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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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南国的初雪,不约而至。从午后到夜晚,那么漫不经心地飘飞,轻灵、柔美、温婉亦洁净。
夜色深沉,独自坐于闲窗下,烹火煎茶,汲水插梅。林荫小径已无行人,昏黄的路灯下,唯见絮雪漫舞,轻柔似烟。树影迷离,小桥积雪,隐约可见几树傲雪的梅,风情又潇洒地开在苍劲的枝头,繁盛而凄美。
一个人的庭院,一个人的风景,别致而安逸,寂寥亦宁和。唐人白居易有诗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醉了之后,焚香抚琴,曲水流觞,惊鸿见月。
案几上,腊梅的风姿安适恬静,淡淡幽香,溢满室内。白日里一切纷扰,皆随这场初雪悄悄落幕。茶香萦绕,瓶花不绝,是我穷尽一生追寻的生活。如今天遂人愿,亦不可再生痴念妄想,负了这暮暮朝朝的美景良辰。
今夜,可有风雅之士,不惧寒冷,去往郊外的梅园赏雪,亦或是临着太湖之畔,江雪独钓。而我不喜熙熙攘攘的人潮,总爱隔着窗扉,看飞雪飘舞,万物随之慢慢静了下来。屋内炉火更加旺盛,茶水氤氲,恍若梦境,禅的光阴是这样静美。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唐人刘长卿诗说的是旧时柴门村落的风景,于我到底是真实可亲。幼年时光皆在乡村度过,那里的一瓦一檐,一雨一雪,皆有远意,朴素清好。
南方山多,行走在红尘阡陌,唯见山峦浩荡绵延,流水潺潺,恍如画境。儿时的雪,没有如今这番端秀柔情,却另有一种写意风骨。下雪天,时光悠长,搁下了素日里繁忙的农事,收拾了心情,人生亦轻灵如雪,没了分量。
母亲清晨起床便生了火盆,烧上开水,厨房的炊烟袅到厅堂。天井几块大青石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我穿上花袄围坐于火盆前,不肯踱步。院外的柴垛上,戏楼下的晒台,还有古井,皆在飞舞的大雪中,换了新颜。
雪后门庭寂静,唯有几声犬吠,以及小巷雪夜归来的路人,发出的一点声响。明明在近处,忽而又远去,瞬间没了踪影。屋内被窗外的竹影辉映,漏洒进来细碎的月光,轻柔洁净。母亲还在灯下穿针引线,想来父亲又背着药箱去邻村问诊,渺小平凡的他,却可以救治众生。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闾门风暖落花干,飞遍江南雪不寒。
而我多么想回到那个窄小古老的村庄,与他们一起,虚度雪日光阴。一起坐于厅堂,静静看雪,把一壶茶喝到无色无味,从清晨到午夜,直到世界彻底安静。那些温暖的故事,不知遗落在哪段岁月里,每当落雪之时,回忆便成了最美的风景。
长大后读《红楼梦》,方知雪有另一番气势与风情。大观园里亭台别院,竹桥轩落,被积雪覆盖,俨然一幅繁华的金陵雪景图。居住在大观园里的红楼女儿,在大雪之日,更是怀了诗心,约定芦雪庵中即景联诗,比之名士更为风雅多情。
院外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窗里赏雪烤肉题韵作诗。黛玉之灵秀,湘云之豪迈,宝钗之典雅,宝琴之才情,雪中群芳争艳,胜过了世间万千奇景。那场雪,装饰了大观园里所有人的梦,以及她们对青春的怀想。
白雪无暇,却不得久长,湛湛日光下,便稍纵即逝。一如红楼女子的命运,清白素洁,竟皆不得善终。她们的人生太过短暂,仿佛只是吟罢一首诗,赏过一场雪,描完一幅画,爱过一个人,就匆匆结束。看似温柔富贵之乡,百年基业,亦只是黄粱一梦,经不起光阴的消磨。
那日宝玉联句落第,被罚访妙玉乞红梅,并作诗一首。“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我竟是大爱这首诗,许是因为诗中沾了禅意,染了佛院的苔痕,还有宝玉对妙玉那一份淡淡的情意和牵挂。于他,黛玉是他红尘中的知己,而妙玉则是他灵山路上的伴侣。对妙玉之心,圣洁而高贵,不敢有丝毫的轻薄与亵渎。气质如兰的妙玉,亦把她对宝玉的情,藏于心间,释怀于每个清修的日子里。
若说我喜欢妙玉,莫若说喜欢她那盏梅花香雪茶。她请黛玉和宝钗去喝茶,取的是五年前于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此水煎的茶,定是清醇冰透,香味幽绝。黛玉本是大观园中最为冰雪聪明之人,那日竟没能品出那盏茶水的由来。妙玉亦不容情,对其冷笑,黛玉却不与她计较,可见她们虽然素日无多来往,心中早已惺惺相惜。
“来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妙玉对茶、对棋、对琴、对诗,乃至对金石古玩,都有深远的境界。她是修行之人,每日坐禅读经,青灯古佛相伴,内心终不忘世间情爱。倘若不遇宝玉,她的人生,亦会有另一番际遇。
大观园里吟诗作赋没有她,吃酒行令没有她,游园看戏没有她。这样一位才华绝代的花样女子,在栊翠庵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最终落入泥淖之中,令人心痛惋惜。她祖籍苏州读书仕宦人家,定是水榭楼台看遍,书香四壁。
这样一个女子,宛若江南一朵初雪,轻灵秀丽。想起她,便是栊翠庵那满树的白雪红梅,还有一盏清香怡人的茶。也许,那场雪还一直在下,也许在大观园繁华散去之后,她觅得另一处庵庙,于禅房煮茗赏雪,心若止水。参禅修道之人,皆有宿命之说。那些已经写好的结局,又岂能轻易更改?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这场南国的雪,以缓慢的姿态停息。独留我一人,醉于茶盏中,不肯醒转。而后,我竟梦回唐朝,入了柳宗元《江雪》之诗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老翁,不是唐人,不是高士,亦不是隐者,而是我那逝世多年的外公。孤舟之上,他披蓑戴笠,独钓一江寒雪。慢慢地,春花开了,便可钓清风白云,岁月山河。