓郁的青苔,石阶小巷,皆是茵茵绿草。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珍藏的书卷亦泛着陈味,不忍翻读。可我竟迷恋这样的气息,像是被时光封存的味道,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之感。
下雨天,滋长着闲情,搁下了素日里忙碌的琐事,闲居家中,喝茶读书。或与家人聚于厅堂,烹制美食,打发雨中廖长的光阴。收拾屋舍,梳洗心情,在明净的轩窗下听雨。擦拭落尘的古琴,焚香试弹一曲,亦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弦音。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当年岳飞感叹世间知音少,万千心事,付与瑶琴。他一生为了大好山河,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中,历经数百次战役,所向披靡。然三十年功名尘与土,亦只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漫漫人生,有时候一个人入境,无需知音,亦能感动自己。乱世红尘,多少人为了名利迷失方向。有一天拥有了雕梁画栋的屋舍,得到满箱金银,内心却怅惘难言。灵魂的空虚,用世间任何华丽的饰物,都无法将之填满。
不如归去,将情感投注在心灵的客栈,一个人听雨,一个人做梦。掩上门扉,任凭窗外风雨飘摇,只守着那片刻的安稳和宁静。寂寞的时候,可以清澈地看到自己的内心,没有纷扰和迷乱,亦无恐惧和愁烦。
再读二十四诗品,最爱的还是《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古人情怀高雅,竟可以在繁芜的世俗中,将乏味的日子,过到如此典雅境界。提着玉壶载酒游春,于茅屋赏雨自娱。大自然一切草木,都应了景,成了诗料,便有了锦绣文章。淡泊人生,寂静与孤独亦是美丽。静静地,一夜的雨,看一树花开了,一树花又落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乌衣长巷,石桥小舟,仿佛成了远古的风景。在江南,仍保存许多这样的古迹,深巷人家,留下了一些不肯迁徙的老人。他们深居简出的朴素生活,一如当年的风味。平日里守着古老的宅院旧巷,种些花木,闲听雨声,就那样慢慢老去。
江南的小巷,卖的多半是白兰花和茉莉。暮春夜雨,次日晴好,一些老妪手提花篮,在街巷叫卖。每逢路过,总会买上几枝,别在衣襟,或戴于手腕,清雅芬芳。洁净的石板路上,因了夜雨的冲洗,越发的光亮。那么多的过客匆匆来去,石板路并不记得谁曾来过,谁又走了。而走过的人,却无法将它遗忘。
记得多年前,我居住的小镇,亦是多风多雨。小镇有一条洁净的河流,长长的绕过整条街巷。下雨的夜晚,我斜躺在摇椅上,点烛读红楼,雨打芭蕉的声响更添几许意境。那时年少,总觉时光可以任意虚度,尤其在那些漫长潮湿的雨季里,年华亦好像随之停驻。
古老的小镇,没有太多的生人,亦不必担心会被时间追赶。淅淅沥沥的春雨,流过瓦当,落在檐下,在青石的缝隙里,长出美丽的草木。那些有情的雨季,终究还是过去了,只有在梦里,才能感受到它遗留的淡淡温柔。
这几年,那多雨的小镇,竟是流淌成灾。大雨冲垮了家园,亦冲走了许多人对雨的缠绵情结。他们期待着春雨的到来,可以滋润万物。更惧怕雨的无情,不知哪一天,那汹涌的雨水会再度席卷,带来更大的灾难。
许多人迁离了原本平和安静的小镇,连同我的父母,亦去往县城。多年前以为永远不会与之道别的故土,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间多少事,随了时光慢慢转变。你想要坚守那个纯净的梦,但是梦会被惊醒,就如同那漫长的梅雨之季,亦会有阳光潋滟的那一天。
阳光亦是美好的,它可以将每一个潮湿的角落照亮,牵引那些迷惘的路人,找寻安稳的归宿。而我多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楼台听雨的少女,连忧伤都是美丽明净的。然后想象自己是红楼里的某个女子,在花柳繁华的大观园里,再也走不出来。
杏花烟雨的江南,永远都是收藏灵魂的地方。许多人背着行囊,只为了来看江南的一场烟雨,在雨巷,结识一个有着丁香愁怨的姑娘。抑或是独自划一叶小舟,将绿柳桃红的风景看遍。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多年前,有称骨算命的相士,说我此生虽有才情,却终是寒灯孤影。看来人真有宿命一说,我所喜爱的皆是雅静,清淡事物,寂寞长伴,亦属寻常。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想来东坡居士亦是看过人生百态,内心方如此淡定从容。而我再无归意,只想守着江南的一窗春色,一帘烟雨,安静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